“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我在看完这部电影后第一时间联想到的。《绿皮书》讲述了一个意大利移民司机护送黑人音乐家在美国南方诸州巡演的故事。两者的关系何在呢?在我眼中,他们都适合用空间批评的视角去结构主义地看待。
高中讲过《夜雨寄北》,老师着重强调了其中空间的折越关系:第一句的“君问归期未有期”是搭建了“家”和“巴山”两个空间的联系,随后“巴山夜雨涨秋池”则是巴山实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回到了家中幻梦,最后“却话巴山夜雨时”一把把温馨的画面打破拉回原来的湿冷雨夜,暗暗表示归家无途的同时把一开始建立的联系干脆斩断,留下了表达深深遗憾的空白。这首诗在表意上的解读多样,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首诗确实构建了两个具体可感的场景,在空间上有着反复的迁越交错,令人目眩神迷。
在《绿皮书》的一开头,主角托尼第一次进入雪莉大师的办公室时有这么一个镜头:托尼细细把玩着大师桌上的一个俄罗斯套娃。
这个镜头应该是暗示雪莉大师曾去俄罗斯留学,但是在空间批评的视角下却有着别样的意味:《绿皮书》内部的文本空间正是层层嵌套的有序空间,就像一个俄罗斯套娃一样。只不过,相比俄罗斯套娃的大中有小,《绿皮书》却是管中窥豹,由小见大。
主角二人的关系是司机与乘客,相处的主要空间便是小小的车厢。而在车厢之内,两人的交谈、言笑却构建了美国两个阶级、两个种群的交互空间。而车厢又载着他们穿过北方到达南方的仇视黑人的空间之内——车厢实现了空间的让渡与接轨,两个边缘群体的空间由此介入了更大的社会空间:舞台,美国主体与边缘阶级间的交互空间。而最后随着演出的结束,两人远离了“舞台”这一交互空间,又开始了空间的回归,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回归了最初各自的空间。不过不同的是,两人的空间在车厢的让渡与接轨之下开始交融,下车之后两人的空间也再难分,最终伴随着雪莉来到托尼家作客两人的空间交融彻底成型,为整部电影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在这一过程中,在这一视角下,空间折叠式的递归运动构成了一种简单但极具反复、循环、上升这种数学性质的完美结构,让人赏心悦目。而其中穿插着的下车闹事、表演、拌嘴则是让这种结构以一种有趣但深刻的魔力吸引观众沉浸其中。
但不仅如此,如果但是这样这部电影依旧只能算是一部合格的有趣的电影,他的可解读性到此结束,远无法让人像是读到“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样回味悠长。
在我眼中,空间主义的视角下,《绿皮书》真正有趣的是【空间中的个体存在意义】这一俄罗斯套娃有序空间中的无形填充物。【空间下的个体】是许多电影所探讨的,但是在《绿皮书》这一完整极其有序的文本空间之中所讨论的,居然是一个极其混乱失序的个体存在空间。
如果《绿皮书》的结构、文本空间让这部片子变得有趣易读,那么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人,托尼和雪莉,他们的个体存在空间则承担了片子的内核与主旨。为什么这么说?在当前的文本结构下,如果主角换成两个白人,那么片子也能完整地表达另一个主旨【旅行缔结友情、友情助人渡过难关】。
这显然不是这部片子要表达的主题,但是通过这个案例我们可以认识到,托尼、雪莉二人的身份、二人的个体存在空间性质会让整个文本的空间性质发生变化。讨论他们二人的个体存在在所难免。
让我们来看看他们的个体存在吧!最容易理解的便是雪莉空间的【混乱】。
雪莉作为一个黑人,在1950s的年代在美国自然是受到歧视的底层群体,无法与美国的主流群体为伍。但是他同时作为一个钢琴大师,他又是美国高精尖人才上流社会的一份子,不能和他的黑人族群归为一类。
与此同时,公共空间之下舞台之上,他又被唱片公司、白人群体试图塑造成一个黑人,去成为常见的黑人流行乐手。而他的教育和内心又希望他自己成为一个演奏古典音乐的大师。回到黑人社群之中,他无法融入黑人群体的生活日常。对他的黑人兄弟而言,保持风度的他也不能被接纳。
面临自己内心空间被外界社会空间入侵惨遭扭曲,社会地位不上不下无所适从的情况,正如他自己说的“他谁都不是,他无家可归”。雪莉把自己的存在消解在酒精中,但他又实际存在于这个社会之中,他的存在无可抹杀,那么他到底是谁?他是黑人、他是精英;他是流行乐手、他是古典音乐大师;他是他自己、他是唱片公司的棋子。他的个体存在空间是混乱的,时而上时而下,像车厢一般不断移动变换,难得找到了停车场也只不过是下一次的远行。
作为白人,他在美国的社会地位正常普通。但是作为意大利移民,他也被人歧视。作为一名鼎鼎有名的“混世家“,他在社会上如鱼得水;作为一个失业游民、粗野莽夫他又只能和底层人民沉沦腐败。
他想要融入白人群体,但是贪小便宜、举止粗俗的他却让人冷眼相看。他想要融入意大利群体,却又缺少安身立命之本,连养家都难以做到。他想要融入底层群体,却又像是对不起他的出身他的混世手段一样被人视作自甘堕落。他的存在虽不比雪莉复杂,但是他也同时存在于意大利群体空间、底层民众空间、美国白人空间却难以找到真正的归属。
他们两人的空间和存在都是混乱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在狭小的车厢内时,他们的身份是司机和乘客,他们的空间是共享的。也只有在这样共享的空间,这样同样混乱的两人才能展开交互,但在这共同的混乱之中他们的交互却又不可避免地有各自矛盾的色彩,由此会碰撞出不同的内涵和意义。
车厢内的空间,既是一个常见的车厢,一个空间的让渡者,也是一个黑人白人的理解空间,也是一个钢琴家和观众的交流空间,是一个精英群体和混世家的互补空间,是一个离家出走者和为家庭而出走者的放逐空间。我不知道这一个小小的车厢还能切分出多少空间,但毫无疑问如此多的空间正交替重叠在一起,他们这些宏大的主题居然就这样重叠交织在【车厢】这么一个小小的空间之内,不得不说这是令人惊奇的。
而这也正是这部电影的真正有趣之处:小小的车厢空间向外延伸,将我们带向一个有序结构的同时,其内部却是复杂而不断变化的,我们能从中切分出无数的空间,从中我们便能提取出无数的意义框体。
语言学中认为,语言的结构特点(design feature)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其二元性(duality),正是因为人类语言由【语音】和【语素】两部分组成而非像动物的语言那样只有【语音】或是只有【语素】一个部分,我们人类才能将【语音】和【语素】排列组合,创造出无数的、方便我们使用的【词】。
同样的道理,正因为主角、故事内核的雪莉托尼二人的身份、个人空间变幻无穷、矛盾混乱,在这里《绿皮书》不能被单纯解读为对种族主义的反抗,这样的野蛮解读是对其文本结构承载丰富含义的能力,对其二元性的一种消解。
混乱的个人空间让文本的意义变得复杂,但是这样复杂的意义却是蕴含在一个简单完美的俄罗斯套娃式空间框架之中,这样的矛盾对立天生就带有一种魅力,一种趣味,一种美。
这是一部没有答案的电影。电影给我们抛出了很多问题,黑人的地位、黑人音乐的地位、黑人群体内部的分化与共处、黑人白人的共处、白人内部的分化……但是,电影没有明确地给出一个答案。我们看到雪莉回归了黑人的酒吧,在里面吹啦弹唱,但是他没有像黑人同胞那样在钢琴上放上一杯威士忌,他演奏肖邦,但他也演奏爵士。我们看到在烈日下赤身耕作的黑人,我们也看到夜晚趴在车后意欲打劫的黑人。我们看到托尼被白人警察拽出车厢暴雨倾盆,我们也看到托尼被白人警察拦下帮忙修补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漏气的车胎。我们看到托尼暴揍侮辱雪莉的管家,我们也看到托尼贿赂逮捕雪莉的警官。在这样的混乱中,电影仿佛只是有条不紊地真真实实地反映着真实的世界——形形色色的人有好有坏。
我们可以说这是一部单纯歌颂友情、理解的片子,但我们内心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们无法满足,在如此丰富的意义之下,主旨、答案居然只是一个形式、一个空间结构所带来的。但事实如此,这部片子没有鲜明的立场,更没有明确的答案。
不过还存在另外一种解读:空间批评的视角下,《绿皮书》通过有序空间下嵌套的混乱个人空间;通过消解答案、回避表态来塑造一个和社会现实完美相符的世界空间。这个空间完美拟态了世界——混乱与有序交织、善恶与美丑并存。而在同一时间,托尼雪莉二人的关系也最终呈现了这一点:混乱之下,两人的身份和地位开始互换。在这不断的互换中,两人真正地理解了对方,也取长补短认识了自己。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通过回避表态、消解答案来创造了一个引人遐想的空间,一个回味悠长的时空。而《绿皮书》也是这样通过一幅寄托在狭小车厢内逆向俄罗斯套娃空间下的宏大画卷来营造了一种含义隽永,让人徜徉其中分析意义,无法自拔。但是不同的是,想比”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样暗示无法归乡的结尾,《绿皮书》有一个更为光亮的结局:
在下着大雪的圣诞夜,精疲力竭无法开车而被雪莉博士反客为主开车送到家里圣诞聚餐的托尼闷闷不乐怅然若失。
在孤单寂静的办公室,饱受磨难九死一生而被司机托尼周全保护护送回到家里孤单寂静的雪莉若有所思表情微妙。
最终,曾经拒绝到托尼家作客的雪莉拎着酒在圣诞节聚餐时前来拜访,曾经把黑人装修工用过茶杯一扔了之的托尼热情的迎接了雪莉并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亲友。
车厢是一个空间的让渡者,乘客远离了原来的空间、摆脱了既定的身份和个体空间、将自己置身于混乱的空间关系之中,唯此,我们才能在混乱而有序的世界里放下偏见、互相理解。想要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寻找规律实在太难,与其盲信所谓“规律”的流言蜚语,不如去接纳、去利用这个世界的混乱与失序。寄希望于指导黑人出游白人区的《绿皮书》,不如借着让渡空间的“车厢”去换取人与人在错乱时空下的理解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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