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今年一月小女出生之后,又加之工作逐渐繁忙,所以不是很有时间码小说。照例还是一篇旧文,此为正在筹措的长篇《我在日本作侦探》(暂定)的第一篇试稿。之前有答应一些朋友放出核磁共振扫描水果的图,已经到手,但是当然不会就这样丢几张图片出来完事,我会写篇小说来搭它的。上周五时收到了系统邮件,机核要寄一些小礼品送给我们这些供稿人,非常感谢,和其他料足硬核的文章相比,我的小说实在不值一提,感谢错爱。
小说里化用了一些真实事件、组织、人物及设施,但仅仅是化用,并非现实情况,文中亦对这些部分作出相应修改,望读者知晓。
你知不知道自己经常用的一些日用品是这么被发明出来的?比如当下小姑娘非常爱用的“美瞳片”。
1977年7月27日,日本木下光学仪器研造会社郑重向社会公开其最新研究成果,既所谓的有色隐形眼镜镜片,也就是如今我们常说的美瞳。
在1977年之前,有色隐形眼镜早已被广泛应用在西方国家的信息谍报行动中。然而当时尚未有一种可靠的染色技术将无毒染料渗透进透明硅胶片,所以谍报特务们往往只能自己动手为隐形镜片涂色,而这样的做法是有相当风险的。引用1995年美国解禁的《国土安全局特工档案》中统计数据为例,在合格的有色隐形眼镜问世之前,系统内每年平均有十二例因特工使用的自制有色隐形眼镜造成的视力永久性伤害事故发生。
七十年代的日本社会正处于整体上升期,不仅仅是日本女性而是整个青年阶层对美妆产品都表现出旺盛的需求。然而手握着一个必然大卖必定大热,顺应、不、是开创了时代潮流的一项产品的木下光学仪器研造会社却于1981年6月低调宣布会社因经营不善而倒闭。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曾经的美瞳产品缔造者木下,到其破产时手中竟未握有一项相关专利。而从1980年开始,全球美瞳片市场逐渐被美国博士伦集团和韩国乐天集团的产品所占领,到1981年木下会社破产前,日本市场上已经完全看不到木下会社的产品了。
这对于有国产绝不买外国货的日本社会来说,是极不正常的现象。
更不正常的是,时隔多年竟有人委托我来调查这间公司。我问委托人调查目标是什么,她只含混的说了句: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多年的侦探生活告诉我:一个人希望的真相往往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借口。我差一点就说出口: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真相,嗯?
不过才三天调查就陷入了僵局。我愤愤把笔记本上最后一条可能的线索划去,心里不住地问候木下敬一全家女性——为什么一间公司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我去了原木下会社注册地址,十几年过去那块地现在已经成了昭和式公园,除了几个戴耳钉穿唇环的一直瞪着我的小崽子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之后是曾承接木下订单的生产厂,在三易其手之后这间厂已经是博士伦的产业,我试图以伪造的商人身份接近工厂负责人,然而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我又想着是不是可以从销售的下游渠道着手进行相关人的调查,然而木下会社当年采用的是直销和杂志邮购相结合的销售方式——奔波了三天,除了木下敬一这个原法人的名字和一堆泛黄的杂志广告内页外我竟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我一边敷衍着委托人一边寻找木下敬一或者其他相关人下落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事情要从去年说起,也就是1996年3月的东京,社会上活跃着一个名为“神仙真理会”的民间宗教组织,当然,现在已经被警方确定为邪教。其组织中约三十名成员在东京实施了名为“狩猎行动”的恐怖活动:于都营地下铁三号线和四号线共五列车上分别投放沙林毒气包并持枪对站内乘客和工作人员进行无差别射击,造成共计五千人以上的伤亡事件,可说是在战后日本最大的有组织恐怖袭击事件。其后警视厅迅速逮捕了恐怖袭击事件的相关人,并根据《日美引渡条例》逮捕了当时正在美国山达基教比弗利岛进行“精神疗养”的“神仙真理会”教主麻园札幌。
在对麻园札幌和其他核心教徒的进一步审讯中,警方获知并查封了“神仙真理会”设在东京都圈内上九一色村、富士清流精舍的十几处秘密地下工厂和生化武器库,并在同年7月正式以“杀人罪”、“拘禁罪”、“非法携带武器罪”、“反人类罪”等22项罪名起诉麻园札幌,由东京都最高法院受理。就在昨日,东京都最高法院公开了对麻园札幌的判决:判定22项罪名成立,原“神仙真理会”宗教法人麻园札幌被判处死刑。
电视里来回播着这条新闻,我一边听着节目一边整理手头的线索,其后NHK播放了名为“揭秘神仙真理会”的电视记录片,我听到了上九一色村的名字。
上九一色村,这个地方我前天才去过,萧条的工业区内有一个没啥树的昭和公园,几个奇装异服又一问三不知的白痴小崽子成天混在里面。我忽然想到,那个木下敬一和“神仙真理会”之间会不会存在着什么联系?然而在认真看完纪录片后,我发觉两者在时间上并不能对上号,因为“木下光学仪器研造会社”成立于1975年,而在这一年麻园札幌还在东北老家卖假酒。直到1981年木下会社倒闭,麻园札幌才刚在东京都成立自己的“神仙瑜伽道场”。当然,不排除有这种可能,那就是破产后的木下敬一迅速倒向了正在崛起中的麻园札幌,麻园札幌及后来的“神仙真理会”接手了木下会社的研究和制造资源,于是木下光学仪器研造会社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日后隶属于“神仙真理教会”的地下秘密工厂。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中一动,第六感告诉我,这个方向应该是正确的。我马上联系了在警视厅供职的朋友,希望他能帮我查一下木下敬一这个人。
“警察私查公民的个人信息是犯法的,我没法帮你查。”只要我张口,这只猴子就会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开始推脱。
“不是要你去查一般公民,木下敬一应该是‘神仙真理教会’的相关人,他现在很有可能是在押或者被通缉的状态。”我许诺给这只猴子一笔信息费,在一阵讨价还价之后他终于同意帮我在内部网络检索一下。
果不出我所料,去年木下敬一因为替“神仙真理会”经营非法工厂而遭到逮捕,最后法院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这个人很聪明,他把经营文件做的滴水不漏,让审理法官相信他只是一个被雇佣来的工厂经理,对‘真理神仙会’和恐怖袭击事件更是一无所知。所以最后法院只能按‘非法经营’给他定罪。”
“他现在不在监狱,保外就医了,据说精神上出了点问题。”于是我追问是什么问题,又是谁保释他的,猴子一概说不知道。
“那么人现在在鸭巢精神病院咯?”挂电话前猴子终于给了我一个明确的肯定答复。
我第一次见到木下敬一是在一个下午,天气不好,下着雨。我从地铁站走出来一眼看到那间由监狱改成的精神病医院,黑色的高墙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我随便扯了个谎就见到了木下,木下穿着干净的住院服,气色看来倒是不错。不过他完全不愿意和人交流,据护工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排在队伍最后,对于访客他也不会表现出比对桌椅更多的兴趣。我在会客室里见到他,偷摸把事先准备好的眼药水滴在眼睛里,握着他的手喊:“叔叔,叔叔,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空洞的视线越过了我的头顶,似乎想把手抽回去,然而这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掌当然没能从我的这里挣扎开。我问医生:“他现在只能这样了吗?”
医生点头道:“木下先生的情况还算是稳定的,不过康复是不可能的了,”他又摇头,“多项检查结果都证明他的大脑组织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所以他,我是说我叔叔,不是精神方面的疾病,而是脑部的疾病咯?”
“可以这么说,”他看了一眼木下,“木下先生的病情在这一年内发展得很快。去年他初来的时候,脑组织还未有如此明显的病变,所以当时我们也只把他当做一般的精神疾病患者对待。然而在后来的观察中,我们发现在他身上逐渐出表现阿尔兹海默症的临床症状,在随后对其脑组织的检查中我们发现,木下先生的大脑正在快速的萎缩。”
“对,这是很惊人的。一般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脑组织虽然会萎缩,但会是一个相对较慢的过程,木下先生的脑组织,怎么说呢,就像是有寄生虫在啃食他的大脑一样。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并没有什么寄生虫在他的脑袋里。”
“那为什么会这样?”我下意识地掏出了随身的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快速地记录着有用的信息。
医生却皱起了眉头,他盯着我的笔记本看了一会:“你不会是记者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过别误会,这纯粹是工作习惯。”
他又看了一眼木下敬一,似乎是在考虑措辞:“相同的疾病在每个人身上的表现是有所区别的,就好像感冒,有的人两三天就能自愈,有的人会严重到要去住院,木下先生的病不过是发展的相对较快一些。何况,”他耸耸肩,“这对木下先生自己来说并不会产生太多的困扰,毕竟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状态,不排除因为其原本罹患的精神疾病加速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发展。”
我再一次试图和木下敬一建立交流,然而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地呆呆坐着。
“是他女儿,怎么,你们之前没有联系过吗?”医生好奇的问。
“自从他出了那事之后就和老家没联系了,我们在老家也觉得很丢脸。不过今年我换工作搬来东京,这才觉得叔叔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东京是个大都市,他在那个时候恐怕也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吧。”
“是吧。”医生也发出了感叹,“东京就是这样,巨大而怪诞,让人喘不过气。我听你口音,是群马县的人吧?”
“可是木下原籍北海道。”医生冷着脸,随后我就被客气地请出了病院。
随后我联系了委托人,讲明了事情经过,却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大概意思就是她让我去寻找真相,怎么调查到了木下敬一那里。
“可木下敬一是这件事最大的关系人,我当然要去调查他了。”对这个既无姿色又讲不清话的女人我的耐心已经快用光了,结果在一阵争吵之后我才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我的委托人雉本惠子小姐,正是木下敬一的女儿,也是她帮罹患精神疾病的木下办理的保释。
我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随后一股怒火充斥着胸膛:“雉本,不,木下小姐,你他妈的到底想让我调查什么!调查你老子是怎么疯的?他在监狱里有没有遭受虐待?是不是被人鸡奸所以成了这幅德行?还是想让我查查他和麻园札幌是不是同性恋关系?啊?你到底想让我调查什么?”
“真相!我要你去调查真相!”她愤怒地叫道,“我要你这个白痴侦探去调查为什么我父亲的会社会倒闭!为什么在会社倒闭之后他会分文不值!为什么他会投靠麻园那个骗子!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我俩的歇斯底里状态持续了有十分钟,最后我们吵累了,都瘫倒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抽烟。等到我们都能理性交流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讲述起自己从小遭遇到的不幸。
雉本惠子,不,木下惠子是木下敬一的独女。木下敬一作为木下光学仪器研造会社的社长也曾是个颇有资财和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优秀人物。惠子说自己的童年总是被人羡慕,她的家庭中也永远是一副父贤母慈的样子,她本以为这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木下敬一在家中宣布了自己的计划,那就是制造有色隐形眼镜片。木下敬一的这个想法是受到美国著名侦探小说《七十一号街幽灵》的启发,后来他一心扑在实验室内,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一年的时间。
“我还记得那天他从实验室奔回来,举着那个小盒子兴奋地说:惠子,这是划时代的产品!划时代的产品!”
当时的木下惠子曾要求父亲给她佩戴那副原品,但是被木下敬一以原品没有经过试验,佩戴可能还有一定危险性而拒绝了。而他所谓的人体试验则是自己长时间地佩戴起隐形镜片,甚至连睡觉都不摘下。他声称自己研制出来的隐形镜片将是不必更换的,能够如天然角膜一样安全可靠。
然而在连续佩戴七十二小时候后,木下敬一不得不摘下镜片,他说自己感觉到十分疲劳,似乎还产生了幻觉。这让木下的妻女十分担心,但是木下敬一说只要不连续佩戴眼镜就无妨,的确,实验室其他同事的佩戴实验支持了木下的说法。随后木下会社召开了发表会,宣布正式投产有色隐形镜片。
惠子说道此处,让我想起在手头有这样一条的线索:在1978年也就是木下制美瞳片刚问世的时候,曾有这样的一件社会新闻,东京某少年在持续佩戴美瞳片超过四十八小时之后出现了明显的身体不适,当时少年的监护人要求木下会社进行赔偿,而木下会社则表示在产品包装盒和说明书上多次提到不得长时间佩戴本产品,后法院判决少年监护人败诉。
产品的销量一开始非常好,木下会社甚至得到了官方的订单,而木下也成了一个繁忙的商人,他每天出门更早回家更晚,和妻女照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但只有惠子注意到,自己的父亲又开始长时间佩戴隐形眼镜片了。
“他的眼睛老是红红的,我不知道他是在继续做那个实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当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就把当时观察到的情况记录了下来。”
在惠子发现木下敬一持续佩戴有色隐形眼镜后的第五天,木下会开始下意识地挥手驱赶眼前的空气,问到他他就会抱怨有小虫子飞进来了,并开始责骂妻子在家不好好打扫卫生。持续佩戴后两周,惠子发现父亲越来越长时间地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三周后,木下敬一开始会对着空气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类似于快滚开,我会找办法解决你们,你们不属于这里之类的话。”
“所以说,”我斟酌着自己的话,“从那时起令尊的精神状态可能就有些问题了?”
木下惠子艰难地点点头:“我现在回忆来看,恐怕是这样的了。”
“那么当时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会和一些,嗯,怎么说呢,民间宗教人士有来往?”有钱之后就想赎罪想成仙想长生不老的事情很常见,比如美国的那个大帅哥汤姆·克鲁斯。
“你是说麻园札幌吗?”惠子摇摇头,“我父亲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大学的时候曾参加过赤军,一直到,”她顿了顿,“他也曾是日共的拥护者。”
“是个行动派。”我下了个中庸的定义,那么照此看来他和麻园的媾和也是十分可疑的了,“那么后来呢?”
“我的父亲在经营上出了很大的问题,他似乎完全不想将生产技术拿去申请专利,甚至不顾会社其他成员的反对想要向社会公开生产技术。”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经营者在特定年代下因为专利意识淡薄而导致的失误,没想到木下敬一竟然有这样的举动。
惠子摇头叹息着:“父亲执意不肯去申请专利,也停止了其他技术的开发,一门心思放到了制造和销售上去。这样带来的问题是很明显的,没几年国外的大型集团就研发出了更便宜的技术,利用价格优势他们的产品很快抢占掉原有的市场成为主流,最后木下会社失去了竞争力,团队内部也因为父亲的固执己见而分崩离析,最后树倒猢狲散了。”
后面的故事和我想得差不多,八十年代工业生产的高速发展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九十年代上九一色村逐渐萧条。这时整个工业区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那就是麻园札幌。
“母亲因为这件事和他离了婚,我也改姓雉本。后来出了那个事,警察通知我他被逮捕了,我参加了对他的庭审,他在法庭上表现得很无辜,我差点就信任他了。然而当他转过身来,看到我,眼睛里流露出那种陌生人的疏离时,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是作为他唯一的女儿,我知道他在撒谎。”惠子又点起一支烟,然而烟灰在她的指尖积聚,她也没有抽上一口。
我不断审视着笔记本上的关键词,问道:“惠子小姐,你佩戴过木下制的美瞳片吗?”
“当然,这属于家属福利,我总是有各种颜色的隐性镜片可以戴。”
“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不好意思,我这人不近视,也没想过佩戴美瞳。”
“我明白。”她回忆了一下,“我并没有觉得哪里有差异。”
“那你有没有,长时间的,比如,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持续地佩戴过木下制美瞳片?”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曾志愿想为我父亲做实验,然而他总是以我还年轻,眼睛很重要,技术还不成熟等等理由阻止我这么做。要知道如果他真的开发出来可以持续佩戴的美瞳片的话,那么这个收益又是不可估量的了。”
“我想请你再回忆一下,令尊在后来的日子,也就是木下光学仪器研造会社倒闭之后,是否还佩戴美瞳?”
“是的,我记得,”她说,“他一直戴着,我以为他是因为木下会社的事情很伤心所以才一直戴着自己的产品。”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摸了摸下巴,“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
“所有的问题,都在这里,在长时间持续性佩戴木下产美瞳产品上。”我不愿做过多的解释, “你那里还能找到当年的木下制美瞳片吗?”
惠子犹豫了,她一直想要避开父亲。甚至是在雇佣了我着手调查这件事之后,依旧下意识地想要离开这个男人远远的。
“毕竟以我的身份见不到麻园札幌,所以我觉得很有必要。”
我们约定,当我做好准备之后,我们就会去见木下敬一,再去见一次木下敬一,带着他的女儿,带着他的美瞳产品去见他——就算他的大脑萎缩了,就算他得了和谁都不交流的精神病,那又怎么样?我大老远的从中国跑来日本作一个私家侦探,我自诩阅人无数而且从未走眼,木下敬一,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一个精神病人,不,根本不是,怎么可能是,就在那个下午,当我握住他的手喊他“叔叔”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而他的手也只在我的控制下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结论就是他的思维非常活跃,我能够看出那团掩藏在呆滞目光后面的智慧火焰,我知道,我能够撬开他的嘴,只要我找对了方法。
黑市的柴犬君没有让我失望,他替我找来了木下产的美瞳镜片,当然价格略高。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木下产的美瞳片在黑市中竟然已经成了一种相当热门的产品:“因为戴久了似乎可以看到可怕的幻觉哦。”柴犬贱兮兮地笑着问我要不要试试,我一脸厌恶地把惠子小姐的钱递给他,然而脑袋却还是清醒的:“你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吗?”
“哪里?当然是以前的存货咯,也许经销商手里还有一点。”
“他们是直销的,而且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存货。”这些货肯定是新的,只是被别有用心地装在旧盒子里以掩人耳目,恐怕在黑市里这个盒子也值不少钱呢:“去查查有没有人在收购这些盒子。”
我试了半天,终于把一片美瞳塞进了左边眼睛,世界变得有些微微发红。我犹豫着要不要戴右边的,不是我害怕什么,实在是隐形眼镜这东西太难戴了。
三天里我一直往眼眶里滴人工泪液以保持美瞳片的湿润,我等待着,等待自己会看见什么,然而三天过去了,除了眼睛酸涩疼痛之外,我什么都没有收获到。
就在我无比丧气的时候,惠子打来电话询问什么时候一起去见她的父亲,我以为惠子等不及了。
“我看到了。”她用一种怪异的平静的语气这么说,“而且我没办法单独去见他。”
三天前惠子翻出自己在青少年时期佩戴过的美瞳片,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把它们丢掉,可它们就这么好好地躺在抽屉里,就像在等待着她重新把它们找出来一样。
惠子戴上美瞳片,就像小时候那样。“木下制有色隐形眼镜片,如同天然角膜一样舒适”,三天里她不用朝自己的眼眶里滴人工泪液,除了世界变得有些发红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第三天,惠子惊讶地看到一只蝴蝶从她的眼珠子里飞了出来,它煽动着翅膀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然后顺着打开的气窗飞了出去。惠子走出门,看到楼道里栖息着奇怪的东西,它们瞪着一个或者两个或者更多的眼睛看着她。惠子走出公寓楼,看到天空中泛着薄膜衍射一样怪异的光,看到一条笔直的黑线横贯天幕,看到奇怪的东西在天上飞、在地上跑、在人的头顶盘旋,她看到它们,它们也看到了她——惠子瞥见了一条长而白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好像中学课本里猪肉绦虫状的生物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背上爬上来,她挥舞着手臂想要驱赶它,然而手臂只触到了空气。那只长长的,乳白色的东西顺着她的脖子一路爬进了惠子的耳朵眼里,惠子浑身抽搐着把眼镜片摘下来,世界又变得正常了。
第二次见到木下的时候,还是一个下午,天气不好,下着雨。木下对自己女儿表现出来的兴趣并不比他对我的多,惠子小姐希望医生能够离开一会,我们想单独谈谈。
“爸爸,我戴上了那个眼镜,我看到了那些东西,有一只这么长的,虫子,”她比划着,“爬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爸爸,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会怎么样?”
木下敬一无动于衷,他没有看自己的女儿而是侧过头来看着我。
他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随后我捕捉住了他眼神里的一丝笑意。
我鼓起勇气:“让我来说说我的推论吧,”我第三次试图和他建立沟通,“你,木下敬一先生,当年在研发‘有色隐形镜片’的过程中无意发现,自己的技术能够让这种小小的镜片转变成某种触发装置:这种触发装置在特定条件下会让人看到一些奇异幻觉,就是持续佩戴超过72小时以上,而这种幻觉,怎么说呢,令人着迷。而你,木下先生,就是第一个对此着迷的人——你想要更多的研究这种现象,所以你需要更多的实验样本和实验数据。当然,就像贩卖迷幻药一样,光明正大的贩卖不明成因的幻觉制造器这是犯法行为,所以我猜也许是1978年那场官司给了你足够的启发,只要产品卖的足够多,就算包装盒上印有日抛的字样,可总会有爱作死的孩子会触发那个幻觉机制的。
所以你非但不想给自己的技术申请专利,更一心想把它推广出去,通过技术扩散达到你大量生产、大量销售的目的。当然,事情并没有按照你的想法继续发展,你的产品被时代抛弃了,而你也因为之前的经营失误变得一文不名。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而是去和那位麻园札幌教主开展起了合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主动去联系麻园札幌的吧,也许你给他看了你的美瞳片,虽然没有证据支持,不过我推测麻园教主也看到了那个幻觉,所以他对你深信不疑,并委任你为地下工厂的经理人继续制造木下美瞳片。恐怕这种美瞳片和你们在上九一色村制造的那些致幻剂一样,全成了向信徒展示所谓‘神迹’了吧。”
“然而麻园札幌的失败是你始料未及的,不过其中也许有你的一份功劳也说不定,那些贸然发动恐怖袭击的教徒,也许就是在幻觉的驱使下做出这些疯狂的行为。当然你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地下工厂虽然被查封,可你却只被判处三年徒刑。而且木下先生,恐怕在日本的某个地方,还有一间或多间没有被警察发现的仓库,里面放满了你的木下制美瞳镜片吧。据我所知,这些东西将会顺着黑市的销售渠道,不断流入市场,更有可能流出日本在其他国家秘密销售,是啊,不论身处社会的哪一个阶层,不论身处地球的哪个区域,人就是人,而你只是想获得那些测试结果而已。”
我不知我的推论有多少是正确的,也不知这一番剖白有多少能够打动这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
他呆滞的面孔忽然抽搐了一下:“你戴的,是博士伦日抛!”他的嘴角上翘,露出了一脸讥讽的嘲笑神情,我以为我已经撬开了他的嘴,而惠子也开始了她新的一轮询问,可只是一瞬间那张消瘦而病态的脸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木讷。
半个小时后,医生走进来,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倍感气馁,起身要走的时候,看到木下敬一又蠕动起自己的嘴唇:“麻园札幌是个胆小鬼。”他说,“麻园札幌是个胆小鬼,麻园札幌是个胆小鬼,麻园札幌是个胆小鬼。”直到被两个护工架起来搀走。
“他从没有过这样的表现,”还是那个医生,他挠头看着木下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真是奇怪。”
走出鸭巢精神病院,木下惠子显得很疲惫:“事件的真相真的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吗?那些真的只是美瞳片诱发的幻觉吗?”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在那个医生的帮助下我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两片美瞳从眼眶里摘出来,医生检查过后给我开了药。
“真相,往往只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借口。”我说,“当然,也许我的推论和事实会有一些细节上的偏差,但从逻辑上是最通顺的。”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只这么夸夸其谈了一番,但是佣金我是不会退还的。
惠子点头:“我觉得您的推论非常有道理,我的父亲,其实我从小就不太了解,不,不太愿意去了解他,我只把他当成童年时那个对我无比慈爱的男人,并觉得他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我否定他作为商人、科学家的身份,我否定他后来的一切行为。但是归根到底,是我在害怕那个真实而复杂的父亲。”
我伸出手去:“你能自己想明白那就太好了,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而木下先生现在也是这个样子,即便一切的根源是由他而起,我想现在与他也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说到底,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种LSD罢了。”
惠子和我握了下手:“非常感谢您,我会继续坚持佩戴木下制美瞳片,也会经常来看他,就当这是在赎罪,就当这是他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实验样本吧。”
“你能给我详细描述下,那个,你看到的幻觉吗?”分手之际,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惠子指着我身周的空气,呓语一般讲述着那些奇妙的、诡谲的、非人的变化,她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得意,那些情绪全化作表情写在了她那张不算好看的脸孔上。
我的心脏抖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天空,还好那儿什么都没有。
我目送她离去,知道她已迷上那幻觉,心里只想尽快与她、与这些事撇清关系。
后来,果不其然麻园札幌不服判决提出上诉,我也再未见到过木下惠子、木下敬一,我也再未见到过那个曾经在黑市谋生活的柴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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