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小说家之前,石黑一雄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摇滚歌手。他的偶像是莱昂纳德·科恩,他也尤其喜欢鲍勃·迪伦(得,又是鲍勃·迪伦)。尽管踌躇满志,但石黑一雄并未如愿进入乐坛,成为摇滚歌手。石黑同样也喜欢爵士乐,后来他为爵士乐歌星史黛西·肯特写了歌词,总算圆了年轻时的梦想(一定程度上)。
同为爵士乐爱好者,石黑与村上可谓渊源颇深,两人也相互推崇,石黑的长篇小说《Never Let Me Go》(《莫失莫忘》,旧译《别让我走》)实际上是村上春树借给石黑一雄的一张爵士乐专辑里的一首歌名。不过,石黑青年时代的经历让我想起的并非村上春树,而是昆德拉。昆德拉年轻时也钟情于音乐,后来才转到文学上。
对读者而言,石黑一雄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儒雅随和的绅士,正如《长日将尽》里那位尽职尽责的管家一样,恐怕很难想象一身嬉皮士造型的他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即便后来作为小说家已经颇有名气,石黑一雄也毫不掩饰地说:“我曾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位音乐人。”
离开乐坛(莫如说入门不得)多年以后,石黑一雄推出了一部以音乐人为主题的短篇集,便是这部《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小夜曲》直接地切入音乐人的生活,可以说是一部不折不扣描述音乐人的小说集——毋宁说是描述音乐人生存困境的小说集。
石黑一雄原著的书名为 Nocturnes: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
Nocturne,这个词对应的中文其实是“夜曲”。
夜曲(nocturne)是由爱尔兰作曲家菲尔德首创的一种钢琴曲体裁。总的表现意境是夜的沉静与人的内心抒发。肖邦将夜曲的形式发挥到了极致,他一共创作了21首夜曲。
而所谓的小夜曲,并非小一号的夜曲。小夜曲的英文单词“serenade”,与“nocturne”这个词没有任何词源上的联系(美国作家詹姆斯·凯恩恰巧有一部小说以“Serenade”为书名,这才是原原本本的《小夜曲》)。因为“serenade”本来就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音乐体裁。至于为什么两个全然不同的事物被翻译成“双胞胎”,这恐怕要归咎于日本人。
小夜曲(serenade)是一种音乐体裁,是用于向心爱的人表达情意的歌曲。起源于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流传于西班牙、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最初,小夜曲由青年男子夜晚对着情人的窗口歌唱,倾诉爱情,旋律优美、委婉、缠绵,常用吉他或曼陀林伴奏。
重复,是音乐作曲的原则。但是小说却不能简单地使用“重复”,比较常见的重复就是在某一段落里,重复使用某一个词,这是昆德拉惯用的手法。这也是我将石黑一雄与昆德拉类比的原因。石黑一雄则是用自己的方式使用重复。
如同音乐专辑重视曲目的编排顺序一样,在小说篇目的编排上,石黑一雄也花费了一些心思,前四个故事发生的地点依次是广场、公寓、山腰、酒店,最后一个故事,他又将地点重新挪回广场。
石黑一雄将形形色色的人物随意地编织在不同的故事中,第一个故事出现过的林迪·加德纳在第四个故事作为主角出场,好像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似的。就这样,石黑一雄以重复的方式重构音乐人的日常生活。
《小夜曲》在一定程度上是石黑最另类的一部小说,他并没有继续沿用拿手的记忆题材,而是对准了音乐人这个群体的日常生活。这些故事或伤感,或滑稽,或迷惘,或怅然所失,皆是普通人生活中时常抒发的情感。小说集一如肖邦的《夜曲》,以舒缓抒情的节奏将五个不同的故事娓娓道来。但抒情的程度并非浓烈的,而是淡柔的。
小说集讲述的是一群失意人的故事。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追求梦想,然而命运却好像跟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们的追寻无比以失败告终。
故事中的人物有过气的歌星,喜欢爵士乐、流浪各国教英语的单身汉,大学毕业、前途迷惘的吉他手,一直没能成名、因长相问题被迫整容的萨克斯手,以及前途未卜的大提琴手。
这些角色,无论哪个都很难称得上是社会成功人士——或许过气的歌星是最接近社会成功人士标准的人。但即便是他,也有着类似的困扰。他自认为还不算老,还能在歌坛掀起风浪。然而为了重返舞台中心,他不得不离婚。因为这是歌坛的行事方式。
成功只是偶然,失败才是常态。从这一层面说,他们遇到的问题是现代社会中人们普遍陷入的困境。在同名篇目《小夜曲》中,石黑一雄借主角之口发问,“(未能成名)纯粹是运气还是其他?”或许这样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但是,小说中这些失意者显然是缺乏运气的。
跳出故事的题材,审视《小夜曲》的主题,你会发现,在这本书里面,其实还是那个熟悉的石黑一雄,熟悉的石黑一雄风格。写音乐人的故事,传递人类共通的情感,《小夜曲》又回到了石黑一雄擅长的类型,或者说风格——是呀,没有哪个作家能真正摆脱自己最擅长的把戏。
无论主角是移民的日本母亲,浮世画家,还是古板的英式管家,赫赫有名的侦探,甚至克隆人。石黑一雄书写的主题全都关乎人类内心的情感。
从《小夜曲》中,多多少少可以看到年轻时那个一心要进入乐坛,成为音乐人石黑一雄的身影。我想,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石黑一雄一定对过去那段追逐音乐梦想的岁月记忆尤深。亦或者说,对自己未能成为音乐人仍然存有一些怨念。的确,兴许他也是缺乏一些运气而已。
乐坛也好,文坛也好,若想成名或多或少需要一些运气。说起来,村上认为自己登上文坛也是因为运气好。两人不同的人生际遇,也让他们对个体命运所持的态度截然不同。
在村上笔下,个体的命运具有相当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揭示了(或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多样性。这一点,村上是当做人生积极的部分来看待的。村上《东京奇谭集》中的《偶然的旅人》,主角从小就学钢琴,也希望成为有名的钢琴家,后来他发现自己缺乏那类天赋,于是退而求其次,成了调音师,如同村上本人一样,他安然地接受了这一转变。
但在石黑笔下,个体命运的不确定性实际上是被操控的,是被现代社会压扁了的。即是说,个人并不能选择什么,只能被动地接受,所谓纯粹的偶然性并不存在。
第二个故事《无论下雨还是晴天》在小说集中显得有些另类,其他几个故事都偏抒情,这个故事却比较滑稽。故事讲述的是一对婚姻遭遇危机的夫妻,为了挽救这段婚姻,丈夫查理决定找来大学时代他们共同的朋友雷作为调解人。
但在他们眼里,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浪迹欧洲各地,以教英语为生,拿着微薄的收入,为稍微好一点的房子租金发愁。当然,还没有结婚。而查理找他来挽救即将失败的婚姻,并不是什么别的理由,恰恰因为他是个失败者,而他们是成功人士。查理相信埃米莉(妻子)看见失败者雷肯定会接受现状。喏,瞧瞧老同学,那可糟糕透了,这便是查理的逻辑。
摇摇欲坠的成功人士的婚姻,似乎只有失败者才能挽救。
查理的看似合理实则荒诞的逻辑,让故事不可避免地朝着夸张的滑稽剧方向发展了。
雷偷看了埃米莉的私人日记本,他不得不向查理寻求解决的办法。在查理的指点下,他将屋子伪装成邻居的狗闯进来的模样,弄乱公寓,弄倒花瓶,把臭鞋子丢进锅里煮,只是为了弄出狗的味道。甚至模仿狗的样子趴在地上用牙撕书。
看似滑稽的故事,读起来却像一出黑色喜剧。实际上,石黑一雄是以滑稽对抗滑稽,以荒诞消解荒诞。这让我想起了贝克特的戏剧,而且故事全部的场景都发生在查理的公寓里,怎么看都像舞台剧。
借助于一篇近似滑稽剧的短篇,也传达出石黑的疑问:所谓的成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故事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在埃米莉和雷的一曲舞蹈中收尾。想必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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