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个月没有下雨了,无人区的泥土干裂成块状,被榴弹炮砸出的坑洞里伸出不少四仰八叉的残桩乱枝,熏黑后炭化的木头在烈日下成了唯一不刺眼的存在,其它的一切都明晃晃的,让人无法将视力对焦清楚。老鼠们最近也不怎么跑出来了,以前它们总是成群发狂般在烂泥里扭动着肥硕的屁股,撕咬着,暴食着。距离上一次试探性突破也过了快一个月,无人区的尸体数量也一个月没有增加。死人的脸先是从苍白变紫,多日暴晒后几乎都成了黑色,眼睛是最先被抢食掉的,然后是嘴唇和鼻子,而尸体身上的制服却出奇的干净,胸前的铜扣每天都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惹人羡慕。
卡尔·沃尔夫冈最后看了一眼面朝堑壕的那个英国人,布洛迪盔枕在他脑后,盔带勒在原来是下巴的位置上,他的脖颈被绷成奇怪的角度,使那张脸剩余的部分正对着他生前冲锋的方向。白骨上剩下一点褐色肉条,眼窝和大张的嘴巴成了三个大小一样的黑洞。卡尔把望远镜的目镜盖上,从观察哨上移步下来,与前来接替他的士兵打了个招呼,走向自己所在的防区。堑壕修建的时间比较仓促,大部分地段都没有木板加固和顶盖遮蔽,曾经泥泞潮湿的地面和两面不时滑落的土墙一直是所有人恶毒咒骂的源头,如今却干燥松软,走动与微风都能带起碎土细沙。沙土层层吸附在制服和皮靴上,落在脸上与脖颈间,便与汗液混在一起成了条条泥水,顺着肩胛流过腋下与后背直到腰间,弄脏多日未换的衬衣。
卡尔摩搓着下巴上新生的短须,把步枪靠在墙边,叉开腿坐在了沙袋上,他抬手摘下便帽,丢在一边自己的铺盖上,这里便是属于他的窝。卡尔在土墙上留有一处小洞,他从里面拿出一块扁平的小铁盒,里面放着一面圆镜,剃须刀与梳子。他将圆镜架在墙上插着的两个铁钉间,拧开水壶将毛巾打湿了一点,开始擦拭自己的下巴与面颊。镜中与卡尔对视着的是张英俊的脸,深蓝色眼眸无神地望着自己,棱角分明的眉骨上落下一缕金色的碎发,卡尔梳过被汗水侵湿的头发,尽量使它保持齐整。
“帅小伙,不修边幅才更适合这里的生活,你每天这样打理也不会有姑娘看过来。” 卡尔顿了一下,继续使用手中的剃须刀。这句无恶意的调侃来自一位声音沙哑的下士,舒尔茨是个身材短小却很结实的中年人,应该超过四十岁了,脸上须发虽然很少打理,却还稀疏。下士舒尔茨的眼睛很大,藏在厚实的眼袋后面,那双发黑的眼袋据说是他早年在下巴伐利亚的酒馆终日厮混时沉积下来的,现在人们都叫他“牛眼”,这个外号叫的人太多以致于没几个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了。
“这是习惯,让你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还有心跳。”卡尔将剃刀放进铁盒,和圆镜一起塞回墙上的洞里。“牛眼”舒尔茨咧开嘴,想挤个微笑,却因为那双大眼睑显得很滑稽,他说:“智者卡尔,你说出了真谛,这种成习惯的平静状态正是我们最需要的。”
卡尔倒了点水在掌心,敷在刚刮过的皮肤上,他喜欢这种短暂的冰凉触感。舒尔茨靠在他对面的墙边,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只烟,点燃其中一支,吸了一口递给卡尔,自己叼起另一支。舒尔茨继续说:“但这里很多年轻人却讨厌这种习惯,觉得这种大热天里的等待是种煎熬。这么说吧,平静被打破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卡尔吸了一口烟,任由烟灰落在裤子上,没人会在乎战壕里一个多月没换洗过的制服上的污渍。“牛眼”参加过马恩河会战,整个连也没几个这种老家伙了,卡尔在沙袋上伸直双腿,放松皮靴里僵硬的双脚,问:“你觉得对面的汤米也喜欢这种平静吗?”
舒尔茨耸了下肩膀,“喔,那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敢肯定他们也在盼望下场大雨。” 他突然站直,走到对面的交通壕出口,朝尽头望了一眼,然后朝卡尔又挤出一个微笑,这次效果好多了,“也许还有一杯鲜牛奶。”
舒尔茨一定是先听到了瓶罐碰撞声,他的听力一向很好,卡尔站起身,发现班里的其他人也从自己的窝里爬了起来,朝“牛眼”聚拢。今天运送物资的送餐队刚刚在团部卸完货,现在站在舒尔茨面前的这位送餐兵是个熟面孔,胸前挂着一排空饭盒,背上的货箱多半已经清空,可以想象他背着这么个塞满的大块头儿肯定没法像现在这么轻松。
“牛眼,你这该死的,有段坑道塌了,我得从地面爬过来。” 送餐兵说这话时脸上在笑,堆起的皱纹渗出了他钢盔下的满头热汗,顺着鬓角淌到腮下,他和舒尔茨早在这条防线前就认识了。“那汤米的狙击哨一定是把你当成老乌龟了,哈哈。” 舒尔茨揶揄道,大力拍在了老伙计的右臂上,又激起一阵铝罐碰撞声。送餐兵弯腰放下背上的货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汽油桶,又拎出一袋洋葱,“牛眼”接过油桶,拧开旋盖,吹了个单音节口哨。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大伙的脸上才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而“牛眼”总能想到点子带来这种时刻,哪怕在这该死的酷暑烈日下,他也有办法给自己班里的同袍来点特殊待遇。牛奶在这里可是稀罕物,这种温度下不要半天就会发臭,就算是给军官的配额也很有限。每个人都拿出自己的水壶,装上半壶,享受这久违的腥甜味。舒尔茨把空油桶还给送餐兵,和他简短聊了几句便送走了老伙计,卡尔喝光了壶中的最后一口,回味着嘴里的粘稠感,空罐相碰的叮当声慢慢消失在战壕的后方,这声音一直是“牛眼”班小伙子们最喜欢的音乐。
舒尔茨把水壶和那袋洋葱丢给卡尔,摆头示意了下连部的方向,说:“拿给齐莫尔,叫他在炖土豆里加上洋葱。” “牛眼”看见卡尔把东西放进挎包,又说:“不错,藏好点,别像魏斯那个蠢货给别人看见了。” 旁边有人不满地闷哼了下,卡尔看着“牛眼”那嘴傻笑后露出的黄牙,眨了眨眼。
走去连队伙房的路上,卡尔又淌了一身汗,士兵们坐在堑壕墙边的阴影里,每个人都无精打采,也不介意去擦拭一下脸上的污渍,偶尔有人抬眼和卡尔打个招呼。高温下的堑壕就像蒸汽浴室的休息长廊,人们都带着类似刚从糟糕睡眠中醒来的那种倦乏感,不愿意让肢体做出多余的动作。卡尔找到齐莫尔的时候,后者正在砧板上切碎番茄。和所有伙夫一样,齐莫尔也顶着大肚腩,而且他长得很高,超过一米九,大手中握着切肉刀看上去就如同常人抓着短柄匕首一般。他蓄着络腮胡,鼠灰色的胡须几乎垂到领口,胸前挂着标志性的围腰,原本的黑色已经洗得发白,现在粘着不少番茄的新鲜红汁。
“什么事儿,小子?” 大个子伙夫站直了些,头快碰到屋顶了,堑壕里的全封闭空间都很小。
“班里的伙计们最近小解有点困难,牛眼让我把这个给你,加点料。”卡尔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有趣些,将袋子递给齐莫尔。
“洋葱是好东西,可我不能把它全加给你们班,别人会发现的。”伙夫把洋葱丢在一边,看着卡尔从挎包里取出水壶。
“那是当然,齐莫尔,还有这个。”卡尔把水壶放在伙夫伸过来的大手上,后者拧开盖子,胡须下的大嘴咧出一个看似微笑的口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有些白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弄湿了他的脏胡子,慢慢滴在了围腰上,为其又添加了一种色彩。
“你们该庆幸,小子,跟着牛眼这老家伙你们说不定能活到战争结束。”齐莫尔的大手掌抹过嘴边,擦拭掉胡子上的牛奶,笑得更宽了。“ 就算是伙夫也没啥机会尝到这么新鲜的牛奶,对了,你叫啥来着,小子?”
“卡尔,卡尔· 沃尔夫冈,二等兵。” 卡尔接过伙夫还过来的水壶。
“卡尔,好小子,我得告诉你个好消息。”齐莫尔拾起厨刀,从篮子里抓出番茄,准备继续他的工作。“厨房这里生炉烧饭的时候会非常热,连那些该死的耗子都受不了,可今天他们又开始乱蹿了,我敢说马上一定会降场大雨!”伙夫快速切割砧板上的番茄,一条红色液肉溅起飞到了卡尔的脸上,齐莫尔的眼中充满了无法压抑的兴奋,“我曾说过为了一场能降温的大雨我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这身泥巴终于能淋个干净了。“
“对,齐莫尔,大家都想淋个痛快,我是说所有人。” 卡尔用食指刮下脸上的番茄汁,探入舌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酸甜。
离开狭小的厨房,重新回到了晴空下的黄土坑道,卡尔抬起头,试图在这片广袤的碧蓝色里寻找降雨的迹象,可视范围内除了几朵稀疏的白云,并没有出现大片积雨云。保持乐观总是好的,但头顶几米外的累累尸骸总是会将你从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现实,而卡尔回到防区的时候,想起了活着的人也会时刻提醒你目前的真实处境。
施劳恩上尉被炸成两截同样差不多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命运有时候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恶妇。英国人的第一轮炮火覆盖时,连长施劳恩上尉正坐在简易茅房的那根粗木棍上,裤子褪到小腿肚上,屁股只坐了一半,留另一半悬空好办事,这就是那枚该死的炮弹落下时他保持着的姿势。随后的清理工作更是场真正的灾难,他们得带着防毒面具在那片涂满排泄物的坑道里寻找变成碎片的上半身,而那褪下裤子的下半身依然挂在木棍上,镶边的马裤揭示了死者的身份。
连长施劳恩上尉是位受人尊敬的老派普鲁士军官,没有人对他这样的死法冒出过戏谑之言,一周之后格拉夫上尉从后方调来了战壕,而这位继任者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狗杂种。格拉夫上尉是那种随时都拿着硬马鞭,蓄着八字胡,每天都抹一层发油却从来不摘下帽子的货色,脸色惨白如同砌了层白漆,毫无血色,看上去连二十岁还未满。
卡尔回到自己所属的那段战壕时,发现班里的同袍们都站直成一排,他立刻站入队列的末端,格拉夫上尉正在另一头说些什么,依然是那种故意装腔作势的音调。“士兵!你的上衣扣子为什么不扣上,你是帝国的军人,还是养猪场的下作农工?” 格拉夫的马鞭抽在对方的肩膀上,没有造成丝毫物理反馈。
被训斥者是来自施罗本豪森乡下农场的海因茨·古德曼,班里的大部分男孩都和他一样来自那片区域,长期的农活锻就了海因茨一身结实的肌肉,他低头直视着面前的军官,面无表情,敞开的制服露出内里被汗水浸湿的连体衣,看上去没有任何准备扣上扣子的意思。格拉夫上尉比海因茨矮一个头,上尉的上嘴唇开始抽搐,牵动那条长八字胡上下翼动,本来无血色的白脸现在胀成了烧焦的猪肝色。他举起右手,马鞭落在了海因茨脑门上,啪的一声让队列里的其他人都下意识颤了一下。海因茨依然没用移动,只是把头低下了点,视线没有从在格拉夫上尉身上离开过,准确的说他正死盯着面前矮个子的双眼,卡尔看到海因茨在身侧攥紧了拳头,腮下的牙齿反复前后咬磨。“你这该死的脏猪,不立刻把扣子扣上我就绞死你!”格拉夫上尉张口大吼,达到了暴怒的顶峰。
“上尉先生,这个人本来就迟钝,后来又被炮弹震傻了,经常听不懂人话。” 舒尔茨快步走到农场孩子的面前,抓起敞开的制服两襟向中间收拢,这时海因茨终于抬起手开始系扣子,双眼仍然直瞪着上尉。“牛眼”舒尔茨见状迅速朝海因茨脸上拍了一下,后者这才垂下了视线,“对不起,上尉先生,天气太热,是我没注意管好军纪。”舒尔茨站回自己的位置边说道。
“下士,你们是帝国的士兵,如果不能遵守命令,我会将你们移交宪兵队。”格拉夫上尉在紧系的领口里转动了一下脖子,大粒汗珠滑下眉梢,胀红的双颊开始慢慢褪色。他阔步离开了“牛眼”班,再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当卡尔再次抬头仰望天空时,已经接近傍晚,本该充满整个世界的落日余晖却没有照进堑壕,坑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头顶的天空再也不是一片无趣的蔚蓝,稠密的灰云正在聚拢,乌压压翻滚堆叠在一起,往前慢慢推进。这片积雨云面积并不大,远处地平线上的半轮夕阳依然清晰可见,云层投下的阴影从英军的驻地缓缓移来,经过无人区,停留在了卡尔头顶,几乎覆盖了整个德军堑壕,将他们从外面那片金黄色的世界中独立出来。卡尔望见乌云的边缘盘旋着几架双翼飞机,距离太远分不清敌我,为何快要天黑了还出勤,也许是正准备返航吧,卡尔并没有多去细想,只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反常。
“看来上帝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场雨是只属于我们的。” 舒尔茨仰起头,解开了钢盔,露出半秃的头顶。这时,雨滴开始下落。
渴盼已久的降雨让堑壕里的每个人都欢呼雀跃,海因茨和班里的其他几个小伙都脱下了上衣,不顾先前脑门上留下的那条鞭印,放肆地在雨中张开双臂,相互大声怪笑。卡尔闭上双眼,仰面感受皮肤上逐渐加快频率的点滴接触,多日的燥热瞬间被从头到脚的凉爽一洗而空,齐莫尔的老鼠理论看来是对的,他对着天空露齿微笑着,雨水落入双唇,舌尖。
惨叫声开始的时候,卡尔还闭着双眼,他以为是身边的某个人发出来的,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自己的喉咙正被扯得生疼,却听不到自己大张的嘴里传出的声音。卡尔很快知道了原因,堑壕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干嚎,一声盖过一声。天色已然全黑,本来冰凉的雨水忽然间变得辛辣刺鼻,流过皮肤带来剔骨般灼烧感,卡尔被某人绊倒了,黑暗中哭喊乱撞的人影摇摇晃晃,他把头抵在墙上,双手抱在后脑跪伏着,企图用衣袖遮挡裸露在外的皮肤,然而雨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裤,全身都在烈火般焚烧。卡尔的手指扎进了土墙,疯狂的抠挖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指甲的翻起折断,因为他的感官里只剩下了不断加剧的炙烤,但他还是意识到从下巴上滴落的除了雨水还有些粘稠的东西,那应该不是液体。卡尔终究没能把头藏进那个手刨出的浅坑里,他最终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劳伦斯,我还是觉得这是个错误。”梅森少将从观测点退下,看着身边依然伏身在观察镜前的另一位将军,“这是恶魔才会做出的行为,而它的可控性也是个重大隐患,即使这次没有偏离目标,我也不会提倡再使用它。”
“我亲爱的德怀特老弟,我们可不是恶魔。”劳伦斯中将也直起了身子,将眼镜架拉过耳廓套牢,语调中满是对同伴的失望,“是德国佬先在伊普雷用了氯气,是他们打开了地狱的闸门,不是我们。这和去年在梅西讷山底下搞的大爆破比起来不算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必须使用一切方法完成突破,只有这样才能让小伙子们早点回家。”
“如果风向发生了改变,雨云会淋在我们自己的位置,要是德国佬掌握了这个技术,天呐,我不敢想象,那惨叫可是持续了一整晚。” 梅森少将在腰后背起双手,踏出马靴前后踱步,依然没有被说服,“而且这项技术从未被用到过实战,怎么去判定对面是否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这是陆军部批准的绝密项目,对天气状况要求非常苛刻,德国佬根本没可能复制。以前确实只在家畜身上实验过,那些奶牛的体积可比成年男性大多了,效果非常显著,而这次直接运用将提供所有需要的实战参考。” 劳伦斯中将话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愉悦,“雨下了一晚,哭喊也持续了一晚,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就在这时,无人区的对面传出了零散的几声枪响,劳伦斯中将更加自信了,“那些还能动的估计正在自我了结,省去我们的麻烦。”
“我不在乎你们是如何控制那团雨云的,还有那些飞机在云层里洒了些啥,我只想确定将来自己的头顶不会落下那该死的玩意儿。”德华特·梅森少将试图在心里数出传来的枪响次数,但很快便放弃了。
“不会的,德怀特,德国佬不会有机会了。” 劳伦斯中将拉起左手的衣袖,扫了一眼腕表,说:“0700时刻准时发起进攻,让你的人作好准备。”
梅森少将走进堑壕里的宽阔地带,天空中的那团雨云在日出前便已分解消散,而那些凄厉的嚎哭声却依然回荡在他的耳畔,那些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叫声也许很久都不会从他记忆中消失。攀登梯都已就位,离他最近的军官左脚踏在第一节梯板上,佩枪握在手中,口中衔着哨子侧脸等待指示,在他身后站满了两排上好刺刀的士兵,延伸至望不到尽头的战壕深处。清晨的柔光渐渐填进了整个战壕,所有模糊的阴影都开始变得清晰,德怀特·梅森少将发现很多面孔都在朝向自己。士兵们扁盔下的脸肮脏疲倦,犹豫不决的眼神投向他们的指挥官却又不敢长时间驻留,生怕视线的交会。这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进攻前等待,完全没有炮火准备,那些握着步枪的手不自主颤抖着,一个士兵试图握紧拳头却发现自己的下巴正在神经质地颠摆,梅森少将从那些逃避的眼神中捕获到了最常见的讯息,“恐惧”,只是这次的恐惧来自一个全新的本源:极端的困惑。看来和自己一样,昨晚战壕里没有人入眠过,梅森少将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光线射在了眼球上,还是睁开的眼睛迎上了亮光,卡尔·沃尔夫冈并不清楚,他没有移动身体,视野里的成像全被套上了一层薄纱。他觉得自己正躺在家中的院子里,绳子上挂满洗净的白色被单,母亲正在拉直皱起的布料,她背对着太阳,没扎发带的头发四散在肩上,亮金色的发梢随着微风飘起,将太阳分割成一丝丝光斑。她会踮起脚尖,探过挂起的被单给卡尔一个浅浅的微笑。卡尔喜欢身下青草的柔软触感,他更喜欢那层白色布料上呈现出的纤细阴影,那具温暖的躯体会在床头轻柔地抚过卡尔的头发,哼唱出让他安然入梦的童谣。
“你能说话吗,智者卡尔?”这声音比起人类的语言,更像是干枯树枝的刮擦声。卡尔转动了下脖子,把目光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那层雾翳淡去了一点,他想闭眼调整一下,却怎么也无法拉下眼皮。“卡尔,你能看见吗?“面前的人影靠得更近了,卡尔终于看清了对方,他猛地扑向一边,张大嘴开始呕吐。
哪怕是跌落入化粪池,在淹没过脖子的秽物中挣扎着的人也无法体会卡尔此刻的感受。这感受是一种超越过所有物理感官上的反胃恶心,一种强烈于所有心理意念上的惊骇惧怕,一种深远到信仰本质上的困惑疑忌。卡尔通过他有限的视力,盯着呕吐物两边撑着地面的那双手,十指上再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焦黑的指节下是白骨外露的手掌,双手颤抖不止。他无法理解,所有的一切瞬间变得不再真实,神经末梢没有传来丝毫的痛楚,卡尔摸索着墙面,找到了自己存放剃须用具铁盒的那个小洞,残缺的手指夹出了那面小圆镜。卡尔看见了自己的脸,或者说是曾经脸上剩下来的那部分。
卡尔明白了自己为何无法闭眼,因为眼皮已经不存在了,圆镜中显现出的这个陌生异形的脸上暴突出两个布满血丝的肉球,它们周围只剩下翻起的肌肉。被溶蚀了的结缔组织变成了流质状,缓慢滑过裸露在外的白色颧骨,汇聚在下颌处,看上去随时会再次落下几块。鼻腔上的软骨全部消失不见了,失去上唇的嘴再也无法遮挡两排白齿,牙关紧咬着却难以合拢。大片头发都已脱落,剩余的那一点湿发杂乱无章,没有头发的地方头骨清晰可见,有一处裂开了,脑组织呈现出焦黄色。圆镜从卡尔的手中滑落,这次没有呕吐,他把脸转向了舒尔茨,听见从自己的喉咙里传出陌生的话音,“我们怎么可能还活着?”
“牛眼”舒尔茨含着烟,或者说是在那团黑红的血肉中插着一根点着的香烟,他那标志性的大眼袋如今无从辨识,一只眼睛看上去完好,另一个空洞的眼窝中正淌出脓水,随着烟头的燃烧加剧,眼窝的洞中也滤出一丝烟雾。“活着?你确定吗,我认为这里便是地狱。”舒尔茨身上的制服几乎已被腐蚀殆尽,褴褛破布的缝隙间露出高度烧伤般的炭黑色。“我本该清楚,这些年来我们就是一直待在地狱里,只是今天才看清。”
“我不明白,那场雨,这不可能。” 卡尔举起双手,遮挡住自己失去皮肤保护的双眼,双手依然在颤抖,清晨的光线透入那些无法并拢的骨指,让他再也找寻不到黑暗中的平静。
“有人失去了视力,有人饮入了太多雨水,声带完全损毁,发不出声音。”舒尔茨抓住卡尔的双肩,拉近并用力挤压,“但没有人真正死亡,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现!”
卡尔再次被迫迎上了舒尔茨的“脸”,距离近到无法移开视线,他也许失去了触觉和对疼痛的反馈,但仍然无法逃避恐惧与不适,卡尔知道自己的心脏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扭曲收紧。
枪声响起的同时,男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也陆续靠近,这让卡尔回想起昨晚失去知觉前那满世界里的唯一声响。海因茨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光着上身,他原本粗狂的肌肉线条现在依然能够看出来,溃烂开绽的皮下组织随着他的运动不断渗出脓血,他肩上的部分才是受损最严重的,整张脸溶化成了一团下坠状的倒三角,一簇顽强的黑发覆盖在半边脸上。海因茨右手抓着一条腿,那条腿的主人在拖行中扭动挣扎,口中大肆谩骂,听起来更像是绝望的哭喊。格拉夫上尉的军帽总算不见了,他一直精心打理的发型现在凌乱不堪,随着拖行在泥水里浸泡,弄脏了他那张白脸。上尉看起来昨晚一直待在军官们的封闭寝室里,他完好的肌肤在周遭的活死人队列里成了刺眼的异类,格拉夫上尉背贴地面,双脚蹬踢着,企图在狂乱中给手中空仓的手枪装上新的弹匣。终于,格拉夫上尉用力翻了个身,从海因茨的大手中逃脱了,后者因为失去了视力,一时间呆站着不知所措。
“你们应该都死了,都死了啊,脏猪!”格拉夫上尉从地上爬起来,把重新装填好的手枪指向正对着空气挥拳的海因茨。“你们是什么,别过来!”一个弹匣迅速被射空,子弹击中海因茨的前胸和头部,造成的创伤在这具本就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并不明显,无脸的农场孩子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朝上尉的方向猛扑过去。
格拉夫上尉很简单地避开了失明士兵的进攻,再次从腰间抽出一个弹匣,转过身看着战壕里围在四周的一具具残破的躯体,“帮我,你们这些怪物,帮我!” 年轻上尉那张肮脏的脸上披满被泥水打湿的乱发,从那些乱发中露出的眼睛写满了疯狂,写满了绝望,写满了无助。卡尔瞬间意识到,他只是个孩子,一个被塞进军官制服里的男孩儿。
“我命令你们,你们这些腐烂的杂种!” 格拉夫上尉开始朝离他最近的人们射击,卡尔的胸口被撞了下,依然没有察觉到丝毫疼痛,他低头瞟了眼胸口破烂制服上的新增洞口,甚至看不出有血液外渗,又或者本来就沾满了肮脏的血水。被击中的士兵没有一个倒下,也没有一个士兵离开自己站着的位置,格拉夫上尉丢掉了射空的手枪,双膝跪倒在泥泞的地面,在胸口报紧癫颤不止的双臂,全身抽搐并开始断断续续的哽咽。
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套着围腰的巨人,他抡起手中的切肉刀,落在了男孩儿的头顶,猛烈的冲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溅出的脑浆落在了伙夫的围腰上,冒着热气。格拉夫上尉临死前意外的安静。
“我从来没喜欢过这小子。” 伙夫齐莫尔收回了切肉刀,面向卡尔,他还剩一半的脸显然无法驾驭一个标准的笑容,但他还是尝试了一下,残留的络腮胡摩搓着呈开合状的红肉,“卡尔,是你吗?好小子,看来为这场雨献出灵魂的不止我一个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久违的声音,那无法逃避的最终审判之声,英军的哨声一短一长,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喊杀声。“牛眼”舒尔茨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审视着他的班兵,面目全非的士兵们也都在看向他,失去视力的海因茨和大个子伙夫也静静站立着。卡尔听见下士舒尔茨开了口:“装上刺刀,就算在地狱里我们也是凯撒的军人。”
卡尔握着上好刺刀的步枪站在队列里,外面的喊杀声正在逼近,他紧盯着头顶堑壕边缘的那片天空,朦胧模糊的有限视力让他依稀能够看见天边那些四散消逝的云朵,它们曾无端凝聚,现在却迅速逃走,不留下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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