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本篇灵感来源于一部关于“越王不光剑”的记录节目,文中的各种情节与事物与现实出入较大;对此感兴趣的读者老爷们可以自己在网络上搜索相关的资料,在此不再多加赘述。如果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了什么不合情理、不成熟之处,还请大方指正,这也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
最后,还是希望大家能在阅读中找到乐趣,对此,我不胜荣幸。
古越王兮有剑,上予己名不光,剑黑淄沉如夜,锋幽削铁如泥,蔽之不见天日,而以牺牲飨祭,因显晦暗之灵。
有人说,是夏季躁郁的气候与接连不断的台风雷暴带来的不祥征兆,造成了这次令人痛心的意外。依据警方的调查结果,他们也将天气因素考虑进了近期激情犯罪高发这一情况中。
虽然大自然对人们施加的影响的确无法忽视。但是仅仅因为一场风暴,就可以使一个平常理智且渊博的老者变成一只疯狂,贪婪又欺世盗名的野兽吗?我无法认同。
虽然警方承诺会给出进一步证据来证明涉案者的清白,但是我认为他们也多多少少听信了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言,认为我的老师谢林先生是一名监守自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无意向民众澄清什么,我也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作为省博物馆的副馆长,我的老师谢林终其一生投身于文物保护与相关历史研究工作。如果说他是个表里不一,不择手段的小人,恐怕共事同僚们没有几个会不义愤填膺的。
老师自留学毕业归国后,由于惊叹国人在文物保护与研究这方面的诸多空白与落后,自告奋勇地担任起省博物馆文物保护与修复部门的负责人。
那是一个理智与疯狂愚昧界限模糊不清的时代,老师不知昼夜地游走在城市与乡间,与形形色色的文物贩子,掘墓者斡旋角力,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一段浪漫又不失惊险的历程,自己不仅收获了众多意义非凡的古物,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老师的爱人在听闻了博物馆发生的骇人意外后,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至少在我看来,师母在表面上保持住了身为一名知识女性应有的理智。
在警察到来之前,我和她独处的那段时间里,她只是冷静但又十分偏执地询问丈夫的下落,并表现出十分迫切地想去到案发现场寻找丈夫的样子。我在安慰师母的同时,也竭力恳请她配合警方工作。
但根据事后警方的反馈,师母她对记录笔录的警员十分冷漠且不配合,不是闪烁其词,就是沉默以对,让案件的侦破在她这陷入了僵局。
作为老师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我自然而然地接下了劝说师母的任务,师母奇怪的态度,让警方误以为她知道什么隐情,亦有一种更加险恶且充满阴谋论调的说法——师母就是案中偷盗文物的所谓同谋。
老师夫妻两人膝下无子,待我们一群毫无血缘关系的学生有如自己的孩子般无二心,我无法容忍外界将盗窃文物畏罪潜逃,这种帽子扣在两人头上,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老师和师母,也就没有现今的省博物馆与我们这群人。
介于涉案者与丢失的文物还没有被找到,警方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将案件定性。因此,我决心在警方之前,掌握足够多的有利于老师师母两人的证据,还老师一个清白。
2016年8月16日,今年第三号超强台风“鸬鹚”登陆省会所在的沿海地域,风眼堪堪擦过市区,但造成的破坏却是不可估量的。
在那天昏地暗的两小时里,树木被连根拔起,十层以上住宅的窗户几乎全灭,城市内涝淹没了道路与车辆,电力输送近乎瘫痪,整座城市沦为了自然暴怒的发泄品。
但因为这种动辄12级往上的超强台风,在近几年几乎成为了家常便饭,所以省会博物馆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应对措施。
台风过后,博物馆的损失仅仅是几百平方米的绿化花木,与几扇玻璃窗。
位于博物馆北侧的展区,因为窗户被破坏,内置的安保传感器被激活,并且向监控中心与警方发出了警报,但由于传感器被激活时博物馆处于断电状态,备用的警报线路不知为何也没有被开启,警报延迟了近两小时才被警方收到。
馆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正常的误判,在台风过境后就派出了维修人员前去维护。这之后的事,就如我开头所说的那样,台风过后,博物馆的损失远远不止几棵树木或是几扇门窗,前去维护的工作人员第一时间报了警。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战国越王之佩剑“神剑不光”,不知所踪。
鉴于,“不光”被台风吹跑的可能性等于零,官方只好向外界放出了古剑被盗的消息。
而盗窃的第一嫌疑,竟然落到了几乎同时与古剑一起失踪的副馆长谢林身上。
我无法理解馆方当时所谓的外交辞令,无法理解为什么将“不光”被盗的矛头指向了老师,总之,馆方那时许多作法都让我无法苟同。
根据我对情况的了解,案发时间在16日傍晚五点左右,也就是台风刚刚登陆没多久时,保存“不光”的展柜被暴力破坏,现场充满了一种含硫化合物样的恶臭。警方怀疑盗窃者使用了某种自制的炸药,用于破坏保险设施。
尽管大雨反复冲刷了近一个星期,但那种阴魂不散的恶心臭味仍徘徊在博物馆内外,不肯消失。但好在也不存在什么游客,官方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上心。
展柜的特制防弹玻璃呈扇形碎了一地,靠近展柜的碎片,甚至融化进了展厅的地毯里。
凌乱的鞋印从展柜旁一路延伸到大开的落地窗边,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脚印,又从窗外绿地踉跄到了景观湖边。
嫌疑人似乎是跳湖逃跑了,但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抱着一把数公斤重的古剑,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游泳逃生,再全身而退的概率又有多大呢?
“不光”与老师的渊源不可谓不深,师母与老师,就是通过这把古剑结识的。
“不光”长一尺六寸有余,重约4.6公斤。为勾践四代子孙,越王翳的佩剑。其由密度极大的黑色陨铁铸成,剑身保留有微弱的磁性,通体黝黑,对光的反射率极低。非常符合“不光”两字的字面意义,任何时候看去,“不光”都是一条黑漆漆的长线,像是某样突兀出现在三维世界里的二维造物。
“不光”剑身最厚处约1cm,整体阴刻着少许雷纹作为装饰。剑格处有一被分为三瓣的圆形镶嵌凹槽。作为战国越王的配剑之一,古籍上关于它的记载基本上为空白,其他有关的资料也仅仅是“越王有剑,名曰不光”之类的无用语句。
总之,关于“不光”的来历,以及越王是如何得到它的。这两个谜团,一直萦绕在老师的心头。
“不光”在老师心中的地位从来是无可替代的,自“不光”入馆以来,将近20年的时间里,老师几乎天天要去馆里查看“不光”的保管情况。老师对“不光”的保管也是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
无论何时,“不光”的展柜都必须放在馆里最敞亮,最惹眼的地方,周围十米内必须24小时保持有光照。曾经有人建议将“不光”入库,做一些保养修复工作,或者直接用替代品进行展览,但无一没有遭到老师的坚决反对。
所以早有荒唐的传言流出,说老师对“不光”图谋不轨已久。
“不光”从来不外借,也从不入库,展柜的清理与剑身保养都必须在白天进行,而且必须是由老师与师母两人亲自动手。
曾有人质疑老师这种对待文物的态度是“狂热且不理智的”,更会对文物本身造成损害。老师对此从不做过多解释,而且事实证明,在近20年的时光中,“不光”也始终如夜般漆黑。依我的愚见看来,出于一些人力不可得的原因,恐怕在过去的2000多年历史中“不光”都未曾发生多大变化。
“不光”的发现也可谓是一波三折,但老师从来不愿在学生面前提起这段往事。师母说,老师在发现“不光”后经历了一些人性中最为丑恶的方面,他实在不想再回忆起这些。
上世纪90年代,刚刚归国挑起博物馆大梁的老师,带着一群学生去到了我省北部的一个小县城进行考察。县城东边有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根据有关资料记载,那里曾经是越王氏族一处行宫的所在地。
一行人刚刚抵达,就受到了当地山上护林员的警告:不要去山阴坡,那里是乱葬岗,有不干净的东西。
队中的成员几乎全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自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对这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考虑到队里还有女同志,老师就暂时先搁置了上山考察的计划。
但是就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无月之夜,老师查寝时,惊讶地发现队里唯一的女同志不见了,他当即发动全队上山寻找,护林员们也加入了进来。
老师找到那时的师母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正午,师母浑身是伤鲜血淋漓地从山阴坡上走了下来,她的手中则拿着一把修长黝黑的铁器。
尽管受伤严重,但好在那时师母的神智还出人意料地非常清醒。
护林员中有个新来的,叫罗半勋。这个禽兽见队里有女同志,临时起意把师母骗到了山上,想趁月黑风高满足一己兽欲,师母在反抗中不知从哪座坟头上拔出了一把铁器,以为是铁棒,便用来击打反抗,谁知那罗半勋抬手一挡,手臂顿时鲜血如注,肉可见骨。
据当时师母所说的,当罗半勋捂着手尖叫着逃开始,其他的护林员其实已经寻声而来,但是他们一到坡下边,便再不往前走半步,一干人看着惊慌失措的师母以及浑身是血,满地打滚罗半勋无动于衷。
那天山坡上没有月光,隐隐约约的坟包之间弥漫着一股腐烂恶臭,坡下一群护林员手举强光手电照着师母,不让她下来,两方人就这样僵持到了天亮。
次日正午,护林员们送师母下了山,罗半勋被移交给了公安。“不光”重见天日。
护林队中的老前辈不想让事态扩大,主动把关于“不光”的历史告诉了老师,他愿意出高价的封口费,但是前提条件是:老师不能将“不光”带走,也不能把“不光”的事告诉外人。罗半勋那边,护林队会建议法院重判,总之发现“不光”的事必须被拦下来。
老师自然是不肯退让的,在再三洽谈商议没有结果以后,护林队做出了一件在现今看来都是十分令人发指的勾当——见老师如此顽固,护林队竟然转身跳反支持起了罗半勋,他们反咬老师一口,说他为得到文物不择手段,唆使队里的女学生勾引护林队员偷盗文物,事情败露后又想杀人越货。老师与师母一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之后,老师在国外当律师的朋友回国帮老师打赢了官司,护林队被勒令遣散,老师一些人带着“不光”回到了博物馆,罗半勋被判坐牢15年,至此,这件荒唐事才告一段落。
师母是我认识的女性中性格最坚韧的一位,但这段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时,他也嫉妒,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停下平复。
虽然事情已经经过近二十载,但其中的人心险恶,却仍令人心有余悸。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师母不愿意配合警方的原因,谣言永远比真相来的快。
但撇开故事中那些大起大落不谈,这其中也还是有一些不合情理的点,让我深感疑惑。
依照师母所说的,护林员们应该是一直知道“不光”的存在,而且出于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他们并不想让所谓的外人知晓这件事。
他们在刻意对外隐瞒,这不禁就让我对他们护理员的身份产生了质疑,因为在老师以往的经历中,并不乏那种以职务之便干见不得人之事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我也更加坚信老师的失踪与“不光”的失窃,一定还有其他联系。
从师母处得来的信息,已经让我领先了警方一大截,但是相对于我的最终目的来说,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帮助,一段往事并不能证明什么,老师的嫌疑仍就没有办法洗脱。
我本试图联系当年学生队的成员们进一步了解情况,但在一番努力石沉大海后,我才意识到这种举动根本没有意义。
于是,我抓住了最后一根看似存在的救命稻草——罗半勋。
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是老师夫妇两人其实在罗半勋服刑满五年时,去探望过他。当我带着一肚子疑问,按照师母给的地址找过去时,监狱工作人员给我的答复是:罗半勋服刑期间表现良好,陆陆续续减了五年的刑,只呆了十年不到,就刑满释放了;后头更让我跌破眼镜的是,听说这竟然是老师向监狱打点过的结果。
监狱负责人说,老师夫妇两人向监狱当时的狱长打了招呼,让他多多照顾罗半勋,有什么减刑的机会,多帮他注意点,再加上罗半勋他人也老实。判了十五年,没出十年就释放了。
进一步得到的消息说:罗半勋出狱以后,干起了建筑业,工作很踏实,还得了好几次优秀残疾人工作者的表彰——他的左小臂没有保住,现在当起了建筑公司的包工头,还回监狱慰问了几次。
当我询问在哪可以找到他时,工作人员拍着我的肩膀说:“哎呀,小罗他现在出息的很呐,出去以后在市里盖了好多大楼,什么省医院啊、会展中心、政府办公楼啊......对对对,还有那个什么省博物馆的新楼都是他盖的呀,可是争气啊。”
“对啊,听说是有个姓谢的领导指名道姓的要他接手的,他回来慰问的时候亲口和我说的。”
我轻而易举地在博物馆的宣传册上找到了罗半勋公司的信息,接电话的是他秘书,问我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有没有预约。
我报了老师的名字,说对不起,没有预约,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挂断了。没过多久,老师办公室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
罗半勋和我约定在博物馆景观湖那头的茶室碰面,他承诺会给我一些对我有帮助的信息。
来者并不是什么浑身横肉,满脸凶恶的秃瓢满汉。相反,罗半勋整个人非常瘦弱,戴着眼镜,给我一种温文尔雅的斯文感。他穿着一件麻质白衬衫,上面印着写意的墨竹图案,右手戴着一串石质佛珠,左手......左手戴着一只很不搭调的线手套。
他脱掉手套之后,两只手掌的差异就到了几乎是无法让人忽略的地步,左手的义肢与他本来的肤色相差太大,倒是成了欲盖弥彰,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索性把义肢脱下来放进了茶盘里。
他左小臂的断口成一个规则的椭圆,暴突的血管与一簇簇须毛样的瘢痕几乎缠绕上大臂,一些病变样的黑红斑点生长在断口的残缺肌肉中,透过黑沉的皮肤,随着脉搏颤动。
他从口袋里扯出一块三角巾,熟练地用牙咬着,辅助右手把伤口包了起来。
眼镜被折好收进兜里。他呷了一口铁观音眉毛一挑,示意我也喝茶。
“吴焰槿让你来找我的吧,我猜她也不会和你说什么有用的。”
他说的名字自然就是师母,但这话里有话的模样,让我更是窝火。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
“你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我和谢林有过约定,‘不光’的事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待会儿出了这门我们两人江湖相忘,两不亏欠,我也什么都没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好伐?年轻人。”
护林人的工作实在不是什么所谓闲职,罗半勋刚到的第一天晚上就被拉去加入了夜间巡逻。
说是巡逻,其实就是围着山阴坡绕圈圈,一群人打着大手电闷头快走,还要时不时向乱葬岗那的哨位报告位置。
我没有听错,护林人的工作,还包括给乱葬岗放哨。阴坡的半山腰有个简陋的岗亭,每天晚上由队里资历最老的队员轮流执勤。
岗亭里有盏大功率射灯,还有一台柴油发电机,岗亭下方落差个几米就是护林队口中所说的乱葬岗。
说是乱葬岗,其实里面一块墓碑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结叠一个的红包雨,一棵接着一棵的樟树。
哨兵的工作就是用射灯照着当中的某一个坟头,整夜整宿的照着,一直到天亮。
我又喝下一杯苦涩的茶,看着罗半勋慢慢悠悠地吃完一块酥饼,他意犹未尽地抹抹嘴角,嘴唇瘪了瘪,又摩挲起了自己的断腕。
罗半勋一开始以为护林队这么做是为了防范盗墓者和野兽,久而久之也就想当然地这么认为了。
但在同年的一次台风来袭时,罗半勋觉得自己还是太无知了。台风摧毁了山下往山上的输电线路,柴油掺了雨水无法驱动发电机。那天夜里,队里的老前辈们表现得好像天塌地陷一样,拿着强光手电披起雨衣机就大呼小叫地赶着队员们往乱葬岗跑去。
夜晚的狂风暴雨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就好像天上倾盆而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尸解的脓液。前辈们极有组织地一纵队向乱葬岗深处进发。队伍在山坡的中心停住,队员们把一个不起眼的坟头包围起来,接着轮流用强光手电去照射它。
队伍里的罗半勋吓坏了,以为护林队发了集体癔症。但很快单调的雨声与冰冷的风就让他冷静了下来。轮到他用手电了,一旁的前辈叫他一定看清目标,让灯光直直地照在坟包中央的那样东西上。臭味浓郁地令人睁不开眼,强光打在坟头上......那什么也没有.......不,罗半勋稍微放低视角,坟包上,灯光下隐隐约约竖着一根黑色的细线,那东西太黑了,几乎融进了夜里——应该说黑夜才是从它身上源源不断流出的东西。
“看守?为什么要看守?那只是把铁器担心被偷也不用这样吧。”
三角巾被他一把扯掉,丑陋的疤痕又暴露在我的视线中,他抚摸着一条长长的瘢痕,缓缓开口。
山阴坡的乱葬岗,从建城开始就是禁区。懂得历史的乡民都说,那里是越王王屠杀囚犯与战俘的地方,是个万人坑。到了现代,不信邪的人当然越来越多,但好在也没有什么人去以身试险。
那个地方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人味。白天还好,一旦到了晚上,味道就浓烈地让人喘不过气来,周边的居民还经常听到,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久而久之,那周边的人烟也就慢慢稀少了下来。
解放以后,有次城里里闹猪瘟,几天里死了上百头猪,因为没有合适的处理方式,猪厂老板心一横,把死猪连夜丢进了那山坡里。
他吓坏了去到警局自首,但是因为作为证据的死猪全没了,警局也就权当到那走了个过场。
人们把山坡翻了一个底朝天,挖出了无数吨碎成渣滓无法辨认的碎骨。在山坡中心,人们有了发现:“不光”就在白色花田般的骨骸中央立着。当时,没有人知道“不光”在那立了多久,又为什么会立在那。
之后的事就变得模糊了,山坡被覆土还原,并种上了满满的樟树。护林队由此成立,直到老师与护林队发生冲突,这件往事中的往事才又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我当然知道“不光”不是剑的名字,“不光”是剑主人越王翳的名号。
用剑主人的名字来命名剑,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加上“不光”两字的字面含义,刚好同剑的特性相符合,这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吗?
“你不明白。”他撕开一袋茶叶,塞进紫砂壶,好像不要钱一样。
“那山坡是越王铸剑——也是祭剑的地方,越王把自己的名姓给了剑,那东西.......就帮他.......吃人。”
“......”我不知应该做以何种回答,满溢的茶壶被我倒空,与其一起进入垃圾桶的,还有我的耐心。
“后生仔,你不信我?”罗半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断腕。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谢林欠我的,反正也不止这一只左手。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要是剑被找到了,把它锁在有光的地方。”
他把义肢扔进垃圾桶,又利索地把湿透茶水的三角巾绑回伤口,回头最后瞥了我一眼。
“替我向焰槿问声好,说我过的很好,她不用觉得亏心。”
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罗半勋的故事在我眼中也算是很精彩了。如果从胡说八道的角度来看,他的水平也是一等一的。虽然他没有针对老师吐出什么不敬之语,但从他的字里行间,我也能读出罗半勋对老师的那种情绪——那是一种不屑,甚至可以说是蔑视,这种情绪在他心中甚至强烈到连对老师的存在,他都懒得提及,好像说出老师的名字就要他半条命一样。
但纵观她的故事,我的意识中.......尽管我不想承认,我的意识中还是有一小部分独立于理智之外的存在,选择相信这个荒唐的故事,我脑中某些古老原始的回路,因为这个故事被激活,它分泌出微量高效的信使,随着血液循环散播着这个念头,又最终化作我肌肤之上那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的故事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理智对我本身的安慰,反而更加显示了这种恐惧的真实。
在理智拒绝相信这个故事之前,我的本能就早已缴械投降。如果不是本能地相信了这个故事,我又怎会惧怕它呢?
我甩甩头,试图把这种矛盾而又诡异的感觉倒出脑子。服务生看见罗离开,便上前询问我是否需要撤下茶具,收拾案几。我点点头,说了声请便,但又转而想起还没有结账。
穿着淡茶色印栀子花旗袍的年轻女侍者看着我,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表现得好像我是在问她的三围一样。
“老板说这次算东家请客,您不用破费,剩下的茶叶都已经包好给您备好了。”
我别过头,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个白眼,罗半勋那句后生仔果然不是什么诳语。
平复好表情,我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三步,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便转身对女侍者说:
“你们老板的手掉垃圾桶里了,你......你看着办吧。”
师母对这整件事的态度不禁让我越来越迷惑,很显然,她并不想亲口把真相像我托出,而是把我引向了罗半勋。但故事在罗半勋那,又变成了另外一个版本,在他的故事里,罗半勋才是受害者,他为了替老师承担不知什么责任,不仅失去左手,还因此蹲了将近十年监狱。
假设罗半勋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以我对我们两人那番对话的理解,师母恐怕知道的也不多,或者说,她选择性地遗忘了些什么。
线索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是山穷水尽,我把注意力又放回了警方身上。他们的进度,因为受制于硬件与客观因素也是举步维艰。事到如今,除非老师现身,否则“不光”的下落与老师师母两人的声誉,都将要成为流言蜚语的辙下亡魂。
“不光”失窃与老师的失踪,此时已是满城风雨,各路媒体就像是见了血的牛虻,一波波地往博物馆凑。官方疲于应对,索性闭馆当了鸵鸟。师母情况相较也不容乐观,总有不嫌乱的记者想方设法,见缝插针地想从师母那寻找突破口。
台风造成的破坏,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已经被有条不紊地修复大半。除开博物馆,城市的其他部分已经完全走上了正轨。
这时的博物馆就是城市主干上的一根病枝,成为了所有人的关注焦点。
如果“不光”与老师的失踪,自此成为悬案的话,从市井百姓的眼中看来,这件事又能为他们茶余饭后吹水聊天的谈资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许,我还能在未来的某次谈论中,利用自己的独家内幕,小小地主导一下谈话。
可惜的是,在台风走后的第一个燥热清晨,我这市侩且不敬的想法,就干脆地胎死于腹中。
“不光”失窃案无疑是台风走后的舆论头条,城中只要是目可识丁的民众,无一都被一人一剑的下落牵动着眼球,以至于同期发生的其他一些事,则被人们选择性地忽视了。
台风过后的第一天,新闻上报导了一起码头沉船事件:一艘渔船在台风还未完全离开时擅自出海偷渔,在刚进入远海时遭遇意外,船底破损进水,当船主堪堪赶回码头时,船就已经完全沉没了。
这原本只是一件很常见的违规安全问题,又没有人员伤亡,所以只被电视台拿来凑了节目时间。但当沉船被打捞上来时,人们在船舱里的发现,却立即成为了新闻舆论的又一个风眼。
船主本来以为,自己的船是被暗礁撞穿的,但当船被撞捞上来后,他发现在自己船里做眼的那东西留在了船舱里。
底舱弥漫着一股死鱼的恶臭,撞开船底又砸断龙骨的那个玩意儿,竟然径直把另一头的舱壁也撞开了一个裂口,当时它就卡在那裂缝里。
在被救出后不到45分钟,那头疯狂的海豚终于死了个痛快。它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浑身上下布满黑红溃烂的细长撕裂伤,背鳍几乎被整个撕掉,只剩了一点皮连在背脊上。气孔里,随着呼吸涌出的全是腥臭的黑血,一只眼睛加上半面下颚不知所踪。
也就是这样,这只痛苦的生物选择了撞船自尽,结束了自己这无尽的折磨。
海豚的尸体随后被送往相关机构检疫,而后焚化。它身上的伤势,绝对不是什么其他凶猛的海洋天敌可以造成的,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伤口到像极了什么锋利冷兵器的杰作。而那些腐败的黑血,则暗示了可能潜在的传染病。
码头因此推迟了几天开渔。整片地区在防疫部门协助下,进行了系统的消毒与检疫。偷渔的船主被罚款并被行拘五日,但就这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相比,船主或许会万幸自己当时正在蹲号子。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海豚自杀的新鲜度才过期,
下一场热带低压就已在远海上虎视眈眈了,虽然按照气象局的观测,这场台风的级别远比不上“鸬鹚”,但它的行进路线却是直直地一头扎进市区。
也就是在台风又要来临的前几天,市区周边的沿海滩地区陆陆续续的发生了不计其数的海洋动物搁浅事件:小到螃蟹、章鱼之类,大到海豚甚至小型的鲸鱼鱼,都似乎在同一时间有了解不开的心结,一心到陆地上寻死。
人们自然地把这些与即将要来的台风联系了起来。往年台风来了,天上下鱼的事也并不稀罕。
但这些事件对我接下来要经历的事来说,我认为充其量只算个微不足道的预兆。
我并不是一个爱出风头或是喜欢高调行事的人,但是只要不是什么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人,都会在台风来的第二天傍晚,在新闻电台或是手机推送上注意到,罗半勋与我的名字与“不光”放在了一起。
台风登陆的那天傍晚,我在某处海滩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不光”。
我拒绝相信罗半勋的故事,但为此付出代价的却是一同在场的师母。其实那天晚上,当罗半勋把“不光”带回博物馆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救护车里,凝视着师母那带着极度不安神情的遗体时,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有时候,我们自诩为独一无二、坚强无比的理智信念,真的能在某些超出人们认知的事物下,护我们周全吗?
我伸手摸索向肩后,后颈上伤疤传来的灼痛,正在将答案一丝一毫地刻进我大脑中那些原始简单的回路中。
我想在那十年的光阴里,每当罗半勋抚摸着自己的断腕,感受着这种痛楚时,他是否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窗外天空的层层铅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稍晚时,我意外地接到了师母的电话,那头的她说,这两天想回娘家看看,问我能不能开车送她回去。
师母上车时,台风还有将近半天时间才登陆,天气和路况都很糟,但好在回师母娘家的路线,与台风的路径刚好垂直错开,因此我想情况应该不会再往坏处发展。
单调乏味的沿海公路驾驶,很快使我感到困乏。师母特意不让我走高速怕出事,但看样子高速因为天气原因已经关闭了。
我看着车窗上的雨珠直打哈欠,深色玻璃上颤抖的银白色雨滴,似乎有种催眠作用。师母看我坚持不住了,便要求她自己来开车,让我到后面休息一下。
师母的车技其实相当娴熟,她还和我开玩笑,说自己当年开着拉满文物的货车,与古董贩子飙车技时,我们这些学生大概连路都不会走吧。
这两天,一直透支精力消化信息的我,很快便沉沉睡去,心里同时还想着:师母还和我开起玩笑来了,也许是想通了也不一定。想到这,我便睡得更踏实了。
睡梦里,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师母在小声讲话。而当我被腥咸刺骨的海风扇醒时,师母早已不见踪影。
车停在一处狭窄的沙滩上,往前几米,就是泥浆色的大海,时间已近黄昏,海潮正在飞速上涨。
沙滩两边布满巨大嶙峋的暗褐色礁石,车前盖拧成了团破抹布一样,正在细雨中冒着火花与青烟。
来不及关上车门,我连滚带爬地跑向车后坐在礁石上的师母。她的神情十分平静淡漠,我在她脸上读出了精神病人一般的偏执。面前的沙滩上陈尸着许多搁浅曝死的海洋生物,冲天恶臭随着海风汹涌向我们两人。
一堆死亡、腐烂发黑的鳗鱼中间,斜立着一根细长轻薄的白色物体。我顺着师母的目光发现“不光”时,那种震撼与狂喜,简直就是五雷轰顶一样。
“不光”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色海锈,那些钙化物此时正在大风中缓缓剥落,我看着师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师母起身脱下防风雨的轻薄大衣,走到“不光”前把大衣罩在上面,动作轻柔地好像是在风雨中为爱人添衣御寒。大衣里面,师母穿着一件博物馆的志愿者文化衫,她把袖子绾上大臂,双臂上的伤疤与罗半勋如出一辙。
空气中突然出现一股完全异于冰冷风雨的热量,师母的大衣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鼓动,我一开始以为那是那些鳗鱼没有死透,在作挣扎,也就是下一个瞬间,那些死亡的鳗鱼不见了。
用“不见了”三个字描述当时我所看到的景象,实际上并不准确。死鱼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缓缓消失在了大衣的阴影里,就好像那是一件可以大变活人的魔术斗篷。
大衣被强风吹的猎猎作响,“不光”纹丝不动,又一股带着温度的腐臭从衣底涌出。
“不光”不是剑的名字;我终于明白了罗半勋话里的意思。
大衣里的阴影涌出半步,翻滚蠕动着停在师母面前。那团物质中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邪恶、焦灼的视线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的视线变得迷离,鼻腔里翻涌起浓烈的铜锈味,冷冽的海风不再只是虚无的气流。它们变得黏重,如胶着的混凝土,带着不可阻挡的重压,缓缓把我碾倒在地。
不知从哪流出的黑血滴在焦糖色的沙滩上,我最后看到的东西是黑影里的一点红光。
我很肯定那是一只眼睛,一只有着如头足动物一般畸形虹膜的三瓣瞳孔。疯狂的红黑色光芒从里头如野火样蔓延开。
空气中有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在啃噬我的耳膜,我抱着脑袋止不住地磕在柔软的沙滩上。
我缩成一团,紧闭眼睛,潮水触到脚踝。我听到师母的一声悠长叹息,接着是一阵死寂与更加浓烈的气味将我包围。
我听到巨大翅膀扇动推开气流,升上天空的声响,声音掠过我的背后,能把灵魂剥离身体的剧痛在后颈上炸开,我发出一声动物样的尖叫,仅剩的求生本能驱使我死死捂住泣血的双眼。
台风于40分钟后完全登陆,市区的电网因此瘫痪了将近半小时,在那狂风骤雨漆黑一片的20几分钟里,有超过半数的市民通过各种媒体渠道反应说:闻到了一股介于烧焦皮革与腐败尸体之间的恶臭,随着大雨从天而降。
另有一些沿海的高层居民说,在台风登陆后不久,有人看到码头上空飘过了一些极不同寻常的黑色云团,那朵泛着红光的漆黑乌云,以快过其他云团几倍的速度朝远海飘去。有极少部分人还反映,当乌云经过他们头顶时,他们明显地感到了耳鸣,头晕以及心悸等不安糟糕的感觉。
台风没有造成多少人员伤亡,只有一位男子与一位妇人因为雨天路滑发生了车祸,男子受了轻伤,神志模糊。老人则因为年老力衰,过度受惊不幸去世。
在我与罗半勋对媒体的周密诱导下,只有极少数人把这个事故与“不光”的寻回联系在了一起。
“今晚七时许,牵动着全市居民心弦的“越王不光剑失窃案”终于告破鱼。与古剑一同失踪的省博物馆副馆长谢林先生,被证实在追击歹徒的过程中与歹徒发生搏斗,在受重伤的情况下,被歹徒推下大海,不幸溺亡。”
电视上主持人正在大力鼓吹“不光”被找回的经过。罗半勋换了台。
在经过我们两人商议之后。我们将“不光”的发现地点挪到了距离最初发现地数公里外的另一处海滩。
电视台最终报道上给出的结论是:罗半勋出于对老师的感恩,凭一己之力找回了“不光”。我只做了必要的辅助。
罗半勋与我不出意外地被千夫所指,警方迫于压力,也将我与罗半勋划入了嫌疑人范畴。
在被传唤去做笔录的前一天,罗半勋与我一直呆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喝着上次见面后剩下的茶,外头则是如饥似渴的闪光灯与麦克风集群。
罗半勋说,他会为我挡下那些莫须有的责任与罪名,我只需要把“不光”看好就万事大吉了。
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只要“不光”不再出现,这些骂名,实在算不上什么负担。
“不光”被回收后,径直被送回了博物馆的地下保险库,上面的海锈已经全然剥落,只是剑尖上还有一丁点白色瑕疵。
那是一缕熔化,而后嵌入剑体的明亮金属,我把它剔下来后,在里头发现了一颗已经焦黑破碎的碳粒。
罗伯勋把戒指的残骸包好,说明天师母老师两人的告别仪式上,会将它物归原主。
我把电视关掉,把视线放回“不光”上,漆黑的剑身一片死寂,没有喷涌的恶臭,也没有翻腾的阴影,更没有那只燃烧似的三瓣巨眼。
罗半勋用断腕摩擦着剑面,我没有看错的话,“不光”的剑锋似乎变钝了。
伤口上的疤痕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数盏无影灯组成的灯组闪烁了一下。
他拿起工作台上的一封信递给我。“收信人是谢林,昨天到的,全是鸟语,我看不明白。”
我打开信,里头的内容是英语,我大致浏览了一下,转而又看向他。
“你恐怕要失望了,老师把‘不光’的事告诉外人了,还是个美国人。”
我埋头读着信寻找答案。“对方和老师是同行,只是研究方向不一样,他说......他有关于‘不光’的答案。”
罗半勋挑了挑在无影灯下几乎消失了的眉毛,“扯淡吧。”
“美国人不止一次向老师申请,想借‘不光’做一次......展览?假如我们同意的话,他会安排一切,馆方只把‘不光’准备好就行。”
“不光”被罗半勋反转过来,露出了剑上,那个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不属于了人类的名字。“你要带它去美国?”
我看着“不光”同时点了点头,“那地方是所大学来的。”
信纸被我折好收进兜里,罗半勋叹了口气,锁上了新制的展柜。
“不是,看样子历史很悠久。只是.......不怎么出名吧,我也没听说过。不过既然是老师生前的意思,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喝掉最后一口铁观音,“也许人家比我们知道的还多。”
罗半勋回敬我他的最后一口茶,“带着它去吧,最好......就把它留在太平洋那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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