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晚期,人类历史上出现了三个主要以反对君主专治、寻求民主共和、追求国家富强独立和资产阶级革命为纲领的大规模国家政治运动。他们分别是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及1791年波兰《五·三宪法》。 这并非是欧洲人习以为常的贵族政治角逐,而是要从根本上动摇,乃至打碎原有的旧欧洲政治体系的革命运动。 因此,其邻国统治者为保持所属阶级的统治地位,必须朋比为奸,暂时放下利益纠葛,共同残酷绞杀这三个旧时代的挑战者。 三场反动对进步,独裁君主对民主共和,腐败的贵族阶层对新兴资产阶级的惨烈战争爆发了。 分别是美国独立战争(American Revolutionary War 1775-1783)反法同盟战争( Anti-French Alliance 1793-1815)以及本文要讲的波兰卫宪战争(War in Defence of the Constitution),又被称为第二次瓜分战争和波俄战争(1792)。
说回1791年5月份的波兰,邻国对新宪法的态度莫衷一是。维也纳宫廷送来了真诚的问候,其余欧洲各国均表示对新宪法和波尼亚托夫斯基国王的赞许,因为相比法国革命中激进的雅阁宾派残酷的屠杀王室和贵族, 波兰的改革堪称非常温和 。因此只要和波兰没有太多现实瓜葛的国家,都没有理由不赞美该国奋发图强的举措,甚至梵蒂冈都送去了祝贺之词。
最可笑的事发生在普鲁士,就在腓特烈·威廉二世的祝贺信件发送后没几天,柏林方面又送来一份文书,普鲁士国王的态度突然180°转弯, 声称波兰新宪法改变得太多,以至普鲁士无法履行对波兰的同盟义务。 可见,之前的祝贺仅仅是因为同盟身份而不得不做出的礼节性问候,而现在普鲁士国王卸下了虚伪的面具,直截了当的表达对新宪法的反感,暗示普鲁士将要背弃仅一年前宣誓签署的波普同盟协定。
俄国外交官亚历山大·贝兹博罗科直言不讳的表示:“波兰几乎成了主权国家。”叶卡捷琳娜二世爆发了雷霆之怒,她认为波尼亚托夫斯基背叛了她的“庇护”, 她决心要毁灭蔑视俄国权威的新宪法 ,沙皇的命令被传递到将军手里,俄罗斯帝国的庞大军队开始动员。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俄军就要侵略波兰,像往常无数次那样,用杀戮,威压、贿赂和流放摧毁波兰自强的企图。但就像之前说过的,发动战争都需要一个理由,该理由的荒诞程度与两国的实力差距呈正比,这次送上门来的战争借口就是 塔戈维查联盟(Targowica Confederation) 。
塔戈维查联盟是波兰历史上最后一次贵族叛乱,由大贵族斯坦尼斯拉夫·波托茨基领导。与他们的前辈一样,塔戈维查联盟由保守大贵族组成,他们贪婪的维护着巨额财产和畸形特权,反对国家改革,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国家,反民族的腐败叛变贵族团体。该联盟脱胎于反对五·三宪法的“盖特曼党”,在宪法确立不久的5月14日,他们聚集在塔戈维查小镇密谋叛乱,最为可耻的是,这些叛徒为了自己苟且的利益,不惜引狼入室,主动邀请叶卡捷琳娜二世合作,准备与俄国军队里应外合侵略祖国。
需要说明的是,塔戈维查联盟本身并不具备推翻新宪法的力量,真正决定波兰命运的是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因此在战争之前有必要谈谈这两国的对波策略。彼得堡方面不可能允许波兰脱离她的掌控,只是1791年俄国还在进行波土战争,为此,女沙皇准备迅速与土耳其人停战,准备对波兰的下一次战争。在这里,叶卡捷琳娜二世最初的考量为并不准备发动一次国际战争,她计划引导奥地利与普鲁士参与愈演愈烈的反法同盟战争,这样就可以独自享用对波战争中的大部分利益。
“我绞尽脑汁,设法使维也纳和柏林的内阁插手法国事务。我希望看到它们被一些复杂的问题缠住,这样一来,我就能腾出手来处理波兰问题了。我有太多抱负没有实现······使奥地利和普鲁士忙于其他事务是有必要的。最后,它们或许不会阻止我带领它们获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指三国瓜分)”
——1791.6.2.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私人信件
从1791年5月3日颁布新宪法到1792年5月18日卫宪战争,这一年间发生了许多事,它们都对波兰的命运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第二次瓜分波兰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既是俄、普、奥三国政治外交博弈的最终方案,也是18世纪末欧洲山雨欲来的局势预兆,亦是欧洲历史发展的客观结果。我们从三国君主和欧洲局势的宏观角度梳理这一年来的明争暗斗以及他们是如何促成第二次瓜分波兰的最终结局的。
在第二次瓜分波兰的大戏中,普鲁士的角色是主导者,也是因为担心波兰崛起而最急迫打击消灭波兰的急先锋,普鲁士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对波政策,与《五·三宪法》有直接关系。第二次瓜分波兰的伏笔埋在在第一次瓜分后,继承了父亲对波政策的威廉二世下的一步大棋中。之前提到早在在1790年3月29日,在普鲁士大使的煽动和不理智的反俄情绪下,波兰议会粗暴摆脱俄国控制,与普鲁士王国结为波普军事同盟。
这招可谓一石二鸟,从东欧均势的角度看,普鲁士争取波兰为盟友,战略上一同扼制如日中天的俄罗斯帝国。另一方面,这使得波俄关系彻底破裂,我们须知,虽然在俄国控制下波兰极尽屈辱,但这种控制亦是一种庇护,通俗的讲, 在俄国控制下,波兰只能被俄国政治针对,而脱离俄国控制就意味着很可能受到俄国的毁灭性军事打击,威廉二世对此心知肚明。 当然,如果普鲁士能坚定履行条约与波兰并肩作战,之后会发生什么由未可知。但事实告诉我们,这个波普条约就是一个卑鄙谎言,是威廉二世迷惑波兰的又一烟雾弹,是最终撕毁条约背刺盟友的准备,是威廉二世早就计划好的政治阴谋。
但若说威廉二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准备可耻的撕毁约定也是不对的,在1791年5月份之前,至少在明面上与波兰都保持了可靠的联系,而《五·三宪法》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新宪法的文本被满面红光的波兰大使送到柏林宫廷时,普鲁士的老练政治家与威廉二世都倒吸一口凉气。身为高度集权国家的统治阶级,他们再清楚不过波兰实现权力集中会发生什么了。他们非常清楚,波兰并不缺乏崛起所需的人口、资源和领土,一旦通过中央集权实现资源整合与高效行政,波兰必然会崛起。
“他们认为,普鲁士只有六百万人口,一旦总人口一千一百万的萨克森加入波兰(波兰人口与萨克森相近),就会严重威胁到普鲁士的利益。”
——《瓜分波兰》p.73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威廉二世一开始至少在明面上愿意与波兰合作一同对抗俄国。但得知新宪法必然会使波兰崛起后, 威廉二世认为,未来近在咫尺的强大波兰比俄国的威胁更大 ,因此他必须提前动手消灭尚未崛起的波兰。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普鲁士国王就做好撕毁条约的准备了,一个利用俄国对波开战,再拉奥地利下水,然后普鲁士毁约背刺的险恶计划开始筹备。
此时阻止威廉二世瓜分波兰最大障碍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II, Holy Roman Emperor) 。利奥波德二世是一个谨慎,务实的优秀政治家, 他避免让普鲁士或俄国通过吞并波兰领土而进一步壮大。 普奥两国在西里西亚战争后素来交恶,但很快,另一重大事件又不得不让威廉二世头痛不已——法国大革命。如果说波兰宪政改革还尚属温和,那么法国大革命就是随时准备切断专制君主脑袋和身体的断头台。开天辟地又残酷血腥的革命让所有传统贵族恐惧又震惊,尤其是法国的两个邻国,普鲁士与奥地利。为此,互有嫌隙,彼此敌对的两国不得不恢复邦交,准备一同应对革命的熊熊烈火。
所以波兰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又和法国大革命绑在了一起 ,威廉二世迫切地想要武力镇压法国,但仅凭普鲁士的力量是不够的,他还迫切需要奥地利的帮助。利奥波德二世的态度则暧昧的多,他不赞成当下对法动武。威廉二世试图游说奥地利君主结成反法同盟,1791年8月27日,两人在萨克森的皮尔尼兹举行会面,商议如何干预法国大革命。会议的结果是,普奥两国需要更多欧洲大国加入他们的同盟才能对法宣战。因此皮尔尼兹会晤实际上成了两国的政治作秀,并没有对法立刻开战。
1792年2月7日,利奥波德二世以组织反法联盟大局为幌子,与普鲁士签订了普奥同盟条约, 主要内容是两国不会以任何形式瓜分波兰领土或反对波兰新宪法,并承诺在战争中互相支援,波兰也在同盟的范畴中。 但一个月过后,利奥波德二世就去世了,威廉二世瓜分波兰计划的最大阻碍就此消失。利奥波德二世的继任者是他的儿子弗朗茨二世(Francis II )。
对普鲁士来说这又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年轻的,毫无政治经验的,具有强烈野心的弗朗茨二世放弃了他父亲保全波兰的战略,这位二十一岁的青年无法抵抗瓜分波兰带来的领土收益,威廉二世看准了这一点。3月12日,普鲁士与俄国达成第二次瓜分波兰的密约,虽然还没有对波开战,但 威廉二世在此时毫无疑问已经耻辱的背弃她在一年前发誓签署的波普条约以及仅在一个月前签署的墨迹未干的普奥条约。 1792年5月18日,俄军入侵波兰。
波兰外交官在一个月前就踢破了柏林宫廷的门槛,普鲁士方面装聋作哑,以新宪法大做文章,拖延履行同盟义务。在开战之前的5月12日,波兰外交大臣什琴斯尼·波托茨基伯爵亲自拜访普鲁士大臣舒伦贝格,波托茨基拿出双方签约文件,指着普鲁士代表的签名希望柏林方面能履行他们刚订下的盟约援助波兰。舒伦贝格厚着脸皮表示波兰在普鲁士不知情的情况下改革了宪法,他们拒绝承认该条款。
波托茨基似乎是料到了他的态度,他马上从怀中取出1791年5月10日,由普鲁士国王威廉二世亲笔书写的,热切支持《五·三宪法》,巩固两国同盟的信件。舒伦贝格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气氛十分尴尬。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硬着头皮拒绝了波托茨基。此后数天,波兰人终于恍然大悟,他们极为倚重的波普条约早就因为威廉二世的可耻背盟而成为废纸一张,但更卑劣的事情还在后面。
俄军受到了波军的顽强抵抗,双方爆发了许多激烈战斗。就在波军以寡敌众,损失惨重之时,在1792年5月26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二世终于露出狰狞的獠牙,悍然宣布对波开战。他声称波兰人民受法国雅各宾派影响太深,要以清除这些革命团体为理由派军进攻波兰。
最后做一个总结,从1791年到1792年,普鲁士的态度转变如下:
“这场交易是罕见的背叛,普鲁士非但违反按照两年前与波兰签署的条约帮助波兰,去阻止任何一方破坏波兰的领土完整,反倒与俄国密谋、勾结,打算进攻波兰。在欧洲历史上,再没有比这更惊人、更丑恶的交易了。”
——《瓜分波兰》p.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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