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 :本文是对《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伊迪丝·芬奇的遗物》的个人解读,包含对游戏的全面剧透。如果您还没有接触过这款作品,强烈建议先腾出两个小时的时光体验一遍,它完全值得。
为了置身无限之中,
个体情愿消逝无踪。
——歌德
《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总体上采取了多个分叙述平行的组织方式,讲述百年来一个来自挪威的古老家族,其成员因为可能的家族诅咒,一一死于非命的故事。但显而易见的是,它绝不只是一部“芬奇氏离奇死亡合集”:游戏的主叙述来自Edith Finch留给孩子的日记——讲述自己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回到旧宅探寻家族过往秘密的经历。Finch家宅最惹人注目的,是随处可见的书籍,Edith的曾祖母Edie亦曾告诉她:“每一位曾来到这世上的Finch家族成员,都被埋在书房的某个地方。”书,与Finch的家族史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Edith正式探索家族秘密的历程,正是从一部《海底两万里》开始的,在迷宫般的大宅中,那些暗道的出入口也往往被藏在书中,无论是对Edith,还是对玩家来说,在内部复杂交错的大宅中穿行,了解finch家族过往的经验,本身就如同在阅读一本神秘难解的书。而书的意义,并不在文本形成的那一刻被固定下来,相反,它始终保持着开放的姿态,等待着在被解读,被阐释的过程中完成它自身。从这一角度来说,真正重要的甚至不是家族史本身,而是Edith对其的见证。
游戏中,大多数家族成员的故事都由某个特定的文本所记录,这样看来,Edith留下的日记亦是与它们相等同的存在,尽管它保存下了亲人们的诸多悲剧,但本质上,它仍然是属于Edith个人的故事。而这一主叙述层次的存在,显然不仅仅是为了给各分叙述提供统领,因为正是在Edith的叙述中,我们才看到那些本来平行于时间序列上的故事,是怎样置入共时的空间中,被尚存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凝固下来。因此,我们有必要对Edith本人给予更多的关注,从她讲述的故事以及讲述方式中,去尽力体味那个踏入无人旧宅,重现发见一个个死亡瞬间的女士所经历的心绪跌宕,并试图理解这些故事对她所产生的意义所在。毕竟,叙述的过程,本身也是一个言说自我的过程。
在游戏的开始,Edith就告诉我们,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回来。七年前,就在她的哥哥Lewis的葬礼后,她被母亲Dawn带离了这座家族世代居住的房子。但仿佛冥冥中已然有了安排,拿着曾领自己离开这里的母亲所留下的钥匙,她终于还是回来了。促使她回来的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她同时怀有身孕,或许是出于一种为子女传承家族过往的责任感,她认为有必要由作为当下家族最后一名成员的自己,亲手去解开尘封于旧宅中,并将可能永远被时间掩埋的家族秘密。而且不可否认的是,Edith向来就对这一切抱有极大的好奇,同时夹杂着几分对未知的恐惧——在童年的时光中,家宅中有几乎一半房间是她所从未能进入的,这些房间,正是她所经常窥视的对象,而现在,内中的秘密终于有机会向她敞开。
尽管早就对家族诅咒的传说有所认知,但Edith大概率没有料到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是何等的离奇与荒诞——五百年来,命运的不幸就始终笼罩在Finch家族每个人的身上,这一境况在Odin Finch决心带全家人彻底逃离诅咒的尝试后并未得到扭转,Odin本人葬身大海,而在新的家园,千奇百怪的关于死亡的悲剧依然在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Molly在漫漫长夜饱受饥饿的折磨,最终在肉体的痛苦和化身动物不断进食的幻想中离开人世;Calvin通过大幅度荡秋千找寻飞翔的感觉,因为强风的缘故被甩入大海;Sam在与猎物合影时,被尚存一息的鹿顶下悬崖;Gus对父亲再婚心存芥蒂,在婚礼上独自放风筝,最终葬身风暴;年幼的Gregory由于父母的疏忽,在浴缸中玩耍时无意中放水淹死了自己……
除了共同的荒诞感外,这些故事风格各异,意义殊别,又总罩在朦朦迷雾背后。制作组在这些故事中不断尝试着新的交互叙事方式,他们有机地融合了文字叙述对时间的操弄以及影像表达对空间的把握,在精心安排的交互行为中向我们展现了互动媒介在叙事上所具备的无限可能。平心而论,尽管触及死亡的话题,但《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并无丝毫的沉重感,整个游戏更近似于一场叙事创意的狂轰滥炸,这也给作品本身带来了强烈的割裂感,不过,对于一场令人目眩的“死亡展”来说,这种割裂却也是它迷人的所在。
然而,从这一道道裂痕中,似乎仍然可以抽绎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我们看到,面对死亡威胁的家族成员们,大都聃溺于幻想,被过去和未来所束缚:Edie每天望着海中的老房子,她规划墓园,给每一个逝者编织方巾,竭力留住过往的一切;过气童星Barbara“唯一希望的就是被铭记”,她苦练尖叫,为的是重新获得大众的宠爱;Calvin心怀强烈的太空梦,愿意不惜一切付诸行动;Walter带着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的恐惧,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终日与罐头和火车轰鸣相伴;Lewis厌恶罐头厂的重复工作,吸食大麻成瘾,一步步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对于他们来说,幸福与美好似乎总在别处,但终有一死的宿命使他们的追逐注定成为徒劳。
《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深受现代文学的影响,它承续了那种在稳定统一的意义体系崩解、逝去的年代,对世界虚无本质与不可确知的迷茫与忧思。但不安恰恰是灵魂的常态,空虚也绝非现代的产物,如同《百年孤独》对美洲史的浓缩,《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以一个家族的人生百态,呈现出人类是如何在过去的包袱,对未来的期望和担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中苦苦挣扎,如何承受着憎恶自我与命运的“永恒诅咒”。Finch家族的悲剧常常是《麦克白》式的,一方面,他们似乎都为命运之手无情玩弄,另一方面,我们也无法忽视他们自身所显露出的这样或那样的性格缺陷,正是这一原因,使得Edith在了解过Walter的故事之后,对家族诅咒本身产生了质疑:“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太相信家族诅咒……是我们把它变成了现实。”
Edith的困惑同样也萦绕在每一个玩家的心头。对《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故事情节的探讨两年来仍无定论,但问题在于,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本就无所谓传统意义上的“情节”——文字与影像的叙述很多时候来自不同的叙述者,这会在根本上使试图还原故事底本的人面临无所适从的窘境;我们甚至无法确认那些故事中所呈现的要素在主人公的死亡中确实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更不可能将这些故事纳入到一个被因果律所严格规限的统一叙事中。
一个常常被人们忽略的事实是,许多家族成员的记录都是Edie特意留下的,而Edie恰是一个爱好幻想故事的人——在游戏中,她的床边就特地放着一本《挪威民间故事集》;在修龙形滑梯时发生意外的Swen,也被她描述成为龙所杀;而她放在Barbara房间里,用以讲述其死亡故事的,竟只是一部怪谈漫画。因此,这些故事能以某种面貌呈现在Edith面前,本身就是主观选择的结果,房间的陈设和具体的文本揭示了历史的某些侧面,但我们并不能从中看清真相,而只能看到,被建构的过去的记忆。
阻碍人们寻求答案,得其所欲的,还有个体生命的有限性,Edith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我们能一直活下去,也许我们就有时间去慢慢理解这些事情。”在体验过Walter的故事后,走出隧道的玩家第一次在本作中获得了开阔的视野,带着对那些死亡故事的惶惑不解,面对无垠的天空与大海,那种个体在广阔时空中的渺小感几乎是扑面而来的。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Edith对诅咒本身产生了怀疑,并明确了自己追寻真相的目的,抱着这样的目标,她不断向上攀爬,并在遍历家族死亡史后来到了整个大宅最顶层的房间。身下是家族的一切——物质的与精神的,现实的与虚幻的,其上却仍覆着那层茫茫无尽的天穹。在这里,Edith完成了这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旅途,她决心将有关它的所见所思记录下来,伴随着她的回忆,玩家迎来了整个游戏的终章:
故事回到了Edith被带离房子的前一晚,在Edie的指引下,她进入了家中的书房,这个在游戏最初就出现的所在。在《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中,书实在是个很特别的意象。书是人类保存记忆的载体,在Edie看来,家中的书房是每一个家族成员的“葬身之处”,换句话说,Finch家族的过往都藏身于此。从更大的范围看,建一座囊括全部记忆的图书馆的梦想贯穿了整个西方文明史,文库选集,目录纂修,都与这种合万千知识遗产于一的渴望有关。在Finch家,这个任务最终落到了“硕果仅存”的Edith身上。在“最后一晚”,Edie在书房中为Edith留了一本笔记本,其中那段讲述其见闻的自述也是游戏中最后一个以家族成员的主视角展开的独立篇章,七年之后,在家宅最顶层的房间里,这个故事将能为Edith那部留给自己孩子的,讲述百年来全部家族成员故事的“书”添上最后一块拼图。可惜的是,Edith的阅读被Dawn强行打断,笔记本也在争执中被扯坏,正如Finch家族一个个意外终结的残缺人生一样,她的记述终遗一笔之憾。
在Edith出生的那天晚上,Edie到底看到了什么?Milton的失踪是否与此有关?它能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吗?伴随着Edith的离世,这段不完整的百年家族死亡史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团,把那个可能存在的真相,放在了人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诠释着似乎有限与不圆满,才是生活的常态。
有意思的是,与此相反,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沙之书》,恰恰就描绘了一部完全囊括一切的书的存在——它像流沙一样无始无终,每次翻开它,都能看到完全不同的内容。这样一部无限之书意味着什么呢?小说中,意外购得这部书的“我”很快“成为了它的俘虏”,渐渐由好奇,困惑转向深深的恐惧,甚至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有限个体面对广阔难测的无限,总是本能地感到焦虑与恐慌。而意外之死的悲剧,恰恰是最能激发这种情绪的——它诉说着命运的无常,暴露出个体生命在时间维度的运动中注定不能突破的止限。
也因此,人们对生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他们对死亡的态度。Odin相信死后的世界,对他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结,这种态度给予了他带家人出海追求新生活的勇气,而Walter则在封闭的地下室里,试图用经年累月单调重复的生活对抗对死亡的恐惧。在见识过千奇百怪的死亡时刻,并且认识到自我在理解这一切上的无能为力后,Edith选择踏上一条与他们相异的道路:“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打开眼界,欣然接受所有这奇怪而短暂的一切。”在漫长的文明史中,我们很早就能看到这种对短暂生命本身的肯定与接纳,无论是伊比鸠鲁主义者对现时快乐的享受,还是斯多葛学派对生命中每一时刻的严肃态度,抑或是贺拉斯的“采撷今朝”,尽管他们的观点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存在尖锐的对立,但那份对当下存在本身的重视却是共通的,对他们来说,恰恰是死亡的内在性赋予现实生活以价值。
在《浮士德》第二部第三幕中,当浮士德终于与海伦相遇,并浸入爱情的甜美时刻,他曾说道:“心灵就不瞻望未来,不回顾过去,只有现在才是——”,海伦道:“我们的幸福。”问题在于,浮士德早与梅非斯特订立契约:如果他对某一瞬间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那他就将为梅非斯特所奴役。然而,当浮士德提出只有现在才是幸福的时候,契约为什么没有生效呢?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对浮士德来说,每一个存在的时刻都处在一个持续升华的过程之中,在这一意义上,它就已蕴含了先前与往后乃至全部时间的幸福与欢愉,美好的时光引人沉醉,却无须像Edie一样,留它多加驻足。
这样看来,有孕在身这件事,在《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中本身就有着特别的意义,它同时承载着过去与未来——古老的家族在这里得到存续,而先辈已逝,新一代的故事才刚要开始,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Edith选择把那一个个曾经奇异过,绚烂过,精彩过的死亡瞬间记录下来,作为献给自己腹中的孩子,也献给未来无限可能的一份礼物。
在这份礼物里,也正是在这趟探索旧宅的旅程中,Edith最终意识到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方法:“我希望你为我们都曾经有机会来到这里而感到惊叹。”无常的命运与死亡的悲剧令人心生畏惧,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对此感到惊叹。只有那些愿意对现下的存在点头称是的人,才有机会把本能的惊惧与悲哀,升华为崇高的敬畏之情。在《沙之书》中,那个向“我”推销无限之书的人曾说道:“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每当“我”翻开沙之书,呈现的页码可以有任何可能,但如果不是“我”翻开它,这种任意性就无从释放。在短暂的生命中,每一个时刻在逝去的同时都创造着新的可能,正因如此,有限与消亡同时也是对未来无数可能的揭示。在对整体的肯定和赞同中,个体得以融入无限之中,以“终有一死”呼唤永恒的在场。在这一问题上,尼采亦曾有类似的表达:
“这样一个解放了的精神带着快乐而信赖的宿命论置身于万物之中,置身于一种信仰:唯有个体被抛弃,在全体之中万物得到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
我们同样可以在游戏中体味这种肯定态度的产生。在旅途接近终末的时候,制作组为我们带来了整个游戏最后的高潮——Lewis的故事。这一段流程被公认为本作最精彩的独立篇章,它以左右手分别操作实现了两套叙述文本的自然并行,现实中的切鱼工作重复而乏味,但幻想的世界却在不断丰富,缤纷多彩的画面与欢快的音乐使它显得甚至比现实中的工厂更为真切,迷宫的存在与选择的权利更使玩家渐渐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于此并投入其中。但我真正喜欢的还不是这一处。在Lewis的幻想中,他经过漫长的航行,最终来到了一座位于“太阳之东,月亮之西”的宫殿,而在推开宫门后,他却踏入了自己所工作的那个阴暗的罐头工厂。由Lewis的心像所呈现的角色由此侵入到了上一级叙述层,从剧情上来说,它表明Lewis的意识已经完全被幻想所占据。在传送带前,我想没有人不会转头看向那个仍然在不断重复切鱼动作的Lewis。在挪威童话《太阳之东,月亮之西》中,女主角追随心爱的王子,踏上漫长而艰辛的旅途,弥补偏从母亲的话造成的遗憾,而在幻想世界中经历过伟大的冒险与征服的Lewis则在回观自身后,毅然将家人的劝告抛诸身后,踏上传送带,并迎向最终的毁灭。这个简单的跨层行为之所以显得意味隽永,关键就在于在Lewis开门的那一刻,游戏视角由第三人称向第一人称的自然过渡。在这之前,无论幻想世界的画面占据了多大的空间,想象中的Lewis对我们来说,依然只是一个“他者”。而一般来说,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最核心的不同,就在于它提供代入感,以游戏的形式使玩家进入到角色本身,更进一步讲,视角问题也涉及某种道德倾斜,在第一人称下,玩家以角色的视角看待世界,此时此刻,“我”即是“他”,这实际上为角色创造了更大的伸张主体意志的空间,使玩家更易与其达成价值判断的同一,本作中对于第一人称视角的广泛运用意义亦在于此。只有在亲自切鱼以及探索幻想世界的过程中,我们才更有可能理解和认同这个沉迷幻想的瘾君子,也只有在完成了第三人称向第一人称的转变后,我们才能超越对“Lewis已完全陷入幻想”的粗浅认知,在他回观自身的那一刻与其思绪寻得某种同步。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荒谬的悲剧,但用这种方式,我们“理解”了Lewis,考虑到“我们”同时还是Edith,也可以说,这亦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Edith对故事的可能观感。在见识过Lewis的死亡后,Edith对她的哥哥作出了“酷”的评价,考虑到Lewis的行为和遭际会给他人带来的一般认知,这不大可能纯然来自Edith在了解故事细节之前的既有印象(何况作为一个游戏迷,Lewis连打游戏都不是Edith的对手)。因此,“我兄弟非常酷,真希望你能认识他”,这句话透露出的,毋宁说是某种“理解之同情”。越到后来,那些死亡的时刻在Edith的心底所激发出的情绪,就越是积极的,在她与故事的主人公们之间,不再存有丝毫的隔膜、蔑视与不解。从终于飞向天空的Calvin,到再次沐浴在阳光下的Walter,每一个终结的瞬间某种程度上都是壮美的,独一无二的,Edith所肯定的,当然不会是他们种种怪异的举动,但她依然能从这些亲人身上和他们的故事中,挖掘出难以估量的积极价值,在更高的层面上,她所肯定的,必然包含着死亡的那一刻,故事的主人公们对神秘周遭的深刻见证,以及这背后那不可测度,不可逃避的一切。
蒙田说:“知道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这是神圣一般的绝对完美。”完成了整个游戏流程的人都知道,在写作这本日记的时候,Edith已经时日无多。然而,从她自身的角度对无限未知的世界所发出的肯定与惊叹,就已经赋予了余下的短暂时光以无限的价值。这不是享乐主义与盲目乐观,也不是对无常威胁的消极承受,而来自对时间永远处于不断的创生与消亡的过程中的深刻认知,是以自身的存在,对不可探知的秘密的生动揭示。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真正理解了Edith Finch所要遗留下的到底是什么。行文至此,我不由想起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永恒与一日》的最后,诗人与妻子的对话,如果我们把这颇具格言特质的问答放在本作的语境中,会惊喜地发现它同样耐人寻味,就让我们以此,为这篇文章作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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