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无边,彼岸无涯,晦朔潮汐,不渡残年。”
依本人之愚见看来,这个时代,它所能给予人们最大程度上的宽容,无非就是信手拈来、掘之不尽的信息。
闭锁的时代,已同渡渡鸟、猛犸......与天花之类的事物捆扎在一起,科学与理智的沉重石锚长坠其上,消失在人们的枕后。
充沛丰富的信息,被人们攥在手心,被吸收而后重塑。人们通过这个过程,向世界展示着后者居于他们自己眼中的古怪镜像。这种反馈带给他人的感受,很多时候,是扭曲、怪诞......甚至充满无端恶意的。
当然,假设,有人竟然有闲心,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投到一个糟老头子的胡言乱语上,并且还耐着性子读到这里。那么,我认为,我有必要对这些渴望乐趣的觅求者,作一个诚恳但实在又无关痛痒的道歉。
以上这番极不客观、严重有失偏颇的言论,不会影响接下来的内容,但是,如果有人读完全部这些之后,我不能保证就这些信息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或是什么说法。所以,也请把最后得出的形状留在脑内,任它随衿下遗梦,褪色、风化为一摊齑粉。
作为一名前新闻工作者,我向来鄙夷故弄玄虚、杯弓蛇影之人;这种吊人胃口的做法,不是我的准则与初衷。与之相较,我更情愿,把我现在叙述的这团废话比作一个缓冲,一道缓兵之计......或者说,一个似是而非的警告。到了这里,谁都大可以一笑嗤之,指尖一划,六根清净。
作为一名信息的加工者与初授者,我也不想任何人成为我的“零号病人”。显而易见地,我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转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如果不在意故事的真实性,有兴趣者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凭它在脑内恣意生长。
就同我最开始提到的一样,这个故事,在我眼中透露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细枝末节。这个故事之所以会出现,完全是出于当事人的遗愿,以及我那即将退休的职业道德。
这个故事不应该被讲述,被记录甚至被记忆,它早就应该消失在潮涨潮落之间,被遗忘在苍白盐田与泥泞的滩涂之下。
如果这样的不知所云、闪烁其词都没有将阅读至此的人们引向别处。那就请将这些话当成一个合适、恰如其分的暗示,一个弹射按钮、左上角的ESC键或是朝左的返回箭头。当有人感到无聊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时,不要犹豫也不要让什么心理因素作怪,让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头消失就好。
我曾经工作于东南电视台,在几年前短暂参与制作过一档福建台的人物访谈节目。
节目的具体信息,没有必要在此透露。需要知道的,这是一档专门宣传本省杰出人物事迹与贡献的纪实类节目,旨在弘扬先进人格,树立大众榜样。
在那短暂的一年时间中,我因此接触到不少八闽之地上的伟人骄子。
我接手的最后一个主人公,我对他进行了为时三天的采访。比起之前其他主人公,这位抗战老兵的叙述是最为简洁明了的。
后期的录音与采访录像产生了几万字的文字记录,再加上之后的无数次编辑......如果有人恰好是东南台的忠实观众,那么,在那一年岁末,他或她可能就会发现,这档节目在当时那个黄金时期,没来由的少了一期。
与主人公,清晰明了简洁有力叙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故事的内容却是矛盾重重,难以自圆。细微到像是捏造的细节比比皆是,以至于我一时都无从下手加以修改。最终,经过节目组的一致讨论,那期节目先是被砍了时长,再后来,直接是流了产。
接下来的内容来自我对采访内容的最后一次编辑。我写下这些时,老人已去世多时。内容的真实性由于年代久远,已无法考据。在此,我只作转述,除非必要,不会发表过多影响读者判断的言论。
那期采访,于2012年11月中旬展开。也是不同于以往,老人是主动找上门的,老人在福州上学的外孙联系台里,将老人的情况反馈给了台里的一个公益节目,进一步了解情况之后,台里认为老人的情况更适合宣扬而非博取同情,于是,我就此介入了老人的生活。
老人姓谢,1930年生人,闽北南平人氏,出身地是南平市下辖的一个县,那是福建省的最北端,离武夷山很近。
如果老人活到了现在,也有将近九十高龄了。他出生的村子叫作宝山村,在老人两岁的时候,1932年,红十军团由此南下入闽,那时方志敏率部攻入城中,解放了老人家乡。听老人说——他也是听他父亲说的,方志敏当年曾短暂在村里修整过部队,时年两岁的他还在方志敏膝头上撒过尿。
1947年,老人十七岁,时逢干旱颗粒无收,家人东拼西凑给老人借了两挑麦子,为了不在家中坐以待毙,让他带着麦子进城自谋生路。
十七岁的他挑着担子,走了一天一夜,将近三十公里。他进城时,正巧碰上当时的闽北游击队征兵征粮,招兵的首长用他的麦子煮了两大锅麦饭,他吃了三碗,便穿上军装跟了部队。
一直到1949年初,老人的部队都只在闽北山区一带活动,基本的活动范围据老人回忆,应该是在武夷山、建阳、建瓯、三明、光泽、沙县与吉水这几个地点一线。闽北地区是典型的山地地带,对游击作战非常有利,老人便随着大部队一刻不停地变换驻扎地点,同一个地方呆不过一星期。前期基本都是靠步行,后来有了缴获收入,便去到永定和向作茶商的客家人买马代步。
情况持续到1949年,老人入伍两年之后,1949年7月底,老人所在的部队被临时编入红军第三野战军,半个月后,他随部参加了解放福州战役。
这是老人第一来到闽南,也是第一次顺闽江南下看到大海。
福州自四九年四月沦陷到八月解放,被占领了四个月不到。当时老人驻扎的地点大概就在如今的澳门路附近,想来就在三坊七巷到林则徐纪念馆这一线当中某处。
老人服役五年,于1952年复员,在福州一役后,他就一直受命待在闽南直到退役。
1949年到1952年这三年,是老人故事中的重点,也是让我感到最为不安的部分。并不是因为这部分有多么地怪异或又是有什么险恶的隐情,而是因为,我认为,这个故事,它也许没有随老人的逝世而结束。
老人于1952年十二月复员回乡,因为有过部队院校培训的经历,被当时他县里刚刚成立的检察院录用为一个办公室主任,一直干到退休。
老人与夫人一共生育了五次,现今在世的子女只有两人。
1949年11月,老人被稀里糊涂地抽调去参加了一个,莫名其妙且美其名曰为部队院校培训的任务。
大字不识一斗的他被摁着脑袋,于前身为福州船政学堂的,福建省立高级航空机械商船学院,上了八个月的旁听课,上课的内容从英语、物理、机械原理、水文地理再到医学......多而杂乱,以至于老人在两百多天中只学到了一点皮毛的电学、机械学与基础医学,以及一些基本的航海知识。
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最后结业考核中因为不合格而被淘汰,出乎意料的是,结业之后,他直接被派去一个位于长乐的海防点。具体地点,从老人的描述中我大致能推断出,这个海防点应当就在现今的长乐机场附近,离闽江入海口不远。
上级给老人安排的任务,是为期两年的守岛任务,守岛的哨站原先是当地渔民自行建立的灯塔塔楼,主要用途是引航船只避免搁浅触礁,其次就是利用地势,预警倭寇来袭。
灯塔位于一处海岸岬角,建立在临海的断崖顶上,距离断崖不到一点五公里的浅海中有一座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岛,那座叫作“晏公屿”的小岛就是当年老人的职责所在,同时,也是他故事中的第一个疑点。
小岛本来没有名字,老人从当地渔民口中得知,“晏公屿”原本是一片海底暗礁,在古时是无数小型渔船与商船的鬼门关,孤崖灯塔从唐代伊始,为的就是警告过往船只避开这片区域。
十七世纪,也就是明朝万历年间,泉州大地震,那片暗礁浮上海面成为一座小岛,周围的渔民们在岛上地势最高处,建起一座简陋的妈祖庙,以此祈求那片海域就此平安无事。
“晏公屿”这个名字,来源于妈祖神话故事中,被妈祖娘娘制服的海怪“晏公”,“晏公”原本无恶不作,藏身于海中劫船吃人,被妈祖娘娘收服后弃暗投明,成为娘娘手下一员大将。至于“晏公”的形象,可以参考巡海夜叉与沙僧的结合。
虽然晏公屿浮上海面之后,沉船搁浅事故就没再频繁发生,但是晏公屿却在之后成为了倭寇入侵的前哨,从明朝那次地震之后,一直到晚清,那里一直都是倭寇的聚集点,自然的,几年前从闽江口登陆福州的日军也没放过这个隘口。
老人与几位战友接手这个叫作“嘉应”的哨站时,日寇早已人去楼空多时,塔楼里只剩下大量焚烧未尽的日文资料,以及两台没来得及带走就被就地销毁的电台。
灯塔的灯室却是被日本人修缮一新,原本使用煤油与蜡烛的光源,被日本人换成大功率探照灯,他们不惜动用重金大力将电送上了这座八十余米高的孤崖,电路越过泥泞灰黑的大片滩涂,又跨过炽白炫目的废弃盐田,在黑与白交织的海边棋格上跃进,最终从断崖下攀附而上,为灯塔送来生命力。
嘉应站为1944年福州第二次被日军占领时建立,1945年五月福州从日寇手中解放,位于长乐、闽江入海口南侧的这个哨站就此荒废,一直到老人被上级派来,这里已经空置了五年多,期间只有几个被隔离的麻风病人在此陆续居住过,里头日军遗留的物品以及灯塔线路都没有被怎么触碰过。
电路的状况虽然很不乐观,却奇迹般的还能工作,这五年来的风吹日晒,潮涨潮落使得线路外层蒙上了一层盐壳,大量的燕鸥在木桩柱上筑巢、排泄,一些桩柱沉入滩涂里,上头长满藤壶、贻贝等诸多甲壳动物,但当老人为了整修电路把那些甲壳动物清理走后,意外地发现海洋对这些木头的侵蚀作用出乎意料的微小,木桩只是简单的腐烂了浅浅一层,里头的坚硬木质却只是被浸湿,没有任何崩溃解构的迹象。
日本人留下了整整塞满,两个一人高白铁皮柜的哨站日志,四分之三的厚重装线本连着铁柜一起,被仓皇逃离的日军匆忙烧毁,塔楼里所有的物件都散发着一种被汽油浸透似的灰烬味道。
剩下可堪辨认的日志,被上一位在此了度残生的麻风病人,用作了窗户纸与夜间篝火的引物。有幸逃过两劫的文本,却在最后败给了回南天多年以来锲而不舍地侵蚀,被霉斑、蛛丝与蛀虫装典成一堆面目全非的斑斓纸浆。
在老人与战友们完成了一些必要的修复与扫除工作后,上级机关从最近的驻地指派了一名干部前来指导工作,哨站的日常制度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乏味。
除开日间巡逻、昼夜哨位,其他主要任务还包括每日观察晏公屿,填写观察日志与维护灯塔正常运作。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年纪与老人差不了两岁的首长不仅给哨站带来一卡车的食品补给,还给老人与战友们配备了几乎可以武装一个排的武器弹药。
那个年轻的中尉在匆忙视察一番安家成果之后,就一刻不停地离开了,这是老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到这位军官。之后,每一次前来运送补给的人都不一样。大伙多少感到了一些异样,但也只是在私下聊天吹水的时候侃上几句,也没有人把这个情况放在心上。
嘉应站距离最近的村庄大概有五公里,老人信誓旦旦地和我保证这是他用双腿量出来的。那里虽然廖无人烟,但确实不荒芜,险峻的山崖东面就是汹涌的怒涛,岬角两边是无限延伸的狭窄沙滩,每每退潮后就会露出大片大片裸露的废弃盐田与生机勃勃的黑色滩涂。
孤崖下,沙滩后,是一片茂密、纵深极广的果林,据老人回忆那里大概有芒果、香蕉、木瓜、芭乐、龙眼、荔枝等等数十种水果,可惜的是,果树大多都不成气候,结的都是酸涩的青果,还没能等成熟就早早落地,成为鸟虫的口粮。
日间巡逻的路线就是从孤崖一侧海滩出发,沿着果林外围绕上一圈回到原地。灯塔则分为三层,一层起居,二层用以观察海岛,三层就是灯室。
一个精通电学的战友用日本人留下的电台残骸,七拼八凑出了一台收音机,放在二楼窗边供无聊的观察哨兵打发时光。
1950年夏末,老人因为误食变质鱼获食物中毒,被安排当了两星期观察员,足不出户廖以养病,那时一干人刚接受不到一个月,个个干劲十足不敢有一点怠慢,老人虽因病无法参与站岗与巡逻,却是因此将所有精力放在了观察海况上。
观察员的工作就是每天用望远镜观察晏公屿及其周边海面的情况,然后按照时间节点与规制填写日志,填写好的日志会在下一次补给送达时被回收。
工作虽然清闲,但无疑是极其无聊的,加上天气炎热与腹中病痛折磨,老人连打盹儿偷懒的念头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老人便开始百无聊赖地研究起被用来糊窗户的日文日志。
尽管对日文一窍不通,但是长时间对着那些蚯蚓爬一般文字的观察,也还是换来一些成果。
通过与机关印制的日志做对比,老人发现配发给自己的日志在形制上,与日军使用的日志,除了在材质与规格上略有不同外,里头的各项内容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说,上头有人见过这种日志并且原封不动地把它们翻译成了中文版。
各个项目一一对比,再加上一些似懂非懂的繁体汉字,更加坚定了老人的这种想法。
窗户上的日志,材质是牛皮纸,在填写完成后还进行过油封,笔迹所在的这一面朝着屋内,保存的比较乐观,但上头的内容还是在五年的时间里消逝了大半,老人还是从上面发现了一些有意义的信息。
日志的填写者,叫作桑前镇田,老人对照着自己的日志,在每一页哨兵签名处都发现了这个名字。此外,日志上除了时间、天气、情况简介等常规内容外,还有一项奇怪的观察事项:
日军日志上这一项是晏公屿的精确位置,包括了经纬度、高出海面的高度,以及与嘉应站的相对距离。
但是那一长串需要填写的数据到了自己日志上,就只剩了一项岛屿与哨站的距离。
虽然老人目睹过涨潮时,晏公屿四分之三的部分被淹没,但从桑前镇田事无巨细的细心填写上看来,日本人似乎是在担心晏公屿是不是会突然长腿跑了。
最奇怪的是,老人发现,那些数据还真的一直在变动,在桑前镇田的观察中,晏公屿相对哨塔的距离最远有一千五百米多,最近却是连一千两百米都不到。
老人测量距离的方法,是用望远镜镜面上的判距尺,只需要找到合适的参照物,就可以大致判断距离。这也是老人为数不多能熟练掌握的知识技能之一。
之后的几天,老人以岛上西北侧妈祖庙里,倾倒的妈祖神像为参照,一天三次,一连测了几十组数据,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晏公屿距离嘉应大概有一点四公里上多不到一点五公里。连续不断的观察中,除了十五月圆涨潮,小岛被淹没在水面以下,其他时间晏公屿都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
晏公屿形状大致成一个规整的椭圆,由海底礁石、死去的珊瑚礁、以及少量遇难船只的残骸构成,平时超过一半的面积被浅浅没在水下,只有在退潮时整座岛屿才会露出水面。
小岛周边全是犬牙差互的尖利礁石,岛上则覆盖着粗砺的黑色砂砾与面积可观的滩涂淤泥,岛上唯一的植物只有藻类,海鸟也只有在退潮时会到上面捡食搁浅的鱼类。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因为古时这里发生的无数沉船事件,自明代小岛浮上水面之后,周围的渔民自发在小岛的最高点捐建了一座规模甚小的妈祖庙,并给小岛取名“晏公”,希望以此来镇压因沉船溺死的无数冤魂。
到1950年,时间过去三个半世纪,那座小庙早就没了踪影,虽然这三百多年来周遭的渔民维护不断,就连把小岛当做临时据点的倭寇也出过力,但终究是抵不过轰炸机的一次侵。现今岛上只剩了零星一些残垣断壁,以及被侵蚀地不成样子的妈祖神像。
时间来到八个月后,1951年农历三月,那时的老人已经在嘉应站呆了快一年,填写过的日志也超过了数十册,对晏公屿的了解谈不上了如指掌,也可以说是明了于胸。
那天是农历三月二十号,当时老人正在准备出发去巡逻,正穿着装具,就被几声紧急集合哨拉到了塔楼前。
听战友说,驻地来了一位级别颇高的首长,要来嘉应站视察工作顺便布置一些重要的任务。
那位首长是自己骑马来的,却是穿的百姓的服装,独自一人牵着马上了山崖。
首长年纪不小,头发花白粗砺,黑到发红的方脸被一圈刚刮过的胡茬包裹着,一双圆眼浑浊发黄,身高不矮却是有些圆肩驼背。
一干人在一层的起居室搭起一个临时的会议室,一个机灵的战友找来一些还可入眼入口的水果摆了一堆。
首长看着老人与战友们坐下才最后入座,他先是把近期的观察日志一页不差、一字不漏地细细阅读了一遍,接着把嘉应站的成员挨个表扬了个遍,说了些客套话,又尝试开始与战士们拉近距离,叫大家一起吃水果,边吃边聊。
老人是闽北人 可在座的与会者八成以上都是闽南人,会议就在令老人头疼的闽南话中慢慢推进,老人在福州待的时间本就不长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更是让人头大。
索性,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他便把心思放在桌上水果上。老人抓了一把干龙眼,剥开一个,却发现里头还有一层壳,他把第二层壳捏碎,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
他连着剥了几个,都是这种情况,后来,似乎是有些恼怒了,他便用拳头“哐哐哐”地砸了起来,直到面前堆满龙眼壳,一片狼藉的残骸里还是连哪怕一颗龙眼肉都没有。
首长被老人这番举动逗的直发笑,一边的战友直骂他是只毛手毛脚的猴子。
玩笑归玩笑,很快,首长一刻没停地给他们布置起这次任务。
与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经历相比,这次的任务才是真正的古怪至极。
首长带来的任务,是要求战士们在两天之内,将晏公屿上的妈祖神像运到岸上,再花上半天时间做一些修复工作,之后,机关会派人将神像带走,赶在农历三月廿三之前,将神像送回泉州贤良港天后祖祠,参加廿三号的妈祖海祭。
荒唐,这是老人的第一反应,这种毫无意义又浪费物力精力的行为,这两年来自己屡见不鲜,但是这种连原因都不清不楚的迷信行为,也是开了老人眼界。
后来的解释是,老首长说,这本是周围渔民的活计,晏公屿上的妈祖像是件古物,明朝小庙刚落成时,周遭的渔民集资,由官家出头,从泉州妈祖祖祠请来这尊等身木制宝像。
本来在日军空袭过后,渔民们就想偷偷上岛将神像运走,但日寇快上一步,先占领了嘉应塔,建起电路重修灯塔,几乎是把这一带封锁了起来。
日寇战败被驱逐后,周围的渔民才又着手起这事,可自从老人与战友们接手了嘉应站之后,这里又成了军事管理区,最终渔民们向机关反应了问题,首长们一致决定,这件有利于融洽关系的任务就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守岛战士们身上。
老首长没给战士们太多准备时间,稍后,协调来的渔船于最近的野港就位,首长提出的方案是战士们先乘渔船航行到与晏公屿有一段距离的近远海交界处,防止渔船触礁,再从渔船上放下皮艇以人力接近小岛,趁着涨潮潮水的位置还算高,借海水浮力将神像运上船。
这是一个可行性颇高的计划,虽说不上滴水不漏但优在简单明了,除开让老人搞不明白的一点——首长不让留人在哨站,要求全部人员出动,又几次三番建议暗示,让战士们带着武器上船。
他们于黄昏刚刚开始涨潮时上船,开船的渔夫对这他们一帮人很是尊敬,人一登船就殷勤地给大家安排座位,接着又闷声不发地回到内舱掌舵。
渔船沿着闽江口南岸,缓缓驶向黄灰色玻璃样的远海海面,经过嘉应站时,老人发现灯塔是亮着的。
老人强压着晕船带来的恶心,抱着枪倚在船舷上闭目养神,脑子里过着一些有的没的念头,昏昏沉沉间,竟是慢慢睡了过去。
那场梦里的景象,老人一连说了好几遍,每一次都不一样,我把几个版本综合了一下,最终记录下以下这个最符合老人记忆的版本。这是老人当时在渔船上做的一个梦,依我看来,这个故事里,有没有这段实在无关紧要,读了,反而还会对读者判断的客观性产生影响。所以,一如我开头的那番废话,如果有人不厌其烦地读到了这,那么,就应该明白,选择的权利自始至终都在人们自己手里。
老人抱着枪醒来,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嘉应灯塔一楼的起居室,面前地上是一堆刚刚燃尽的日志,一双灰黑泥泞的脚印从自己屁股底下出发,直直踏过火堆,走出门外。
老人用枪托支地撑起身体,回头看向窗外,那里没有百米悬崖下的灰白浪花与远处的星罗小岛,只有一片极为宽阔的黑色粗砂海滩,沉默地延伸向远方,接上灰蒙蒙一片的平静海面。
老人打开灯塔的铁皮门,脚印从门下,踩过生硬的砂砾,消失在无声的海浪下。
孤崖在视线尽头轻薄的海雾中闪着白光,顶上另一座灯塔在黄昏中播撒着温暖的橙色光点。
自己在晏公屿上,老人在梦中意识到,仿佛就是为了印证这一点,老人第二次回望,褪色发白面目模糊的妈祖像直直立在刚才自己起身的位置,两尊身形高大,面目凶煞的蓝脸夜叉像手舞足蹈,手中的三叉戟直直插进火堆里,上头串满还在燃烧的日志,掀起满屋子的红黑色余烬。
铁门上的红锈变成了蓝绿色,一个狴犴头从剥落的绿漆下浮现,慢慢张嘴咬住门上的铁环,空洞的虎目直直瞥向海岸。
天空在老人回头的瞬间变为黑夜,对面的岬角在静默中被从天而降的火球吞没。战机在经过自己头顶时,精准地产下一颗小太阳似的遗卵,那枚精致的炸弹,静静划破空气,在老人眼中放大再放大......最终一头扎进老人面前的松软沙地。
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致命高温与冲击波,炸弹把几顿黑砂抛进天空,里头迸发出来的却是几万张发黄褪色的油封牛皮纸,每一张的一角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是庙宇又是灯塔的建筑开始崩塌,残骸在落地之前就化为黑色细沙,暴雨一样砸在老人脸上,弹坑被迅速上涨的潮水填满,漫天纸页在沙雨中无声自燃。
海水溢出砂坑,于老人膝盖处停住,妈祖像被淹没一半,在老人的注视下缓缓倾倒向一边,两尊夜叉像转向老人,那堆余火在黑色海水中兀自燃烧。
“你 该 罗!”(推测为日语发音,写作“逃げろ”,读作“ni ge ro”,意为“快逃”)
老人顺着声音回头,砂坑正被黑砂从四面八方填满,燃烧耀眼的海岸在迅速放大,脚下传来的震动让他产生了晏公屿正在移动的错觉。
可是,后来我问老人,梦里也有错觉这一说吗?他的回答让我很是无地自容,他说,梦不就是由一连串的错觉构成的吗。
老人是被战友扇醒的,战友尖叫着催老人赶紧下船,不是去干活而是逃命。
远海海面异常平静,船帆瘪着没有一丝风,波浪的跃动可以用慵懒来形容,晏公屿在船右后方,正冲着渔船极速冲来。
要不是战友提醒,半梦半醒的老人还真以为梦中的场景成了真。晏公屿当然不会动,朝着它冲过去的是船。
海面似乎倾斜起一个很大的角度,船身不受控制地冲向小岛,战友放下皮艇把武器全都撂了上去,就这么一下,小皮艇就向晏公屿滑行去了十几米。
渔夫已经先头跳下海,沿着拴在皮艇上的麻绳爬了进去,他在那一叶孤舟中对着船上的人们大吼了几句,老人只依稀记得其中最为简单也最奇怪的一句。
老人回忆起这段时,着重强调了当时的声音,他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其他原因,在渔船撞上晏公屿西北角的那几分钟里,海面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周围人仓皇的大呼小叫也非常不真实。
自己被战友半推半就拉下水,又互相扶持顺着麻绳在倾斜的海面上向皮艇游去。
渔船在潮水带动下,堪堪掠过小庙遗址撞上一串锋利细长的巨型礁石,船身像烂鸡蛋一样碎成无数块,沉重的桅杆从根部折断,倒下击中拴在皮艇上的麻绳末端,一船人被底朝天掀进海中,几个战友挣扎着避开乱流与漩涡去捞正在下沉的武器,冰冷海水把老人完全从睡梦中激醒,在那电光石火的几十秒钟里,老人冒着被海水随时吞没的危险四下搜寻了一下,那位首长不在船上也不在水里。
海面倾斜的更厉害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潮汐改变了方向,晏公屿成为了引力的源头。
一旁那个猴子一样干瘦的黝黑渔夫在水里使劲扑腾着踩水保持平衡,嘴里一直在重复那句怪话;
后来,老人说,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被冲回了岸上,熟悉的孤崖就在不远地方,自己不知昏迷了多久,又到黄昏的岬角安静地可怕,落日已薄西山,东边的月亮却是迫不及待地浮在缕缕血红的晚霞间。
所有的武器被驾成一堆放在老人身侧,上头覆盖着一层墨绿色淤泥,老人拿出其中一支,弹药室里全是火药粉末,导气栓脏的不像话,弹匣不见踪影,这些武器明显在最近被猛烈使用过。
那天傍晚,他独自一人背着所有枪回到了哨站,趁着天色未黑,也顾不上身上的各种伤势,一点时间没耽搁,打开塔顶的探照灯,拿起望远镜在海面上徒劳地搜索可能的幸存者。
渔船的残骸还静静伫立在岛上妈祖庙的遗址边上,破碎的船身辐条像是某种死去巨鲸留下的肋骨笼,把妈祖像笼罩其中。
老人发现晏公屿变近了,至少与岸边缩短了一百五十米,小岛的大小在镜面上几乎没有变化,但老人心里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却在慢慢成型:晏公屿在靠近陆地的同时也在沉入水下,它在按照某种符合透视比例的方式接近岸边,但岛上的妈祖像却成了它鬼祟行为的揭示者......自己这是疯了吗,那只是座岛!
接下来的两天,老人不断地重复观察着晏公屿,陪伴他的只有那台成为遗物的自制收音机。三月廿二日午夜刚过,晏公屿与嘉应站的距离缩小到不足一公里。
老人将探照灯彻夜对准妈祖像,每当他从瞌睡中惊醒时,终会发现射灯下总会又变成一片翻涌的黑色海水。
老人将堪用的武器全部上膛,准备好几捆扎在一起的木柄手雷。他带着武装与收音机,下到孤崖底,岬角的终点,把收音机调到某个安静的频道,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静待天亮。
三月廿三,妈祖祭典这天凌晨,躺在礁石上睡着的老人,被收音机传出的尖厉防空警报惊醒。他起身关掉收音机,跳下礁石,犹豫了几秒,便端着枪向距离自己只有五十米不到的妈祖像慢慢靠近。
天色渐明,海水一波波退走,露出老人熟悉的泥泞滩涂,神像立在浅浅一汪咸水中,身上的油彩因为年代久远,全都氧化成了一团恶心的浆糊。老人有往前踩上几步,海水相应地退下,显出神像身后大片凸起的黑色砂地。
海水在黑色沙丘上起起落落,像是在呼吸似的被吞吐,老人迅速打空一个弹匣,子弹穿过神像无声地没入砂地。
雕像向前颤动了一下,砂丘向前拱起几寸,老人立马调转枪口朝那倾泻了半匣子弹,沙地被打出一个大洞,一团破布从里头被“吐”了出来,采访时,说到这,老人拍着胸脯,以一种堂吉诃德式的自豪向我保证,那团破布是一件日本军服,他不可能会认错衣服上的膏药旗。
他硬着头皮用刺刀挑开皱成一团的制服,衣服左襟前缝着老人十分熟悉的一个名字——桑前镇田。
神像被气浪震倒,陷进松软的滩涂,黑砂随即抓住机会往前挪动几步,雕像上的弹孔流出灰黑色泥水,老人又打掉两个弹匣。
单调的防空警报来回飘荡,老人在用光所有弹药后,把收音机也丢了进去,它撞上一块不断颤动的褐色礁石,旋即消失在黑砂之下。
碍事的装具被老人脱下丢掉,他脱掉上衣只留一件背心,他扎好马步站稳脚跟,试了试神像的重量。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扶正妈祖像,抽出几乎陷到大腿根的左腿,将刚刚扶正的神像一脚踹倒,砂地马上随着后退的神像回缩。
他跪在妈祖娘娘面前,在腥臭的泥地上磕了三个头,便将神像横放着向远海翻滚过去。
神像往前滚动了还不到五十米,两架并行的轰炸机,从老人头顶呼啸而过,在天空中留下两串不断放大的黑点。
第一对燃烧弹击中嘉应站,灯塔在一片静默中化为一根耀眼的火柱,冲击波在零点几秒后波及老人与神像,两者被猛烈的气浪抛出去将近十米。
海水的深度已够木制的神像漂浮起来,老人扒在神像上,眼睁睁看着接踵而至的燃烧弹在身旁灰黄色的肮脏海水中,炸成一朵朵红莲。
黑色砂砾在自己身下翻腾成一片诡谲的阴影,无数苍白如死鱼的面孔与扭曲肢体从里面浮现,在沸腾的海面之下无声地向老人求救。
混乱又致命的冲击波,将老人掀翻又抛出水面,妈祖神像在火光中分崩离析,自己被沸腾海水灼伤的皮肤上嵌满黑亮的坚硬碎石,最后几颗燃烧弹在极近处爆炸。故事的最后,老人对我说,他被炸死了。
老人向我展示当时燃烧弹在他身上留下的大片烧伤,那些从双肩后延伸到小臂的伤痕的确触目惊心,但是这也实在无法证明,老人口中匪夷所思的死而复生。
空袭摧毁了嘉应站连带着沙滩后的果林,以及......如果老人的说法可信的话,那场空袭实际上是针对晏公屿去的。后来复员回家的老人曾几次回到当年的地方企图寻找晏公屿,但别说找到一座像模像样的小岛,就连那片果林所在的沙滩和灯塔所在的孤崖,他都没能再一次找到。
知道老人回家,也没有人为那次空袭负责,晏公屿倒是真的不见了,听说空袭投下的燃烧弹把岬角烧了个底朝天,连沙滩都被烧灼的焦黑。
老人的战友与那位老首长,一直没有被找到,老人一直试图在采访中回忆他们的名字,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后来,老人在福州以半养病的状态待到退伍,回了闽北以后便被直接招进了检察院。他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后来的四次生育,又分别诞下两男两女,可令人扼腕的是,老人的两个儿子,刚出生就患上了新生儿白血病,不到一周岁就早早夭折。二女儿出嫁生下自己的孩子后得了癌症也不久于人世,只有老人的大女儿与幺妹,陪伴老人两夫妇至今。
我曾就无法将老人的经历搬上电视,向老人的小女儿道过歉,老人的小女儿她也表示理解,她在电话中和我透露,她小时候老人总是用那个日本人吓唬她;
老人的家人再一次联系上我时,时间离采访结束那时已过去七年。
2019年初,我当时正在休退休之前最后一次年假,一个在漳州工作的大学同学外孙女满月,便邀请我去漳州他家吃满月酒。
他家在漳州一处高档的滨海小区,是他和亲家集资为女儿女婿购买的新房。
那地方在漳州周边的一个临海县市。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在小区任何一处高度超过五层楼的地方,远眺海那边的东山岛。
那天傍晚酒足饭饱后,我便在小区中散步消食,小区临海一隅,有一座被当做公园的人造半岛,将要入夜的海滨有些微凉,那座叫作嘉佑苑的微型海岛花园才刚刚热闹起来。
公园呈正圆形,小区物业用了黑、白、灰、红四色石子由外至内铺成了四条成同心圆的环形小径,最外侧黑色碎石路边立着高大的防护栏,下头就是静谧祥和的近岸浅海。
四条道路之间是各种各样的花圃与爬满藤类植物的高挑木制走廊。
打来电话的是老人大女儿,当时我正踩着木板走道向公园中心的地中海式小楼走去,公园里满是嬉戏大闹的小孩,只有那比较安静。
老人大女儿说明了自己的打来电话的目的,并为唐突来电几次三番向我道歉。
我边听着电话,边沿着白色塔楼外沿的楼梯向楼顶的观光厅攀登。
老人女儿说,老人在去年十二月底去世了,没能过上自己的九十岁生日,他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七年前那位省里来的记者,心心念念地想让自己女儿再联系联系电视台。
我把电话夹在下巴上,双手解开天蓝色大门上的撘链,侧身溜进空无一人的顶层瞭望间。
我坐在连塑料膜都没开封的天蓝色长椅上,边回应着老人女儿边打量着顶层的装潢。
我对老人大女儿解释说,虽然当年采访的还在我手上保存着,但那档节目已经停播许久,如果她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将那些资料全部给她,我留着这个非典型的鬼故事这么久,想想也是有点可笑。
说着说着,我换了个姿势侧身看向窗外,硕大发黄的夕阳正慢慢没入海尽头的远山中,橘色的晚霞倒映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上,宛如画在玳瑁壳上的一副抽象画。
老人女儿的语气一直有点躲躲闪闪,她又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了,表示自己要去处理一下和殡仪馆产生的一点矛盾,匆忙挂了电话。
此时天色已近全暗,瞭望室里黑洞洞的,看着海面上闪烁起来的点点光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不禁有些迷醉。
玻璃窗上,有什么物件的倒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回头一看,圆形房间的角落里,竟然有一处嵌进白墙里的神龛。
顶层的电路没有装好,顶灯开关只有线头。我打开手机上的光源,发现神龛里供奉的是妈祖娘娘。
供桌上摆着几样干巴巴的果品,香炉被打翻,香灰撒了一地。我扶正香炉,发现我以为是香灰的污渍,其实是又湿又黏的黑色砂砾。
地上躺着两尊只有拇指大小的人像,面目模糊,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人像的基座上分别阴刻着繁体的“嘉应”、“嘉佑”。
我把人像放回神位两侧,酒此时已醒了大半;老人故事里那些模棱两可的细节,此时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复活,在我眼前连成一片。
我冲下小楼,狂奔回同学家中,我没有和他讲明理由边收拾行李要回福州。我在他家阳台上最后瞥了一眼嘉佑苑,岛上那些游玩享乐、共度天伦的大人孩子把我脑中的荒谬想法衬托的无比可笑......那只是座岛啊,我在想什么?
我于当晚收拾行装返回福州的住所,重新找出当年的资料开始漫无目的地撰写人们现在看到的这些。
期间我又打了几次电话给老人大女儿,都没有回应。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拨响了她妹妹的电话,没想到,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却是老人的外孙。
我在电话中表示我愿自费为老人作一次自传式的影像回忆录,只要亲属同意,我可以马上赶去南平。
老人的外孙以坚决的态度拒绝了我,从语气中我听出他的精神状况非常萎靡。
他解释说,因为一些原因,家里与承担老人后事的殡仪馆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现在全家人都在与殡仪馆周旋,实在没精力分身。
在通话的最后,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对逝者大不敬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老人的外孙还是表示并不知道我说的黑色砂砾是什么东西,还没等我为此表示歉意,他就挂断了。
故事到了这也没有了继续的必要,我所知道的细节、老人的回忆我也尽职尽责地记录在了文章里,至于看到最后的读者们会有什么结论,就像我开头无时无刻不在说的一样,请别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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