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为方便各位阅读,文中涉及的典故粗可以概略如下:文中“李寄斩蛇”的典故来自于《搜神记》十九卷,故事的最后,李寄在大蛇的巢穴中找到了之前被献祭的九位少女的头骨,“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悯”,她说出这最后十二字后故事便再无下文,只留文末寥寥一句“自是东治(今福州闽侯县)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而“九使公”的故事,亦由“斩蛇”伊始:古福清有大蛇掳妇人刘三娘进山,二十余载诞得十一子,此间妇人兄长刘孙礼修道习法后引雷击大蛇,斩其八子,复留三子,后三子成神,谓之九使、十使、十一使。
陈经理握着鼠标,仰面朝天倒在工位下头。电脑屏幕上的监控不停循环播放着某个片段。时间是那天下午五点过六个字,距离陈经理倒下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二十六度的冷气把他从头到脚舔了不下百遍,而屏幕上的那个监控画面也早已不知道重复了几个轮回。
那天是2021年福州入夏的第一天,可是天气还是如同热恋中的痴男怨女一般诡谲多变。白日的气温直逼三十度,而到了这日入之时,却又凉得逼人添衣。
这家藏在仓山区烟台山角落里的快餐店鲜少有人问津,但根据附近居民的回忆,这家半死不活的小店着实有些年头了。它藏在一处山坡的阴面,被几棵参天的阔叶大树挡在身下,门面上头就是一大团杂乱无章,同样半死不活的藤萝,从高处垂下,掩映着招牌。
虽说是连锁店,但从来没有人在同城其他地方找到过第二家德德麦炸鸡。
陈经理在入职前就这么干过,可是地图上连这家店都没有标识。至于理论上应该存在的前八家店……陈经理觉得这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事。
店面的布局就像一座挖了一半就被废弃了的防空洞,大堂、后厨以及店长办公室都在同一条直线上,只要陈经理往门外一歪头,整个店的情况,从后厨到大堂,一切尽收眼底。
话说回来,陈经理还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办公室,这多少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在经过入职前和店东家那番语焉不详的对话后,陈经理一度以为这份工作是场骗局。毕竟,一个月大几千往上,加业绩提成年终分红,而且各种节假日双休一个不落的工作,可以算的上是现代童话了。
店长的工作要求并不高,陈经理被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东家告知,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看着监控和调停矛盾,至于日常的运营……只要没有什么大问题,东家自己会负责绝大部分的运营工作。
陈经理心想。东家的这番话里有话,一开始着实让陈经理狐疑了一会儿。店里一共三班员工,前两班一班两人一共四个,第三班只有一个员工,负责夜班。
多新鲜呐,这是让陈经理感到奇怪的第二点:这家日营收可以为零的炸鸡店竟然是24小时营业的;
陈经理的单薄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握着鼠标的那只手不时抽搐几下,清脆的点击声不时飞出窗棂,转瞬间就被车流声吞没。
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收到了来自员工内部的投诉。早班员工怨气颇深地向陈经理投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夜班员工,称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夜班过后,后厨少了东西与库存对不上号。
于是一个半小时前,那天下午四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陈经理正襟危坐,调出了前一天的夜班的监控录像,他开始一帧一帧地查看,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人监守自盗。
一个半小时后,陈经理衣衫不整地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神志昏迷失去意识。
早些时候,那个叫阿九的夜班员工说自己有点事儿,得晚几个小时来上班,让陈经理帮忙看看店。
所以当陈经理被那个夜班员工发现晕倒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的事了。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陈经理因此得了严重的风寒感冒。
至于自己是怎么晕倒的,自己又在监控里看到了什么,成为了后来陈经理的一块心病。
尽管那个叫阿九的姑娘再三道歉,请求陈经理留下,陈经理还是毅然决然地离职了。
阿九依靠在柜台上,耷拉着脑袋,后厨的油锅沸腾得热闹,里头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炸。
门口的大树在风的吹拂下显得影影绰绰,阿九叫不上那树的名字,只是觉得那树叶的味道很是熟悉。
夏天就要来了,阿九能感觉到。那是属于她的季节。她本能地感觉到那股热烈如火般的生机正在自己四周迸发,上一个四季轮回留下的残余马上就要被新的事物所替代。
只是,今年的新旧交替、万物生长之时,来得格外地晚。
阿九甚至还能感觉到上一个冬天遗留下的肃杀,丝丝绵绵而不化的寒意在自己脊背上纠结成一个个无形的扭结,提醒着她这片天地的不仁与善变。
油锅大开着,即使是最大火力,阿九也还是觉得有些冷了,她只能一边尽可能地靠近那温暖的油锅,同时也尽可能的避开摄像头。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于睡眠的渴望与眷恋。生因春、长因夏、收因秋、藏因冬,自己已经难以跟上这天地四季的更替……也许,这里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阿九心想。
一股湿漉漉的暖意从手上流入阿九的四肢百骸,阿九看着自己滑入油锅的左手,微微合上眼睛。金灿灿的粘稠气泡组成一幅松散的手套包裹着阿九的手心手背。她脑子里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心里也明白这时不会有客人上门。
朦胧的光照进阿九眼底,她右手捂着自己心下虚里,感受着心尖那缓慢至极的搏动……“咚——咚——咚——”。一道青紫色的虚光自阿九眼底闪过,“——”,心跳漏过一拍,阿九闭眼侧过脑袋,油锅里飘出一阵焦味,极远极远的某个地方似乎有哭声传来。
汹涌的生机呼啸而来,叶落、虫鸣、苞芽吐蕊、人声鼎沸……全在这一呼一吸。万米高空的一粒冰核融化成雨,一队蚂蚁熙熙攘攘招摇过市。阿九吸进灼热的油烟却呼出冰冷的露珠。迟到的夏天正在迫近,迟来的生机已然喷簿而出。
有什么事发生了,阿九感觉到。脊背上的寒意如同一块块倒立的逆鳞,固执地不肯离去,提醒着阿九上一个冬天的萧瑟。虽然福州的四季并不分明,但夏天已至,上个冬天残留的寒意却不肯离去……至而不去,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柜台下炸起,奶声奶气的,尖细的语调里透着一股子兴奋。阿九一愣,不着声色地抽出浸在油锅里的左手,缕缕油烟钻进袖口从阿九的领子里飘出,她原地转动腰肢,缓缓将上半身转过一百八十度,光洁白皙的左手上没有一点油渍。
昏暗的日光顶灯被陈年的油烟与蛛网包裹着,潮湿发黄的吊顶低矮而压抑,原本鲜艳明亮的橙色墙砖挂满浑浊的水珠,整间大堂就像一方刚刚放完水的玻璃鱼缸。阿九呆立在柜台中央,出神地望着门外远方的街道,挂在招牌上的藤萝簌簌地抖落下一片片残叶,一串模糊的小脚印带着几片嫩黄的叶片从门口一路延伸到柜台下,阿九随着那些脚印收回目光,上下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她踮起脚尖俯身弯腰向柜台下看去。
引入眼帘的,是一颗光秃秃的、白里泛红的小脑袋,油光水灵,宛如一颗刚刚剥开的白煮蛋。
这小孩儿实在太矮了,比柜台还低了大半个脑袋,他充满稚气的童音从柜台下传来多少显得有些瓮里瓮气的。
小孩儿扬起小脸,肥嘟嘟的面颊红得像全熟的苹果,一对橘子瓣一样的小嘴唇来回蠕动摩擦,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满是对烤鸡的希冀。
同样肥嘟嘟的小手扒拉着柜台边缘,整人裹在一件过分宽大的袄子里,看上去,就像是年画里的福娃活了从画里跑了出来。
阿九微笑着,一言不发,轻轻拨开扒在柜台上的那双小肥手,她攥着那小孩儿的右手,紧紧握着那肉感十足的手腕,接着——她猛地直起腰,单手将那小孩儿拎了起来。
“诶诶!使公……使公!手下留情!”
小孩儿像只肥硕的小鸡,悬在空中挣扎着,捏着尖细的嗓音叽叽喳喳地叫着。
但阿九仍抓着那小孩儿的右臂,孤零零、脱离身体的右臂在阿九手中兀自蠕动着,五根短小的手指在空中开开合合。
“啪嗒”一下,手臂落回地面,翻了几个蠢笨的跟头,随机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
小孩儿抓着自己不安分的右手,讪笑着瞥向一旁的摄像头。
“切。”阿九翻翻白眼,一旁墙顶的摄像头顿时低下了头去。
“嘿嘿嘿嘿”那小孩儿发出一连串与他年龄严重不符的怪笑,宛如午夜里饿得发昏的夜猫子在哀嚎。
阿九从保温箱里拎出两只炸鸡,眼也不抬地就丢给了柜台下的小孩儿。又随手将自己那份撕开成两半,脖子一仰便吞下一半。
“咳咳……什么风把你海弟吹来了?”阿九揉揉嗓子,炸鸡对她来说还是太干燥了。
被阿九叫作海弟的小孩儿用独臂挥舞着他自己的另一只手臂,炸鸡的酥皮飞洒地到处都是,湿冷的大堂顿时被鸡肉的醇香所充满。
“嘶——什么大功劳轮得到我做?”阿九从牙缝间挑出一丝碎肉,转身给自己接了一杯可乐。
“使公你听我说,这次可真的是大工作……”海弟吞下一口炸鸡,接过阿九递来的可乐,低头匆匆灌了一大口。
“嗝——是厦门的吴真人,他托靖姑婆婆在福州找人办一件大事!”说到这,海弟原本就亮晶晶的小眼睛里好似要射出光来,他直勾勾地看着面前某个点,左手甩了甩正在不安妄动的右臂,又低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可乐,仿佛是想借着冰凉的可乐压下狂跳不已的心脏。
“为什么找我?”阿九总是惜字如金,每每张口说话,她都会感觉有一丝热量随着一个个字出口逃出自己的身体;事出反常必有妖,阿九得直切要害。
“他说使公你很靠谱的啦,去年帮忙操办婚礼的时候还是你搞定了最最难搞的傩神呢!”
阿九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不着痕迹地锤了一下台面;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龙王这老不……老人家才好……
海弟把右臂当作痒痒挠,伸进了脏兮兮的棉袄里挠了起来,他咽下最后一口炸鸡,说到:
“总结来说就是两件事,八个字,嗯……我想想靖姑婆婆是怎么说的?”
“……你最好快点。”阿九不耐烦地摩擦着自己的牙齿,她把舌头分成两簇,开始剔起牙缝里的碎肉。
“第一件事——‘天地四塞’”
“哈?"
"第二件事——瘟君死了!“
“哈?!”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
“啊啦!不管了啦,那些大人就是逊啦,都不会好好说话的;总之就是,明天使公你到闾山去找靖姑婆婆,她会给你交代清楚的。”
“哎呀,你就把心放在肚皮里好吧,明天中午之前,你到师大附小门前等着,有人会带你去的。”
“就这样?”阿九将剩下的炸鸡打包好,丢给了海弟,他一下把右臂按回了肩膀上,嬉皮笑脸地把炸鸡藏进了怀里。
“使公,到时候办了大功劳,可别忘了我这报喜的山喜鹊噢。”
“唔——看来我得先请个假了,这个月全勤是没戏了哎。”阿九叹息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个……使公,你别怪我多嘴哈。使公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待在哪不比待这强啊……”
“啪。”阿九一个响指,墙顶昏迷半晌的摄像头缓缓支棱了起来。
“少不了你的好处。”阿九转身端起油锅里的滤网,筛出被炸得焦黑的渣滓随手倒进了垃圾桶。
她呼出一口带着油烟味的冰凉浊气,再转过头来时,大堂里又只剩了阿九自己一人。
关于闾山这个地方到底在哪,与绝大部分人一样,阿九只在故事里听过。
现在的时间不过早晨九点,又适逢五一假期,学校没有上课。阿九带着口罩混迹在人群中,阳光的温度正正好好,人群熙熙攘攘,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车流往来不休。
阿九靠在被阳光晒的温热的石墙上,墙后便是学校所在,整片校区依山而建,被几米高的石墙包围其中。初夏清晨的日光穿过半空中稀薄的雾霭,打在阿九身上,她斜靠在墙上,蜷着一条腿,双手背在身后,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感官不受控制地朝四周铺开,滔滔江水淌过眼底,山上的林木沙沙作响,几只白鸽掠过头顶,消失在楼宇之间。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人正在叫卖着鲜榨的甘蔗汁,清凉鲜甜的香气沁入周遭的空气中,阿九闭着眼嗅了嗅,开始考虑要不要去喝一杯。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绊倒阿九的脚尖,摔倒在了她面前,接着“哗啦”一声,好像是什么液体洒了一地。
阿九撑开一条眼缝,只见一个穿着校服,梳着长长马尾辫的小姑娘摔倒在了自己面前,女孩儿背着一把比她一人还高的黑色木剑,看着就好像是女孩儿刚从某个武术兴趣班下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结果就在这被阿九绊了一跤
阿九无所适从地扒拉了一下口罩,自欺欺人地缓解了一下尴尬地气氛。她瞟了瞟人行道两边,迅速蹲下将女孩儿扶了起来。
“使公?”女孩拄着木剑将自己撑了起来,冷冰冰的小手搭在阿九手里,一双细长的凤眼自下而上地打量着阿九。
“靖姑婆婆差我来接你,我们走吧。”女孩儿话里没有一点多余的温度,她起身拂了拂灰尘,背好木剑,抬脚就走。
“小朋友?你是?”话一出口阿九就后悔了,面前这个“小朋友”指不定是哪个辈分的人。
“好好,这就来。”这名字乍一听着实有些耳熟,阿九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滚了几遍,可就是没想起自己在哪听过。
女孩儿背上的木剑,随着女孩儿的步伐哐当哐当地响着,剑长四尺有余,剑鞘剑身均为木制,黑沉无光,两圈银箍缚住剑鞘,上头的花纹早已磨损发黑,银箍本身也歪曲变形,随着步伐上下摩擦着剑鞘。
还没走出几步,李寄又突然停了下来,跟在后头的阿九也不明所以地同时停下。刚才的小贩仍在卖力叫卖着甘蔗汁。
阿九讪讪地搓搓手,踮起脚尖一路小跑过去,给自己和李寄各买了一杯。
关于闾山到底在哪。阿九只知道,那个地方靠公交、地铁或一双脚板的话,是绝对到不了的。
去过那的人寥寥无几,闽江之下是否真有一座仙山,阿九无从得知。但那里毕竟是临水夫人陈靖姑修法得道的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倒也合情理。
此时天光正盛,桥下江水波光粼粼,中洲岛上人声鼎沸,桥上车辆川流不息。自上桥后,李寄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哐当作响的木剑逐渐安静下来,终于,行至大桥中间时,李寄停了下来。她卸下木剑依靠在桥边护栏上。
阿九也亦停下,她叼着那根被咬得不成形状的吸管,心里升起一阵不大好的预感:“她别是想跳下去吧?”
李寄开口了,声音是稚嫩的童声,但却平稳和缓得不带一丝情绪。阿九随手将空杯塞进垃圾箱,戴好口罩,一把靠在护栏上,开口说到:
“天地之气阻塞不通,万物受封蛰留滞之苦。出入近废,升降将息,神机难逃化灭,气立迫绝孤危。长此以往,太虚归为一寂……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阿九低沉的声音透过口罩失去了几分真实,李寄单手抚着长剑眼眸低垂,默不作声。良久,不知是两人中谁叹息一声,打破了沉默。
阿九有点茫然,她的确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但那点不寻常根本算不上异象。
李寄缓缓吐出这十二个字,她拿起长剑踮起脚尖自护栏间望向江面。阿九转头看着李寄,黄绿色地江水在女孩儿眼中涌动着,李寄举起长剑朝向阿九。
倒映在李寄眼中的波光满溢而出,晶莹剔透的碧绿色光芒无声泛滥。
周围的一切事物被笼罩进一层蓝绿色的扭曲滤镜中,往来的车流与人群渐行渐缓,最终静止在某个刹那。
阿九只觉得自己要被那光芒溺死,仿佛万顷江水在头顶倾覆而下。持剑的那只手上青筋毕露,肢节苍白,一枚枚细小若粟米的黑色鳞片不断自阿九肌肤下浮现,又不断剥落,还不等落到地面,便化为了乌有。
“我就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李寄……好你个李寄……”
阿九手腕一翻作势要拔剑,李寄顺势上前几步,出鞘几寸的木剑又被她推回鞘内。
“噢呦,莫不是昏了头,怎么敢在这清净地方大打出手。”
一个声音从对面人行道传来,阿九缩成一条线的瞳孔顿时放松下来,李寄抽回长剑一把抱在怀里。
刚才那个卖甘蔗的阿姨端着两杯新鲜出炉的甘蔗汁,从马路那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此时桥上已空空如也,大朵大朵的云彩遮掩住太阳,桥下江水波澜不惊,碧绿的波光甚至反将天上的云团染上了颜色,阳光也被沁染为柔和的藻绿色,透过云层的缝隙漏在桥面之上。
来者不由分说地将两大杯甘蔗汁分别塞进了阿九和李寄手中,阿姨理了理满头蓬松茂密的花发,双手往胸前一抱,一脸愠怒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人。
李寄怯生生地捧着杯子,却是先行低头向来者道起歉来。
“使公你莫不是睡了太久失了神智?人家李家姑娘斩的恶蟒同你九使公没什么干系吧?虽说同为一族,但这年代、血缘上差得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夫人教训的是,是我鲁莽了,给两位说声对不住了。”阿九突然开口,爽快地道了歉。
“哎……随我来吧,正事要紧。”妇人转身挥手示意两人跟上,一行三人走到桥边的甘蔗摊边,各自找来一张竹凳围坐在了一起。
“此地就是闾山?”阿九干了一口鲜甜的甘蔗汁,比起刚才那一杯,这次似乎里头加了茶叶,甘甜之后却有一丝清苦冒上舌尖。
“正是。”妇人将一根甘蔗塞进榨汁机,卖力地摇起了把手。
阿九伸着脑袋左顾右盼,这个地方出了没有人烟,其他与解放大桥南岸并无二致。
一旁的李寄静静地喝着甜茶,目光落在阿九与靖姑婆婆之间的某个地方,她似乎不想加入讨论。
“我老人家就长话短说吧。”妇人将榨好的甘蔗汁小心地放入泡沫保温箱,拂掉手上的甘蔗渣滓,沉声说到。
陈: “使公你也感觉到了吧?这天地四季的迟滞?”
九:“确有感觉;夏至而冬不去,气机不畅如油裹面……只是,这真算得上是异象吗?”
陈:“原本是不算的,只是,瘟君一死便不可同日而语。”
九:“瘟君?夫人说的可是温大夫?”
陈:“是的,吴夲吴真人之兄弟,温大夫,也就是瘟君。”
九:“温大夫他是如何……”
妇人打断了阿九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陈:“我辈于此间天地谋生千年,历劫万遍不可胜数。此即为终劫,了解一切劫数之终劫。”
九:“恕阿九愚钝……夫人何出此言?”阿九放下了茶杯,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陈:“使公,你可记得自己在八闽活了多少年岁。”妇人笑了笑问道。
九:“早已忘怀,年岁于我如糟糠无二。”
陈:“嚯!大气!虽是如此,但你我心知肚明,万事万物终有尽时,你我虽属长生久视之辈,但终难逃一死……此劫便是如此。”
阿九松开死死攥在一起的拳头,不知怎么,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轻松。
九:“您的意思是……这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已不再需要我等?”
妇人点了点头:“此劫过后,德归于天,气还于地。我等只留清誉在人间。瘟君乃为天之六气缚地开智而得人形,今其身死,即召为六气始乱之洪钟,进则四季反常天地四塞,六气为乱,淫而无度,祸乱众生。
“这是吴真人的原话,我等存活至今,倒是无所谓这终劫。只是,任此劫数蔓枝恐殃及寻常,我便寻使公你来,施得一手缓兵之计。”
九:“愿闻其详。”
陈:“我要使公你到这桥头去,取回瘟君的魂魄精神。只要瘟君一日不入轮回,我等便多得一日可商对策。”
九:“您这是要以外力插手,期满这天德地气?”
陈:“不错正是如此。我辈千年来的功劳莫不过守这尘世寻常安年度日,此劫过后,造化在天。”
听罢,阿九挪了挪坐得僵硬的屁股,顺势翘起了二郎腿。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寄,倏地抬起头来,女孩儿意味不明地盯着阿九,一双清冷的眸子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靖姑婆婆苦笑了一声,拍了拍落在裤腿上的甘蔗渣滓,双手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拂动着,目光缓缓转向解放大桥北岸。那儿的大厦楼宇浸没在一层缥缈的灰白色雾霭中,阿九能看到大桥尽头路片的红绿灯正在自顾自地转换着,一个孤零零的白色影子立在灯前,似乎正等着红灯转绿好穿过马路。
“闾山为门户,此桥即为枢轴。”靖姑婆婆转向阿九,说出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温和的微风在几个呼吸间失去温度化为冷冽的强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雨丝随强风飘摇,桥面转瞬间被无根的积水覆盖。
阿九的视线被那镜面般透彻的水面吸引,积水倒影中人来车往烟尘四起。不属于这里的生气渗透进这寂寥无人的天地,时间在此刻恍若正在凝固的琥珀,强风掠过,在水面上揉出层层褶皱。
那些阿九无比熟悉的事物在澄澈的水面中蜷曲又舒展,靖姑婆婆开口道:“使公,上前三步便可离开。”
李寄怀抱长剑站起身来,依旧一言不发,冷眼看着阿九。
阿九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多,三步不到,最后半步踩在了积水边缘,一点波纹从阿九脚尖扩散开来,如同西洋镜般的倒影颤动起来。脚尖陷入水中半寸,阿九撩了撩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身旁,靖姑婆婆满面慈祥,摆了摆手说:“无妨,换做是谁都会却步,确是强人所难了……只是,使公,你我皆气日以衰,余年无多。我方唱罢却无人登台……你放得下这尘世寻常人间烟火吗?”
阿九看着水中倒影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嘴角微微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阿九笑得花枝乱颤,两只脚啪嗒啪嗒地踩着水花。一边的李寄小脸冷若冰霜,眉头紧皱。
“哈哈哈……夫人,您老人家真是太抬举我了——恕阿九无礼,这世间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我若不是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又怎会成为这使公?阿九我肤浅,不懂这世间真性情,一颗闲心,只顾此间浪流连。”
话毕,阿九也不管旁人还有没有话说,便一脚踏入了那滩空明的积水中,消失在了李寄与靖姑婆婆面前。
李寄抖落掉剑上的雨珠,缓步走向出口,她看着那滩积水,话语中透出担忧。
“要我寻她回来吗?”李寄背上长剑,等待着靖姑婆婆的答复。
“罢了罢了,李家姑娘你走吧。使公她不答应也是意料之内的事——她自然不欠这世间什么东西,但这世间于她却是过于薄凉了;你走吧,回去向吴真人复命吧。”
“无妨,此劫与你也无干系,放心去吧。我会与龙王再商对策。”
听罢,李寄再无多言,她摆正长剑,朝靖姑婆婆行了个礼便踏入水中离开了。
“哈——”见客人已尽数离开,妇人原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妇人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小摊,叠好板凳,装起甘蔗皮与渣滓,待一切妥当,便推着自己的小车慢悠悠地走上了人行道,消失在了马路拐角的日暮树影中。
一辆汽车打破静谧从反方向驶来,带起一路水花,天色尚早,但空中却是乌云密布,这天怕是逃不了一场大雨。
阿九只想赶在雨落下前回到店里,解放大桥离烟台山并不远,现在赶回去,这个月的全勤还有希望。
一辆汽车呼啸着从阿九身侧疾驰而过,阿九一撇手,朝着阿九飞来的泥水转向九十度,泼洒到了一边。
“哗啦”一声之后,一只湿漉漉冷冰冰的小手冷不丁地抓住了阿九的手腕,阿九悚然回头,只见一身泥水的李寄站在后头,脸上的泥点有如一粒粒雀斑,一张小脸毫无波澜,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被脏水泼了一身。
“啊……”阿九挠挠头,李寄一言不发,睁着一双看似人畜无害的无辜眼睛看着阿九。
阿九突然就觉得靖姑婆婆是故意将出口开在了这里。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天色愈来愈暗,远方的天空传来隐隐雷声,没有哪个人打算率先开口。
最后,阿九还是摇摇头,任李寄牵着自己,两人一起往烟台山走去。
“喏,趁热喝了吧。”阿九将刚泡好的热茶推给李寄,后者裹着阿九那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小心接过茶杯,也不顾烫,仰头就干了一口。
李寄的剑就横在餐桌上,离得如此近,阿九才看清楚黧黑的剑鞘上到处都是裂纹,像是被烟熏黑似的木头剑鞘支离破碎,堪堪被两道银箍缚着,那扭曲变形的银箍也不是因为暴力而损坏的……看起来更像是因高温融化后又重新冷却才改变了形状。
剑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或深或浅的黑色在上头起伏着,浅薄的地方色如薄漆,深邃之处却透出一抹暗红,像是什么液体飞溅在了上面,将剑染成了不均匀的黑色。
“原本金铁的剑身早就朽坏了。这是后来吴真人用桃木接续上的……只是想不到还是避免不了被那蛇血泅渍。”
“它……它吃了多少人?”阿九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颤,连忙抿了一口手中的热茶。
这毋庸置疑是个蠢问题,但它还是从阿九口中跳了出来,这也是阿九一直以来的心结。
阿九的拳头“嘎巴”一响,另一只手里的茶杯同时发出“咔嚓”一声,滚烫的茶水汩汩淌了出来。
“使公,你的八位兄长死于剑下;我的九位同乡殁于蛇口。若你我都要向天讨要公道,这天公又会偏袒于谁呢?”
阿九默不作声,随手将碎成八瓣的茶杯扫进桌下的垃圾桶里。
自己应该怨恨那个杀死她父亲以及八位兄长的人吗?自从自己成为这被称为“九使公”的神明后,时光已过千余载,自己不舍昼夜守一方平安,自己真的早已将怨恨抛诸脑后不计前嫌了吗?
很多时候阿九也会想,自己活了这么些年岁,为什么还没有搞明白这个问题。
自己是神明,是山野精怪,但同时她也心知肚明,就通面前的李寄一样,在绝大多数时候,自己是人。
每每阿九闭上眼睛,那道紫青色的霹雳总会趁自己走神时在脑海中划过,血肉的焦臭、失真的巨响,妇人响彻山野的恸哭……
李即双手抚剑,分别将手按在剑柄与剑尖上,神情恬淡,仿佛手下的并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把古琴。
“温大夫离世的时候,我恰好在吴真人那瞧病。”李寄悠悠开口,葱段般的手指摩挲着剑身,一边的阿九略有些尴尬地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桌上的热茶冒着热气,一阵湿冷的贼风突入大堂,袅袅水汽打着旋涡消失在冷风中,门外的藤萝窸窸窣窣地摇曳起来。
“有对母子,家境贫寒,母亲久病,一直在温大夫那治病。温大夫离世前一天,那家的儿子盗了母亲抓药的钱当了赌资,温大夫知道后气不过,将那孩子教训了一顿,自己受了些轻伤……谁知隔日在抓药时,人就那么倒了下去。”
“使公你大抵不知,一旦温大夫的尸身开始腐坏,就必定会有疬疫爆发。我与吴真人赶到得还算及时,妥善处理了温大夫的尸身,只是……这有形之物尚可以把握,那无形之魂魄却如海市蜃楼一般无可琢磨。于是真人便差我来福州,入闾山寻请婆婆帮忙。”李寄顿了一下,手腕一翻,捧起剑来,缓缓正声说道:
“长桥那头,是哪里?”阿九发问,她双手撑住自己的脑袋,百无聊赖地端详着李寄的剑,李寄捧剑的双手则是稳如石雕。
“唔……倒也是不意外,一个死人又能去跑哪去呢?”阿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度发问。
“去年中元节时,使公你通过傩王,穿过鬼门去到了阴间,后又从那里全身而退。此事世间少有人能办到,所以龙王认为你是不二人选。”
阿九双眼骨碌碌转了一圈,她放下茶杯,单手将李寄捧起的剑又按回了桌上,说到:
“使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不例外,你做了千年的使公,为何现在对这尘世如此冷漠?”
阿九深吸一口气,按着长剑的手颤抖起来,几缕散在的头发无风自动,门外的大树与藤萝也没来由地抖动起来。
“滋滋……”阿九按在剑上的四指下冒出丝丝青烟,青黑色的鳞片翻出皮肤往手臂上蔓延而去,双瞳紧缩为一隙,两眼圆睁目眦欲裂。
李寄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抛出了压死阿九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是你有选择呢?你是选择成为这九使公——还是选择同你父亲一样、同我斩的那大蛇一样,游走山间择人而噬?”
阿九猝然发力,剑鞘发出一声恐怖的巨响,几道裂缝自阿九掌下绽开,两道银箍霎时断裂,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脆响。
两者无声僵持了一会儿,李寄抬手想要收回剑,阿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又一声低沉厚重的断裂声从剑上传出,艰涩的“咔嚓”声回荡在逼仄压抑地厅堂中。
李寄起身迅速后退一步,举着光秃秃的剑柄对着阿九。潮湿的桌面上,一圈焦黑的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木剑的残骸散落一地,李寄举着光秃秃的剑柄,抬起下巴,虽然她只比阿九肩膀高了半个头不到,但此时李寄却好似在睥睨着阿九。李寄手腕来回翻转,空荡荡的剑柄挽出一朵不存在的剑花。
一滴滴粘稠炙热的黑血从剑柄的裂口中渗出,啪嗒、啪嗒……
同样的血液也正顺着阿九的指尖滴落在地,场面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儿举着玩具似的木剑对着一脸愠色的快餐店员姐姐,在场唯一受伤只有那满屋子的碎木头。
“使公,有件事困扰了我很久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一直想高明白——现在我懂了?”李寄薄薄的嘴唇轻启轻合,举着剑柄的右手屹然不动,不断外渗的黑血缓缓凝固,如同沥青一样将李寄如玉般的手掌包裹起来。
阿九拔出一根扎进鳞片间隙里的木刺,甩了甩糊在手上的黑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说到:“巧了,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李寄脑袋一转,目光从阿九脸上挪开,好似在自问自答地说着……她重新转过头来看着阿九。
阿九的巴掌朝李寄脸上挥了过去,黏糊糊的黑血在空中拉出五道曼妙的圆弧。
在巴掌带着劲风即将落在李寄脸上的一瞬间,女孩儿一歪脑袋,同时将剑柄刺向阿九胸口。
巴掌擦着李寄的几缕头发挥向半空,痛失目标,阿九被惯性带着一个踉跄中心不稳向前趔趄了一下。
所有飞散出去的木剑碎片在此刻回归,前一瞬间还光秃秃的剑柄在此刻暴长出三尺剑锋,直直扎进阿九心下。
一声快刀切豆腐似的轻响搔耳而过。李寄那玩具一样的木剑轻轻松松将阿九刺个对穿。
阿九哆嗦着嘴唇,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她脸上缤纷变化着。
护心的鳞片没有任何作用,挡不住那根本没有锋芒的木头剑。但奇怪的是,除了那种诡异至极的通透感外,阿九没有感到哪怕一丝的疼痛,伤口里也没有涌出哪怕一滴血。
阿九挣扎着往后退去,依靠在身后的柜台上。她喉头紧锁,呼吸进多出少,已经是说不出话来。
剑在阿九体内飞速地变凉变冷。阿九甚至可以听到此刻自己身体深处的血液正在凝结时发出的轻响。
她感觉自己马上要冻死了。指尖上传来冰冷的麻木感,这令人窒息的感觉正沿着四肢朝着体内蔓延。阿九感觉自己正在沉入一汪黑暗寒冷的死水中,大滴大滴的冷汗从她额头上滚落,汗珠砸在地上于瞬间化为一朵霜花,缕缕白雾不受控制地从阿九喉咙间逸散而出,好似正在出逃的灵魂,阿九的视野变为晄白一片,微弱的灯光却如芒刺般刺眼,她想合上眼睛,但却已经感觉不到眼睑的存在。
只剩下脚步声在阿九脑中声声回荡,阿九最后的意识捕捉到那点异动,死死不放。
李寄扶着僵硬如石雕的阿九,吃力地将有如在柜台上生根的阿九拉离柜台,整个大堂已满是因为温度急速下跌而凝结出的露珠。
李寄手脚并用,将阿九半推半就地挪到了大堂中央,阿九则直挺挺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在阿九后脑勺即将触地前,贯穿了她身体的那柄木剑停滞在半空中,剑尖离地几寸,阿九脚尖点地,身体极度反弓,悬停在了大厅中央。
李寄四下看了看,找到了放在门后的门钩,她将大堂的卷帘门拉了下来,自己盘腿坐在门与阿九之间。
对于阿九和后头早已不省人事的陈经理来说,这晚将是一次漫长的夜班。
李寄喃喃自语到,黑暗中,她裹紧了阿九借给自己的衣服,木剑上头结了薄薄一层冰壳,阿九的双眼在同样挂满冰霜的眼睑下艰涩地转动着。
阿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肋间——那里什么也没有,完整无缺。
后头那人轻轻拍了拍阿九的肩膀,阿九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去。
在阿九身后的是位中年大叔,身材矮胖同阿九一头高。大叔看着圆头圆脑的,戴着一副脏兮兮的金丝眼镜,左眼周围高高肿起,撑歪了眼镜,胡子拉碴鬓角斑白,他穿着一件微微发黄的白大褂,手里提着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就好像一位刚刚下班,顺路买了点心准备回家下酒的普通上班族。
阿九悚然回头,如同一只被黄瓜惊吓到的猫咪。她小心地四下张望着,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到了什么地方。
一条宽阔的马路,一组笔直的斑马线只通对面,交通灯的红灯缓缓闪烁着。
只是,和在闾山时一样,大桥北岸空空荡荡,只有一头雾水的阿九和旁边的大叔这孤零零两人在等着过马路。
那红色的LED小人儿明明灭灭,如风中残烛,但不知为何,那灯就是吊着一口气不肯转绿。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大叔的口音极重,语句间鼻音浓厚,是阿九无比熟悉的地瓜腔没错。
“我也不知道。”阿九头摇如浪鼓,她看着沥青马路中央的某一点,神情迷离。
“…叔,你这又是要去哪?”阿九反问到。
“这不刚下班,回家准备晚饭去;这红灯可真够久的哈。”
“您在这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吧?你看这我这刚买的酥饼还是热的呢。”大叔显摆了一下自己的点心,阿九甚至能闻到那油纸包里透出的芝麻与花生的香气。
一边的路牌上写着这里是江滨中大道,阿九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双手尴尬地在脖子上挠来挠去,恍若一直迷了路的猴子。
天色昏黄,不知是日暮还是黎明,空中层云重叠,也看不到太阳到底在哪个方向。两人身后,解放大桥,地面上湿漉漉一片,似乎刚刚下完一场大雨。
阿九眼睛轱辘转了一圈,接着嘴角微微上扬,不着痕迹地笑了起来。
“叔,那我就先走了,还得赶着上夜班呢。就这样吧,我先走一步,您注意安全昂。”
阿九过于热情的告别让大叔有点无所适从,他刚犹豫着要不要挥挥手给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道声再见,阿九倒好,转身便迈着四方步飞快地离开了。
只是,阿九还未走到七步,还没走出三角安全岛,第八步悬在空中刚要落脚,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仿佛是为了提醒阿九刚才李寄的所作所为,那柄黢黑的木剑就立在阿九面前几米不到的地面上,剑身卡在路面排水口的栅格中,静悄悄地斜扎在阿九眼里。
阿九白眼一翻,骂了一句不知身处何方的李寄,大步向前,拔出了卡在下水道口的木剑。
阿九反手持剑,挥舞了几下,木剑轻若无物,握在手中微微发热,一种微妙又熟悉的感觉浮上阿九心头。
阿九回头,朝那大叔大声喊道:“温大夫?陪我走一段可好?”
温大夫嘴唇嗫喏着,反复咀嚼着这寥寥几字的含义。远处桥下缓缓回荡着缥缈的水声,仿佛是有人在远景中自言自语着,语句渗入水中又被浪涛挥洒进这静谧的空气里。
也就在这时,那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的红灯挣扎几下,终于熄灭,绿灯亮起,同时,地面之下传来令人惴惴不安的震动。
沥青路面上的碎石跳起古怪晦涩的舞蹈,劲风掠过,行道树醉酒般地摆动起来。
细密的黑色颗粒在路面上攒动着,斑马线也随之起伏,被拉扯成为扭曲的螺旋。
阿九快步上前将懵在原地的温大夫拉倒自己身后,此时路面已布满骇人的裂缝,天色也十分配合地阴沉了起来,铅云滚滚,雾霭升腾。几十米开外的绿色小人儿幽幽地亮着,漫射的绿光飘忽不定,仿佛是在催促马路这边的人们快些去到对面。
一阵阵腥臭的热气从路面的裂缝中涌出,带着铁锈味道的臭味弥漫开来,路面继续碎裂着,白色的斑马线已然被裂隙吞噬殆尽,两点扎眼的黄芒自裂隙内黑暗中升起。
“若你我都要向天讨个公道,这天公又会偏袒于谁呢?”
李寄的话犹如一根长钉扎在阿九脑中,于此时此刻回响不息。
脚前的道路完全坍塌,变为一道散发着腥气的无底鸿沟,黑暗深处两点黄芒蜿蜒升起,越来越清晰具象,伴随着令人牙痒的沙沙声,自地中探出的巨蛇扬起头颅,一双不带丝毫情感的黄色巨眸居高临下地倒映着执剑而立的阿九与阿九身后瑟缩的温大夫。令人胆寒的竖瞳仿佛是由密银铸成,与沥青一般焦黑的鳞片正是那腥臭味道的来源。
温大夫抱着自己的酥饼,似乎还没搞明白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到底代表着什么。
阿九则一脸淡然,她手腕一翻反手持剑,双手抱拳,微微欠身,对着巨蛇简单行了个礼。
它究竟是自己的执念还是李寄的过往?阿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阿九知道的是,此时此地,自己能做的,只有将它斩于剑下。
第一道电光刺破层层铅云,将阿九头顶的天空烧灼成青紫色地浑浊琉璃。
大蛇吞吐着猩红的信子,硕大的头颅微微下压,似乎是在回应着阿九的礼数。极远处,第二道闪电落下,击中一盏路灯,一阵炫目的白光暴发,阿九消失在原地。
巨蛇眼睛微动,瞬间朝着自己斜上方的空中出击,血盆大口几乎张平角,要将那小小的人形噬咬成血沫。
第三道闪电落下,那耀眼的白色枝杈贯穿天空,落进默默流淌的河水中,这时,第一声炸雷才姗姗来迟。
阿九适时出现在蛇口上方,只见她躬身持剑自空中徐徐坠下,温大夫眼看着她即将落进那巨口之中,正想着别过头去免得被溅上一脸血时,阿九在千钧一发之际舒展开肢体,一只脚掌自空中堪堪踩在蛇吻之上,她没有多做停留亦或是尝试保持平衡,温大夫只见阿九单腿发力,自蛇口轰然合上的一瞬间再度跃起,巨蛇咬空,阿九举剑再次落下。
木剑带着阿九全身的重量没入蛇口两颚之间的缝隙中,刺进了那柔软的颚肉里。
阿九双手握剑,将自己挂在蛇口旁,巨蛇扭动着、痉挛着,那柄牙签似的木剑似乎让它很是痛苦,粘稠的黑血自蛇口渗出,阿九双脚一蹬,顺着蛇身抽身落回地面。
第三声雷声传来,阿九狂甩手腕,费劲地抖落掉剑上几近凝固的黑血,满口是血的大蛇抽搐几下慢慢瘫软在地,黄目银瞳中似乎有阴火在燃烧。
阿九拖着剑,缓步走向吐着血泡的大蛇,一阵阵腥臭灼热的喘息吹得阿九衣角翻飞。
阿九走近,缓缓在蛇头旁跪坐下来,她随手将木剑丢在了血泊之中,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蛇眼旁。
急促的心跳,激流的血液。那原始纯粹的情感如洪水决堤涌入阿九体内。
巨蛇紧缩的瞳孔缓缓松弛,刺眼的银色褪为浑浊的灰翳,半透明的瞬膜也渐渐合上。阿九双手摩挲着巨蛇粗糙的鳞片,安抚着它,大蛇喘息着,汩汩不止的黑血积聚成洼将阿九的衣服头发以及皮肤染成殷红。
血泊中长出柔软蓬松的野草,安全岛之外的地面如潮水般隐去,升腾的雾气化为缥缈的流云。
一缕散在的长发垂下遮住眼睛,冰冷的雨点自空中落下,一旁的长剑变回了它最初的模样,山间湿润的风拂过,在剑身凝出一颗颗晶莹露珠,雨与露水洗刷着剑身上的血液。阿九发现自己穿着素袍麻衣,奄奄一息的大蛇翻倒在面前,地面之上,九枚小小的头骨将阿九围在中间,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在骷髅的眼眶与鼻间盛放。
刺耳的雷声降下,雨势暴增,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心下袭来,阿九蜷缩在地,浓烈的焦臭与骇人的恸哭从四面八方齐齐传来。
待疼痛消退,阿九再睁开眼时,九枚头骨已被八具横陈的尸体取代,大蛇的尸体皮开肉绽露出森白的骨骼与焦黑的血肉。
面目不明的妇人在迷离的雾气中哭泣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悬在阿九头顶。
傩神的梦来自于人们的记忆,而这里确实阿九自己记忆的最深处。
阿九伸手抚过洒落一地的黑色鳞片,颤抖着握住那些依旧灼热烫手的碎片。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手心中的鳞片好似在搏动着,一跳一跳地散发着热量。
细密的黑色鳞片自阿九手掌蔓延向全身,阿九嘶吼一声,扑向了那迷雾中的持剑之人。
雾气倏然散去,阿九双眼亮如明灯,瞳孔细缩。雾中那人用剑柄抵住了阿九的额头,使她无法再前进哪怕半步。
温大夫一个暴栗敲在了阿九头上,阿九随即泄了气一般跌倒在地。
“疯丫头……”温大夫嘟囔一句,赶忙扶起阿九,掐起人中来。
“哟,醒啦。”阿九接过温大夫抛来的剑,一时间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怪我怪我,第一次死翘,没什么经验,连累姑娘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死人吧?”温大夫话头一转,肮脏镜片下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
“我是来带温大夫回去的。”阿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后头的解放大桥,随手将一丝乱发捋到了耳后。
“哈?带我回去?”温大夫“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回哪去?阳间吗?”
温大夫推了推笑歪了的眼镜,指着那大蛇说:“这是你的故人?”
“或许是吧。”阿九力不从心地回答道,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失真的雷声这是又才慢慢传来,温大夫踱起步子,反复打量着那大蛇与阿九。
温大夫摇摇头又挠了挠后脑勺,说道:“这里可以是奈河河畔,也可以是九重天阙,还可以是那阿修罗阴阳界……甚至也可以是那龙王的水晶宫。”
“此世间至阴之地,便是无主心魂归元之处;记忆与感情在这里沉淀,活人来这只会被自己的过去淹死。”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九使公,我只是一缕幸存着瘟君记忆的残魄,等那尚在人间的躯壳彻底腐朽时,我便也不复存在,连同此地一并消失无痕迹。”
“略知一二;吾之即殁,召为六气始乱之洪钟,四时逆作,天地四塞,万物将受封蛰之苦。”
“真正的瘟君早就死了,你们救不回来的。纵使吴夲他医术高明能妙手回春,也拿我这个死人没办法;天德地气不可气,化不可代时不可违。没有了我们,那些凡人照样活得滋润,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是得识相了。”
“我该下班了,你也该回去了;喏,这个给你吧,总不好空手回去复命。”
按在阿九肩上的手掌猛地发力一推,阿九顿时被一股巨力夺取平衡直直向后倒去。一滩明镜似的空明积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在了阿九身下,她仰面倒进水泊中,只听“哗啦”一声,水中倒影碎裂成千片,又在转瞬间复原,温大夫晃晃悠悠地踩过积水,边走边脱下了自己的白大褂。
大蛇的躯体悄无声息地滑落回地面之下,温大夫的白大褂在空中飘转几下也随之落进那无底深渊中。
碎裂的马路重新聚合完整,温大夫背着手,走过斑马线,消失在了琳琅满目的楼宇招牌间。
阿九倒吸一口凉气,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心尖下的剧痛如闪电般划过,喉咙里满是甜腥的血味。
李寄的木剑平放在餐桌上,上头全是阿九熟睡时流下的口水。一包凉透了的酥饼摆在餐桌中央,桌对面座位上,靖姑婆婆怀抱着熟睡不醒的李寄,耐心地等待着阿九从初醒的混沌中缓过劲来。
阿九晃晃自己那奇重无比的脑袋,嘟囔几声。靖姑婆婆从座位下端来一杯热茶,放到了酥饼边上。
杯中热茶散发着袅袅水汽,靖姑婆婆轻轻拍着沉睡的李寄无言地看着阿九。
“使公慢些,莫烫着了。”靖姑婆婆话刚脱口,阿九便“啪”地一下把空杯丢回了桌上,杯子摇晃几下,淡绿色的茶水从杯底兀自升起,汩汩几声便又将空杯填满。
“使公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低估了这孩子的秉性,放任她妄为了。”说着,靖姑婆婆裹紧了包在李寄身上的衣服。在李寄那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眼睑下,她的双眼不安地转动着,她似乎极力想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但却好像陷入泥沼中一般,越是挣扎越是沉沦。
阿九在桌面下翘起二郎腿,咳嗽两声,小口小口地抿起了茶。
“我就不问‘为什么她还是个小孩儿’、‘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这种问题了,没兴趣知道。”
“使公你应该知道的,就和傩王一样——是这柄剑的记忆。魂之与魄,正如阴之与阳,异名同类。梦和记忆无可分割。”
“这孩子把依附在剑上的记忆交给了你,如此,她便再无存在于世的意义了。”
“真正的李寄千年前就死了,眼前的这个李寄从来没有活过,也谈不上死去;使公,我老太婆没有资格劝你放下。这次,就当欠你一个人情了。”
靖姑婆婆笑笑,打开油纸包,一打十二只金黄咸香的小饼堆叠其中,甚是诱人。
“长夏未至,暑气先行,今天是这榕城入夏的第一天,是该高兴、该庆祝的日子,这点心正好助助兴致。”
“这算什么功劳?”阿九仰头喝完最后一口茶,接过靖姑婆婆递来的酥饼,一口没嚼,囫囵吞了下去。
“兹以茶代酒,飨瘟君在天之灵。”说完,她以指蘸茶,点撒四方,毕后又将余下的茶水一口饮尽。
“敬温大夫。”又拿起一块酥饼,对着门外的雨帘致意到。
“……嗯?是我的错觉吗,我总感觉这屋檐下不止我们三人。”
阿九边说边回头朝着店里看了一圈,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便回过头来,耸耸肩说:“今晚就我一个人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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