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无边,彼岸无涯。今是何世? 烂柯沉塘。
黄显闭着眼翻了个身,趴在床板上将头埋在了两手之间。晚来的海风穿过屋瓦间的缝隙,吹响一首低沉婉转的歌谣,这首歌谣,带着盘旋在海湾上空的那股粘稠的腥冷味道,钻进屋里,准时将黄显从睡梦中唤醒。海湾的味道无孔不入,无物不攀,即便是在梦里,黄显还是能闻到那咸腥冰冷的盐汤,想象它在离自己几里开外的地方无声沸腾。他几乎都能凭借记忆,在漆黑一片的眼底中勾勒出那海风起源之地的面貌……灰黄色的泥浪挣扎着、嚎叫着猛扑向岸边嶙峋的礁石,那些色如枯骨一般的尖利石头屹然不动,任凭天边那迷离的月亮将面前这湾海水拖向漆黑一片的远方,浪头挣扎着怒吼,掀起下头滩涂中的层层淤泥,那些淤泥的颜色甚至比天边的暮色都要来得深邃,仿佛是千百年来每一晚的夜色都融化在了这海中,沉淀为了淤泥,将这片逼仄的海湾填满。
退潮之后露出的滩涂仿佛就是另一片没有星星的天空,这片天空没有属于自己的太阳,自然也不会迎来日出。它只能被隐藏,被覆盖在千百万吨惴惴不安的海浪下,躲避着白日里灼热耀眼的太阳,等待月亮升起再落下,将那些呜咽嘈杂的海水拖走,在一天最黑暗的时刻里,向着头顶那片真正的无垠天空呼出一口口冷冽的吐息。
黄显听到一边阿爹起床时发出的声响,“刺啦”,一股刺鼻的烟气袭来,阿爹划着第一根火柴开始抽今天的第一口烟斗……这说明,离开工还有一段时间,自己可以再睡一会儿。
但黄显心知肚明,开工的时间早过了,他们已经晚了,今天退潮的时间比起以往晚了有一个钟头。
每次踏上那片滩涂,黄显都能看到海浪挣扎的痕迹,那些绵延到视线尽头的沟壑与脊背,起伏扭曲的泥淖,就是海浪在挣扎中刮擦出的伤痕。他和父亲穿着肥大的龙裤与胶靴推着装满燃料的木泥舟,亦步亦趋地穿过这些鬼斧神工般的沟壑泥沼,前往海湾中央的笋尖屿,给伫立在那的石矾塔送去燃料,维持着灯塔的运作。
黄显翻了个身,避开袅袅升起的土烟。他背对着阿爹在床板上缩成一团,抱着满是咸味儿的枕头。“刺啦”,第二根火柴被划亮,微弱的油灯光芒在漏风的屋里闪烁不定,阿爹咳嗽了起来,一直呼啸着的风在这时突兀地停了下来,阿爹的咳嗽声变得愈发响亮。黄显用力地缩了缩脖子,他们已经晚了,石矾塔的灯火早就应该熄灭了,但是阿爹似乎不怎么着急,过了半晌,黄显还是没有听到阿爹划响第三根火柴。
他听到了其他声音,清脆撞耳的金属声音,一下一下,叮叮当当。
黄显悄悄扭过头,在一片昏黄中,父亲取下了墙上那把挂了几十个年头的猎枪,微微发颤的双手随灯火摇曳的节奏检查着上头的每一个部件,他一下一下地拨着击锤,一遍一遍地往机簧上上油,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开裂的嘴角中漏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黄显一眼。
黄显再次转过身去,屏住呼吸,将脸庞深深埋进渍满汗水的枕头中,假装着自己还未醒来。
东边的海面上已经微微露出鱼肚白,但那点微光远照亮不了黄显面前的这片黢黑的泥原。那些翻腾的浪涛退到湾口之外,忧心忡忡地徘徊在近海与远海的那条模糊界限上,无处不在的风今天似乎格外疲惫,虚弱到无法再掀起什么过高的浪头,早起觅食的鸥鸟群聒噪地压过风声,乖戾地盘旋在父子二人头顶,穿梭在薄暮将破前的那线极暗中,鸣叫声如锥贯耳,仿佛一缕缕支离破碎魂魄嘶叫着从海中升起,渴望着让第一道阳光烤干这永世无穷尽的刺骨剧痛。
黄显套着太过肥大的龙裤与胶靴,亦步亦趋地跟着沉默不语的阿爹。他背着枪,那杆油光锃亮的猎枪随着阿爹踉跄的步伐,不断地来回碰撞,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阿爹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提着竹篾猫笼,头也不回地往滩涂走去。
似乎这周围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之间接受着座海湾的同化,这里的一切都在朝中央的那片滩涂倾斜,山坡与滩涂之间过渡的沙滩只有浅浅一条细带,陡峭贫瘠的砂石山坡如同一张脱了臼的大嘴,参差不齐的尖利龋齿与了无生机的海床撕咬在一起,崩裂飞溅出的碎片一点一点堆积出了那锋利得让人发怵的海岸线,一人高的象草丛就如同硕大欣长的绿霉苔毛,在精疲力尽的微风中曼舞,在沉默的父子两人身旁细细低语,仿佛在讨论昨晚又有什么事物在它们的目睹下被那些不甘的海水拖走。
有些不对……黄显放缓脚步抬头往向海湾中央,石矾塔的灯火没有熄灭,从山坡上远远地望去,笋尖屿笼罩在一片祥和静谧的橘色光晕中,中央那座八角尖塔被火光染得熏黄,似乎下一秒就会冒出浓烟燃烧起来,大群大群的鸥鸟盘旋在塔周,却没有一只驻足停留。
阿爹还是一言不发,沉默得好像一块会行走的磐石,左手的那盏风灯兀自摇晃着,锈蚀的把手随着猎枪撞击声响的节奏吱吱呀呀地嘟囔着。
右手的猫笼中,玳瑁护着她刚出生不久的三个崽崽,在颠簸的笼子里呜咽着。一大三小,四只猫,八只绿油油的眸子在昏暗的山坡道上飘忽着,宛如无主孤坟中蹿出的鬼火纠缠着过路行人。今天阿爹没有同往日一样,沉默地指挥着黄显和自己去准备灯塔的燃料,而是自己一个人到窝棚里捉了猫,又抽了半晌的烟斗才拍醒黄显,阿爹手上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藿香味道,那是土烟叶被海水浸染后又被太阳曝晒后得到的气味,黄显从来都受不了这些味道。
黄显不知道为什么石矾塔的灯火还在燃烧,阿爹也许知道原因,但他似乎不会也不想和黄显说明。即使黄显主动询问,得来的也只有更深沉的沉默。这是一个令黄显如鲠在喉的事实,阿爹似乎并不喜欢和自己有过多的交流,每天黄显的生活在黑暗与沉默中开始,又在黑暗与
沉默中结束,阿爹就真如同一块会发出声响的顽石,只用最简单的“嗯、哼”等等不用开口的语气词与最简单肢体动作来与黄显交流。黄显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观察阿爹与其他渔民的交流,试图找出阿爹如此病态般沉默的原因是否是在自己,到最后,他发现,父亲似乎仅仅只是惜字如金,对于自己以外的人,除了一些必要的交流,他也许会多出一些动作与表情,但对于自己的儿子,黄显虽然有些不想承认,但确确实实发觉了阿爹不想与自己有过多的交流。这点让黄显很迷惑,但他从未向阿爹提起过,黄显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的话,阿爹会毫不犹豫地用黄显换回自己的妻子,也就是黄显的素未谋面的娘亲。
黄显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与娘亲的离世有什么关联,也许有也许没有,黄显不知道,他也不指望从阿爹那得到答案。毕竟,他连自己的娘亲姓甚名谁又是何时离世又埋骨于何方都不知道。但奇怪的是,还是出于那同一种直觉,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思索间,就在黄显走神的片刻,父子两人已经走到了滩涂的边缘,笋尖屿在这次大退潮中完全暴露了出来,这也不符合常理,以往无论潮水退得多浅多远,笋尖屿至少都有三分之二是在海面之下的,那些鸥鸟总是第一批到达的赶海者,永无疲惫地在泥滩中搜寻食物果腹,可现在,它们只是在上空低低地盘旋、嘶鸣,放着曝尸已久的鱼虾们不动一下,反而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尽管不知道这些鸥鸟的心思,但黄显知道,它们绝对不是在等待日出。
天气好得不可思议,大桥远处的海面与大桥那头的天际线好似一体,带着细腻白沫的浪涛仿佛涌动的蓝色琉璃,每一块棱面都倒映着头顶那片无云的晴空。阳光透过茶色的车窗玻璃,将车内加热得暖烘烘的,车内漂浮着一股好像绿茶与藿香混合起来的淡淡香味,很是清新提神。我撑着脑袋,盯着桥下那些晶莹剔透的浪涌,不时有一道道白影从上方掠过,直冲上大桥飞向远海,“啪嗒”一声,一堆鸟粪不合时宜地落到了挡风玻璃上,驾驶座上的黄宜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害,是说倒霉呢还是运气好呢。今天这样的好天气我可是好几年都没碰上过了……可惜了,无人机没带在身边,这不来个航拍都对不起老天爷赏脸……嘿嘿嘿……诶,客人您看,右手边就是笋尖屿石矾塔了……”
我顺着黄宜指示看去:此时潮水正盛,那座石塔几乎就是一根从海中突兀升起的石笋,基底的那片小小礁石完全被海水淹没,石塔有七层,每层八面八角,飞檐具备,逐层收窄,但只有不到二十五米高,距今已有三百五十余年历史。它就这么伫立在漳州湾的中央,作为引航过往船只的灯塔。构成塔身的石砖被日光曝晒得发白,一些不起眼的石砖缝隙间夹杂一缕缕枯败的野草。塔下,在确保海水淹没不到的大块礁石高处安装有几块太阳能板,以此来保持夜间的照明需要。
塔下的笋尖屿就如同一只瘦骨嶙峋指节肿大而又短小的巨手,在海中托起这座石塔。有时,上涨的海面甚至会淹没塔的一层,七层石塔每一层都开有拱门或是小窗,每逢节日,当地人还会在塔上装饰彩灯表以庆祝。
“您大概不知道,这塔一开始建的时候可不是冲着当灯塔去的……嗯……怎么说呢,我这么稍微提一下您大概也明白,我自己在这开了这么多年旅馆也只知道个一星半点。这在海中央建塔主要就是为的一个‘镇’字,当然了到底‘镇’个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这也是黄显叔公和我说的,说是在笋尖屿建石矾塔之前,笋尖屿上有块巨石,当时的人称为石矾或是‘华表’,是云霄县这的地标,后来嘛……有海寇用船将巨石拽倒了,之后这里就一不太平了,风暴啦海难啦什么的就没停过,一直到康熙年间,当地的邑绅集资,建塔代石而立,这里才又恢复到之前那么繁荣……总之,宁可信其有吧。”
“黄显叔公已经去世快十五年了,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知道他这个人的……但是,您和我说的那些故事倒是真的……真的是我小时候黄显叔公同我讲过的,他应该只和我讲过吧,家里的那些小辈都怵他,就连我爷爷也不乐意我和叔公待在一起,黄显叔公大抵算是个怪人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他不待见,他就喜欢我,也是奇了怪了嘿嘿。”
“《闽都别记》第四回——榴花洞佳人救才子,乌石山隐士藐贼军。他可是太喜欢这章了……虽然挺莫名其妙的,我小时候听他将这个故事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后来叔公去世,把他的《闽都别记》留给我了我,那两本砖头一样的书我看不进去,说来也惭愧,第二年,这书被我爸当成废品卖了,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叔公的。”
“真的假的?!”后视镜里,黄显的眼睛亮了起来,嘴因为惊讶张成了O型。
“你一次都没有翻过吗?他和你说的那些故事就写好了夹在下册书的最后……”我颇有些无奈。
黄宜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说:“当时因为叔公走了心情不好,加上年纪太小,叔公的遗物我压箱底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谁知道后来我爸会去乱翻呢……”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还给你,但我倒也不是因为这书才来找你的……实话实说,这次我来打扰,是想拜托你带我去‘苍生待济亭’看看。”
“那地方就在附近,是去石矾塔的渡头,等到旅店了我马上给您安排。”
“您怎么……”黄显转过半个头,侧看着我,眼中最初的那些欣喜正在迅速黯淡,仿佛是有阴霾从中升起。
黄宜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话头一转:“您知道‘榴花洞’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吗?”
“那您肯定知道‘榴花洞’是一个和《桃花源记》一样的故事了。”黄宜不咸不淡地说到,又转过头去认真开车,他往前探了探头似乎是在观察挡风玻璃上的那滩鸟粪。
“是的,作者写这回时多多少少有些《桃花源记》的影子。”
“叔公和我说这是真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榴花洞’,这个地方,它是真实存在的……”黄宜的声音弱了下去,与此同时,车开下了大桥,驶进了云霄县境内。
“叔公的‘苍生待济亭’就在旅馆附近的山上,能直接从那看到石矾塔,不过那里已经是规划地,马上要迁走了……镇上已经来找我谈了好几次了,我一直没有下决心……”
“这您大概就不知道了,叔公的‘苍生待济亭’不是什么风雅的景点,应该叫‘苍生待济塔’更合适……那是一座‘纳骨塔’,也就是一座坟冢。”
“纳骨塔?恕我不敬……在你叔公去世之前,里面埋葬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家里没有人知道,叔公每年都要消失个几天去给那塔做法事,但家里却没有人知道塔里埋的到底是谁,叔公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黄显叔公是家里辈分最大的几个人之一,他的遗愿之一就是自己死后家里人不要管那座塔……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塔前有一棵叔公亲手栽的石榴树,那树是从一块从海上捞上来的烂木头里长出来的,叔公说那棵树就是从‘榴花洞’里来的……”
“没事没事,我也从来没去过那,最多也就是远远地看几眼……这次陪您这有缘人走一遭,也算是见叔公最后一面了。”
黄宜哈哈一笑,缓缓打着方向盘。大团大团的云从内陆远处飘来,我们抛开身后的大海驶入街巷的阴影之中。我回头望去,云团遮蔽了太阳,碧蓝的海水转为灰黄,涌动的琉璃变为了蠢动的泥浆。这些故事,又有多少是如此?只有在天光不照之处,才能被人窥得本相。
踏上滩涂的那一刻,黄显就感到了异样,靴子没有像以往一样一下陷进淤泥里直直没到脚踝,瘫软的泥沼不知为何变得踏实坚硬起来。黄显跺跺脚又碾了碾鞋跟,只在地面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泥印,地面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似有流沙涌动,父亲手中,猫笼里的玳瑁母子四人不安地缩成一团,玳瑁睁大一双翡翠似的眼睛小声呜咽着,她的四个孩子在她怀中不住地颤抖。
黄显呼出一口白雾……太冷了,雾气溢出嘴角转瞬间消散,父亲还是沉默不语地大步向前朝石塔走去,似乎是因为背着猎枪,阿爹比平时看起来更加佝偻,壮硕的身躯一步一步踏在质感诡异的泥滩上,每一步都溅起黑色莲花一般的混浊水花。
黄显放慢脚步,原本聒噪的鸥群渐渐安静,雾气从海湾对面的海面上慢慢涌来,纷飞的鸥鸟缓缓模糊,在雾气中划出一条条抽象的轨迹,对岸贫瘠晦暗的石山仿佛在雾气中自下而上地、一寸一寸地开始融化,那些霉变一般的绿色与灰色被海雾同化为一团无法辨别的阴影,东边海平面上刚刚显现出的鱼肚白在转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道灰翳虚线逐渐变粗变暗,带着寒意滚滚而来,仿佛海中夜叉出现前的不详预兆。
黄显将脚步放到最慢,前头几米远的阿爹举起风灯,丝丝雾气撞上肮脏的灯罩结成滴滴混浊的水珠,划出几道弧线滴落在地。
猫笼里的玳瑁弓起身子朝着风来的方向低吼起来,眼睛反常地在暗处缩成了一道细线,三只小崽子在它剩下挤成一团,悲戚地呜咽着。咸腥潮湿的风灌进黄显的鼻里,仿佛一双渍满粗盐的大手伸进了喉咙,引得他不停咳嗽干呕起来。此时此刻,雾气已经完全将父子两人包裹,目之所及之处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风灯在浓雾中摇曳着。
“……阿爹……咳咳,这是怎么了?”黄显终于是忍受不了这无言的压力。
前头的阿爹停顿了一下,微微回头撇了一眼黄显,无言地示意他快点跟上。
黄显觉得自己的脚似乎是在原地扎下了根,他停在原地,目光越过父亲朝石矾塔的方向望去——那点微弱的灯火在浓雾中跳动着,仿佛一颗在浓白虚空中起搏的心脏。黄显感觉自己的耳膜突然往深处陷去,一切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而遥远,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随着远处那点火光的跳动愈来愈远,毫无起伏的呼吸声被细不可闻地雾气流动声掩盖,玳瑁狂躁的吼叫声在风中被无限稀释,到黄显耳中只剩下一缕呜咽。他看见猫笼中的玳瑁狂躁地抓挠、啃咬着编织猫笼的竹篾,父亲面不改色地放下猫笼与风灯,从背上取下已结满露珠的猎枪,他低着头,开始填充弹药,面色平静淡漠似乎不是在装弹,而是像平时一样在往烟斗中塞着烟叶。
“啪”一声,风灯歪倒在地,里头细若游丝的火苗却仍在倔犟燃烧着,黄显看着阿爹举起枪朝向玳瑁低吼咆哮的方向,四面八方的浓雾如同浪般层层叠叠的压来,黄显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里似乎结出了冰花,仿佛只要自己迈出一步,刺骨的寒意就会自内而外地绽放,将他冻结在这片不属于白日的不毛之地成为鱼虾与鸥鸟的食粮。
黄显只觉得冷汗如瀑下,他忍不住颤抖起来,腹中似乎有一根冰锥在搅动他的五脏六腑。阿爹的脸遮蔽在浓雾中看不清表情,猫笼中的玳瑁仍在忌惮着浓雾中的不知何物。
脚底的滩涂传来细密的震感,风灯在地上颤动起来,黄显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脚下的淤泥中蠢动着……但他却不敢低头。
细腻清脆的悉数声从周围传来,一只鸥鸟从空中落下砸在黄显与父亲之间,死去的鸥鸟在滩涂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凹坑,细腻晶亮的黑色沙砾填满了这只海鸥的鸟喙,更多的沙砾正从这只鸟的体内漏出,仿佛一只破损的沙袋。
霎时间,周围不间断地响起了重物坠地的响声,在那种细腻沙砾摩擦声构成的背景音中,这些坠亡的海鸥似乎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这片滩涂上演奏一出无人可欣赏的野蛮乐曲,所有的杂音都在这些决绝的撞击声中被粗暴地掐断,没有不甘的哀鸣与嘶叫,只有一次次飞溅起的黑色沙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细密的摩擦声,这片滩涂上的所有事物都被这一种声音所掩盖,在这里,仿佛只有这一种声音拥有存在的意义,其他的所有一切,都被它的存在所替代。
“砰”一声突兀巨响,一阵灼热的气流擦过黄显脸庞,激醒他逐渐飘远的意识。
那猎枪冒着刺鼻的硝烟,黄显只觉得膝盖发软。黑洞洞的枪口、父亲无光的双眼、玳瑁绿到刺眼的眼眸三者同时对着自己,刚才那一枪擦过黄显击中了他身后的地面,一只死去的海鸥被子弹撕成碎片,黄显转头看去,那些破碎的羽毛与骨骼被缓缓涌出的黑色沙砾吞没,没有飞溅的血肉与内脏,没有刺鼻的腥气与恶臭,只有那些沙砾发出的悉数声,清脆而细腻,一如一阵温柔恬静的低语。
黄显愣了一下,随即冲进雾中,狂奔向海湾中央那火光跳动的方向……他没有转头去看阿爹是否跟上。
到达黄宜经营的旅馆安顿下来之后,时间已近黄昏,碍于一天的舟车劳顿,我们约定好明早再去旅馆对头的山崖上拜谒黄宜的叔公。
当我走出旅馆大门准备找个地方对付对付晚饭时,黄宜已经换了身衣服拿着三脚架和相机在旅馆门口忙碌了起来,今天的天气好得不可思议,虽然我不大相信黄宜先前说的几年难得一遇的说法,但是,如此景观还是让人心旷神怡,特别是在奔波了一天之后。
黄宜经营的这所民宿是他的叔公,也就是黄显的遗产之一。旅馆的大门直直朝着东南边漳州湾的方向,此时并看不到西边的落日,但极远处那一湾波涛荡漾的海水却如同融化了的赤金一般,晃得人眼底发晕。漳州湾的地势被古人称为“牛相”,顾名思义,构成海湾两侧海岸线蜿蜒却又工整如犄角之势,石矾塔正处于两角中央,有如坐镇点睛之妙笔。当地人相信,有着“牛相”的海湾,是此处人杰地灵、钟灵毓秀、财运亨通的根本。所以也不难理解康熙年间当地人为什么要重修石矾塔。虽然对风水气运等方面一窍不通,但是,如果海湾中央没有那座塔,现在这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黄宜穿着一件发白褪色的条纹衬衫,弯着腰,脸贴着相机目不转睛地调试着。镜头对着西北边远处的某个山头,那轮血色夕阳就在那山崖之后,白天还万里无云的晴空此时已被绮丽的云霞铺满,那是一幅相当令人惊叹的图景、厚重的云层满溢出视野,从西边的夕阳落下处绵延往东边海面之外,西边云气之处晚霞金红如铁水,山崖与晚霞轮廓上的层层金边不断变化缓缓扭动,令人炫目,自西向东,云霞的颜色由赤金、殷红缓缓向着靛紫、粉红慢慢过渡着,到了需要极目远眺的海湾之上,原本色彩强烈的晚霞已变为了虚无飘渺的灰色,乍一看,海天之间的界限又在此时被模糊成一条灰带,仿佛远处的海面一路向前延伸,直直冲上了天际。
“小时候我总是被叔公的故事吓得不敢起夜,有一段时间甚至连晚上去海边腿都会发抖……他说的那个故事,黄显叔公和他的阿爹在那场海雾里的遭遇……啧,家里人一度认定黄显叔公精神出了问题,要送他去疗养院……”黄显仍就调试着相机,没有多余的动作,我看见相机屏幕里的画面逐渐清晰明快起来,镜头里夕阳落下处的那座山崖,想来就是我们明天的目的地。
“喵喵……”那只玳瑁色的母猫从屋里一路小跑出来,留连在黄宜腿旁似乎是在讨要晚饭,黄宜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继续着没说完的话。
“后来长大,我也知道了叔公是在故意吓我,他说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可能是真的,也许骗骗外地人还行,对于本地人来说实在是太假了。”
“噢?何以见得?”突来的好奇暂时压住了疲惫与饥饿,我找来一张板凳,就地坐在了黄显边上,边看着他调试相机,边听着他絮叨。
“一是他故事里这里退潮的时间,退潮的时间不可能每天都一样,虽然可以预测,但每天涨潮退潮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还有就是那片滩涂,这是最大的破绽。漳州湾是漳江的入海口,就算是退潮,露出的滩涂也是很有限的,海湾中央笋尖屿是不可能完全露出水面的,更别说直接从退潮后的滩涂上走过去……仔细想想,这些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黄宜怀里的猫扒拉了一下相机,相机“咔嚓”几下连拍了几张照片,黄宜无奈笑着:“我先给这祖宗伺候了。”
那只玳瑁色的母猫长得很是丰腴,胖乎乎的一大团趴在黄宜怀里,一对翡翠雕刻似的绿眼睛透着无限好奇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相机,挥舞前爪打着哈欠似乎想要试试相机的味道。
片刻后,黄宜带着两杯茶水回来,递给了我一杯,径直在我身边坐下。
“你觉得……那塔里埋的会是谁?”我呷了一口茶水,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问题。
“也许是黄显叔公的阿爹吧,我也想不出其他人。毕竟黄显叔公故事里唯一可能是真实的点就是他的阿爹最后去世了。”
“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闽都别记》里榴花洞这个故事呢?为什么他会说榴花洞是真实存在的呢?”我喝下一大口茶,继续追问,我仍然相信,黄宜还是对我有所保留。
“那也算是一回相当俗套的爱情故事了,为躲避黄巢贼兵与家人失散的吴青娘误入山中榴花洞,又在洞前搭救了被黄巢贼兵捉住的书生周启文,两人在洞中吃石榴赏榴花,吟诗作对互相试探,最后结了奇缘。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罢了。”
说罢,黄宜喝完茶水起身继续去调试相机,我一口一口地喝着,不知其中滋味,我不知道这一趟是否来的值得,我是否要把我知道的那些故事合盘向这个今天才认识的旅店老板托出呢?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嘶……”旁边的黄宜突然发出一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吸气声,他正在查看刚才小猫误拍摄下的那些照片,显然,他发现了什么。
我一下凑了过去,黄宜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屏幕中央,远处那座山崖上的某处。那张照片上持续的画面应该只有几帧,他前后翻过来翻过去查看了几遍,就只有那张照片出现了异样。
画面上,山崖后头的夕阳应当已经沉到了最低处,整座山崖变成了一块黑色剪影,参差的黑色色块被金边包裹着,在山崖的最高处,一颗树木的略影下,伫立着一个人影。
他转头看着我,眼睛圆睁,嘴唇苍白。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出来,蹲坐在三脚架边,出神地望着那山崖的方向。
黄宜卸下相机,抄起三脚架,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们得走一趟了。”
黄显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浓稠的白雾宛如实质,攥着黄显的咽喉掐得他气喘如牛。
脚下的地面似乎越来高也越来越坚硬,震得黄显膝盖发麻,可远处那点跳动的微光,却还是没有接近半分。
“砰”又是一声枪响,闷雷一般的枪声透过雾海徐徐传来,黄显一顿,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脏霎时间漏了几拍。
周围什么都没有了,无穷无尽宛如活物般流转翻腾的雾气灌满了每一方空间。
脚下的地面转变了某种浸泡在稀薄泥浆里的坚实沙地,黑色沙砾纯粹而闪亮,让黄显联想起了某个夏夜这片海湾顶上的无尽星辰。
这片沙地是有温度的,黄显能感受到令人安心温暖正随着浅浅的震颤一波一波地从脚底传来。出于那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他知道,自己离石矾塔很近了。
“啊爹——阿爹——”黄显朝着枪响的方向喊叫着……无人应答。
黄显一脚踏出雾气,险些跌倒,石矾塔就在自己面前,海雾没有将笋尖屿吞没,而是在周围留出了一圈真空,岛礁之下,黄显面前几步之遥的沙地中,突兀地伫立着一棵枯死的树木,黄显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时间又僵在了原地。
那棵树有两人高,如脖颈般粗细,已然枯死,树皮的缝隙里全是厚厚的淤泥,高高的枝丫顶端悬挂着腐烂发黑的石榴果实,随着微风吹拂,漏出一缕缕黑色尘埃。
黄显盯着那棵不可能出现在这海中央的树木,不知为何,他感觉那树也在注视着自己。那树从岛礁与沙地接壤出的巨石缝隙中生出,树干扭曲宛如跪地忏悔的罪人,光秃的枝叉黝黑而尖利,挂满枝头的石榴果实硕大却腐烂,化为秽物的石榴籽缓缓掉落,在风中碎成尘埃,混入地上的沙砾中。
一鼓作气,黄显冲进塔内,手脚并用攀上螺旋石阶,一直达到塔顶才扒住窗户开始大口喘气。
“砰”第四声枪响从下头的雾海中传来,同时,在塔顶之上,黄显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海浪声。
塔下的世界处在一片浓白的混沌中,黄显只能根据塔中的拱门与窗户来判断方位,没有近处的陆地、没有远方的天际线、更没有早该升起刺破浓雾的太阳,什么都没有。
“阿爹——阿爹——”黄显叫喊着,咽喉中升起丝丝腥味,“阿爹——阿爹——”叫喊的回声从四面八方传回,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跌破雾墙出现在塔下,尽管跌倒,那人还是死死端着猎枪,下身迅速地向岛礁挪动着。
“阿爹!”黄显惊喜地叫出声来,可塔下的阿爹却厉声回头,用眼神将黄显留在了塔顶。
“阿爹——阿爹——阿爹——……”回声继续从四面八方传来,黄显感到了一丝异样,这回声持续地太久了。
“砰”,阿爹毫无预兆地对着浓雾里开了一枪,一沉闷的倒地声传来,黄显被吓了个激灵,回声停止了,子弹飞去方向的雾气被击散,一个匍匐在地面上的影子显露了出来。
“阿……爹……阿爹”尽管身处塔顶,黄显还是能听到那个被阿爹击中的小小人形所发出的声音,雾气中,那个人影模糊而晦暗,瘦小如麻杆,一声声不成语调的呜咽似乎直直从沙地下传入塔顶,在黄显脑中炸开。
“砰”,阿爹挣扎着装好弹药,又朝着那倒地不起的人形开了一枪,匍匐在地面上的瘦小身影在子弹轰鸣间被撕成几块,滚滚如水流的黑沙从中流出,汇入地下,那个支离破碎的人形在彻底崩碎的前一刻,抬起了自己那张布满泥浆与裂隙的苍白面孔。
阿爹杵着枪缓缓起身,踉跄着走到那棵枯树前,他沉默地犹豫了一下,脱下外衣,将藏在里头的玳瑁母子四只小猫包好。双手又操起枪,朝那棵树的根部狠狠砸去。
当我和黄宜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登上那座山崖时,天色已然全黑。
黯淡的弦月悬挂在山崖的正上方,宛如一只半闭着的眼眸。
黄显叔公的苍生待济亭就在黄宜说的那棵石榴树的树荫下立着,其实不用黄宜多说,我也能看出这是一处坟冢,那是一座由石砖与灰泥堆砌起来的小小石塔,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火窑,能看出建造者尽力在其上恢复了石矾塔的细节,但是看起来还是有些拙劣,不知是疏于维护还是山高风雨多骤,整座塔已经失了形状,塔胚暴露在外,只留下顶端的一点塔尖供人联想这座坟墓完好时的面貌。
塔身对应入口的地方是一封石碑,已经开裂崩塌,上头刻着几个剥落模糊的大字,就是“苍生待济”几字,除此之外,整座石塔便再没有其他细节。里头埋葬的是谁、何时生卒、生平事迹一点也无。
至于那棵石榴树,此时正值夏末秋初,上头已经结满了沉甸甸拳头大小红中透绿的石榴果实,那树下有一层浅浅的灰烬,似乎刚有人在这燃纸拜祭过。
黄宜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拎着相机与三脚架在山崖上焦躁地巡视着。满地的枯枝落叶被踩得嘎吱作响,我则向悬崖边上的那棵石榴树走去,扶着树干,远眺向视野中央那缩成一个小点的石矾塔。
此时已正式入夜,漳州湾特大桥上车水马龙,各色灯光奔流不息,这里早已不再需要灯塔。夜晚的海湾静谧而寒冷,我看见石矾塔中亮起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芒,那点光遥远而飘渺,但却伫立在那些流转的车灯之上,一如夜空中指引方向的北极星。
身后黄宜也发现了塔中亮起的光芒,连忙打开相机调整焦距向那看去。
他举着相机,一动不动,虽然相机在手中异常的平稳但他的下颌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片刻后,他放下相机,也没有拍摄或是录像,反而是收好一切,一言不发地开始往山下走。
当黄显从睡梦中转醒时,天色已经大亮,汹涌的海水在塔下咆哮着,天色昏黄,海风瑟瑟,看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
黄显伸展开缩成一团的身体,吐出一口混着血沫与沙砾的唾沫,他半闭着眼睛,还未完全适应突来的天光,摸索着走下石阶,今天的涨潮没有那么厉害,石矾塔的一层没有被淹没。
塔底温暖而干燥,些许驱散了咸湿的海中寒气,阿爹蜷缩在塔底的一角双手撑着猎枪闭目低头,他面前那个硕大的火盆还在阴燃着,里头的燃料是用稻草包裹扎好的两件物体,黄显能大致看出里头的人形,稍大一些的那样东西已经燃烧殆尽,精致的稻草外衣散落开来,露出了里头的木质。
那是一张女人的面孔,被雕刻在黑色的树木上……那不是什么木雕,直觉告诉自己,黄显想起塔下那棵枯死的石榴树,以及自己昏睡过去之前,阿爹的举动。
黄显转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阿爹,玳瑁与她的四个小崽子在塔底的阴影中注视着黄显,他小心剥开那副面孔剩下的稻草寿衣,一个全身赤裸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轮廓显露了出来,包裹在上面的树根已经全部燃烧成焦炭,女人背后,脖颈的位置是一道畸形的粗糙伤口,龟裂的木质烧得通红,上头原本生长着的那棵枯树被折断,成为点燃树根的引火物……黄显没有再剥开另一个稻草茧,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
一旁的阿爹好似在熟睡却又没有发出鼾声,上下牙齿轻轻触碰着似乎在嗫嚅着什么:
“既有石(实)榴(留)何须桃(逃),若无橄(敢)榄(揽)焉得藕(偶)”
外头传来了划桨声与吆喝声,黄显用阿爹的外衣从火盆中捞起那段所剩无几的黑色树根,女人的面孔已被火焰全部燎去,黄显知道她是谁。他将火盆中剩下的灰烬倒入海中,那片漆黑的灰烬在海浪中翻腾几下,冒出几颗气泡,旋即消失地无影无踪。
黄显抱好玳瑁母子与那块仍就滚烫的木头在一众渔民手忙脚乱的接应下等上返回陆地的渔船。浓雾已经完全散去,随着天光渐亮,海水慢慢上涨涌入塔内。黄显到死也无法忘记今天发生的这些,到死也无法知道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在乌丘渡头苍生待济亭上岸,阿爹躯体被包裹在一块油布里,大雾散去后的天气格外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海水通透的像是某种宝石,洁白的浪花不断拂过父亲的遗体。黄显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气。
“这就是黄显叔公的全部故事了……叔公阿爹弥留之际说出的那副对子,是《闽都别记》第四回里吴青娘和周启文两人初见时所作,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想叔公他......也没有搞明白。”
我将那两本《闽都别记》物归原主,黄宜看也没看,就丢进了化纸炉里。镇海寺门前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黄宜往里丢了什么。
“那天你看到了什么?”我俩鬼鬼祟祟地杵在寺庙门前的化纸炉前,一旁寺庙大门上神荼郁垒对着我们怒目而视。在我离开之前,陪着黄宜来这寺庙最后拜谒一下那位名叫黄显的先人。
那天之后,黄宜就将他叔公的那座纳骨塔迁到了山下,在这镇海寺做了一场法事,也算是了了家族里的一个疙瘩。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那也许真是个人……也许只是当时桥上的反光……”
迁塔的这天,黄家人全去了,虽然我是个外人不好去围观,但是,终究还是厚着脸皮跟了黄宜过去。
塔被打开后,露出了下方宽敞的墓穴,里头没有什么瓶瓶罐罐或是其他遗物,只有满满当当灌满整个穴室的干燥黑色沙砾。出人意料的是,那塔几乎就是实心的,只是在石碑后方留了一个漏斗似的小口直通底下的墓穴,那些黑沙也不是一次性被填进去的,新新旧旧的黑沙堆叠了好几层,将一具硕大的骸骨埋在了最下方。
黄宜说那骸骨就是黄显叔公的父亲,只是,当黄家人把黑沙尽数清走后,却发现整具骸骨与一旁的石榴树树根长在了一起,那些细密的根须也许曾经把这具骸骨当作了养分,只是现在,却再难以分开。
黄家人把骸骨从树根里取了出来,又重新覆了土施了肥,那石榴树是否能活下去,全看天意了。
“既有石榴何须桃,若无橄榄焉得藕。”黄宜扶着化纸炉,嘴里念念有词道。
“也许那天真的是见鬼了也说不定哈哈哈哈。”他璀然一笑,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我仍然留在原地,看着那两本大部头书在纸海中缓缓皱缩、卷曲、烧成灰烬。就是了,这个故事到此结束了,它荒诞、混乱、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编出来吓唬晚辈的乐子,我没有必要再将我的故事告诉面前这个年轻人,徒增烦恼。
也许那天我们看到的那个人还会回来,接着又离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海风吹拂明月高悬时走上岸,又在天光初明时随着海面上的雾气一同消散,也许他只是想看看这几年难得一遇的好天气,也许只是想在那塔上望见那棵石榴树。
待到那洞中之人再回到这世上时,早已物是人非、烂柯沉塘。
我自顾自地摇摇头,跟着黄宜慢悠悠地向旅馆走去,今天的天气可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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