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交通工具而言,柏伽索斯比赫尔墨斯经济,舒适,味道好,速度快。我和飞马穿越大半个欧罗巴来到格赖埃之家,只花了从前的一半时间。泥泞的山坡上,格赖埃三姐妹比二十年前更衰老,皱纹多得像风化的岩石,空洞的眼眶望着天空。我心里略感内疚——去找冥府女神前,我忘了把眼睛物归原主。
根据斗篷女信使的指示,我改变声音,简单扼要地表明来意表明来意:“三位女士,能为你们效劳吗?”话音刚落,三姐妹一阵扑腾,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呸,是珀尔修斯。”“揍他!”“笨蛋,不是珀尔修斯。这人身上有马臭味,不是上次的脚香味。”
“别这样。”我一边说,一边躲避她们闻声乱扔的烂泥,“自以为是的珀尔修斯不仅是你们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我知道,他背信弃义地把你们的眼睛弄丢了。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冥府女神的住址,我可以帮忙把它找回来。”先许诺再说,这是唯一的希望。实际上眼睛早在我第二次漂流大海时丢失了,这会儿没准正在某条鱼的肚子里。我承认这样做很不光明正大,但我深知希腊诸神对英雄的特殊偏好。只要有神的宠爱——特别是雅典娜的宠爱,使点阴谋诡计又何妨。中学课本上的《奥德修斯历险记》就是个好例子。
当时的画面是:我站在一边等待讨论结果,柏伽索斯跑得远远地呼吸新鲜空气,三老妇朝不同方向大喊大叫。 “呸!呸!”“告诉他,眼睛要紧!”“傻瓜,先找回来再谈条件!”“眼睛在哪儿,说话啊,蠢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边说:“珀尔修斯,奥德修斯毕竟是书本上的人物,你却得遵照现实。”我扭过头去。哇,神庙里的神秘斗篷女就在身边,仍看不见她的脸,但她手中亮晶晶的正是掉在海底的眼睛。
但还是先解决当务之急吧。“眼睛就在我手中,”我对三姐妹说,“除非你们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眼睛对地址,公平交易。”我把所有的指望都寄托这交易上,一时竟忘了改变嗓音。离我最近的老妇A立刻叫喊起来:“是珀尔修斯!抢我们眼睛的贼!”“他竟威胁我们!撕烂他!”B补充。C:“把他吃掉!”瞬间,她们扑过来,抢夺我手中的眼睛。我身体迟钝,躲避不及,被推得一个趔趄,滚下山坡。等我费力赶到原处时,恰好看到B跨在马脖颈,A斜跨在一侧,C坐在马屁股上。柏伽索斯嘶鸣着凌空跃起,飞向高空,把我和我的希望远远抛在身后。
“可怜的柏伽索斯。这就是我姐姐雅典娜所谓的帮忙。”我对斗篷女郎说,试图为自己的失败解脱,转身朝悬崖走去,请求她不要干涉我的决定。一切都完了,没有格赖埃,就没有冥府女神;没有冥府女神,就没有美杜莎;没有美杜莎,就没有全新的珀尔修斯。
她跟在我身后,“珀尔修斯,你为什么想恢复青春?你认为这样就能挽回安德洛墨达吗?”我距悬崖只有一步之遥,一时想不出合适答案。“或许,你只是想重新获得当英雄的能力?”“也许吧。”我随口应着。山风吹得我的衣襟猎猎作响,坠落山崖的感觉大概跟飞翔差不多,我只需再向前一步。“等等。”她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我一只脚已踏空。“我知道你的感受。但你真认为,没有雅典娜和赫尔墨斯你就一事无成?”她说的正是我极力否认的。我身体向前倾斜太多,一时无法保持平衡,被拽得摔倒在地。我晕头转向,竟闻到海藻的味道,睁开眼睛时,发现鼻子正贴在她面纱上——不是常见的少女带的面纱,只遮住半个脸。它的材质和款式很像口袋,上面遮着斗篷的兜帽。
当我向我的救命恩人表示感谢时,她走到一边整理被弄乱的面纱,并提醒我,我旅行的目的是弥补当年的错误,所以格赖埃姐妹的做法完全合乎逻辑。“不用担心珀伽索斯,”她还说,“它现被征用。宙斯把它派给某个叫柏迦洛丰的年轻人。他已做好准备,即将开始冒险生涯,去屠杀某只叫奇美拉的小怪物。”
山风吹得我心凉飕飕的。我拭去披风上的泥斑,在她身边坐下:“格赖埃之眼是怎么找到的?你的口袋面纱又是怎么回事?”
好吧,好吧,我试图轻松气氛,那雅典娜有没有说,让我像以前一样捏着鼻子去找冥府女神。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从兜里掏出两罐香水。舶来品,高档货,当年的埃及法老为了这种浓烈的乳香,曾对巴勒斯坦垂涎三尺;当年的我靠这种香味,减轻了离开女神后困扰我数月的嗅觉丧失问题,至今还有后遗症。不,我不想回忆当时的感受,我不欠冥府女神什么,没什么伤害要弥补。
是啊,没向她道谢就走不算礼貌,可打退护卫她的妖魔也让我也吃了不少苦头。那些怪物通身披着鳞片,长长的胳膊上疙疙瘩瘩长满肉瘤,眼睛里有三只瞳仁,真恶心。除此之外,他们长得倒是很像人类……不知不觉,我对带面纱的斗篷女郎谈起我在冥府女神处的遭遇。“或许你会觉得可笑。若不是你拉住我,我现在没准已在哈迪斯的老宅见到她。”很不英雄的作风。当然,那时候她的信息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了。
“深呼吸,放松,泰然处之。”蒙面女听众说, “你就会发现,由于这次没有隐身盔,没有飞行靴,没有魔囊,你并不像预期的那样非找到她不可。”
“不砍头!”我突然记起在雅典娜神庙里的对话,她已不再是戈尔贡女妖,所以那些装备就没用了。“她只要看我一眼,然后,我就可以恢复二十岁?或者,任何人看她一眼都可以变得年轻?那这个新的美杜莎——”
“没那么简单,珀尔修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这个新的美杜莎在见习期间可以在一种特殊的情况像之前一样使用石化魔力。不仅如此,她还可完成一项把人变为神的使命。等我再见到美杜莎时,她会向我解释这些——”
“我不知道赫卡忒是三位一体还是三头六臂,但我听说,在冥河与地上世界的交接点——无鸟之乡阿俄尔诺斯,女先知西比尔看守着冥府女神的圣林,或许她知道点什么。你不是还把提坦神阿特拉斯变成石像吗?”
数个夜晚以来,我从睡眠中醒来,想像自己脱离了凡间,步入天界。回想起梦幻般的夜晚,实际的处境竟迥然不同。我迷失了方向,在沙丘上颠沛流离。二十年前,我提着美杜莎鲜血淋漓的头颅,飞跃利比亚的沙漠时,每一滴落在沙土上的血污都变成了各种毒蛇。这一切我后来才知晓——二十年前,在二十公里的天空上飞翔,我怎么能知道地上发生的事呢?
现在,我处在另一个时刻,海平面的高度,四十度的高温,酷暑难耐,周身疼痛,每一颗沙子都让我脚底起泡,我被自己制造的毒蛇包围。如果可能,我会用整个迈锡尼王国的财富来换取一个阴凉的地方暂避,或者一杯清凉的酒水,我甚至可以向任何人/鬼点头哈腰,摇尾乞怜。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欲往何处去。我完完全全迷失方向,也忘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只记得接下来我扑倒在沙丘上,用年轻时在书上学来的方法(那时候我还会看点书),在沙地上扑出一行长达半公里的SOS,接着是较小的几个字:珀尔修斯爱安德洛墨达。
当我回头看着自己写最后几个字时,一阵清新的风从我身后吹来,吹散了我所凝眸的字节。我因此得到启发,扑向主语和宾语之间的空间,犹如我自己制造的毒蛇一样扭动着抹掉那个动词。我冲着自己这个疯子道:别再写了,再也不会有爱了。抹掉一切,也抹掉自己,抹掉自己的一切。我精疲力竭,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宾语开始的地方。安——
“体内大量热蓄积,体温调节功能紊乱,脱水引发的体内电解质紊乱……咦,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些?”当我醒来的时候,有个声音正在说,“总之,你就只记得这些了,是吗?”
“是的,就记得这些了。我醒来时已在你的殿堂里。我能再喝点你的汤吗?”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也可能是在祭坛上,在一个山洞中央。从床的周围开始密密麻麻布满书架(满的)和瓶瓶罐罐,向四周的甬道伸展开去,直至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一个空的汤罐在我手边。哇,那肉汤味道真不错,尽管喝时已经凉透了,尤其是那滑嫩细腻鸡肉的口感。我从不知道原来山洞里还能养鸡。
“没问题。第二罐开始是免费的。”那个声音愉快地回答,“你看起来已经够清醒了嘛,珀尔修斯。那么,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你的合约和支付问题好吗?当然,你睡过去之前我们已经谈好了大部分条款。不过,我可以向你复述一遍这些内容,免得那些天上的神灵说,赫卡忒的祭司趁人之危签订不平等条约——这会有损女神的形象。第一罐汤的价格是—— ”
“等等,赫卡忒的祭司!那么你就是管理冥河入口圣林的女巫,女先知西比尔?”我顿时想起在来之前,斗篷女郎似乎跟我说过,只要这位西比尔愿意,她就可以带我下地狱,找到冥府女神的住址!代价(价格?)将是高昂的,因为死者的国度易入难出。但绝对物有所值。
“是的,是我。但是,请不要打岔。我原谅你,因为你刚从中暑和日射病中恢复过来。不过请容许我提醒,我提供的服务和物品务是按时间成本收费的,在这方面的疏忽会导致价格猛增。”声音的主人说,“第一罐汤的价格是一个金泰伦托,容器使用费另计。”
“宙斯啊!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我国一个月的财政收入!一罐冷掉的肉汤,简直是趁人之危,抢劫!”
眼前的噩梦让我忘掉了原来的那个,第二罐汤(免费的)已让我完全清醒,我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四处寻找剑和钱包。这时我想起年轻时在德尔斐和利比亚听过的西比尔传说,她曾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女祭司和情人,从他那里得到永生;搬到无鸟之乡后,为黑夜女神赫卡忒照看地狱的圣林;她的预言能力十分强大,但她喜欢把预言写在书上乱放而非传统的口授,因此损失了不少收入……我那时候还年轻,对强大女先知的幻想就是神秘莫测的绝代佳人,比黑夜更漆黑的眼睛,金色长发和亚麻长裙在风中猎猎舞动;要么就是瘦小干瘪,脸皮能和树皮媲美的老太婆,头发蓬乱,疯疯癫癫,满口呓语。
但从山洞另一端走来的女先知与两种形象都不吻合,因为我完全看不清她的样貌。她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脸上覆盖着厚重的面纱,在光线黯淡的山洞里像个漂浮的灰色幽灵。
“珀尔修斯,让我们冷静地讨论这个问题。要知道,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女先知心平气和地说,“我从没逼过你什么。是你自己主动发誓要用整个国家的财富来换一个荫凉之处或一杯水酒。我这里很凉快,你喝了我一罐以上的汤。我只收了你1/12的誓言费,难道你不觉得应该赞美一下我的慷慨大方吗?”
我投降了。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见鬼,为重建英雄应有的威严,我已经付出那么多了,索性就让它进行到底吧。“你知道我来访的目的。”我告诉西比尔我的近况和愿望,“我希望,在带我去拜见赫卡忒女神这件事上,你收取的费用跟汤罐一样慷慨又合理……请等等,我怎么知道你真能帮我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力量,但是你看,人们对现在的你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让我们来看看。”西比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念道:“柏迦洛丰,英雄珀尔修斯的堂弟,已从雅典娜手中接收到他同父异母哥哥珀伽索斯的使用权,把金笼头套进有翼神马的脖子上……抱歉,翻错页了。光线太暗了。”
她翻过一页又念道:“珀尔修斯,杀死美杜沙的英雄,在他四十岁的时候疲倦之极,他一生最辉煌的事业已在身后。好啊,失意的前英雄,重温昔日的旧梦,恢复失去的青春,拯救不朽的荣誉,还有永恒的名声。一切都是谎言,扯淡!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永恒,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许诺不过是一碗放凉了的汤,冷了,馊了,遗忘了。没错。”
她把书啪地合拢,“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殿供职时,我还年轻,对未来和阿波罗充满幻想,尽管神殿工作环境恶劣,得呼吸地下冒出来的有害健康的气体才能获得预言灵感,我也没抱怨过。让我感到幸福的是,某日下午,当我在内殿里向他祈祷时,阿波罗出现在我面前求欢。当时他的声音是多甜蜜啊。‘你可以要求任何东西,一切我能实现的。’永恒,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配得上神的爱情的请求,他答应了。
当时我很高兴,以为我获得了崇高的爱情。当我闭上眼睛,倾听天神的声音,我以为我转向了更高的境界,那里一切富有诗意,充满甜蜜和宁静。我以为我在继续沉醉。愚蠢而沉重,却又温柔而深沉。然而我突然醒了过来,一时之间一切都如梦幻般消失了。我从幸福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一个人面对生活和烦恼!我对永恒的梦想就像那次会面一样的消失。一切在我眼前变得衰败。是的,我永恒了,可是却成了永生不死的老怪物,成了无数时尚杂志里抗衰老产品的反面典型。我想要的只是阿波罗永恒的爱,可是却被神祇和凡人共同嘲弄。当我吊在那个瓶子里祈求死神把我带走的时候,阿波罗在哪儿呢?也许在向特洛伊城的卡珊德拉求爱吧。被拒绝后他就她变成疯子,可怜的卡珊德拉。
于是,我突然觉悟了,不仅希望自己远离预言师这一行,也希望能彻底脱离令人生厌的内容:奸淫,嫉妒,争权夺利,还有众神居住的大理石神殿。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也变换一下呢?好,女神赫卡忒在招募助手,我去应聘,很成功。她是个不管事的雇主,几乎从不插手我的事,不像智慧女神那么挑剔,不像爱情女神那么放荡,当然不会像天后那么好妒,除了有点异味。抱歉,有些离题了。总之,我很满足,业余还可以作些科学实验——预言术,药剂学。你清楚了?”
问:“我很同情您的遭遇,尊敬的先知女士。看起来在青春这件事上我们同病相怜。您刚才提到科学实验,请问您已经发现什么研究成果了吗?”
答:“当然,毕竟我有那么多时间——尽管我不会为此感谢阿波罗,还有渴望聆听预言的崇拜者们源源不断贡献来的金钱。我努力工作,终于发现凡人老去的主要原理,方程如下:
Mortal + O2 + Time ___Oxidation___> Aging + CO2 ······> Death
可以这么理解,刚出生的婴儿是还未被时间氧化的纯净原质,这一阶段持续到青春期为止。期间时间缓慢的氧化作用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这就是少男少女纯洁的缘故。这使他们深受天上的神灵喜爱,因此所有的英雄都产生于此阶段。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氧化过程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衰老。当纯净的原质被时间氧化殆尽,人的生命就结束了。神话小说里,美狄亚配制过一款青春药水,据说曾把老羊变回小羊。如果那不是魔术师的把戏的话,那青春药水实质上是一款强有力的还原剂,原理就是还原时间的氧化作用。考虑到时间的氧化作用本质上是不可逆的,不用说,青春药水的还原作用得非常强,而且还需要强效催化酶。它制作起来极其困难。即使制成了,用量也非常难控制,以下方程式代表还原过头的结果:
Mortal + O2 + De-Time ___De-oxidation___> Baby + CO2 ······> Death”
问:“哇,您的讲解真是太精彩了,令我茅塞顿开。请问您知道新的美杜沙在哪儿吗,也许您的女神知道?她的目光大概就是你说的强力药剂或酶?对您重返青春的事业也有帮助。”
西比尔却只是吩咐下地狱的事明天再说。“把你送到这里的姑娘说你身体虚弱,我看也是如此。好好休息一晚,我的前英雄。单程车票轻而易举就能买到,双程可就需要英雄的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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