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她会被一种妄想攫住: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来自异界的木魅,而是生活在江户城中普通人家的女儿,一切不过是午睡时的一场惊梦。"
天幕还在飘雪,纷纷扬扬,撕扯着从半透明的夜里分出身,尾随骤然下行的冷空气簌簌作响。守卫们昂头立在庭院里,腰间的长刀因为蓄能弹射出微弱的光圈,雪花染了金光落下来,一步步将惊鹿浸湿,再缀起几点白色,为长夜的铺陈充当序曲。
这是七月,风里还含着燥热。木魅想起白日里的那几树蝉鸣。
“木魅大人,您的礼服到了。”素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侍女照例分为两纵,按次跪在门外,颔首低眉,不敢有多余的动作。伏在最后的姑娘应该是新来的,木魅的余光越过素子落向她的时候,她正扑闪着鸦翅般的睫毛不安分地抬眼偷瞄,脸上还晕着好奇的绯色。
木魅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种颜色了,忍不住想凑近多看两眼,可触须才刚绕过肩头,对方已经惊叫着俯下身,哭着恳求饶恕。
绯色消失了,一抹红棕浸染开,开始在空气里急速蔓延。
冒犯。是这个词吗?木魅来不及确定,触须已先一步沾染上红棕里的恐惧,慌乱退回来,一把掀翻几上的花器,惹来“啪”的巨响。木魅懊恼地呲了呲牙,一边立起耳朵望向素子,耳廓上精巧的波带片在雪的映衬下散发出萤石般幽蓝的磷光。
侍女们见状顷刻瘫作一团,紧闭眼睛,口中喃喃念诵起经文。
瘫软的躯体连忙爬起来行礼,踉跄的逃离声划过门廊,四处反弹,然后消失不见。
“您没有受伤吧?”素子快步走到木魅面前,关切地问道。她的声线又回复了平日的沉稳,木魅喜欢这种声音,让她有种沉浸银色的安心。
“你应该告诉她们我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可怕。”木魅吐着触须,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向素子比划道。
“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妖怪,我知道,”木魅有些赌气,她用几根触须围成自己的轮廓,又用另外一根打掉了头部对应的位置,“你们只祈求我能快点消失,连同这场怪诞诡奇的雪。”
“人们只是不够了解您。”素子抚过衣裾跪坐到木魅面前,带着温暖的笑意。除了素子,从来没有人敢在木魅情绪不稳定的时候靠近她,她可以轻易伸出触须贯穿那些人的身体。“但我从来不曾希望您消失,就像没有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消失一样。”
“至于这场雪,我听车夫说了,这是木魅大人们为今年的年显大会准备的,如果站在天守上俯瞰整个江户城,您便能看到积雪组成的……”
“大人们此番操纵天候,不仅是为满足将军夏日观雪的心愿,更为昭告天下木魅与幕府十四年来互利共荣的缔约关系。车夫说,整个江户城都在为这场雪雀跃不已。”
“互利共荣吗?你们的德川将军还真是个满口谎言、愚弄众人的投机主义。”
素子弯起眼睛,发出“欸”的一声,随后起身,将碎裂的陶片收进手帕里。
关于木魅的现身,坊间一直流传着不同的版本。各地众说纷纭,以“黑船事件”为名反倒成了为数不多的共识。
有人说,当漆黑的侵入鞘从空中缓缓驶进江户湾的时候,太阳刚从海平面上显出端倪,鞘体如同一枚立直的巨型梭子,搅乱几片轻云,最后悬在了距离海面不远的位置。位于内腔一端的引擎发出轻微的振动,反复调整着因为重力变化产生的机体偏移,在朝日的渲染下,鞘体表面透出微妙的光泽,如同饱蘸清露的黑曜,愈发显出异界的特质。
也有人说,闯入者最先出现在了隅田川,之后去到浅草、清水门,再来是国分寺。它们有着瘦削的身体和云母质地的皮肤,四肢细长,弓起的脊背上连缀着一串柳叶般细小的骨质板。当路人靠近时,它们则会张开嘴,摆动起一根根金黄的触须,颇有些打量的意味。
还有人说,曾有醉汉一时兴起,扯住了伸向花伶的触须,污言秽语一番挑衅后,挥刀将其斩断。人群发出惊呼,斥责他冒渎了天神,必将不久于人世。醉汉显然是对诅咒嗤之以鼻,继续高声叫嚣,直至触须贴上前额他才停下来。冲击让他脚下的地面凹陷了五尺,血水顺着龟纹四散开来,吓得孩童哭闹不止,街道两侧的房屋则应声轰然倒塌。
无论如何,在黑船入港的最初几天,江户人不谋同辞,认定起新的神明。
那是个连萤草都骚动不安的傍晚,通往江户湾的道路两旁,红白相间的幡旗绵延不断,尽头处,德川家主端坐马上,长久地凝望侵入鞘的方向。在那之前,他刚用指节在地图上凭空画下了一个圈。
三百年的基业,与神明的结合,所能形成的独特格局已经跃然纸上。
德川不讨厌这种变革,或者说,他觉得相当惬意——仅仅是用对付流民的手腕便能换来与英法俄美抗衡的筹码,命运还真是令人捉摸不定。
他们要的本就简单,一块封地,一些时间,只要完成侵入鞘的修缮,他们便可以重回故土。
“但仅仅是与家臣的关系未免显得生疏了。”德川佯装为难地顿了顿,“不妨准许在下与尊贵的公主殿下完婚,以姻亲之名福泽万民。”
木魅轻易察觉了他的算计,却又心照不宣,顺着德川的意思答应下来。
德川不知道的是,木魅们并没有生产的概念,个体与个体之间更不存在亲缘关系。他们回去后只在保育舱随机选择了一枚系统测试用的胚胎,便将快速培育的幼崽交到了将军府。
但木魅与德川家名义上的联姻还是催生了一系列新兴宗教。
本来碰到病苦灾厄,对着门口撒些盐,或是到信奉的神社参拜,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但自从联姻的消息传出,民间竟突然流行起通过信仰木魅来拯救倾颓的家运。风水师、灵媒师、占卜师、仙姑,但凡做着这类营生的家伙纷纷打起了“木魅济世”的旗号,信男信女们只需奉上自己的全部家财,别说消病去灾解除厄运,就连出行的时机还有店铺的经营都可以预测,末了还能领到御守——里面装着茶花花瓣大小的木片,歪歪扭扭地写着旁人看不懂的字符——据说正是木魅大人的亲笔。
久而久之又多了些倾家荡产的人,更慢慢怨恨起他们的天神来。
主张攘夷的藩主通过与幕府不睦的公卿,宣扬木魅入港的阴谋论,策动天皇下诏否认日本与木魅的关系,武士、乡士、豪农豪商、村吏、神官、国学者则进一步要求改革幕政。
安定富足,这类支撑普通百姓生活的信念,对这类以武为植、在商言商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政治上的对垒暗流涌动,几案之下,攘夷派开始大肆破坏与木魅相关的产业,并从兵工厂、医馆盗走大量讨伐所需的武器药品。经过改造的长州藩高斯炮先后三次炮击位于山之手的木魅封地,而掌握新型重兵器的奇兵队则利用水陆的配合,针对侵入鞘发动了多回合夜袭。
木魅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而站了德川一派,更是错上加错。
木魅起初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困于将军府,甚至连擅自走出房间都会遭到斥责。她以为作为访客的代价或许就是这样,与旁人的野心、权斗无关。无论丧失自由的心境有多沉重,由于根本没有推翻它的理由,反而无法做出回应。
而自由之外,侍女也好,佣人也好,守卫也好,堆笑着、恭敬地,将厌恶的赭色用力甩向她,负面的情绪滋长得太快,如同沐了朝露的藤蔓,附在肮脏的围墙缠绕勾连,无休无止,将木魅最后的隐忍磨灭殆尽。
搬进将军府的第二年春天,木魅已经习惯了独自去看庭院的风景。
静泊中,一道素白的身影反而格外醒目,她默默踏过虫声四起的草地,在最盛的那棵樱树前停了下来。
而当女人将插着花枝的陶瓶递给木魅的时候,年轻的木魅并不能理解她的用意。是在嘲笑吗?她想。她试探着伸出触须,围住眼前的女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却嗅不出一丝恶意的气味。
“不能去庭院,木魅大人一定很寂寞吧。有了这个您就能看到樱的模样了。”素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虽然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却是因为贤明端庄,直来直往。她似乎也不认为外貌与心性完全符合,便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无视了木魅的蛮横,还乐此不疲地往来于将军府与鱼市,用木匣子连水端回木魅喜食的活鱼。
又过了三月,素子还让木魅学习了五十音,尽管家臣们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我想木魅大人也一定有她想表达的东西吧。”素子辩解道。
在那之后不久,木魅第一次比出了“mo-to-ko-”。她想感谢素子一直以来对她的悉心照料。
通常只在每年的年显大会,差人提前送来礼服,然后在大会当天同木魅一起前往庆典,当着她除却种族并无共通之处的族人面假意融洽。
木魅也曾想过与之对抗,甚至干脆消失不见,但之后呢,她想,自己依然只是一只孤鸟,颓唐地迷失在宇宙的归途中。
偶尔,她会被一种妄想攫住: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来自异界的木魅,而是生活在江户城中普通人家的女儿,一切不过是午睡时的一场惊梦,待她醒了,便能踏出这方禁锢灵魂的土地,去往更远的地方,去经历有如花火般绚烂的一生。
至于素子,永远闪着樱草色的她的至亲,是她身处这个梦境唯一的光。
是蝇虫爬上了连接厌恶的神经吗?木魅伸出触须,驱赶起大脑虚构的存在。
浩荡的人群再次围聚江户湾,开始了新一年的祭拜。今年的祭典队伍较之以往似乎又大了一些,载着神女的轿子行在最前面,伴随她手腕的抖动,扇面上的银线时常迎光一晃,竟与漫天的雪晶相得益彰,惹得家臣们阵阵欢喜。抬轿的清一色是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扎着白色头带,拧起的布条在眼睛上方形成阴影,让人看不清模样。末了,礼官又召来附近神社的和尚,着着玄色袈裟鱼贯进入浅滩,围坐一团大声咏诵起祈福的经文。
空气里聚集的颜色越来越浓,一个比一个凶险,相互撕扯,缠绕,在靠近侵入鞘的空中形成一团死结。
不知其他木魅们会怎样看待这场闹剧,为了生存与利益,人类能够做出的勾当、筹谋,总能令这群来自星系深处的生物哑然。
“……今后也还望木魅大人们多多指教。”说到这里,德川向来自异星的盟友躬身致谢,之后转向木魅,浅浅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依旧看不到分毫的温度。
而就在这时,周围的空气突然凝然不动了,德川,还有其他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几团混着粘稠液体的肉块落在她面前的沙地上,金色的表皮轻轻膨胀,很快又萎缩下去了。
“刺客!”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呼喊,几乎贯穿了整个海湾,人群刹时陷入了混乱,涌动着四散而去。
木魅却蹲在地上动弹不得——素子正拢住她剩余的触须,将她死死压在身下。
又有几只木魅遭到了攻击,伺机而动的浅海航行器也一一浮出水面,试图依靠压制木魅体内的磁小体制约他们的行动。难以承受的眩晕让木魅们发出了只有同族才能听到的低吼,这是木魅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知道他们要开始反击了。
航行器被瞬间出现的零压区撕成碎片,地面形成的硕大裂口顷刻化为骨血的深渊,填满了炸裂开的人皮、骨质、脂肪,升腾的血液,不断萎缩变形的肢体,温热的内脏。
“木魅大人您听我说,”素子颤抖着声音小声说道,“现在能保护您的就只有将军了。等我数到三的时候,请您往轿子的方向用力跑。”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长袖羽织了,甚至用了毫无趣味的枯竹色,却因为缀有两家的家纹而成为整个江户城独此一件的东西。
立刻有人认出了羽织。人们呼喊着争相瞄准羽织的方向,素子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已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去了更靠近海岸的地方,默然站在了杀死素子的凶手身后。
木魅的身份为她引来新一波的攻击,但她丝毫不在意那些朝向她的枪口,她只是沉吟了一阵,接着抽出对方腰间的匕首,用力插进眼前的枕骨。
殷红的血液顺着触须滴下来,落在水洼里,染起几层妖艳的红,一朵朵开出去,再慢慢淡开。光线从水中探出来,将侵入鞘的轮廓嵌进倒影。
不远处的素子半边脸陷在沙子里,贯穿的头骨里还盛着一些清浅的东西,暴露在空气中。失去活力的双腿不自然地缠绕着,仿佛在诉说倒地前的慌乱与绝望。
细柔而漆黑的秀发,淡雪般白皙的皮肤,说话时眼尾会有隐约的纹路,如今却成了带着温度的,没有生机的皮囊。
闪着银光的夏雪还在密密地落着,而空洞的瞳孔只倒映出理智逐渐涣散的木魅。
木魅她,失去了她梦境里的光,那是她在俗世中最后的念想。
她发出不成声的低吼,抱起素子的尸体,瘫坐在一片混沌之中。
——素子会在夏天的时候把脸贴在这些小东西上,哼着古调,任由沁凉的愉悦漫过全身。
——素子木簪上的曜石,兴许是太旧了,早被岁月磨蚀了光彩。她说这样就刚好,熠熠发光的人生应该会很不安吧。
——素子时常趁着晨间守卫换班的间隙,用手帕沾满庭院中的晨露,再拿回房里用烛火烤着,水汽轻轻袅袅,就连外面空气里的浅淡花香都会顺势显露。
——素子习惯亲手烹制料理,每天不紧不慢地洗菜,不紧不慢地切葱,不紧不慢地细火慢调。她说,只有饱含祝福的饭才会好吃。
——素子连睡觉的时候都会点着灯,因为她担心自己会因为黑暗而错过某些重要的信息。
——素子出现的那天,阳光照下来,在地板留下樱花滤过的斑驳,而闪光的明亮部则衬向她嘴角暗藏的笑意,温润而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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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船降临,前来的他者却不是西方人,而是外星人。科幻不只指向未来,也同样指向过去,对历史上的重要事件进行科幻化的改写,尝试者众多,然而并不容易。本文把视线汇集到了一个具体人物的命运身上,用细腻的语言和情感,描述了一个不存在的时代。
作者 |非淆,未来局第六期科幻写作营学员,毕业于武汉大学,旅居欧洲数年,搞机器视觉的魔法少女,咖啡重度依赖,日系推理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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