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醒的时候是凌晨4点多,天还黑着,她看了眼手机,又睡了。第二次醒来是闹铃响时,一首相当欢快的曲子,她用手指摸索着,按下闹铃上方的按钮。她睁开眼睛,看向窗外,一片锈红色,雾霾弥漫。她心里想,昨夜下大雪了,这阵子,只要下雪就会降霾。听见楼下有推雪的声音,她住在20楼,那声音像深海中的鲸鸣,缓慢而低沉,悠远而孤独。再醒来时,那声音消失,锈红色的天空变成青色,又变成灰白,天亮了。
听厨房里的动静,母亲也起来了。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套上一件单衣,汲着拖鞋下楼。
“爸爸呢?”母亲背对她,两只手在洗碗池上方忙碌。她有些沙哑的声音与细细的流水声,还有瓷碗边缘相撞的声音碰在一起。
“出车去了。这样的天气,生意多。”父亲下岗后,借钱买了辆出租车。她将视线投向窗外,除了黄雾,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不远处有一排工厂,细长的烟管中,日夜冒出黑色的浓烟。
午后,黄雾依然没有消失的迹象。空气中的味道实在难闻。她们拿出白纱,轻轻沾湿后盖在脸上,弥漫在空气里的尘土味没有了,变成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在她之后的人生中,她不断回忆起十年前的这一天。她将它命名为“转折点”。
在一阵轻微的晃动中,她回过神来。电梯停稳,穿着制服的男人站起来,按下一个圆形的按钮,按钮周围亮起一圈白色的光晕。电梯门缓缓打开,乘客鱼贯而出,她是最后一个出去的。“走啦”,她向男人挥挥手。那是她的父亲,现在是一名电梯乘务员。在“华东市”,电梯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她走进教室,抬起右手轻轻一滑,面前就出现一块电子屏。她点击主屏幕,“今天我们做个小测验”,刚说完,教室里瞬间哀鸿遍野,有调皮的孩子做出夸张的鬼脸,引得其他孩子一阵窃笑。“不许吵”,她板起脸,装出生气的样子,这是老教师教给她的办法。果然管用。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渐渐地,只有手指在屏幕上簌簌滑动的声音。
她坐在讲台上方出神。教室的墙面上映出繁茂的竹林,竹林上方有一轮太阳,她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教育者们相信,在自然环境中成长,有益于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她相信这种说法,只是怀疑虚假的自然是否有相同的功效。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片虚拟的竹林与人造空气、太阳一样,已经习以为常,但她却始终无法习惯。空气中总有金属的味道,人造阳光刺眼,她的眼睛总是流泪。而那片虚拟的竹林也让她不满,她总是在心里喊道,不是这样的。与出生在这里的孩子不同,她见过真正的竹林。
小时候,她曾随父母远行,去探望住在西南地区的外婆。那是她第一次乘火车。火车是绿色的,跑得很慢。她觉得失望,觉得火车或许还没有小陈跑得快呢,小陈是他们班跑步最快的孩子。就在失去好奇,昏昏欲睡时,父亲叫醒她,她在朦胧的睡意中抬起头。父亲的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指向外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是一片竹林。真正的竹林,在疏离的雨幕中簌簌摇摆,绿色像连成线的雨滴一样抖落地面。
“那是竹子”,他们告诉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阳光下的竹林是什么样的?她想念外婆家,想再看一眼竹林。可时间不停歇,转眼间她升入中学,又升入高中,“哗”地一下来到“转折点”那天。那天中午,她们脸上蒙着白纱,广播中的节目被紧急新闻打断,男主持人用悲怆的声音向她们宣布:从今天起,人类将移居地下城。
孩子们依序离开教室。最后上前的是一个小女孩,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老师”,女孩的声音很软。“怎么啦?”她俯身向前。“听说'节庆'要来了,是真的吗?”有几个孩子听见她们的对话,围过来。他们圆睁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她,而这种动物,现在只有在华北市的国家动物园里才能看到。人类移居地下城后,将太阳破霾而出的日子称为“节庆”,在那一天,人们会盛装打扮,即使在盛装外面要罩着厚厚的防护服,来到地面,迎接日出。而现在,距离上一个节庆已经过去三年了。她望着孩子们,回答道,“快了。”
批改完试卷,已经很晚了。回到家时,父亲也回来了。他站在两把摞起来的椅子上,正在查看天花板。离地面越近的地方,离污染源也越近。他们住在地下三楼。前段时间,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被污染的物质随着这道缝隙渗进来。最开始,只是几道歪歪斜斜的灰线,渐渐地,沿着墙角向三面墙扩散,有手掌大小。她走上前,帮父亲扶住椅子。
父亲点点头,“把那个递给我”。她顺着父亲眼神的方向走到茶几边,那是一块新型钢板,建筑地下城用的,是管制物品。在白炽灯下,它泛着银色的光。
“一个乘客掉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钢板嵌在天花板中。
你为什么不还给他?或许别人也需要呢?她想问,但没有问出口。眼前浮现父亲瑟瑟缩缩,将这块钢板藏在身后的景象。
卧室里传来母亲的咳嗽声,中药苦涩的味道也随之而来。母亲比十年前老了很多。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因长时间晒不到阳光,也变得像头发一样白。但更糟糕的还是她的肺,几乎毁于十多年前的大污染。现在,只能靠药物和机器维持生命。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灯开着,在房间里投下一角扇形的光域。她举起一只手,张开五指,看着橙色的光芒穿透手指。灯光的触感是冰冷的,像夜色一样。
“节庆”的传闻愈演愈烈,在再也见不到太阳的恐慌中,投下一枚不知是希望、还是虚妄的种子。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直到几周后,节庆真的来了。
当警铃响起时,她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教案,紧接着是广播:一个小时后在广场的电梯口集合。整座城市顿时响彻人们的欢呼声,像烟花一样,在地下城上空炸开。她赶回家,父亲还没有回来。她先帮母亲梳洗,将母亲束在脑后的长发放下,白发垂在腰际,像雪一样白。她拿起一把黑木梳子,沾湿水,顺着母亲的白发,一遍一遍梳到底,直到它变得像绸缎一样顺滑。然后,她帮母亲找出最漂亮的衣服。母亲站在镜子前,脸颊久违地泛起潮红。这时,父亲也回来了。他匆匆换下制服,将一顶棉帽戴在头上,那是母亲为他织的,尽管已经脱线,他还是非常喜欢。最后,他们一起穿上笨重的防护服。透过护目镜,她看见母亲原本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澈,像她小时候见过的、湖水一般清澈。
父亲走在前面,她搀扶着母亲,迈着笨拙的步伐赶到电梯口时,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几十支队伍排在不同的电梯口前,这一天,所有电梯将会以最大功率自动运行。他们沉默地跟在一支队伍后面。随着快速上升的电梯,不断有人离开,但队伍却没有变短,因为又不断有人加入进来。
突然,一个疯女人冲进他们所在的队伍,将直线短暂地打断。她没有穿防护服,只穿着一件长衫,手中捧着什么东西。“婴儿鞋,要吗?”她的脸突然凑近,“没有穿过的”,女人将一双玲珑的小鞋子捧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相当诡异。她几乎吓住,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布满这么多皱纹的年轻的脸,也没有见过一双这样干枯的手。女人不等答复,又在人群中穿梭起来。他们的队伍又聚拢、复原为直线。女人走远后,父亲说曾见过她,是个可怜人,在大污染中先是失去了丈夫,后又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后来便疯了。
疯女人的出现短暂地打断了节日的气氛。但随着上下运行的电梯,人们又回到节庆前的狂热中。她拉着母亲,母亲拉着父亲,三人紧紧拽住彼此,跟随着人群,向前迈着步子,直到走进那个方形的盒子里。
在电梯中,她感受着“向上”带来的快感,想象钢板外面的凉风,面部因心情激奋而变得扭曲。她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上很平静,刚才的潮红也褪去了。等待的不耐消失地一干二净。随着一阵晃动,他们抵达地面。
电梯门敞开,一阵刺眼的白光在眼前徐徐展开。现在是冬季,雪刚停不久。因雾霾而变得锈迹斑斑的积雪沿着山脉和山谷向远处延伸,覆盖着已经变成废墟的国土。稀薄的阳光像被切碎一般从空中洒下来。她仰起头,闭上眼睛。苍白的皮肤因沐浴在阳光下,而感到有些刺痛。但很快,她将刺痛感丢在一边,尽可能地张开双臂。糖稀一般的阳光裹着冬风,穿透防护服,穿透里面的华衣,穿透她的身体。她听见远处有光秃秃的树枝因无法承受积雪的重量而被压断时无声地落在地面。她听见脚下的雪发出“吱悠”声。她听见那个疯女人的质问。她还听见自己的心跳、母亲的心跳、父亲的心跳,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经过他们相连的手臂交汇。那一刻,她即是他们,他们也是她。她感到有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脸颊爬下来。
两人并不相识,但极默契地,只谈当下,不谈过去,也不谈将来。趁父母亲与另一对年轻夫妇交谈时,她偷偷躲在一边,将一捧雪捧在手心里。虽然隔着防护服,但依然是禁止的。就在她试图回忆雪的触感时,手心里的雪变暗了,蒙上一层灰色的暗影。阳光开始减淡。她抬头,看见黑云聚集,像一只沾了墨水的笔刷正在空中反复涂抹。
哨声响起时,有片刻间的静止,所有人一动不动,望着天空,望着褪色的太阳。所有人都流泪了,不知是否是刺眼的阳光所致。踏着锈迹斑斑的雪,人们沉默地往回走。她与父亲、母亲再度手拉着手。走进电梯之前,她停住了,回头看,太阳几乎看不见了,大地又蒙上了阴影。她的思绪突然飘回很多很多年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穿着藏青色的棉袄,扛着一把小铁锹,刚扫雪回来。大雪将黑夜映成粉红色,调皮的男孩子跟在女生后面,作势要讲鬼故事吓唬她们。她捂住耳朵,但心中并不觉得害怕,反而盘算着何时团一个雪球扔进他们的衣领。那时候,她觉得黑夜有什么可害怕的呢?现在,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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