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旅行是上上个世纪最愚蠢的鬼话!就像小孩子在海边用水桶堆起来的城堡,当海水冲来的时候,你能寄希望于让那个屁股上还沾着屎的孩子,把每个沙粒都放回刚才城堡中原来的位置,而且毫无差别?!在什么级别上的呢?纳米级别上的吗?原子级别上的吗?还是电子?”
巨大的会场中,一个有些疲惫但是充满激情的声音,像利箭一样射入每个在场听众的心,明明是万箭穿心的疼痛,为什么却燃起了他们内心中的火焰?
2022年12月5日。或许从许多年之后,再回望这段历史,它是人类历史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天。而这个周一的早上,北京时间晚上7点59分,一位长得像井上雄彦,自称为脑科学家、临床心理学家、最先锋的AI数据学家、公众媒体眼中的人类历史转向者(什么TM鬼称号?!)的邵俊鹏,在他的办公室接见他的第13位“病人”——黄伟。
“嗯……我不确定……”黄伟陷入了沉默,盯着邵的鞋子,仿佛上面有什么污迹一样。但是眼神逐渐空洞起来,暗沉下去。
等待许久,邵俊鹏轻轻拍了拍手中的平板电脑,轻声说道:“要不然,黄先生你先从上次的咨询后生活中发生的是事情讲起?讲一下,生活有什么变化?心灵上新的体验也可以?或者困惑也可以。”邵俊鹏对着躺在长椅上的黄伟说道。
这已经是黄伟的第十三个chair work了。在得知自己的妻子流产之后数年内,他陷入了深度抑郁,重度焦虑,自杀倾向严重并且有些反社会性想法。从澳洲回到国之后,在第9个年头,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彻底的失去了工作,原因是他在科学院的研究院先后三次殴打了三个人:雇佣他的老板,隔壁实验室的女研究生,和大门口的值班室大爷。事不过三,他被辞退了,并被医院诊断为边缘型人格障碍。
他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接受心理治疗或者了断自己。而后一个选项中,他几乎不假思索的想要拉上什么路人甲乙丙丁来一起下地狱。用他在第二次接受chair work时候的原话来说:“我身处地狱的黑暗,拉身边的人一起下来,品尝这个份无尽的痛苦,是个不错的选择!”
邵博士当时在反社会人格与伴有深度抑郁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这两个诊断之间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了后者,同时提供黄伟一个“宝贵”的治疗机会——参与他主持的一项临床前研究。而邵博士的导师问及选择这个诊断结果的原因时,邵博士提到:他的精神世界中尚有一束没有熄灭的光。导师认为这是对于客户精神世界的过度解读,应该严格按照DSM-V进行诊断。
持有不同意见的邵俊鹏,此时正受世界上最大的药厂G&G和互联网企业Jiji共同资助,运用全新的全身感受模拟器和最尖端同步脑电-功能磁共振 (EEG-fMRI)——PEPPA,力图改变精神损伤的病人对周遭物理和精神环境的感知(perception)。他深信,如果可以重写受试人员对世界的理解、对自身的理解,在生理和精神两个层面让客户恢复到正常人的阈值下限,客户会重新返回普通人所能接纳的“正常”生活的轨道。
黄伟接受了,那是他当时眼前唯一一根稻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甚至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在生活中随波逐流的无力感。前十二个治疗过程都很顺利,经过8个疗程之后,黄伟已经可以较为正常的生活,已经开始投简历,找工作(虽然之前的打人事件给他心理造成了巨大的悔恨,但是好在他之前的老板人好,他并没有留下案底)。但是他仍然脱离不了每天早上从噩梦中惊醒的诅咒:每天凌晨两点,他都会看到那个似乎还在呼吸的女胎儿(婴儿在腹内是不用呼吸的)在向他招手,但是他无论如何拼尽全力都游不到那个逝去的女儿身边,身边巨大的、粘稠的黑暗缠绕着他的身体,阻塞着他的感官,然后把那个未曾蒙面的女儿从触手可及处,吞噬!
一个小时的疗程已经过去一半了,黄伟仍没有讲话。看到黄伟又一次经历了解离(dissociation),邵俊鹏点了点头,按下座椅把手上的一个紫色按钮,平静的对黄伟说:“我们再来尝试一下PEPPA?"
黄伟从思绪的泥潭中慢慢抬起头,有些麻木的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起身,跟随邵俊鹏来到,办公楼走廊的尽头,一个巨大拉门的半开着,护士Cathy Wong在接到邵俊鹏紫色按钮的指示后,已经把PEPPA开启,静静地恭候着。
在黄伟穿戴好PEPPA全身神经元件套装之后,套装上闪耀着的10^15次方个星星点点的神经元晶体节点像是撒在黑色套装上的钻石粉末,他总是觉得这种胶衣的黑色像是《低俗小说》结尾中的胶衣“野兽”,因为需要裸体穿戴的他,初次着装在护士面前非常难为情,但是职业素养极高的护士Cathy敬业且温柔的态度,让他忘记自己男性的神风,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实验小白鼠。这次,他熟练的躺进温暖的导电液中,仅仅鼻子露在液体表面之上。
邵俊鹏通过麦克风与黄伟的颞上回直接交流:“实验要开始了,黄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邵俊鹏看向护士Cathy,Cathy转头说道:“体征一切正常,PEPPA接入点浮动在99.995-99.998%,良好。Huang007001301协议加载成功,脑电降噪70%,可以开始。”
邵俊鹏点了点头,对着自己胸前的麦克风:“黄先生,我们可以做一些新的尝试。我想让您回想一下您生命中最放松、最舒服的地方。比如,对我来说,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兔子海滩,躺在那里,我可以感受到地中海海风吹拂过我的毛孔,白色的沙粒和蓝色的海水会为我全身按摩。您呢?”
“我?”黄伟的虚拟神经元网络(VNN)界面显示着他的神经元集群像是一个星系在宇宙中闪耀,他的思维过处像一个石子投向月夜中的池塘掀起的阵阵涟漪。
“我想,应该是爷爷奶奶家门口的梧桐树下,那是我的伊甸园。”
“好。黄先生,我们来回访一下你的伊甸园。想象一下时间地点。”邵俊鹏温柔的说道。
黄伟的虚拟神经元网络输出界面和语音输出,同时显示“1987年8月5日,XX市XX区解放村一街二巷107室”
转身指示护士介入虚拟环境模拟通路。在一个类似十年前动画制作的软件界面上,护士加载这个地址在Jiji的64K全息三维地图,日期选中1987年8月5日。全息地图的街景开始从当前时间2022年12月5日往设定好的1987年8月5日回拨,一排排的高楼大厦被肢解,废弃,工程车穿梭,红色砖墙开始蔓延,一片灰黄的茅草屋、砖红色的平房、灰青色的日式尖顶小房开始出现在同步的虚拟环境界面。不远处,灰色的天空一直没有变化,仿佛阳光总是打在一层浓浓的尘埃中,然后在空中不断散射,刺眼又混乱。
“您可以自行移动了,黄先生。虚拟环境AI会辅助你的想象,像之前的几次一样。”护士在虚拟环境模拟通路加载至100%之后,对着话筒说道。然后把左边屏幕上黄伟的意识模拟视角打开,呈现着黄伟所能看到的虚拟景象,同时右侧的屏幕在纪录,同时编辑有效信息,并上传至云端的储存器以供后续研究、回放使用。
左侧的屏幕中,浮在半空中的黄伟视角慢慢落到一个普通人视角高度,转而开始移动——像一个幽灵,瞬间,他漂移到一个T字路口,视野中是一个货运火车的路口,黑白相间的栏杆没有完全拦住车站口,黄伟记起有一年夏天他从公园过铁路口的时候被死在货运火车下的冤魂附了身,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爷爷奶奶家的床上了,是隔壁的毕爷爷从人群中认出了他,将他背回了爷奶家中。
“黄先生,你之前说你心中最为舒适放松的地方是爷爷奶奶门前?”邵俊鹏通过话筒温柔的提醒到。精神不稳定的人往往会被不良的情景触发负面的情绪,而被触发的情绪如果不加以调控会在几秒钟内行程链式的思想反应。在外人看来,这个人只是闪烁了一下眼神、或者皱了一下眉头,其实在其心中已经经过了一系列的回忆、反射、冲突。如果咨询师不能警觉的捕捉到自己的客户将要陷入的泥潭,像精明的向导一样把旅人从沼泽边缘带走,等待的可能是一次痛苦的救援或者是被重新暴露在痛苦中造成的二次心理创伤。
“嗯,对的。”邵俊鹏的提醒起作用了,屏幕上的黄伟开始转身,看了一眼沉默的机械制造厂俱乐部的巨大建筑,土黄色的墙皮有些部分脱落了,雨水混着灰尘留下的一道道痕迹在砖红色木窗旁划过,像是巨大怪兽留下的爪印。这是他第一次牵初恋的手的地方,那次学校组织看电影,他什么都没有看,也没有听,脑子中嗡嗡嗡响了一个小时,眼睛都快斜进脑子里了,手一次次的伸向那个绑着马尾辫的女孩。
情绪模拟界面成呈现出一个白皙的侧脸,在屏幕上一闪一闪,那是电影黑白光影交错的结果。侧脸在聚焦,聚焦在一个玲珑的左耳上,沿着左耳有一个圆润的弧线,上面是薄薄的嘴唇。然后这个女孩的侧脸在屏幕上开始呈现黄金色。
护士紧盯着屏幕,有些疑惑然后有些释然,回望了邵俊鹏。邵俊鹏点点头。那是黄伟感觉到幸福时的情绪指示界面加上的人工涂色,在黄伟的心灵世界中,黄金色是他儿时最幸福的颜色,而铅灰则是他情绪落入低谷的颜色,他的基线颜色是蓝色——大海的蓝色。
“黄先生,如果可以,我们继续前进?”邵俊鹏再次提醒道。
黄伟的第一视角向着T字路口左边的路口走去,环绕着机械制造厂俱乐部的是一堵高墙,墙下是水泥板覆盖的水渠,黄伟的视角在这个水渠上有节奏的前进,有些上下的韵律。邵俊鹏皱了皱眉头,把麦克风静音,对护士Cathy说:“帮我查看一下黄伟现在的精神年龄。”
护士几次敲击屏幕,一个窗口弹出一列数值,“已经分享在您的界面。”
“出生后2007天+31天?5岁半……” 邵俊鹏看着屏幕的数据,不自觉的把手头的电子笔帽咬在口中,这是他思考时的坏习惯。护士Cathy看在眼里,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另一个电子笔,放在自己桌上,她了解邵俊鹏,在他思考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
“复制一个意识模拟界面,命名为002,加上长度标尺。把皮肤电信号、机械力感受信号、温度感受信号、湿度感受信号打开,阈值设0.6、0.7、0.7、0.5。辅助通路上面加载自动AI人,按照1987年中国35岁男人的平均身高值加载标尺,所有皮肤信号同等加载,阈值相同。同时加载2000年中国6岁男孩的均身高标尺,所有信号加载。”邵俊鹏下达着一个个指令。Cathy像是一个专业的钢琴伴奏,指尖在屏幕和指令健之间灵巧的敲击。不多时,成年男人的标尺在界面的左侧出现,而男孩的标尺在右侧出现。“另外,投射虚拟的男孩全息背影。加载环境和全息影像!”邵俊鹏仍旧盯着屏幕。
“全息投射10秒钟后加载。10……0,加载完成!”护士敲击着键盘和屏幕。应声,在房间中间的空地上,一个全息的虚拟环境和一个模拟黄伟心理的男童出现了。男童继续沿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走着,是不是摸一下青灰色的高墙。转眼,他已经到了一个开放的大门,右侧的灰黄色的石柱字上写着“解放村”深红色的三个大字。他从右侧的路走向左边,像儿时小学时总是经过的那样。
左边是黑色的砖瓦,灰白的墙体,项奶奶家在这里第一个门。沿着一排平房走过,在砖瓦房与前面的黄泥房之间,有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巷子。跟爸爸来的时候,他总是从这边走,但是他不喜欢出口正对的王奶奶,因为她总是大声地叫他“小老三”, 让整排房子的人都知道他的到来,而后他要走过四户人家才走到排头爷爷奶奶的房子,跟每个人打招呼都会让他害羞的低下头。
但这次,黄伟的精神沿着小巷走了进去,同时他的精神波动剧烈起来,情感数值在快乐和悲伤两项上升超过50%百分点,阈值的变化F/∆F通过颜色显示, 这种改变已经从橘黄色转为橘红色。虚拟界面中出现一个黄泥的墙,茅草从灰色的瓦下面漏出来一些,参差不齐。瓦的下面是一个黑布隆冬的窗户一样的口子,只有三根沾满油渍的金属棒阻隔着。虚拟界面味觉一栏有字在闪烁:炸油饼,香肠。生理一栏里,吞咽功能和唾液分泌都有加强。
邵俊鹏静静地看着,若有所思。虚拟界面中闪现了一个50多岁的妇女,头发梳的整齐,上身是那个年代浅灰色的衬衫,带着海蓝色的套袖,上面都是油的痕迹。没有等到邵俊鹏看清楚这个妇女的脸,一个闪烁,她的身影已经在界面中消失。
邵俊鹏在手边的平板敲下几个字:suppression ? repression?
他并没有多少的时间去思考,这个实验中,咨询师的第一印象更加重要 。即便他可以回看整个虚拟的精神世界,但是之后的解读会有很大机会被非现场的精神活动干扰,而产生解读误差甚至错误的解读。
邵俊鹏看到黄伟的精神视野向右转,这是一条不长,但是左右堆满生活物品的小路。左边是一排尖顶的房子,相对于视野,它好高好大。每个门都是白色的门框,各家各色的木的纱门排过去,有的敞开着,有的关闭着,想同的是下半部分的门都是金属包裹着,有些都已经有了锈迹。门之间是红色的窗子,窗帘在各家窗户上挂着。左边是一排的像是储藏物品的小屋子,仅有简单的木门,或者栅栏挡着。有些人家还在房子与储藏的小屋之间拉了电线,黑色的线划过天空把视野分成几个三角形。有些看不清楚的身影在房子和储藏屋之间穿梭,看起来对黄伟点头。
小黄伟在向前移动,视野虽然有些晃动,但聚焦的是这排房头上,一个水泥墩后面的一群老人坐在马扎上。房头上还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高高的矗立着,它的树冠跨域过了整个房子,巨大的树荫把这群老人庇护在内。树的末端,有主根暴露在泥土之上,让地面鼓起来一部分。树就那么靠着一堵墙,不太确定,或许是墙靠着树。
小黄伟停住了,在第四户门口,看着其中一个身着白色背心的老爷子,他右手拿着的蒲扇正在扇着,不时的笑笑,却不怎么参与正在进行的话题。旁边一个小小的老太太,小手小脚,也拿着蒲扇,真个头梳的整整齐齐,一根灰黑色的发夹夹着,左手时不时拿起烟,吸上一口。
“标定一下社会关系、人物身份。”邵俊鹏对护士说道。
小黄伟就那么站着了很久,生理指数显示他在流泪,同时肌肉指数在降低,说明他的全身肌肉在绷紧。呼吸变得悠长,而且没有规律。
过了一会儿,小黄伟走向梧桐树,开始摸索着树皮,时而看看地面,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出现了,爬过树根。树皮上出现一个深深的疤痕,浅黄色的。小黄伟的手摸上去,沿着疤痕的边缘摸着,然后他又找到另一个疤痕,以及第三个。虚拟的界面中一个紫色的物体从高处落下,悬停在小黄伟的胸前,他轻轻的托在手上,是一个梧桐花,但白色部分已经枯萎变成褐色。小黄伟把梧桐花揉了揉。
转向那群老人,旁边多了一个空的马扎,他坐下来,就那么看着大家。
“他在说什么?把声音放大。” 邵俊鹏皱着眉头对护士Cathy说到。
“……爷、奶奶、黑奶奶、毕爷爷、王奶奶, 大家都在……”
虚拟的视角开始转向地面,一只小手拿个树枝在地上画着。金色的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打在地上成一个个光斑,在微风中,像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夏日干燥的热气环绕在树荫之外,树荫下的凉爽让小黄伟的整个肺部都通畅起来,他尽情的呼吸着,带着泥土、梧桐树还有周围老人汗臭味的空气。空气中震动着咯咯咯孩童的笑声,还有听不清楚的浓重的乡音。树枝就在那个地上画着,轻快又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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