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底白体,601 是一串普通的阿拉伯数字。但在某些特定的、具有“尽在不言中”的语境下,这串数字如同接头暗号般,被赋予了意义。
“是 601 吗?”“601!”“牛逼!”
2019 年,上海国际潮流玩具展发放了 600 个提前名额,这 600 个提前名额可以拥有正式开幕后的优先入场权。
在 STS 上,无论玩家或黄牛,都希望通过这 600 个提前名额博一个先机——有可能是买到自己心仪许久的限定物的先机,也有可能是一笔横财的先机。
僧多粥少下,600 个名额被迅速瓜分完毕。大批大批玩家在头天夜里,甚至下午,就陆续出现在上海世博馆周边。他们备好睡袋,三三两两,以群聊的方式联络,言谈间都是“限定、抽选”的字眼,间或冒出一些艺术家的名字,在去年,molly 和 Kenny Wong的出现频率或许是最高的之一,而今年,多了“Labubu”。
由于没有获得提前名额,这些——不管是黄牛也好,潮玩玩家也罢,让我们统称为——爱好者们,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搏一搏这次 STS 上属于自己的机会。
4 月 11 日晚间,主办方开始对聚集而来的玩家进行排号。“601”,则意味着,在除去优先排号的 600 个人后,排队的第一人。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些举动的细节、意味以至所拼凑出的庞大现象,都是令人咋舌甚至匪夷所思的。正常人难以理解,为了一只玩具可以提前 24 小时排队,在这之后如同打仗般做着步步为营的策略谋划,最终以昂扬的斗志,在开展后一分钟内冲到早熟背了数百次的摊位前,毫不犹豫花掉以四位数甚至五位数计的钱,只为买到一体玩具。
而这位爱好者身后,是茫茫多败给他的玩家、黄牛们。只要愿意,他手里的这一体玩具,随时可以以溢价两倍、甚至三倍的价格卖给下家。
“击鼓传花,看谁更傻”,这是一句被所有潮玩玩家集体耻笑,但同时自己又深陷其中的怪圈。
2019 年 4 月 12 日,2019 年度的上海潮流玩具展开幕了。
如果把时间倒退回一年前,2018 年 4 月 5 日,2018 年的 STS 在同一个场地揭幕。在那一年,STS 爆发了让玩家怨声载道的黄牛事件,事后各种群聊与社交媒体上则不乏令人眼花缭乱的口诛笔伐。
而距离 STS 2018 开幕后一天,4 月 6 日,在上海新国展,首届 WonderFestival 上海分展也开幕了。
Wonder Festival,简称 WF。2018 WF pre-stage 上海,是它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在海外举办分展。
“本格”是一个舶来词。当我们形容某件事在发展后的呈现上,依旧贴近其原先固有“本质”时,就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件事本身——
熟知 Wonder Festival 历史的人会偶尔费解,这个展会在中国所处的位置。
中国的玩具行业,在过去几年间从蓄势待发,到迅速如爆炸般膨胀,仿佛遭遇了风口的猪。大量资金涌进这个行业,在投资者、资本家的驱动下,整个行业被迅速鼓动,在数以亿计的利益的裹挟下前进。每个投身其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会扮演这一闭环链条中的某个角色,让这膛浑水变得愈加复杂。
因此,当 WF 这样一个在日本本土便显得“本格”,并在 WF 2018 上海开幕后也确实表现得相当“本格”的展会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后,这种费解和耐人寻味,便显得合理了。
但与许多人想象的不太一样,WF 是此刻这个星球上最“本格”的一个“手办”模型展会。
“手办”在当今华语互联网语境中,泛指以 PVC 塑胶为原材料,被批量生产出来的不可动模型(PVC figure),题材囊括了大大小小 ACG,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这种模型在英文中被称为PF(PVC Figure),而在中文语境下,则被统称为“手办”——但实际上,“手办”这个中文词汇,已被扭曲了原义。
追根溯源来看,“手办”这个称呼的起源至今已难考,民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在流传。有流传为“手版”者,指作者(原型师)雕刻出来的第一版模型实物。他们通常为泥稿形式,第一眼看上去像未经上色的朴素雕塑,有某种古典美感。而另一个说法则可能更一目了然:首办,首版;顾名思义,便是第一版。第一版 garage kit。
Garage kit,resin kit,ガレージキット。
假如把 garage kit 直接翻译为中文的话,其令人困惑程度之高,可能与“首办”这个词不相上下,“车库零件”。但实际上,如今在中文电商平台上,有一个更为通俗易懂的中文称呼,“手办白模”。
战后,日本的经济蓬勃发展,与此同时,模型作为一种亚文化,也进入了彼时日本年轻人的视野。
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6 月,阿部宽出生。在美国,《窈窕淑女》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电影,半个世纪后,这部电影成为了另一个半球每个影视学院学生的拉片噩梦——同年,一个正在为开手工乌冬拉面店还是开小朋友喜爱的玩具店困惑的年轻人,在京坂土居车站附近徘徊。
宫脇修一决定用木工刀倒下的方向,去决定这一次的选择,到底是乌冬店,还是模型店?时至今日,我们并未知道这根木工刀倒下的结果如何,但真实的情况就是,1964 年,宫脇修一在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模型店。出于对海洋的热爱,他将这家店命名为 KAIYODO,海洋堂。
与一般的模型店不一样,当时的海洋堂店面内设置了为模型预备的专用模型轨道和水池,定期会邀请厉害的玩家去做模型讲座。其火爆程度,也许并不亚于手工乌冬拉面店。
从伊始溯源,海洋堂的主营业务以当时风靡的军事、汽车模型为主。60 年代初,在日本最流行的模型仍然是铁人、战舰以及战斗机。而海洋堂最为畅销、具有代表性的商品,便是帆船模型以及自制工具。
日本的经济迅速起飞,十五年后,它即将抵到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然而,昭和年间的 1960 年代,宫脇修一仍未知道这一切。
宫脇修一所知道的是,海洋堂的生意越来越火红,闻讯而来的不止“喜爱玩具的小朋友”,大大小小的模型爱好者们聚集在海洋堂的四周。
而海洋堂,也不再仅仅只是京坂土居车站的一家小小的模型店,大大小小的分店在全日本陆陆续续地开设起来。杂志、更具规模的 hobby 展馆,这一切——是一家小小的手工乌冬拉面店无法带来的。短短数年间,海洋堂迅速成长为日本国内模型产业的领军代表。宫脇修一不断拓展海洋堂的业务,与此同时,另一个模型品类,却在西半球悄悄流传。
1964 年,徘徊在京坂土居车站附近的宫脇修一可能无法想到,在太平洋的另一边,这个词将会和自己、海洋堂产生激烈的交汇。
早在 1950 年代,西方国家中以 Aurora 为首的一众玩具厂商就开始生产廉价的动画、漫画衍生品。然而与日本截然相反,这个产业在 50 年代的末期逐渐式微,濒临消亡。
得益于翻模复制工艺的发展,1970 年后期,一些模型的狂热者们重新复兴了它——在地下,“Underground”。
他们喜爱那些漫画中的角色,面对廉价的玩具却完全无法满足。一种邪道开始蔓延:这些狂热的粉丝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制作出了一个个适用翻模复制工艺的角色雕塑,并利用翻模技术,批量制造出了为数不多的模型零件。
这些模型零件,犹如现在万代的拼装高达系列产品,琐碎、复杂:玩家们需要自行将它们利用自己自学或与其他玩家交流而得的技术一一拼装完成。并且,他们全都是未经上色的树脂零件,玩家需要自己学会着色,并且一点一滴地完成它。
这些模型状态极其恶劣,毋提涂装,即便在组立阶段,有些作品的工程量之巨已是难以计算。修正、打桩、组合。时至今日,我们难以想象,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这一批元祖级别的玩家们,是如何完成这样的工作的。
由于许多翻模复制的工作,都在玩家家中甚至车库完成,他们利用洗衣机,利用一切难以想象的邪门歪道,将一批批套件,送到各种玩家手中。
此即为,“garage kit”,GK,车库零件。
同一时刻,GK 与迈克尔杰克逊、麦当娜一道,如同麦克亚瑟将军一般,横跨了整个太平洋,到达当年“黑船来航”的日本。
伴随着模型这种亚文化长大的日本国内狂热玩家们迅速接纳了这一个全新的名词、玩法和体系,并且将其粗暴地本土化,将英语直译成片假名朗读,ガレージキット——KAREJIKIDO,这种新生的事物悄然在日本根植。
一直将模型制作作为自身业务之一的宫脇修一,注意到了这个读法怪异的新玩法——并且,越来越多的玩家正在或开始尝试这种玩法。
与正常批量生产的玩具相比,这种玩法下限极低,上限却极高:完全依赖于个人技艺的作品,绝非工厂批量生产出来的模型可比拟的,如果,其技艺高超到某个地步,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为——
宫脇修一早在 60 年代末期,就在思考将艺术与模型结合起来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种同人性质如同 diy 的模型玩法中,一个可能性被得到实现:长久以来,玩家们早就对当时批量生产的模型产生不满,自己喜爱的人物/题材无法得到实体化,或是量产效果极不理想,现在,通过 GK,玩家们可以做出自己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他”。
1981 年,海洋堂内设置了专门为 gk 服务的模型教室。次年,在获得版权方授权后,海洋堂正式在日本开始发售 garage kit 套件——在日本,这几乎是凭借海洋堂自身的影响力,将 gk 的地下血统洗白,甚至再度发展。
80 年代通过正规渠道发售的 GK 套件,其翻模技术尽管和当今的优秀的模件远远无法相提并论,但对比从前,已脱胎换骨得远非爱好者们所翻出来的素质可比。同时,此前数量庞大的 GK 题材作品,是没有版权、仅供极小范围传播的绝版作,名不正言不顺,海洋堂这一举措,直接将这层灰色的基因洗去。
在海洋堂的影响下,GK 在日本蓬勃发展。到 1985 年,海洋堂已将部分重心业务转移到了 GK 套件贩售上。
同年,由 General Products 所举办的第一届 Wonder Festival 正式开幕。
General Products 是由著名动画工作室 GAINMAX 在 1982 年所设立的一家专门贩售 SF 周边的贩售店。在经历日本国内 GK 的高速发展后,在 1985 年,首度举办了 Wonder Festival。
Wonder Festival 从首届开始,便完全是依托于 GK 所延展出的一种嘉年华狂欢式展会:在这个展会上,全国每一个创作出优秀作品的个人作者都可以递交申请,只要申请通过就能带着自己的 GK 作品出展销售,而每个玩家都能当场买下喜欢的 GK 套件。
长久以来,版权一直是盘亘在 GK 头上的巨大幽灵:GK 出现伊始,玩家自己制作的GK 套件便并未获得版权方的授权。
即便海洋堂以及众多模型厂商开始发售获得了官方授权的 GK 套件,然而已经与最初 GK的发祥相悖:玩家们正是因为不满于版权方在模型方面的无力才会将需求倾注到 GK 上,而获得授权方的过程,监修、审批、同意,不过是在这层枷锁上,悄悄松开了一点点。个人制作的 GK 难以通过模型制作厂商向版权方提交,更遑论发售,因而大量的 GK 套件依然以地下的方式流传——这完美复刻了 GK 出现之初,制作、翻模、秘密且小规模地传播。
直到 Wonder Festival 的当日版权制度。
在这个制度下,任何人都能向 General Products 随心所欲地提交自己创作的 GK 作品,由主办方统一交由不同的版权方审核,一旦通过了审核,当天在 WF 上贩售的 GK 作品,就是名正言顺的“版权之作”。General Products 通过自己涉足动画业界的人脉与关系,打开了通往大大小小版权方的审核通道——只为了 WF 那一日的狂欢。
我们已然无法想象首届 WF 的盛况,或许与如今一样同样火爆,或许仍是小众玩家的聚会。但如果使用宏观笔法,站在三十年后回顾,那么我们可以说,这是属于玩家的一次胜利。
九十年代,海洋堂接手了 WF,并且将其越办规模越大,最终在去年(2018),设立了上海会场分展。中国的 GK,历经数年的发展,也首度与日本的玩家们同台;sazen、袁兴亮、光叔……这些曾经小众的“玩家”,也第一次被大众知晓。
如今,回望这个过程,仿佛一次次的薪火相传,由玩家与玩家传递;玩家与厂商传递;厂商与玩家传递——WF 像是为同人世界向业界撕开了一个口子——或许是玩家的坚决与诉求无法忽视;或许是版权方们突然露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妥协,总而言之,数方交汇出了 WF 这么一个如今全世界最大的 GK 展会。
WF 后来历经了三十年的发展,几乎是风雨不改的明年两度(除了中途停办的两届),在日本本土举办。这些年来,涌现了无数的故事,无数的话题作,一个个天才在 WF 上崭露头角,也培养出了一代代的玩家。数不清的玩家通过 WF 熟知了 GK,并且后来成长为 GK 玩家的一员,甚至进入业界。
这也让 WF 2018 的成功,在如今各种利益盘亘交错、泡沫浮躁的国内玩具圈,显得复古却有趣。他骨子里流淌着硬核的地下血统,拿出来的货全是“只属于玩家的尖货”,却吸引到了那么多的普通人……
……也许,我们应该说,在 2019 年 6 月 8 日,上海新国展,当时,当地,我们,每一个人,全都是玩家。
后记:本文成稿于 2019 年 4 月份,当时是作为 WF 2019 预热科普文章发布的,众所周知,就在 6 月初的浦东,WF 上海 2019 已经落幕,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因此,本文在时效性上,存在一定的错位与滞后,希望各位看到这里的朋友可以见谅。十分抱歉。
但非常令人欣喜的是,下个月 28 号,WF2019s 在慕张的本展将会开幕。与 WF 2019 上海相比,本展的个人馆更为庞大,并且同样百花齐放。我也会以粉丝身份参加这次 WF2019s,到时将汇总出图文,在机核与公众号 garbage kit 同步发布。“敬请关注”不敢说,但也希望可以让更多朋友感受到 gk 的魅力。
在本文采编中,由于所考究的资料过于久远,同时许多素材源头查据各有说法,因此必然是会有所错漏。希望朋友们如果发现哪个地方错得很离谱,请向我指正,万分万分感谢。同时也为自己中间(可能存在)的疏漏致歉。
最后,如果碰巧有对 gk 感兴趣的朋友,十分欢迎至我的个人微博 @陆深河 交流。当然,关注公众号也可以。Garbage kit 这个公众号并非作为自媒体去运营,没有引流也不会有任何模型广告,只是作为一个个人博客留档。
本文由公众号 Garbage Kit 首发(garbagekits),这是 Garbage Kit 的第 1 篇文章
[1] STS 入場前主辦方分配的排號。配圖為優先入場 0002 號
[4] 用於起辦的手版泥稿,配圖為原型師大山竜發佈在社交網絡上的作品
[10] 至今,仍能在 ebay、日拍上購買到海洋堂於昭和年間銷售的 gk 套件
[11] 1985 年首屆 WF 時的場地圖。可以看出來當時規模仍然非常小眾
[12] 用於 2019 WF 夏進行當日版權申請的申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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