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讲,维吾尔族的祖先是游牧在漠北的回鹘。但中亚和南西伯利亚的草原民族之间关系纷繁复杂,政权更迭和族群更替更为迅速。维吾尔族生活的区域,正处于漩涡正中,前后受到了来自波斯、突厥和伊斯兰文化的影响,因而他们原初的神话故事很难流传下来。但好在有学者辛苦发掘,笔耕不辍,今日我们还能得以一窥那些远古流传下来的故事。
相比较哈萨克族的神话,维吾尔神话就难收集得多了。来到新疆后,我所有的维吾尔族朋友都向我表示,从未听说过本民族的神话故事。与其他讲突厥语的民族相比,维吾尔族在历史上对伊斯兰教极为虔诚,所以原始的腾格里崇拜也被抹除得最为彻底。我在图书馆中也没有找到任何一本关于维吾尔族神话的书籍。但好在还有学术数据库可以用,于是我去检索了一番,最终找到了一些介绍维吾尔族神话的论文。蒙古族学者那木吉拉先生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维吾尔族女天神创世神话的论文。其中记载了一篇关于女天神创造世界的神话。
这篇神话是一位维吾尔族神话学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喀什记录下来的,口述者是一位80岁高龄的老人。据老者所说,这则神话他小时候是听祖母唱出来的。这则神话被收录时有汉语和维吾尔语两个版本,现在最初始的维吾尔语版本已经轶失,只留下了汉语版本。能查到的所有维吾尔语版本都是汉语转译的。这则创世神话命运之坎坷,令人唏嘘。这一则神话故事由维吾尔老人牙库布口述,阿卜杜拉先生整理,最初发表于《民间文学》。
维吾尔族的创世神是“女天神”,神话故事里说在太古洪荒之前,宇宙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天”。而这个天中有一个女神。她长得和人没有分别,只是庞大许多。她平时都在睡觉,醒来后舒展身体,就能够把整个世界填满。原文是:
她舒展身体,整个宇宙就被塞满了;她伸开胳膊,整个宇宙就被盖住了;她睁开眼睛,整个宇宙就被照亮了;她闭上眼睛,整个宇宙就被熄灭了;她一打呼噜,整个宇宙就被雷声所震动。
接下来,神话里描述了女天神创造世界的过程,非常形象。说是她由于孤单一人,非常寂寞,就鼓足力气吸了一口气,把宇宙间的所有的尘土和空气吸进肚子里了。尔后,使足力气一吐,吐出来个又大、又圆、又亮的东西,飞起来挂在东边的天上,这就是太阳。紧接着她吐出了月亮、地球以及天上的繁星。所有的星星都是女天神的唾沫星子。这个创世过程真的是很有画面感。
因为这些太阳、月亮等与女天神自己都不一样,又不会说话,女天神就想按照自己的样子再创造一些人。于是她又使劲一吐,把吸进肚子里的尘土都吐出来了,成了许多小泥巴点点,这些泥巴点点飞起来又落在地球上,就变成了许多又小又矮的人,这些人不会走动,也不会说话。女天神又一吐,吐出来无数的小昆虫。这些小昆虫们去推这些小泥巴人,在这些昆虫的推动下,小人们会走了,但还不会说话。于是女天神又给他们吹气,女天神的气一吹进这些小人们的嘴里,他就会说话了,又说又笑,还会唱歌跳舞。
由于女天神太大,人们又太小,女天神就用手一个一个地抚摸他们,拉扯他们,很快这些小泥人就长大长高了。女天神把人分为男女两种,让他们分散到各地,住在一起,繁衍后代。就成了今天的各个民族。后来女天神又创造了野兽、家畜。又创造了河水、湖泊等。故事里专门提到,由于女天神没有给昆虫创造吃的东西,昆虫就变成了妖魔鬼怪,专门和人作对。最后女天神又给人类吹进了智慧,人便成了地球上最聪明、最有智慧、能主宰一切的主人。
这一则神话使我印象深刻,出了吹出世界这一画面感之外,我们还能看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和上一篇文章中讲到的哈萨克族神话一样,这也是一个用泥土造人的故事。这则神话为了突出“人”的特殊,特地将造人分成了四个步骤。首先是塑造形体,其次给予行动的能力,再次赋予语言和情绪,最后给予智慧。这大概是维吾尔族的先人对于“人”和“人的意识”的一种朴素的理解。“昆虫”这一角色也值得玩味,它赋予了人行动的能力,又与人作对。这不由让人想起闪族人神话中“蛇”的作用,不同的是蛇作为撒旦的化身,给人的是智慧之果。
但这则神话的真正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则标准的突厥民族创世神话,符合一切创世神话的特征,但却没有丝毫体现伊斯兰教的元素。这则神话显然是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诞生的。我询问了我的导师,“天神”对应的维吾尔语是“Tengri”,直译过来也就是“腾格里”。这正是突厥语民族中所广泛信仰的原始宗教。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乌孜别克族以及蒙古族的语言中都有这个单词。这个单词可以追溯到匈奴人所说的“撑犁”。而现今我们所熟知的天山山脉,在维吾尔语中也是“Tengri tah”。可见这一则神话可追溯的年代是非常之久远的。
但是,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后,当地的原始宗教必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我在上一篇介绍哈萨克族神话文章里,提到了当地神话的伊斯兰化。而维吾尔族神话的伊斯兰化则更有意思。在另外一则神话中,女天神被降级为“安拉的助理”。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折衷和妥协。伊斯兰教认为“安拉”是唯一的主,那么女天神自然不能作为一个与安拉并列的神而存在。但是作为根深蒂固的原始宗教,女天神的神性又难以被剥夺。于是便有了这篇非常有意思的《女天神创造亚当》。这篇《女天神创造亚当》,也是我在那木吉拉先生的论文里找到的,最早发布于《民间文学》。这一则神话很短,原文如下:
亚当是我们的女天神创造的。自从有了真主,我们的女天神就当了真主的秘书和参谋,帮助真主统治整个世界。可是女天神不知道怎样做乃玛孜(礼拜),不知道每天做几次,只好跟着别人的样子去做。有一次,她忘记了按时去向真主祈祷,真主很不高兴,要惩罚女天神,就决定把女天神从天上赶下来,让她独自在地上生活。女天神因为在地球上生活得很孤独、寂寞,就用地上的泥土捏了一个人,是男的。但泥人没有灵魂,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女天神对自己不按时向真主祈祷的过错向真主表示了忏悔,祈求真主给泥人以灵魂。真主念女天神曾为自己做过不少事情,又已经认错,就满足了她的要求,向泥人吹了口气,于是泥人有了生命;泥人就像刚睡醒一样,哼哼着,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又伸了伸胳膊和双腿,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睁开双眼向女天神致谢,感谢她创造了自己。这就是亚当。女天神听了亚当的话很是高兴,就又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一个女人名夏娃,让她作亚当的妻子。从此地球上有了人类。
这个神话非常有意思,可以作为一个伊斯兰文化影响下原生神话妥协的典例。中世纪时期,伊斯兰教的传播是非常温和而宽容的。阿拉伯帝国最早是有一定的信仰自由的。作为帝国的主流宗教,在传播向其他民族的过程中,如何让当地民族的文化在伊斯兰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传教士必须解决的问题。比较典型的案例如太平天国兴起时,洪秀全曾经声称自己是“上帝的次子”,将基督教和广西当地的文化结合起来。又如中国沿海地区的“妈祖”信仰,在一些地区便与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结合了起来。
这则神话将创造人类的功劳一分为二,女天神创造了人类的肉体,而安拉则创造的人的灵魂。并且是在女天神“祈祷”之后,真主才特别开恩。而在故事的一开始,女天神不知道怎么做“乃玛孜”的桥段,显然是影射出伊斯兰教刚刚传入时当地人的不知所措。女天神最早作为真主的秘书,而后又被放逐。这一过程显然是被剥夺神性的过程。短短的一则神话,融进了数百年的宗教变迁。
除此两则神话外,维吾尔族还有一则神话流传至今。名字叫《顶地球的公牛站在哪里?》。这则神话其实是《女天神创世》的一个补充。起到了补足世界观的作用。
之前我们提到女天神先吐出了日月,而后又吐出了地球。而地球被吐出来后就从天上往下掉。因为它特别大,特别重,所以掉得特别快,离天越来越远了。女天神怕地球落得太远,找不到了,便想把大地固定住。她命令一头天上的公牛顶住地球,止住地球继续往下掉。公牛飞快地钻到地球的下面,用一只角把地球顶住了。从此地球不再往下掉了。
但是公牛用一只角顶地球,时间长了就会劳累,于是它把地球从一只角换到另一只角上。每当公牛换角的时候,地就要动,这时地上就要发生地震。这个顶住地球的公牛站在一个硕大的乌龟上面,大乌龟趴在女天神吐出来的大水上面。
这则神话是为了解释“天外为何,地底为何”这两个大问题。体现了先民对于宇宙的思考。但有意思的是,这一则神话其实也有着明显的外来文化的影响。我在上一篇讲述哈萨克族神话的文章里也提到了神牛的故事。与之相似的元素在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甚至撒拉族的神话中都有体现。而这些神话的内容和古代波斯神话《骑在鱼背上的牛》如出一辙。以古波斯文化的活跃时间来算,这一则神话至少是在公元前就已经出现。波斯文化是在伊斯兰文化进入西域之前率先影响这一区域的,这些影响也体现在这些口口相传的创世传说里。西域层叠丰富的文化可见一斑。
一般来讲,一个民族的神话会有两个重点。一个是创世神话,一个是族源神话。前者解决世界从何而来的问题,后者追问自身的起源。
维吾尔族的族源神话没有流传下来,但是维吾尔族流传下来了很多非常具有文学价值的史诗和传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乌古斯可汗》这部史诗。这本书成书很晚,最早的抄本发现于公元十四世纪左右,是在吐鲁番由回鹘文写成的。这个最早的手抄本现藏于法国巴黎国民美术馆。
公元十四世纪,伊斯兰文化已经在西域地区成为了主导文化,但是诸如佛教等其他文化影响在当地尚未被完全消除。而且伊斯兰教的中心集中于喀什、和田等地,对于吐鲁番、哈密影响不深。并且《乌古斯可汗》并非一时一人之作品,而应该是由回鹘学者对口述传说整理而来,所以这部史诗中遗存了大量的古代维吾尔传说故事,并且通过英雄身边的诸多追随者,隐喻了突厥诸部落的来源。
同其他民族的史诗一样,这部史诗的主角也有着不凡的童年。书中称乌古斯汗:
脸色是蓝色的,嘴巴像火一样红,眼睛是粉色的,头发眉毛是黑色的,比动人的天仙还要漂亮。
当然,如果真有一个长这样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想我是不会认为他漂亮的。这种对英雄外貌的异化是民族史诗惯用的手法,比如汉族的传说中舜便长着重瞳。
据传说这个孩子只吮吸了母亲的初乳,便不再吃奶,转而吃肉喝酒,在短短四十天后就长大了。“乌古斯”便是“初乳”一词的回鹘语音译,这也是乌古斯汗名字的来源。据说他长大后
腿长得像牛,腰像狼腰,背脊像是黑貂一样,胸脯黑得像熊一样,全身长满了毛。
在这一描述中,显然可以看到图腾崇拜的印记。其实这种表现原始萨满崇拜的痕迹在全书中有很多,比如乌古斯汗后来召开了部落大会。他竖起两个大杆子,上面挂着金鸡银鸡,下面摆着黑羊白羊。这种仪式与中原地区的祭祀并不一样,更像是一种萨满教的仪典。
在史诗中,为民除害是一个英雄重要的成长轨迹。乌古斯成为英雄的过程中,最重要的节点是杀死了祸害人民的“独角兽”。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独角兽”并非是我们印象中那种优雅的带角白马,而应该是一种凶残的肉食性猛兽,长着一只独角。类似于汉族神话里的“狴犴”。
之后的故事便是乌古斯汗统领各个部落征伐四方的,这隐喻了突厥民族发展壮大的过程。突厥民族的足迹遍布欧亚大陆,乌古斯汗传中记载的内容也可以体现这一点。比如书中提到乌古斯汗征讨“乌鲁木可汗”的故事,并且记载战争的地点位于“亦得勒河”。这个“乌鲁木可汗”和乌鲁木齐一点关系都没有,“乌鲁木”是“罗马(Roman)”的突厥音译,亦得勒河则是今日的伏尔加河。更有意思的是,史诗里记载乌鲁木可汗的弟弟叫做斡罗斯伯克。“伯克”是突厥语中“首领”的意思。这个音译就很明显了,这明明就是“俄罗斯”嘛。而斡罗斯伯克的儿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城堡,对乌古斯汗表示了臣服。乌古斯汗给他另外起了一个名字,叫“萨克拉夫”。而这个萨克拉夫,我们现在更多地喜欢将之翻译为“斯拉夫”。
乌古斯汗王传里最常用的手法,就是用具体的人来隐喻民族。上述这些民族是中亚游牧民族在扩张和探索的过程中遇到的,他们将这些民族具象为一个个具体的人,记载在史诗里。以夸张的手法来渲染本民族的战果,以亲属关系隐喻民族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趣。而且从上述描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这本书成书确实很晚。上述这些有着罗马、俄罗斯和斯拉夫的战争,不免让人想到蒙古对欧洲的西征。而这本书成书的年代,正是蒙古统治西域的察合台汗国时期。
乌古斯汗可以看做是整个突厥民族的象征,而追随他的伯克们自然就象征着各个部落。比如乌古斯汗班师回朝,再次路过亦得勒河,在渡河困难的时候,有一个将领想出办法,以柳木作舟渡过了亦得勒河。于是乌古斯汗就封他为“钦察伯克”,钦察这个词的发音,和突厥语里的“小舟”很像,其中或许有关系。但钦察人确实是突厥民族中重要的一支,后来蒙古人建立的“钦察汗国”就因其居民多为钦察人而得名。
同样,生活在伊犁的葛逻禄人也被这部史诗提到了。书中说乌古斯汗在翻越雪山的过程中丢失了自己的花斑马,一个英勇的伯克独自在雪山中将马找了回来。这个人就被封为“葛逻禄伯克”。葛逻禄在字面上有“多雪的”含义,而葛逻禄人则是常驻伊犁的一支突厥部落,后来与西迁的部分回鹘人建立了著名的喀喇汗国。
《乌古斯可汗》一书就用这种方式介绍了诸多突厥部落的起源,而后讲述了乌古斯汗王对于其他民族的征讨。其中提到了女真、康居、身毒(印度)、唐兀悌(西夏)、夏木(叙利亚)、马萨尔等国家与部族。整部史诗恢弘壮阔,浪漫洒脱,极具文学价值,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一看。
以上就是我所收集到的一些维吾尔族神话。历经千年磨难,这些神话已经不再被口口相传。女天神的神话,我的维吾尔族朋友也少有人听说过。感谢这些辛苦发掘历史的学者先辈,让这些故事可以重见人世。
那木吉拉维吾尔族女天神创世神话研究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6
那木吉拉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比较研究 学习出版社 2010
张越、姚宝瑄新疆民族神话故事选新疆人民出版社 1989
阿布杜拉、姚宝瑄维吾尔族女天神创世神话试析 民间文学 1985(9)
张越、姚宝瑄编《新疆民族神话故事选》新疆人民出版社 1989
迪木拉提·奥马尔 《阿尔泰语系诸民族萨满教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 1995
耿世民《乌古斯可汗的传说》新疆人民出版社 19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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