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步入了工业文明,我们越来越熟练地挥洒技术的力量,改造这个世界为己所用。随着生物和计算机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夺过上帝的权杖,创造一个真正的人造物越来越成为可能,一个迷思开始在社会蔓延:“人造物和人类有何不同,它能够超越人类自身吗,人类的独特优势又在何处呢?”这是对上帝已死的迷惑,人类取代了上帝成为了新的主宰者,但还没有获得身份认同:走出伊甸的孩子们是否会重蹈覆辙?这也是对工具理性狂飙突进,随之带来的技术失控的隐忧。
科幻小说利用了技术的无限发展与文化的有意停滞之间的错位,审视技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类似的思索构成了科幻小说的母题之一,例如,被公认为第一部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
它的诞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在阴雨连绵的日内瓦,19岁的玛丽·雪莱和拜伦等人围坐在火炉旁,以恐怖故事为灵感开始创作。它的底子是哥特式的,就连雪莱自己也不认为这是一种新的文学类型。工业革命孕育出了无数新事物,离日内瓦五百英里开外的英国,斯蒂芬森的蒸汽机车发出了蒸汽动力的怒吼,人类驶向了“火车时代”。技术,开始成为了作家构思的蓝本,为儒勒·凡尔纳、H·G·威尔斯等人提供了灵感的源泉。
《弗兰肯斯坦》讲述了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创造了“缝合怪物”之后的故事。“怪物”长相丑陋,被全世界遗弃。但他也拥有人性,恳求弗兰肯斯坦为它创造一位伴侣。这就是它的唯一要求了,简单又卑微。弗兰肯斯坦虽然答应了它的要求,却在即将完工之际将伴侣毁灭,这彻底惹火了“怪物”,发誓也要让他尝尝孤独的滋味。他在弗兰肯斯坦的新婚之夜杀死了新娘,随后自焚而死。
弗兰肯斯坦以技术手段赋予了人造物生命的力量,却未思索过该如何与人造物共处,最终迎来了悲惨的结局。这种对于技术失控的反思是史无前例的,在此之前,技术通常被我们视作一种随意使用、任意差遣的工具,而现在它具备了自主的力量,这种自主性甚至有可能改变乃至异化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体制。但不管怎么说,此时的科幻小说,比如《海底两万里》、《时间机器》,是在积极地审视技术与人类的关系,对于技术的反思,是出于对新生事物诞生的自然抵触和质疑。
与带有技术批判意味的《弗兰肯斯坦》不同,“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品总体上充满了昂扬向上的科技乐观主义。不可否认的是,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惨痛教训,但也极大地催化了新技术的发展。雷达技术的成熟普及了无线电视,战争运筹学被运用到跨国公司、政府管理层面,喷气式战斗机加速了民航客机的诞生。
战后层出不穷的新技术催生了科技至上的理念,这种思潮弥漫在社会各个角落,科幻作品当然也不例外,在科幻杂志主编约翰·坎贝尔的带领下,科幻作品以科学理论为根基,描绘未来人类社会的图景,这就是通常意义上的“硬科幻”。被誉为机器人之父的阿西莫夫的论断反映了主流大众对科幻的认知:“科幻小说是文学的一个分支,主要描绘虚构的社会,这个社会与现实社会的不同之处在于科技发展的性质和程度。”
阿西莫夫将一生的事业奉献给了机器人的思想伦理实验。他笔下的机器人就像是精密的齿轮,严格遵循着被尊为机器人伦理道德至上的“机器人三大定律”: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使人类受到伤害
除非违背第一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除非违背第一及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而在基地系列中,机器人丹尼尔悟出了第零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世界充满了沙文主义和人类中心论的色彩,这也是黄金时代科幻小说的通病。阿西莫夫尽管赋予了机器人伦理判断和道德选择的能力,但是由于受到三大定律的限制,它们最终只能服从人类的命令,或者自我烧毁,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可言。它们的命运已在机器人(Robot)的词源中昭示,这个词脱胎于捷克语单词Robota,意为奴隶。
进入了六十年代,科幻的黄金时代迎来了终结。一方面是“坎贝尔标准”的传统科幻小说写作范式一家独大,此时科幻小说仍属于通俗文学范畴,难以被主流文学界所承认,一些不甘只写“硬科幻”的新锐作家,和以海因莱因为代表的传统科幻作家开始谋求转型,在作品中融入社会学、政治学观点,《星船伞兵》、《异乡异客》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另一方面,随着美苏冷战的白热化,古巴导弹危机令人类离核战争只有一步之遥,对于现代主义的怀疑达到了巅峰,人类对二战的反思竟催生出了意识形态对立的冷战。制度上的长期僵化使年轻人对传统政治失去了信心,他们开始关注异化、失范等发达资本主义的病症,读者们逐渐厌倦了远离社会现实的科幻小说。
就像当年的坎贝尔,英国人迈克尔·莫考克主编的《新世界》杂志改变了科幻作品发展的流向,他接纳了一系列不符合“坎贝尔标准”的科幻作品,这些小说融合了心理学、社会学乃至宗教的观点,一反美国科幻重视“硬科幻”的传统,这些小说还借鉴了现代文学象征主义、意识流等创作手法,着重描写内在的主观世界,科幻小说的新浪潮运动就此诞生。
在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中,罗杰·泽拉兹尼是旗手之一。(尽管他本人竭力否认)他的创作模糊了奇幻和科幻的边界,文笔恣肆又能做到设定严谨,自圆其说同时兼具想象力。他的代表作《光明王》以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为根,依托电脑、无线电和飞船等科幻要素重新搭建了印度教等级森严的体系,就像是一首隽永的复古诗篇。
我们这次要讨论的是他的短篇集《趁生命气息逗留》。这篇短篇集中的《富岳二十四景》和《永久冻土》获得了雨果奖,《绞刑师》为雨果奖和星云奖双奖作品,书名作品《趁生命气息逗留》被誉为科幻文学史上“最出色的十大短篇”之一。
《趁生命气息逗留》这篇小说的内核非常传统,套用的是人类走出伊甸园寻找自由意志的母题,不过在罗杰·泽拉兹尼的笔下,充满了新浪潮式的浪漫主义和随处可见的宗教隐喻。
故事发生在人类灭亡后的地球上,人类留下的机器仍在兢兢业业地执行当年的指令,而两台主机由于指令逻辑的冲突(bug)开始明争暗斗,他们分别叫做上界司命和下界司命,一个在近地轨道另一个在地壳深处,就像是天堂和地狱。
我们的主角弗洛斯特被上界司命委任,负责掌管北半球。在漫长的岁月中,弗洛斯特对逝去的人类文明产生了好奇心,它收集了人类的遗物,扫描了下界司命暗中提供的人类书籍,决心改造自己,探求人类与机器之间的真正区别,他成了机器中偷吃禁果的亚当。
故事的结尾是又一次创世纪,但是真正让这篇短篇小说青史留名的,不仅仅是文笔和隐喻,还蕴含了罗杰·泽拉兹尼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思索。通过人工智能这面镜子,折射出的是人类对自我身份的迷思。
聂珍钊教授认为,人类文明的出现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从自然选择到伦理选择,以及现在正在进行的科技选择,这是人类文明进化的逻辑。人类通过自然选择获得了知性,通过伦理选择获得了理性。从伦理意义上而言,人是一种“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兼具人性与兽性,分别代表了伦理意识和动物性本能。两种因子结合到一起,是理性意志与自由意志的交锋、融合,共同构成了完整意义上的人。
弗洛斯特象征着斯芬克斯之谜中,初入人类社会的新生儿,尽管它掌握了全人类的知识,但由于不懂得使之成立的一整套常识体系,它依然不具备成为人的条件。当它违背上界司命的指令,用自身去感知人类这一存在,就不再是没有自由意志的运算符号了。
落日黄昏,晚风轻扬,远处的浪头不断朝礁石丛生的岸边涌来,这是人类的余晖。机器具备理性意志,能够精确地度量体感温度的下降,知晓日落是日出的相反过程,但是它无法感知数据背后的意义,这与人类正好相反。人类无法直接感知数据,但能以有机体的形式意会到美的存在,这种自由意志无法通过度量产生。
在新浪潮这里,黄金时代的科技乐观主义和人本主义传承了下来,人造物作为构建人类身份、自我认同的工具,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罗杰·泽拉兹尼以细腻的笔触声明:人是目的而非工具或手段。
夜幕降临了,城市的霓虹和全息投影再度照亮了夜空。《2001:太空漫游》的横空出世折射了人类对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深层次忧虑。而随着PKD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和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的问世,赛博朋克主题为科幻作品注入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元素,而赛博格——机械和有机体的混合物越来越为人所熟知,这是技术控制下的个体,技术和自然不再拥有明显的边界。以往的科幻小说,不管是人机共处还是人机对立,都是在两个不同种族的框架下叙述的。现在,自我与他者二元对立的局面被打破了,围绕着身份解构与异化的科技伦理,原本象征着科技乐观主义的科幻小说正式完成了转向。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
[2]张雪娇. 阿西莫夫对机器人世界的伦理凝视[D].华中师范大学,2015.
[3]高亮华. 技术失控与人的责任——论弗兰肯斯坦问题[J]. 科学与社会,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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