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塔德乌什·科希什丘科被押解到圣彼得堡,囚禁于彼得保罗要塞,他的起义宣告结束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三个邻国又一次陷入到针对肢解波兰而引起的明争暗斗中,斗争的过程和前几次本质上毫无区别——每个国家都试图攫取最多的利益。经过一段时间的讨价还价和妥协退让,1795年10月24日,三国代表在圣彼得堡召开最后一次瓜分波兰的会议。第二天,斯坦尼斯瓦夫二世木然地签署正式法案,同时宣布退位。三国统治者还签署了秘密条款,他们将废除一切能让人们回忆起昔日波兰王国的事物,第一个要做的便是在官方文件中永远不再提起“波兰”这个词。
奥地利获得西加利西亚和南马索维亚,四万五千平方公里的领土和120万人口;
普鲁士获得玛佐夫舍、西波德拉谢和华沙,五万七千平方英里的领土和100万人口;
俄国获得余下的波兰中部、立陶宛地区,十八万一千平方英里的领土和120万人口;
至此,波兰结束了作为自由国家和独立实体的历史使命,沦入政治意义上的灭亡中。
波兰的衰亡不是一朝一夕促成的,在探讨这一复杂议题之前,先回顾一下波兰从诞生到灭亡的过程,重新梳理那些关键的历史节点,这个答案并不难找到。
740年,科沃杰伊·皮雅斯特出现在最早的编年史和口耳相传中,但他是否确切存在仍然存疑。科沃杰伊的去世时间被传为861年,一共活了120年,他被认为是皮雅斯特家族的创始人,是梅什科一世的曾曾祖父。
10世纪中叶,梅什科一世公爵登上信史舞台,他缔造了真正意义上的波兰国家政权。梅什科一世时代大幅扩张了统治疆域,西里西亚、西波美拉尼亚、格但斯克、克拉科夫都在他统治时期纳入波兰政权版图。965年,梅什科一世将基督教引入波兰并确立为国教。10世纪晚期,通过灵活的外交和军事手段,梅什科一世将波兰公国变成中东欧强权之一。
梅什科一世的儿子,“勇敢的”鲍莱斯瓦夫一世继承父业,并通过一系列成功的战争继续扩张波兰版图,他建立了许多堡垒、修道院和桥梁,发行了波兰第一种货币grzywna。1025年,鲍莱斯瓦夫一世在格涅兹诺加冕为波兰第一位国王。这时的波兰政治制度与中西欧国家卷并无二致,均为早期封建君主制。
好景不长,鲍莱斯瓦夫一世之子梅什科二世时期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拉锯战以失败告终,后者的兄弟又联合基辅罗斯反攻波兰,夺取王位后将他放逐。尽管梅什科二世设法夺回王位并收回部分失地,但波兰早期的广泛扩张历程至此中止。
11世纪中叶,“恢复者”卡齐米日一世稳定了国内秩序,恢复了国力,通过战争夺回了西里西亚和马佐维亚领土,他设法提高了王权,加群军事实力,重振了波兰的国际地位。他在位期间,首都从伤痕累累的大波兰转移到克拉科夫。
1096年,瓦迪斯瓦夫一世统治时期,因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大量流亡犹太人辗转进入波兰。瓦一世宽容又富有远见地接纳了许多犹太人,允许他们无限制定居在波兰,因为温和的移民政策与宗教自由,波兰人与犹太人和睦相处。
经过半个世纪的内斗,“歪嘴的”鲍莱斯瓦夫三世击败了所有挑战者成为波兰国王。他励精图治,整军备武,在1109年挫败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入侵。随后,鲍莱斯瓦夫三世花了十多年收复了在梅什科二世时期丢掉的包括格但斯克在内的西波美拉尼亚地区,并在那里广泛传播了基督教。鲍莱斯瓦夫三世在去世之前为防止几个儿子内斗,煞费苦心地立下遗嘱,将国家分为五个公爵领给予五个儿子统治,长子为全国最高领袖,被称为“长王子”,下辖最富庶的土地,他希望儿子们可以互相制衡,一同辅佐长兄治理国家。结果事与愿违,鲍莱斯瓦夫三世刚死,小儿子们就联合起来反对长兄,并把他赶出了国家。
早期皮雅斯特诸王留下的强大的统一波兰不复存在,国家陷入灾难性的封建割据之中,到13世纪晚期,波兰居然分裂出17个小公国。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血腥内战中,波兰的整体国力,国际地位,君主权力都受到了重大打击。不过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波兰完成了从古老的皮雅斯特制度与欧洲主流封建制度的对接。皮雅斯特式的掠夺战争体系被封建骑士和农民庄园取代。大批移民来到波兰开垦荒地,充实人口,早期的农奴开始出现。
1226年,马佐维亚公爵康拉德一世邀请居无定所的条顿骑士团帮助他与波罗的海的原生普鲁士人作战,条顿骑士团在波美拉尼亚落脚之后用了半个世纪肃清了普鲁士异教徒。然而他们壮大之后转头就对波兰和立陶宛翻脸开战,分裂的波兰无力对抗强大的条顿骑士团,只能任由他们扩张领土。
13世纪中叶,波兰大公兼西里西亚公爵“虔诚的”亨利二世是一位优秀的统治者,他征服了许多割据势力,打败了北部的勃兰登堡诸侯,凭借富庶的西里西亚封地支撑,在他手里几乎统一了三分之二的原波兰领土。不幸的是,上帝之鞭再一次无情地抽打在欧罗巴身上,拔都汗摧毁了古老文明的基辅罗斯之后,将战争的矛头指向波兰,铁蹄所到之处只有毁灭和死亡。亨利二世以他强大的号召力组织了全波兰王公联军,但中欧诸国没有对他施以援手。1241年4月9日,亨利二世和他的数万精锐大军全部战死在累格尼察。
蒙古入侵重创了刚恢复起来的波兰,最重要的是打断了波兰的统一进程,令波兰重新陷入到混乱之中,将统一的进程拖延了一百年。亨利二世过早去世的另一恶果是让波兰几乎永远失去了西里西亚,因为他死后,原本统一的波兰西里西亚公爵领顿时粉碎、分裂出无数割据势力。西边的神圣罗马帝国马上将触手伸向这里,经过长时间的同化,等波兰再次统一并试图收复西里西亚的时候已经非常困难,这里的贵族尽管还留着皮雅斯特血脉,但已经被彻底德意志化。基辅罗斯被毁灭,波兰被重创,西里西亚被割裂,德意志诸国和条顿骑士团反倒成了蒙古入侵的最大收益者。
13世纪晚期,又一位强大的波兰大公普热梅斯乌二世试图统一波兰,结果就在他加冕过后9个月就在一次狂欢节中,因为守卫减少,在睡梦中被勃兰登堡领主马格雷夫斯绑架,普热梅斯乌二世正值壮年,他拼命抵抗打伤了几个人,但自己也身受重伤。马格雷夫斯无法将他绑到勃兰登堡,就在半路将他谋杀,死时年仅38岁,普热梅斯乌二世的意外身亡是对波兰统一进程的又一次打击。
在被谋杀的前几年,普热梅斯乌二世摄于波西米亚国王瓦茨劳夫二世的军事力量,被迫将小波兰统治权让给后者以换取对他的承认。在他死后,瓦茨劳夫二世迅速击败克拉科夫大公“矮子”瓦迪斯瓦夫一世,夺取了波兰大片领土的统治权,并加冕为波兰国王。但他和他儿子在波兰的统治仅维持10年就被贵族推翻,“矮子”在1320年夺回波兰王位。
此时,波兰的统一进程已经不可阻挡,“矮子”瓦迪斯瓦夫一世统合了库雅维、大小波兰和一部分波美拉尼亚,为统一大业夯实了基础。但对西里西亚的收复行动因为条顿骑士团的干涉而告吹。14世纪中叶是“伟大的”卡齐米日三世统治时期,他休养生息,运用灵活的外交手段和小规模的军事行动有条不紊地恢复统治区域,对哈佳奇公国(后世乌克兰)的扩张尤为成功。对内,卡齐米日三世觉察到蠢蠢欲动的贵族将要威胁王权,他联合市民阶层和小贵族压制大贵族权力,限制贵族和神职人员过度敛财。卡齐米日三世运用各种手段改革司法,施加税收,划分王室直属领,成功让波兰王权在这一时期达到历史巅峰。
但他试图收回西里西亚的努力又以失败告终,因为卡齐米日三世试图稳定国际局势,为了让波西米亚国王约翰放弃对波兰王位的弱宣称,以及对自己的支持,他于1335年11月的维谢格拉德会议上同意“永久”放弃波兰王室对西里西亚的宣称权。客观地讲这在当时被视为一种权宜之计,如果后世波兰再度强大是有可能夺回西里西亚的,但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除此之外,影响卡齐米日三世评价的另一重大事件是他本人没有任何儿子,只有四个女儿,皮雅斯特王室血脉就此断绝,他苦心孤诣经营起来的强大王权立足未稳又开始摇摇欲坠。
卡齐米日三世将国土一分为二,分别授予了孙子卡兹克和侄子匈牙利国王路易一世,这个决定对波兰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即便在他还没去世时,波兰的王公大臣便反对这一分裂国家的决定,但卡齐米日三世的思维还停留在古代家族天下的传统理念中。卡兹克年轻难以服众,路易一世又是个外国人,他刚刚去世,这份遗嘱就被贵族宣布无效。路易一世为攫取全部领土迅速前往波兰与贵族代表谈判,这就引出了《科希策特权》。
《科希策特权》是路易一世为坐稳波兰王位以及保证王位传给自己的女儿而对波兰贵族做的大幅度让步,卡齐米日三世时代的强大王权受到这一纸条文的沉重打击。原本沉重的税收被大幅缩减、废除贵族修建城堡的义务以及贵族豁免权等等。匈牙利人路易一世崽卖爷田不心疼,妥协的后果是王室地位与中央税收骤然下降。1374年的《科希策特权》是后世波兰政治崩坏的起点,堪称万恶之源。
路易一世只是将波兰贪婪地视为自己的政治私产,从没有认真的对待波兰政务。他的大部分统治时间都是在匈牙利度过的,波兰政务被托付给姐姐,以至这十几年间波兰又陷入持续的动荡中。路易一世被匈牙利人称为“伟大的”,但他对波兰的统治却是糟糕透顶的,原本正常发展的波兰王权被拦腰截断再难以恢复,后世许多波兰国王都因他统治期间留下的恶果而深受其害。
14世纪中后期是波兰历史的又一拐点,路易一世的女儿雅德维嘉·安茹加冕为波兰女王,同时嫁给了立陶宛大公约盖拉,双方签订《克雷沃联盟》波兰立陶宛正式结为共主邦联,促使波立联合的主要原因是来自北方条顿骑士团的军事威胁。但波兰和立陶宛贵族的文化习俗和政治诉求迥然不同,这就注定了两国的合作是无奈之举,而非真心实意的合作。
雅德维嘉女王在25岁那年因引产褥感染而过早去世,她的丈夫成为波立邦联国王,称瓦迪斯瓦夫二世·雅盖隆,开创波兰雅盖隆王朝。经过20年的养精蓄锐,波兰做好了针对条顿骑士团的战争准备,波立联军在格伦瓦尔德取得了辉煌胜利,条顿骑士团受到重大打击。经过一连串的战争,条顿骑士团丢城失地,国际地位不断下滑,波兰国势蒸蒸日上。
雅盖隆去世后,波兰与立陶宛的国王联盟断开。瓦迪斯瓦夫三世是雅盖隆的小儿子,他勇武擅政又富有雄心壮志,在1440年就已经身兼波兰、匈牙利和克罗地亚国王。此时,波兰的命运出现转机,即摆脱立陶宛,联统匈牙利,向西方扩展势力。然而作为虔诚的基督徒,瓦迪斯瓦夫三世在年纪轻轻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后选择立刻发兵征讨奥斯曼帝国。这是一次豪赌,如果获胜,他的王位会更加稳固,王权也会上升。在瓦尔纳战役即将获胜的时候,年轻的国王决定率领少数卫队直冲苏丹大帐,结果离成功一步之遥时落马被杀。
瓦迪斯瓦夫三世为他的冲动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波兰失去了一位朝气蓬勃,未来不可限量的君主,波兰、匈牙利、克罗地亚三国联统的大好局面一朝尽丧。面对国王的突然死亡,大贵族蠢蠢欲动,波兰王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瓦三世的弟弟匆忙继位,称卡齐米日四世,他身兼立陶宛大公和波兰国王。条顿骑士团在普鲁士的统治越发不稳,国王决定发起战争一劳永逸地解决条顿问题。尴尬的是因为瓦尔纳的失败,波兰政府陷入财政崩溃。国王要求贵族尽可能出兵征战,贵族则以此与国王讨价还价,为了不使战争失败,卡齐米日四世被迫同意赋予贵族更多特权。
涅沙瓦特权给了大小波兰的地主和贵族进一步的政治特权,在没有地区议会点头的情况下,国王无权增加税收、颁布法律和征召军队。《科希策特权》极大限制了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大贵族获得了经济特权。《涅沙瓦特权》又限制了政府的管控权,给了大贵族强大的政治特权。从此之后,波兰贵族不论在经济还是军事、政治上都获得了足以和中央政府分庭抗礼的力量,这是对波兰王权的又一次沉重打击。
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十三年,以条顿骑士团的惨败告终。波兰终于夺回了12世纪丢失至今的包括格但斯克、马林堡在内大部波美拉尼亚领土。条顿骑士团成了波兰藩属,这个政治实体没有被彻底消灭,为日后普鲁士公、王国的崛起、独立埋下了祸根。
卡齐米日四世意识到了大贵族的威胁,在剩下的政治生涯中,他设法强化了瑟姆和地区议会的政治权力,变相压制了日趋膨胀的大贵族。在雅盖隆王朝中期形成了以王权—议会权—贵族三权鼎立互相制衡的权力架构,保证了波兰的政治稳定。
十五世纪晚期到十六世纪初期的九年,波兰由杨一世·阿尔伯特统治,他为得到贵族的军事支持,又签署了《皮特科夫特权》,给了进一步赋予贵族特权,农奴程度加深,结果针对苏恰瓦的军事行动以惨败告终。1501年春,条顿骑士团显露不臣之心,杨一世集结军队准备对其实施报复性镇压,结果突发梅毒身亡,他的弟弟继位,称亚历山大一世。
由于哥哥死的仓促且没有什么政治功绩,亚历山大一世的继承权受到质疑,为了得到贵族支持,他被迫同意放弃立陶宛大公国的世袭继承权和加强波立联盟的企图。为了继位,亚历山大一世又签署了贵族准备好的《梅林茨基特权》,该特权进一步剥削了国王的立法权和对瑟姆的控制力。但国王随后发动反击,在1505瑟姆大会上废除了《梅林茨基特权》。
亚历山大一世的弟弟继位,称齐格蒙特一世。他对外成功遏制了莫斯科对立陶宛的侵略,对内与著名贤后博纳女王一起积极改革政治,扩充王室财政,继续压制大贵族。贵族察觉到国王的意图,他们在1537年聚众在利沃夫举行半合法叛乱,这次几乎是闹剧的“战争”中损失最大的是当地的鸡被闹事贵族吃光了,所以又被戏称为吃鸡战争。齐格蒙特一世轻松结束了叛乱,贵族的大部分企图被强硬拒绝,但吃鸡战争开启了极为危险的先例,为之后更血腥、更残酷的内战做了铺垫。
齐格蒙特一世时代的另一件事是和平解决了桀骜不驯的条顿骑士团问题,争执以大团长阿尔布雷希特宣布改宗路德,将骑士团改组为普鲁士公爵领并向波兰宣誓效忠告终。普鲁士没有被消灭和吞并主要得益于齐格蒙特一世较为宽仁的政治风格,与当时波兰特殊的政治模式,否则任何一个强势的政府都不会容忍在国家腹心之地留有这个危险的隐患。
齐格蒙特二世这辈子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利用卢布林联合促成了波兰立陶宛联邦政体,两国在政治上的联系更加紧密。另一件事是他最爱的女人芭芭拉·拉兹维尔在他加冕五个月去世后,这位国王悲痛欲绝,从此很难亲近别的女人。他与第三任妻子哈布斯堡的凯瑟琳结婚整整十九年没有诞下子嗣,甚至没有私生子。
先说卢布林合并,从外表上看,这一联盟造就了欧洲领土面积第二大的王国。但波立虽然名义为联邦,但各自又都保留了较高的独立性和自治权,两国并没有进行任何实质上的融合,两国贵族和官僚阶层都认为自己是波兰(立陶宛)人,没有一个国家的概念。这种面和心不和的微妙处境对波兰硬实力的影响极为有限,在之后的历史中,波兰欲合并而不得,立陶宛欲分离而不得,这种被迫合作互相掣肘的局面到大洪水时期才得以终止。
再谈雅盖隆绝嗣,我们都知道在雅盖隆时期,流淌着皮雅斯特和明道加斯血脉的波兰国王拥有不可忽视的威望,即便经过数次削弱,贵族仍然没能在与王权的斗争中占上风。历代雅盖隆统治者都遵循依靠中小贵族和议会压制大贵族的政策,再这样的制衡下,波兰可以健康地发展。可随着齐格蒙特二世的死亡,自由选王制的确立,这种血统上的威望加成不复存在,在大贵族支持下登基的外国人天然弱势,再难以维持这种政治平衡。从此之后,大贵族的权力威势突破制约开始畸形膨胀,王权被持续挤压,灾难之兆显现。
亨利三世,他在波兰的历史定位类似于创造《科希策特权》的路易一世,最可悲的是,他统治波兰只有短短一年,却留给了这个国家巨大的枷锁。齐格蒙特二世绝嗣,波兰王位虚悬,这位法国法鲁瓦王朝的亨利三世参与竞选了波兰王位,实际上他的选举和继位都在波兰大贵族的一手操纵之中。外交方面,让法国人成为波兰国王有助于巩固波·法·土同盟,抵御神罗和俄国的进犯。但在政治上,一位非皮雅斯特血统,甚至非波兰血统的外国人更有利于贵族的专权跋扈。再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臭名昭著的《亨利特权》就诞生了。
其实还是老一套,波兰大贵族一只手捧着冠冕,一只手捧着一张削弱国王权力的条约,想当国王就必须签字,而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辛苦得来的王位,这几乎成了一种政治绑架。《亨利特权》的条文触目惊心,是对波兰王权的残酷绞杀,是波兰政治崩溃的开端:
国王必须由施拉赤塔通过议会选举选出,他的子女无权继承王位;
国王必须每两年至少召开一次瑟姆议会,为期六周;
国王无权在未经参议院批准的情况下结婚;
国王无权在未经瑟姆议会批准的情况下开启新的税收和关税政策;
国王无权在未经瑟姆议会批准的情况下征召军队,不允许平时将军队派出国界;
国王无权在未经瑟姆议会批准的情况下宣布开战与议和;
有16名参议员作为国王的顾问和监督人辅政,以确保国王不会做出违背联邦共和国法律的事情,所有的王室法令必须由财政大臣和辅政人员审阅后盖印方可生效,16名参议院每两年在瑟姆议会重新选举一次;
国王需要维持一支王室直属军队(wojsko kwarciane);
国王必须遵守华沙联邦对国民宗教自由的保证;
如果国外违反了法律或是不承认施拉赤塔的特权,条约授予施拉赤塔拒绝王令,并且发动兵谏。每个国王都必须发誓:“如果我违反了波立联邦的法律、自由、特权或习俗,我同意共和国的所有居民都可以不再对我效忠。”
贪婪的大贵族利用亨利三世的软弱和无知(不负责),逼迫其签下了这项翻遍史书亘古未有的霸王条款,该条约给予波兰王权和中央权威以毁灭性打击,将波兰统治者关进坚固的笼子里。波兰国家的中央财政已经无法依靠税收维持常备军和发放军饷,瑟姆掌握了最高权力,而瑟姆则遵循大贵族的意志。王权被架空,国家行政能力、军事水平开始下滑,永无休止的内耗产生了,波兰黄金时代就此结束。
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直到波兰灭亡,我们可以经常看到如下场景:
“瑟姆拒绝了国王的请求;”
“贵族联合阻挠国王改革;”
“波兰军队取得XX大捷,但是因为瑟姆拒绝发放军费,军队被迫撤退无法扩大战果;”
“XX大败后,瑟姆才同意进一步征召战争税;”
“贵族发动合法叛乱;”
“因为政府没钱,边境城堡长年失修且缺乏驻军,在XX战争爆发之初便大批陷于敌手;”
“国外势力轻松贿赂议员,干扰波兰内政;”
“波兰贵族诚挚邀请XX国外势力武力破坏波兰改革”
亨利三世是历代波兰国王中对国家破坏最大的一位,他不仅完全不计后果地签署《亨利特权》,将历代雅盖隆君主的努力毁于一旦。在波兰的统治更是极度不负责任,糟糕透顶。他很快厌倦了政治,终日沉湎于梳妆打扮和花天酒地之中,白天睡觉,晚上通宵举行奢华糜烂的派对,将前任君主留下的王室财产挥霍殆尽。1574年,他的兄弟法王查理九世去世,权欲熏心的亨利三世竟然干出了不通知任何人,连夜逃跑到法国的荒唐举动。亨利三世对波兰王位视同儿戏的另一大罪证是甚至不愿意在回国之前建立摄政政府,就这样把一个国家晾在了那里。
亨利三世在波兰与其说是统治,不如是为期一年的长期度假,是一通荒唐可耻的闹剧。亨利三世短暂的统治给波兰带来的苦痛持续了两个世纪,成为另一把插在波兰心窝子上的尖刀。
亨利三世的波兰王后,老西吉斯蒙德一世的女儿,安娜·雅盖隆随后嫁给了特兰西瓦尼亚大公斯特凡·巴托雷。他以非常出色的政治、军事能力完成了替亨利三世擦屁股的历史使命,巴托雷对内铁腕镇压格但斯克的反叛,对外联合瑞典,帮助立陶宛将伊凡四世侵吞利沃尼亚地区的野心彻底粉碎,并反攻到俄国境内一路打到普斯科夫,因瑟姆切断资金链才罢兵回国。巴托雷十年的统治让波兰几乎回到雅盖隆时代的辉煌中,然而这已经是波兰巅峰时代的余晖。
具有一半雅盖隆血统的齐格蒙特三世开创了波兰瓦萨王朝的历史,这也是波兰实际上由盛转衰的时代。关于齐格蒙特三世的评价我之前已有赘述——他具有雄心壮志和相符的能力,在任何一个强大王权的国家都会是相当有作为的君主,然而在波兰他就像是被铁链捆绑的野兽,尽管折腾地天翻地覆,最终也只能留下一身的伤痕。
刚在波兰继位,老家瑞典的王冠就被他的叔叔篡了,齐格蒙特三世因为没有得到瑟姆和波兰贵族的支持而在瑞典王位争夺战中落败,波兰失去了联统瑞典的机会。此后在他的统治期间,波兰进行了内战、侵俄战争、波土战争、摩尔达维亚战争、第二次波瑞战争,连绵不断的战争几乎填满了他的统治时代。而齐格蒙特三世的悲剧之处在于,波兰的体制不适合进行这些军事冒险,虽然许多战争都以波兰占上风结束,但波兰并没有获得与付出成正比的回报。
瓦迪斯瓦夫四世又扮演了给他爹擦屁股的角色,他通过战争和外交手段基本解决了瑞典、俄国和土耳其问题,边疆出现难得的和平景象。在执政中后期,瓦迪斯瓦夫四世致力于改革事业,但受到贵族的一致抵制而宣告失败。在瓦迪斯瓦夫四世统治后期,贵族寡头制的恶果开始显现,主要体现在哥萨克受到边境大贵族长时间的压榨和歧视,正在酝酿新的起义。结果这位国王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导致灾难迅速降临——无子。
没有一个活着的嫡子继承人,这成了压垮瓦萨王朝勉强维持政治局面的最后一根稻草,瓦迪斯瓦夫四世生病去世后,王位只能由他的弟弟继承,这又对王权造成了打击。在杨二世·卡齐米日继位之处,赫梅利尼茨基起义爆发,紧接着就是瑞典全面入侵,还有俄国在东面的大举侵犯,立陶宛贵族趁机宣布独立。从1648~1667这十九年,血腥惨烈的战争在波兰本土打响,富庶的地区被洗劫一空,华沙和克拉科夫都遭到了屠杀和劫掠。波兰付出了极大代价才把侵略者赶出了国土。
战争结束后,普鲁士独立、一半乌克兰和斯摩棱斯克被俄国吞并、利沃尼亚全部领土丧失、南部边境被土耳其蚕食,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鲁博米尔斯基叛乱和自由否决权给波兰的破坏更大。自由否决权是贵族寡头膨胀挤压王权的必然结果,这意味着政府行政力的崩坏和中央权威的进一步削弱,国家基本进入无政府状态。
鲁博米尔斯基叛乱是王权在濒死之际的最后反抗,杨二世利用战争对贵族的削弱以及自己身为战胜者的威望与波兰贤后冈萨加努力推动改革,这直接引起了保守贵族鲁博米尔斯基的叛乱。这是波兰在俄国和普鲁士崛起之前,最后一次改革机会,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如果改革派获胜,波兰必将涅槃重生。然而历史给波兰开了天大的玩笑,改革派军队惨败,王室卫队被屠杀,国王被逼废除之前的改革成果,1666年,波兰被历史宣判死刑。
至天纵英才如杨三世·索别斯基,也无法勒住这架向深渊狂奔的马车。他试图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利用战功巩固声望和地位。对维也纳的支援挽救了奥地利的命运,但没有对波兰江河日下的命运起到任何正面作用,随后对摩尔达维亚的远征也无功而返。索别斯基在国内几乎是孤家寡人,他的对内改革计划也以贵族的阻挠告吹。晚年在病痛中郁郁而终,他甚至无法将王位传给儿子。
来自萨克森韦廷家族的统治者进行了一次政治赌博,奥古斯都二世试图挽救波兰的努力以瑞典和俄国的干涉而宣告失败。战火一次又一次的蹂躏这块千疮百孔的土地,到他儿子奥古斯都三世已经放弃治疗,波兰成了几个大贵族内斗的娱乐场,崛起的普鲁士和俄国磨刀霍霍。
在许多美好的故事里,主人翁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终于爆发打败BOSS迎来完满的结局,这一现象不适用于历史,更不适用于18世纪晚期的波兰。
我们可以看到,与波兰衰亡息息相关的主要是国王绝嗣和削弱王权的事件,而这两件事又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波兰皮雅斯特时代和当时其他中西欧封建国家的发展方向没有什么不同,至雅盖隆时代中后期是波兰总体国力的巅峰。瓦萨时期开始的频繁战争与灾难恰恰是波兰衰弱的结果而非原因,到韦廷时代已经积重难返,波兰内部反对势力虽然衰落,但外部势力如瑞典俄国逐渐对波兰施加负面影响。
当国家还有力量的时候,贵族利用这股力量阻挠改革。当国家已经羸弱不堪时,阻挠改革的接力棒就送到了邻国手里,这一恶性循环是符合波兰历史发展规律的。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代,波兰与周边国家实质差距较小,综合国力相当,因此可以保障繁荣和稳定。但是随着三十年战争的爆发,欧洲加速君主专制的进程,波兰反而在分权的沼泽中越陷越深。至18世纪,波兰就像是早期封建时代的活化石,尽管国土辽阔,但虚弱无力的本质早已暴露无遗。
18世纪中后期的波兰,君主沦为毫无实权的吉祥物,政令不出华沙,每日只能签字盖章,他最大的功能就是证明波兰还是一个国家而不是地域名称。掌握实权的大家族、巨头对内竭尽内斗争夺利益,对外广收贿赂阻碍正常施政。横征暴敛天下之财入己私囊,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国。中小贵族被大贵族控制,参政意义归零,自由否决横行无忌,瑟姆职能实际陷入瘫痪。市民手工业者毫无话语权,资产阶级的萌芽被贵族完全压制。至于这个人数最多的农民(农奴)阶层,被大贵族残酷剥削压榨数百年,在痛苦和麻木中机械地苟活。
直到第一次瓜分,一部分人终于被沦丧国土的切肤之痛唤醒。在法国启蒙运动与亡国之危的影响下,救亡图存的启蒙运动拉开了帷幕。在经历两个世纪的灾难和衰落后,尤其经历了第一次瓜分的耻辱和破坏后,贵族终于意识到国家危在旦夕的现实。在这样的背景下,经过国王和改革派的努力和贵族的妥协,象征救亡图存,恢复王权的《五·三宪法》终于诞生。然而这时的国际形势早已发生变化,普鲁士和俄国不能容忍波兰崛起的希望,也更惧怕专制制度受到破坏。由普鲁士挑唆,俄国作为主力的卫宪战争爆发,尽管波军浴血奋战,也无法弥补两国过于悬殊的力量差距。作为惩罚,波兰遭到第二次瓜分。
爱国将领科希什邱科发动的大起义以失败告终,三国便合力给奄奄一息共和国的心窝子插上最后一刀。从965年梅什科二室受洗基督算起,到1795年第三次瓜分,波兰从欧洲版图上彻底消失,享国830年。
我们会发现,波兰的历史轨迹是符合该国发展逻辑的。从部落到早期封建时代,从封建君主制过度到等级君主制,从贵族民主制到贵族寡头制,再倒后面的近乎无政府状态。期间的每一次迭代变迁,均来源于某件重大历史事件,如特权,如绝嗣。波兰的历史上有无数个如果,如果卡齐米日三世有一个健康合法的嫡长子,如果瓦迪斯瓦夫三世在瓦尔纳冷静沉着,如果齐格蒙特二世愿意亲近他的妻子,如果亨利三世认真统治波兰,如果齐格蒙特三世夺回了瑞典王位,如果杨二世战胜了作乱的鲁博米尔斯基......
后人可以随意假设,但无法改变已经镌刻在历史齿轮上的痕迹。
波兰历史学家耶日·卢科瓦斯基说:“贵族民主政治的实验走向终点,成为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继续存活下去的是一个贵族国家的遗憾,尽管被撕裂、瓜分,但是她仍然感到自身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并在最后几年间,也曾感受到来自文化和政治复苏带来的一份新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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