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兰德镜子》的第九章“万物的根源是圆”,作者写下了下面的句子:
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引来了无数回声。这是千梦圣母的叹息,是贝居安女孩的叹息,是一万一千零一个少女的叹息,是忧郁画家的叹息,是失去心的人的叹息,是心碎的人的叹息。我们抱紧这个讲故事的人,就像同样拥抱千梦圣母,拥抱贝居安女孩,拥抱一万一千零一个少女,拥抱忧郁画家,拥抱失去心的人,拥抱心碎的人。如果我们知道,拥抱他就是拥抱所有这些人,消灭他就相当于消灭所有这些人,是否就会在下杀手之前慎重考虑了?如果我们能洞悉,人们曾在哪个时刻达到过怎样的契合,如果他们自己知晓曾在什么时候达到过这样的契合,如果能攫住孕育、飘忽、深藏的所有念头跟思绪,加以描绘,加以传达,或许故事就不会满是失落和遗憾。
在这里,小说舞台上的所有人物,第一次同时浮现;这些不同时空中的故事,第一次全数串连——像是本章题目所喻指的,形成了一个完形的正圆。作者dome对于巧合与命数的着迷,她那种精密仪器一般的叙事包裹下的温柔,都展现无遗。
不难猜到,“佛兰德镜子”这个书名就是理解这番故事结构的首要线索。佛兰德是一个比利时的城市,也就是这本书中故事的主要发生地;镜子所指的,也就是在暗示讲故事时候的映射、对称、和加深。从上文我们所截取的小说段落里,大概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故事与故事的相互包含,命运与命运的相互近似,都是“镜子”二字所喻指的对象。
对于熟读西方文学的读者来说,“镜子”这一经典的文学意象可以牵扯出太多的不朽名作。在这里,我们简单地谈谈几个常见的概念。首先,与《佛兰德镜子》高度相关的,并且也常常出现在其他经典文学、影视作品中的概念之一,当属“无限之镜(infinite mirror)”。
所谓“无限之镜”,即是两面镜子相对而立。两扇反射的面板相互对置,就能产生物体无限复制并无限相互包含的效果。一个景框圈住下一个景框,直至无穷。这种充满诗意和视觉冲击力的表现形式,在几百年间,给了作家、画家、设计者无数的灵感。
像这样的相对之镜在日本也有较为专门性的描述。这种道具的并置被称作“合わせ鏡(あわせかがみ)”。它的作用,是让人多角度地、完全地见到自己。两面镜子的搭配运用,使得人眼所见,不再只是自身形象中有限的正面部分。镜子的使用,可以赋予一个主体原本缺失的视角,赋予一个场景更多维度的丰富感——这不正也是每一个讲故事的人想要的效果吗?
20世纪后半叶是文学艺术流派风起云涌的时代,各种先锋的、实验性质的表现方法源源不断地出现。在1960年代后期,这种镜中回环往复的深渊效果,也在文化圈有了一个专属的名字:Mise en abyme。中文的直译是置入深渊。这个术语所指的,正是故事中圈出另一个故事,场景中表达另一个场景,环环相扣,无限景深的审美效果。
这个专业性较高的法语词汇并未在国内得到广泛的流传。不过,这一套结构精巧的艺术表现方法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倒并不陌生,只是我们称呼它的方法不同罢了。“圈套结构”、“中国套盒式结构”、“俄罗斯套娃式结构”……所指的,其实是相近的意思。我们能够熟知这些概念,中国文学界对于博尔赫斯、略萨、科塔萨尔等拉美文学家的成功翻译和引进,显然是功不可没的。
在略萨所著的《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他详细描述了这一种表现形式的定义和效用。读完《佛兰德镜子》后再看,这些文字几乎就像是对 dome 作品的专门说明。
……为了让故事具有说服力,小说家使用的另外一个手段,我们可以称之为"中国套盒",或者"俄罗斯套娃"。这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依照这两种民间工艺品那样架构故事,大套盒里容纳形状相似但体积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里套着小玩偶,这个系列可以发展到无限小。但是,这种性质的结构:一个主要故事生发出另外一个或者几个派生出来的故事,为了这个方法得到运转,而不能是个机械的东西(虽然经常是机械性的)。当一个这样的结构在作品中把一个始终如一的意义一一神秘,模糊,复杂一一引入故事并且作为必要的部分出现,不是单纯的并置,而是共生或者具有迷人和互相影响效果的联合体的时候,这个手段就有了创造性的效果。 比如,虽然可以说在《一千零一夜》里,那些有名的阿拉伯故事一一自从被欧洲人发现、翻译成英语和法语以后就成为人们喜爱的读物了一一的中国套盒式的结构,常常是机械性的,但显而易见的是在一部现代小说里,例如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短暂的生命》,书中使用中国套盒就产生巨大的效果,因为故事惊人的细腻、优美和给读者提供的巧妙的惊喜,在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中国套盒的。
因为这样精巧的镜中结构,《佛兰德镜子》中的每一个章节都做到了既独立,又相互匹配。这种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方式,让这整个剧情,和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历史人物都无缝联系在了一起。读者的兴趣在这种情况下被完整地调动起来,与作者一起穿越不同的时空场景,一起去感受不同的命运和巧合下的爱与信仰。
那么,我们何不在这里也仿照一把这种“镜子的映射”呢?在文章的开头,我们援引了dome小说中的一个段落。而她笔下,命数的回环和重现,似乎也可以视作是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阿莱夫》的一次深刻回响。在“永生”一篇中,博尔赫斯也曾写过这无尽生命回转的节奏。不妨,我们就以一段节选作为结束,再次感受创作者之间的共振:
……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
评论区
共 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