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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X @nanaju_ko
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是注定的世界末日，变老的她在家搓着手柄，打定主意死在自己她最爱的游戏里，最好地球也能在主角用生命封印魔王的那个瞬间被天外之物毁灭。可是，不管她操控主角在村子里转了多少圈，都没见到半个入侵的魔王军，无法踏上救世之旅的她除了钓鱼砍柴就只能殴打哥布林。过了不知多久，窗外传来吵嚷声。拉开窗帘，她看到人们拿着斧子互相砍杀；夜色已降，陨石并未落下，可世界还是分崩离析了。咚、咚，有人在敲门，动作愈发粗暴，最后是一声木板破裂的脆响，她的梦也碎成了千万片。
她把梦的私语翻译为文字，投递到黄昏电台的邮箱，暗自希望能被抽中。播客隔天放送，按照《传媒公义促进案》的要求，讲述久已流逝的过去，从不触碰现在和永不降临的未来，只保留每周的最后一期专门选读听众来信。主持人是个女孩，嗓音轻柔慵懒，即使叙说着生离死别的故事时也淡漠如故。不知怎的，自己的妄想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念出，这种情景对她来说带上了格外的诱惑。
“接下来是23区的东英澪的来信。澪…东英小姐，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喔。”或许是花了一夜与一昼迁移档案库的缘故，又或许是其他的不便明言的因素，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她的心跳要比往常急骤许多。
“当然，我们都知道，除非委员会能在航天技术上有所突破，我们的文明免不了在206435号小行星与地球相遇的一刹那终结，就我个人而言，我倒还挺期待东英小姐的梦想成真呢。说到底，如果近地轨道监测理事组织不曾在三十年前发出预警，世纪末危机就不可能发生，无论是委员会还是枢机都不会出现吧。谁知道生活会因此变成什么模样？”
澪手里像转笔一样转着的流体硬盘啪嗒一声落到桌面上，因撞击而自动卷曲起来。她完全没有顾虑自己费了好一番功夫备份出的数据，而是把音箱的声音又放大了一点。道歉，忏悔，祈求听众原谅自己的失言，求求你了。她如此默念着。若是私下交谈还好，在公开场合质疑小行星末日的到来，无疑会招来安全司的盘查，更别说在经过层层许可方能播出的节目里谈到这点了。然而，主持人却好像全无自觉，以惯常的悠然念起了下一封投稿。
太晚了。下一次的播客没有按时播出，解释被含混地一带而过。她打开窗户，迎着掺了半吨酸性废气的晚风，小声诅咒着这个世界。极远处的天边悬着一排长度似乎无限延伸的狭长光带，数不清的探照灯连结成一道白炽的笔触，勾勒出隔离墙的顶端。正是那座阴森的混凝土壁垒分隔了千叶市区和枢机，几十年来委员会不断地把隔离墙筑得更高更厚，披挂上链式自动炮、火箭发射架和全景热成像，最近还增设了EMP发射塔，却总也不能完全阻止枢机向墙的这边伸出触角，也拦不下那些寻求数字化永生的偷渡客。后者被冠以反人类的严酷罪名，被捕后的惩罚却只是强制劳动，也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捣乱分子死在逃亡途中。说不定，墙上头装的也只是些玩具枪炮，一开火就会放射出五颜六色的烟花。
她噗嗤一声笑了，又慌忙用手遮住自己这副轻松愉快的表情。幸好此时光顾楼下小吃摊的一对正忙着和豆腐串烧做斗争，满脸幸福，没工夫去甄别并检举每个不分时间场合傻笑的姑娘。啊，对，还包括这点。千叶市民们有吃豆腐烧不放酱汁的自由，有穿复古洋装晴天打伞和在大街上接吻的自由，有在游戏里互相砍杀到七零八落的自由，就连在网上发留言抱怨委员会而且是一连好几天其实也无伤大雅，而怀疑末日论却不被允许。怎么想，拍下安全司行动小组的照片并互相传阅，都比在电台里假设陨石不会掉到大家头上要命多了嘛。而所有人都轻易接受了相反的观点，并把它当作理所当然，就好像空气、水和千叶之外没有人类存在那样。
谢谢你，黄昏电台不知名的主持人。多亏你，我才能察觉到不寻常的迹象。23区假装靠维修电子产品谋生的东英澪如此想着。所以呢？后来她遭遇了什么？澪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主持人的命运上头，却总也克服不了被豆腐烧勾起的食欲。拯救世界听起来棒极了，拯救一个人也不差，但做着自己喜欢的生意，赚来的钱用来扩建那个项目名为Fanbrary的档案库，这样的生活也没那么糟。没错，比起防范枢机的隔离带，她的确更关心另一道墙，那道保护着千叶不被丙型红锈病腐蚀的墙，上学那会儿她画了不少墙外怪物的设定稿，因为触手和眼球多到不符合生物学常识的缘故而没少被朋友嘲笑。但这也算不了什么。每只笼中鸟都做过飞向太阳的梦，等到在林子里饥寒交迫，终于发现被晒得暖洋洋的栖架才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不过一只爱做梦的鸟罢了，千叶的墙与墙之间到处都是当不成勇者的无聊家伙，她也只是毫不特别的其中一个。她安慰着自己，贬抑着自己，把莫名奇妙的英雄主义吞进肚里，下楼买了两串豆腐烧，店主早同她相熟，于是亲切地念出名字。果然，还是那位主持的嗓音迷人得多。
第二天，她忙着对付一台总也点不亮的LES3000掌机；第三天她骑着她那辆电镀蓝的二手摩托去护墙上兜了一圈，城外腐红色覆盖的大地黯淡依旧；第四天她最讨厌的熟客上了门，非得把一套恐怖片合辑卖给她不可。尽管澪不断强调，凡是Glumhouse出品，她绝对不收，但对方就是不打算放弃。
“即使和谐司明天就会把持有Glumhouse作品列为违法，也是一样么？”瓦伦汀随手拉出一张椅子，顺理成章般坐了上去。
她迟疑了一下，试图找出某种弦外之音。眼前的男人高大美丽，活像个黑色电影里一开场就被毒死的名门继承人，然而她就是看他百般不顺眼，这一定是因为瓦伦汀明明供职于和谐司，专门负责替市面上的娱乐产品“去粗存精”吧。
“嗯哼。”不知怎地，澪总觉得他今天格外没安好心。
“太遗憾了。”瓦伦汀戏剧化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临走前没忘了把她桌面上的摇头娃娃拨弄得来回晃荡，却把硬盘落下了。不用说，这是有意为之。犹豫再三，澪还是把这张明显是从部里偷带来的硬盘接上了自己的电脑，然后看到了一连串九流恐怖电影：传统的校园连环杀手血浆片、关于红锈病变异后传染人类的丧尸片和206435陨石上附着了外星真菌的科幻恐怖片，附带一则加了密的备忘录，可惜密码一如既往的是Harmony123，对于按理而言应该谨慎行事的这部分政府机构，还真是够讽刺的。
——危险讯息都被剪辑到了电影的第五十分钟后。
——近期某个电台节目里推荐过Glumhouse，是否有关联？
——Glumhouse的订阅量没有显著变化。我们发现得足够早。
——杨对视频进行了隧穿检定，一开始组里的同事都抱怨她浪费算力。结果显示视频原录制于2129864个小时前。芬奇当成是bug，打了封装腔作势的工单给久美子，顺便和她吵了半天。
——杨对自己的发现着了迷。
杨，亚莉安妮·杨，澪对她的印象相当深刻。毕竟，就是她装成热心贡献资料的同好，端掉了Fanbrary的前身，弄得澪躺在床上哭了好几天。结果一爬起来又看到亚莉安妮发来的消息，说什么“真抱歉，只是恪尽职守，要不要请你吃冰淇淋？”。她回了个“你去死吧”就把手机丢出了窗外，结果又一边抹眼泪一边在街上找了好久。没错，亚莉安妮的判断力值得信赖，尽管她真的不怎么乐意承认这点。
“那么…让我瞧瞧看。”澪往嘴里丢了把巧克力豆，随便挑了部男女主角养眼的青少年恐怖片，把进度条拖到49分45秒。手持消防斧的蒙面怪人正步步迫近，把一个胖乎乎的男孩逼到餐厅冷柜前，这下受害人和抛尸地点都齐全了。他高举滴着血的斧头，镜头转到男孩脸上，还没等他尖叫出声，画面就猛地一切，变成了一张虽衰老却清瘦优雅依旧的脸。说实话，这突兀的蒙太奇可比什么老掉牙的连环杀人狂可怕多了。哦不对，镜头前的人绝对不是恐怖片里的演员：尽管她很多年都不曾见过这张脸孔，但千叶没人不认识艾斯沃斯。向千叶市民昭告迫在眉睫的陨石危机，并直接导致企业联合理事会垮台的天文学家（尽管他坚称自己只是全天巡视望远镜项目的组长），听起来就适合当全民偶像，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可惜，他那时已经很老了，他去世的那年，以对抗枢机为宗旨的委员会正式成立，他的硅基伙伴被宣布为人类公敌。
“玉城小姐，”他略微向后站了站，但房间昏暗，看不清他同伴的脸。“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而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四次了。教授，我倒是不介意过上一百二十年再来一次，但那时有机会改变未来的，就是另外一个你了喔。因为，他们快来了。”被称为玉城的女孩有着温柔懒散的声音，让澪感到熟悉得难以置信。
艾斯沃斯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致未来的千叶市民们，枢机骗了我们，206435不会与我们相撞。简单来说，它篡改了光谱记录。危机绝不来自于根本不存在的小行星…”艾斯沃斯的天文知识讲座刚开了个头就在一阵爆炸声中被迫中止了。老人扶了扶眼镜，刚要继续科普纪录片的摄制工作，房间倏忽亮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打量情况，就被突入室内的士兵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和你一同行动的那个女孩呢？”有人向他问话。他摇了摇头，回应道：
“我也很想知道。”他向镜头投去一个遗憾的眼神，想把这份失落传递给也许根本就不会有的观众。但就连他的感伤也没能持续太久，画面很快又变成了一对接吻的年轻男女。尽管他们的朋友已经成了冻肉，还是例行公事般浪费逃生的大好时机互诉爱意。这份爱固然矫揉造作，真心含量为零，但她完全没有对着烂电影慨叹一番的心情。偏偏这时电话响起，她抱着大发雷霆的打算按下免提，接通后却没了半点怒意。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得知了她所熟悉的世界会如何付之一炬，久被忽视的风险接连爆发、委员会失去公信力、人人都想挽回局面只是方法不一。每个原因听起来都不甚合理，凑到一起更是只适合出现在末日论者的狂想里，更别说对方的语气一直都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完全没打算让自己显得有说服力。
“有意思。等等，这是在录节目吧？”她想，即便真成了被捉弄的对象，她也绝不会对有趣的家伙生气。至少今天不成。
“不是喔，我刚刚从看守所跑出来，手机号当然也是冒用的。不过，方法保密。”那人回答道。
“哦，那我可不太相信什么‘我们全要完了’之类的事情，更别说你还是个…”她把“在逃犯“这几个字咽回胃里。套取信息、报警，提供口供，准许警方调取信令，像每个好市民都会做的那样。可她却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无端幻想，仿佛这不会导致她在和谐部那的监视等级再上调几级似的。
“我所说的，也许都不会发生。那样一来，灭亡会更加短促而急骤。无聊的小说会被编辑拒稿，人人都能得偿所愿、悦耳的悲啼却无处可寻的无聊世界也只有被废弃一个结局。可用的实例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少，保留这里的必要性也不断降低，连留作备份的价值都很低。很快，它就要被回收掉了。不会很久的。哎呀，真是可惜。“她还没能理解这段昏话的含义，又听到了一段近于诗句的私语：
“其实，置身于安宁的黄昏的你，早已隐约察觉光正在消失，因此我们才能透过电波相遇。来找我吧，快，趁生命气息逗留，盘桓未去，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你的心声，就在世界沉入午夜前一刻。”
黄昏电台的主持人，或是一百二十年前的玉城小姐，如此对她诉说道。
“找你？在哪？什么叫世界被回收？喂？喂？”电话被挂断了，回答她的只有一串忙音。骗子，绝对是这样没错。可哪怕在她拿着电焊笔给LES3000的主板补焊时，那女孩的话还是时时浮现，难以抹去，就像摇杆上的茶色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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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在那天之前，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她心理依旧健全、反模因的效力稳定、毫无认知受损的迹象，总而言之，东英澪的服役记录完美无缺，而这样的人可不多见，尤其是在四年前新年夜的第二轮爆发后。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被编入千叶理事会环区特别应变及管制组第五小队。虽然，对她来说，就只是E小队而已。
E小队的成员总在更替：两人死于枪击，一个被简易爆炸物炸断了腿，还有两个免疫失效，暂时还没变成白痴，也是迟早的事情。无论病情进展如何，模因型认知损害（MMCI）患者只有被丢到十七区强制收容一种结局，为了保护千叶市民、为了打击自治阵线而志愿入队，却落得这种下场，他们说，他们真的很抱歉——或者别的诸如此类的话，然后就会谈及到退伍政策的最新变化，暗示她已符合各种要求，只要填好表格就随时可以换份不那么要命的工作。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为她担忧，不只是遵照理事会制订的心理支援指导手册的要求而已。她会说，不，我还能行，然后对着医生们努力做出一个甜甜的、不符合身份的笑容。好吧，他们说，理事会重视警员的福祉，你知道的，对吧？
她点点头。两天后，她又一次被VTOL投放到了23区，回收一名线人。一如往常，行动并不顺利。
澪轻轻拨动旁的开关，重启实境增强套件，环视天空。但即使启用了威胁识别功能，她还是毫无收获，E小队的游隼四型无人机悄无声息地从空中消失了。负责操控它的亚莉安妮说不定出了意外，她越是拒斥，这个念头就越是挥之不去。半个小时以来，虽然远处枪声时断时续，但E小队的无线电频道里唯有难以忍受的沉默，而为了防范模因传播，运输机越过环带后她就被切断了和总部的通讯。换言之，她现在确实是孤立无援了。至少，三年多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点。
她注意到，这条备用路线周围的难民不少，但统统对她没有兴趣。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在干着令她无法理解的事情：用脑袋猛撞自动贩卖机、在垃圾堆里打滚，把塑料瓶扔得老远又追过去，如此种种。自得其乐，并无一丝愁容，即使他们个个衣不蔽体，有的还浑身伤口。目镜渲染出的淡蓝色光晕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略微美化了这份不堪的形象，尽管那只是代表了“无进攻意图”。MMCI重症患者丧失了最后一点常识和判断力，对她这样拿着步枪的女孩来说，反倒因此变得无害。他们多半不会设置路边炸弹，更没法理解自治阵线的煽动宣传；整个破破烂烂的世界倒映在他们的眼中，不曾留下最清浅的刻痕，因为头脑被懒洋洋的梦所装满，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梦变得更深、更加光怪陆离了而已。
街道旁竖着不少两或三层小楼，外墙上往往贴了张自治阵线的海报——一个过分高大的女性剪影，单手握拳，似乎随时要将面前的环带封锁线打得粉碎，一盏没坏的街灯照亮了下方一行小字：在阿斯特莉奈尔的带领下，推倒理事会的高墙！除此之外，即使她已走过一整片街区，都是如出一辙的残败，毫无两样的恶臭扑鼻。大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散落在人行道上，上面沾着干涸的血迹，估计来自许多不同的倒霉蛋，而橱窗里的东西全都不见了。LES2000X掌机、漫画月刊和草莓可丽饼，她曾梦想过的一切，在新千叶的墙外早已灭绝。那些阻止理事会给外环断电的抗议者不可能亲自目睹过这一切，否则就该知道再多好心也只是浪费电力而已。
然而，眼下绝对不是怀旧伤情的好时机。她的位置已经和HUD里标示目标的黄色浮点重合，但E小队的其他人依旧无处可寻。眼前的住宅只有一盏窗户亮着，但至少窗框里的玻璃都是完好的，后换上去的大门用铰链紧紧拴住，恐怕，她还是今天的首位访客。 犹豫片刻，她稍稍后退，对着铰链开火，然后默数三秒，踢开大门，一股更甚于街上的腐臭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不止。尽管少校在部署行动时表示已将撤离方案告知这位线人，但根本没人迎接她。地面上堆积着形形色色的食品包装，踩上去仿佛陷进了烂泥，周围蚊蝇四起。即使有人在这杀人也不会被发现——但一想到她自己就夺去了好几条性命，这个本就糟糕的笑话就变得更不好笑起来。
还好，她要找的人哪都没去，正好端端地坐在电脑前面呢。他看到澪闯进房间，既不惊慌也不欣喜，仿佛每天都有人全副武装地撞开他的房门似的。澪本来以为这个自称斯特芬的情报贩子是个不太聪明也不太干净、只是碰巧知道自治阵线在哪制造火箭弹、又碰巧还记得怎么联网的家伙。但他如此苍白柔软，又有浓密的黑色卷发相衬，只适合出现在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些恋爱漫画里，与周遭的腥臭和泥泞格格不入。不算太丰富的藏书在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一部外壳斑驳的光谱配色限量款LES2000X在桌角充着电。屏幕照亮了他的脸，没错，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不知为何，她恍然想起，Blitz当年的二手电器店就开在这附近，她还像斯特芬这么大时，Blitz手里那部限量款可是令她羡慕不已。终战条约被单方面撕毁后，协联彻底放弃了对半岛上无休止民族仇杀的干预，不少戈斯尼亚人为了躲避战争逃到了千叶这块最近的协联飞地，而不愿透露真名的Blitz不过是其中里毫不起眼的一个，虽然他总自夸是唯一能破解LES系列的黑客，澪从未相信过他的说法，但至少他乐意违背分级法令，把克隆出来的盗版动作游戏卖给孩子，单价甚至便宜过可丽饼。可惜，理事会拒绝向戈斯尼亚难民签发内城通行证，即使他从新年夜事件中幸存，也不可能逃过一劫。在那之后，澪再没见过任何一部破解了的LES2000X，也许Blitz并不只是在吹嘘自己。
“你联系了我们，声称自己正处于险境，但我并没有看出来这点。”澪努力甩开那些难以挥去的回忆，摆出一副难以冒犯的样子。她确实不清楚要怎么和墙外人打交道，那一般都是亚莉安妮的工作。说不定就该像这样严肃点？
“哦。你说得对。”他拔下游戏机充电线，又从书架上取下一盘卡带，然后不再动作。
“就这些了？”澪发誓自己听见了又一阵枪响。
“就这些了。你们不是会为我准备好别的东西么？毕竟我已经告诉了你们那么多事情，你们答应过我的。”他褐色的瞳仁里满是真诚的大惑不解。
直到这时，澪才意识到，他同样没能免于被模因毁掉的命运。不同部分的认知功能会先后衰退，有时从对自然语言的理解能力开始，有时是注意力专注机制。这些事情，她还是从亚莉安妮那听来的，不过她对似是而非的脑科学总是充满怀疑，而且至今如此。
他继续喃喃叙述道：“我帮他们找到了以前三岛金属的肩扛飞弹的设计资料，他们很高兴，给了我们不少食物，还把工场的位置告诉了我，让我去帮更多的忙…因此当我妈妈知道我和你们联系以后，她很不开心。我不喜欢她，因为她把外面弄得很乱…也许在她出门前，我就该拿个又硬又重的东西把她砸死。但我听说你们有个道德委员会，如果我那么做了，就没法获得通行证了，对吗？”
澪抿了抿嘴唇，什么都说不出口。没错，她只是个外勤队员，不负责评判，只负责执行。尽管如此，她还是头一次觉得道德资格审查委员会的存在并不只是浪费防务资金。她几乎是生拉硬拽着才把斯特芬拖出家门，如果有一伙自治阵线正好赶在这会儿上门，那她们就全完了。
枪声的确在迫近，还好，那架失踪了的无人机总算再次出现了。但比起重新获得空中支援，知道亚莉安妮安全无恙，才让她感到安心。
“E1-2呼叫E1-5，已获取行动目标，请求重新同步航拍图像。知道你没事真好。”她尝试呼叫亚莉安妮。应答前的几秒钟真是煎熬无比，还好只是几秒钟而已。
“E1-5收到。我也一样，但是…”摄影同步成功，但传过来的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黑白噪点而已。
“又是信号质量的问题么？”三个月前E小队升级了通信协议，据说可以过滤大部分已知危险模因，但与此同时通讯也变得不那么稳定。迄今为止，澪得到的答复也只有“正在解决”和“安全优先，绝对禁止使用不合规通信协议”两种。
“我觉得，更像是我们被黑了。”亚莉安妮似乎是叹了口气。
“这不可能。”朝着任何会动的东西开枪不需要多么高妙的智力水平，哪怕在七年前的第一轮爆发前，除了协联托管地区外，整个半岛上早就到处都是扛着火箭筒的八岁小孩了。但攻破特应组的战地局域网就是另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我现在只是勉强恢复了飞行控制，但是遥控机枪和榴弹舱全成了摆设，也没法提供情报，抱歉啦。”
“至少可以吓唬一下那些人。”过了有一阵，澪还是没能收获笑声。果然，她压根就不具备幽默感嘛。
“我很担心。”亚莉安妮的声音确实充满忧虑。“我一直无法联系上其他人。”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先在撤离点集合，再考虑别的。”澪不假思索地说道，结果很快就后悔了。这一次，亚莉安妮没有回应。
“看得出来，情况好像不太好。” 斯特芬说话还是慢慢吞吞的，好像所有人不是因为他才陷入了生命危险似的。
“所以你应该闭好嘴，再走得快一点。”不，这都是情势所迫下装出来的假象，扮演好自己理应扮演的角色，仅此而已。亚莉安妮说过，澪是个温柔的人。就这个问题而言，她非常乐观地相信亚莉安妮的判断没出问题。
“我是说，你应该把那个给我。”
澪扮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回头看着斯特芬，男孩正心无旁骛地盯着她腰际的佩枪。“别担心，自治阵线的人教过我用枪。我肯定不会用它对准你的，那样我就进不了内环了，对吧？”
联络上他的情报员并没有告诉他真相，但眼下戳破他的幻想也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提议挺合理的——澪刚把手伸向枪套，又突然停住了动作。
“不行。从实际情况出发，我没法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如果拿了武器，你也会被当成格杀勿论的对象的。所以，不行。”她收回了手。
“你不了解他们。”斯特芬轻轻扬起嘴角。
好吧，那就如他所愿，多耽搁一会儿反倒是更大的麻烦。就算走火，手枪弹也没法打穿她的防弹插板。她想，她真是做好了万全的考量，不是么？
所有担忧都成了现实。亚莉安妮出现在一家旧书店的二层，依托窗台持枪警戒，但撤离点不见其余队员的踪影。眼前被夷为平地的街心公园空旷得刚好能供轻型VTOL起降，也因此成了挨枪子的绝妙地点；即使躲在一排汽车后面，她和斯特芬的处境也绝对没多安全。她已经能看见运输机的轮廓逐渐放大，但和机组的通讯里依旧只有杂音。可千万别再有变故了——
然后她便注意到，一发裹着亮红色预警的飞弹从不知何处的楼顶射出，摧毁了飞机的后半部分，把它变成了一团染着炽烈橘色的火球。
“澪，立刻向——”亚莉安妮的反应比她更快，但这句未及出口便被拦腰截断。怎么回事？她探出掩体，刚好来得及看到那朵血红馥郁的大花绽开的瞬间。只是，它生长在亚莉安妮的胸前。E小队的那架游隼四略微下降，朝着窗口射出一枚榴弹。
只在一息一瞬之间。
好像泡泡破了一般，时间再次追上了她。无人机操作员消失在火海中。阵亡是在预料之中的，但不是像这样，不明不白、毫无价值地死掉。不是的。
“Biu~~”是斯特芬的声音。
她回头时一定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可能真有人如此残忍，哪怕是身患MMCI，也完全说不通，就像亚莉安妮的死一样。但她没有看到那个谈及死亡依旧漠然如故的男孩。那里什么都没有。
“哎呀，你太迟钝啦。”这次是懒散得过分的女声，她没再错过。一个凭空而来的年轻女子翘脚坐在生锈的引擎盖上。她背着大得好笑的双肩包——包上还画着些卡通图案之类，披着墨绿色的防水外套，若非手中还握着澪交给斯特芬的那把手枪，看上去倒像个被无礼打扰、兴致全无的露营客。
“可不是我干的，是它！”女孩熟练地转了转手枪，又把它朝着正在远去的无人机的方向一丢，接下来又打理起自己足以令任何人过目难忘的鼠灰色长发，一会儿把发梢别到耳后，一会儿把发夹挪来挪去，似乎难以定夺，仿佛亚莉安妮的死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然而，那对灰蓝色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澪。其中全无残忍，只见愉快和好奇，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反应。
没有迟疑，澪把保险切换到全自动档位，抬枪瞄准对方，食指搭在扳机上。
“亚莉安妮说过，有人黑进了我们的通讯。看来她是对的。”澪发现自己的嗓音平稳且流畅，握住护木的左手也没在颤抖。看来，她同样有着冷酷的秉性。
“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无论哪个她，都是如此。我觉得作为角色而言，她算是挺有趣的，只是缺了点行动力。所以我果然还是没法喜欢上她啊。”
“你说着这些胡话，想用什么新式模因感染我么？”
“啊，倒是不必担心。反模因在你身上的效果简直好得不得了，即使是投放在新年夜的改良版本也会被它过滤得干干净净。作为主角的你，总得有点特别之处嘛。”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又为何还没让躲在不知道哪里的狙击手把我也给杀掉。但如果听你多讲上一阵俏皮话就能让亚莉安妮活过来，我很乐意。天啊，我真的愿意做这种事！”澪深吸了好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作为E小队唯一的幸存者，得有人活着回去配合调查、撰写笔录、接收质询，以及给亚莉安妮喂猫。她不能让自己就这么崩溃掉。
“这就对了——执迷。执迷是宝贵的品质。哎呀，请稍等片刻…”女孩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打火机和一支卷烟，撇了撇嘴。“算了，今天已经抽一根了。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一点。既然混沌理论确凿无误，那么，同样的人，重新活过一次，还会发明出同一套加密体系么？还会用同一组密码么？猜猜看吧。”即使澪不打算参与，她还是兴致不减：
“答案是YES！这真是太棒了，要是没法骇入增强实境，就得找个别的招数才能和你见上一面，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吧。总而言之，也怪不了鼓捣出来你们这套设备的威视通。站在‘只此一次‘的角度看来，就算原理泄露，椭圆曲线密码也是牢不可破的。总而言之——”她清了清嗓子，大概是为了增强戏剧效果。“——人们真的很容易毫无来由地依赖一些并不可靠的东西。相信买彩票会中奖，相信既然有了LES2000X也一定会发布LES3000，相信威胁识别系统不会让你看到、听到本不在那的东西。相信协联治理下的现代社会不会在一个月内崩溃。相信环带能保护市民，即使千叶市民压根应对不了任何危机；相信那个人不会死于非命。但不要担心，她总在什么地方活着，即使不在此地、不在此刻。总而言之，没有不渝的爱，也没有不朽之城。一切都将崩塌，被失落，然后又拾起。这才有趣嘛。”她抿起嘴巴，补充道：“你居然没有气愤到向我开枪，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呢。”
“有谁会向着幻象射击啊。但是，我会找到你的。到那时，我保证你不会有打谜语的心情了。”
“态度很端正嘛。不过，说多了就没意思了，余下的就靠你自己的脑筋了。祝你远足愉快，也别忘了恨我。再见！”
正如来时般突然，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只可爱的双肩包，证明这并非悲痛引发的幻觉。澪拉开双肩包，翻出几只装满了7毫米全威力弹的弹匣、一把棒棒糖，还有那只光谱限量版LES2000X，另附一盒拿白纸当封面的卡带，上面用黑笔写着：“阿斯特莉奈尔赠”。她拿起掌机，这才注意到手柄内侧刻有Blitz的店面LOGO。许多人的死被这一瞬间赋予了具体的意味，从多年前一直到现在的。她想，她得冷静一会儿，然后得想个什么就地取材的办法，好在不影响持枪自卫的同时，把亚莉安妮剩下的部分尽可能多地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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