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无边,彼岸无涯,世人行走,填砂泥偶。”
海浪悄悄爬上阿雅的脚踝,褐茶色的水花翻涌出灰白粘稠的泡沫,它们轻轻舔舐着女孩黝黑修长的小腿,带走那只试图攀上她膝盖的招潮蟹,拇指大小的生物挥舞着鲜红的独螯,不甘地消失在浮沫下的泥沙中。而海浪只是在阿雅身上,留下了细腻盐粒组成的浅浅牙印。
潮水拍打着阿雅,似乎想把她推回蛎壳厝的矮墙边。涨潮带起的湿咸气流吹拂过疏松多孔的海蛎壳,整座小屋在她身后低低呓语着。
温暖的海水终于上升到膝盖的高度,堪堪没过屋前缀满海藻与藤壶的洗衣石。
龙趸尖的阴影拉的越来越长,散的越来越宽。夕阳刚好落在断崖顶上天后祠的庙尖上,几只躲避刺眼阳光的海鸥聒噪地在上头盘旋,刺耳的叫声好像惊起了沙滩之外远海中蠢蠢欲动的寒流。
整个海湾正在涨潮中飞快地丧失温度,消不了一炷香,阿雅站立之地就会变成一汪黑暗、冰冷刺骨的海中沙沼。
阿嬷还站在龙趸尖阴影的最深处,海水过腰。已经汹涌起来的潮水随时都可能把老人带走。
阿嬷的簪花被强风吹散,白的通透的栀子花花瓣被海水托举着。随着旋涡跃动,随即消失在山崖的阴影中。老人从怀中拿出一根发黄的象牙筷子,稍稍整理了一下快散开的发髻。
几片花瓣落在她面前盛满茶水的木壶中,她喝下一口混着海水的浓茶,双手合十,开始对着崖顶天后祠的方向诵读最后的往生咒。
如果阿雅不是“阿哑”的话,阿嬷会很乐意阿雅接自己的班成为村子里的稳婆。但是除了捕鱼、织衣、制药以外,阿嬷的其他本领都是阿雅无法理解,甚至是惧怕的。
村里人都称呼阿嬷“蒜姨”,而从外面来请阿嬷的人则叫她“蒜婆”。
阿嬷是阿雅的养母,是村子里的医生与稳婆,而阿嬷另外那个让阿雅无法理解的身份,则是阿嬷现在正在做的事——阿嬷是龙趸尖妈祖祠的乩童。
阿嬷扯下簪花上最后几朵栀子,任它们飘散在夕阳西下最后的暖风中,妈祖祠的顶尖刺进落日,气流带着花瓣上升、飘转,淡出阿雅的视线,消失在了山崖的另一面。
这一次是岩叔与萍姑一家,昨天他们的船撞沉在了龙趸尖前的暗礁上,上面没有人,只有一捆被割断的棕绳与装满珠蚌的蟹笼。
他们的女儿阿碧上个月出海被海盗重伤,命在旦夕。岩叔出村去到泉州福州买药请医生,半月以后空手而归。
阿嬷说现在外面全是倭寇,全是倭寇,他们从海上、陆上甚至天上涌进泉州、福州周边的港口,掐断了城市之间的往来。岩叔买不到药,也没有医生敢和他越过封锁线。
他们把女儿拜托给了阿嬷,夫妻两人驾船去了远海采珠换钱,打算去广东请医生。
他们没有回来,阿碧昨天因为伤口溃烂败血而死。阿嬷用最好的衣裳打扮好阿碧,那本来应该是阿雅的嫁妆。阿雅则帮自己的姊妹编好最庄重的发髻,点缀上村里仅有的栀子花。
她们没有海葬阿碧。阿嬷在龙趸尖后头的荔枝林火化了女孩,将骨灰连同阿碧父母船上的珍珠,一同归还给了妈祖娘娘。
阿嬷把阿雅从海上捡回来的时候,那是岩叔还是渔村的先生。阿雅刚到村里的时候,大家都叫这个不会说话、没有名字的孤女“阿哑”,那时阿嬷不知道阿雅是天生哑巴还是在海上受了惊吓害了哑病,所以她试了各种方法,从用药到起乩,几年下来,仅有的效果也只是最大程度上保住了女孩的听力。
之后的日子,觉得“阿哑”这个名字叫着确实不是回事,岩叔就给阿雅取了“雅”字作为名字,在征得阿嬷同意后仅以“阿雅”为名不冠姓字,在妈祖祠记了名分,真正成了阿嬷的女儿。
饱满如熟透龙眼一般的明黄满月浴水升空,温馨但却没有温度的月光从西边岬角旁溢出,弥漫至阿雅身侧,将她渐渐沉入黑暗水中的倒影轻轻托起。
这意味着潮水即将迎来最猛烈的上涨。阿嬷的吟诵没有要结束的样子,海水已经扼住老人的咽喉,只要满月升到与岬角同高,她就会彻底被大海吞没。
这是第几次了?阿雅从来没有记住过,也不想去记。每次阿嬷都打着手势叫阿雅放心,让她乖乖等在屋里。
阿嬷说屋前水这么浅,淹不死人的。自己和妈祖娘娘有过约定,要劝那些回不来的人往对岸走,不要一直一直在海里等着。等有人接阿嬷的班,阿嬷就可以休息不用再泡水了。
关于阿雅的身世,阿嬷和其他人其实都不大清楚。只知道是阿嬷出海捕鱼,为躲避突如其来的风暴在一处礁石岩洞躲了一夜,第二天,天一放晴,阿嬷在半道上捞起了装着阿雅的木盆。
阿嬷也和阿雅说过关于她身世的猜测……尽管没有见到尸体或是残骸,阿嬷还是会在每年阿雅“生日”那天,超度一次阿雅的父母……至于他们是否还活着、阿雅会成为孤儿的原因是什么,那些都没有当下活着的人重要。
满月的倒影出现在水中阿雅头顶,阿嬷已经完全失去了踪迹。月光与阴影在波涛与浪花地怂恿下,在海湾中无声地争夺领地。龙趸尖的阳面被月光染成银色,平时黯淡的白色断层在光晕中散发着飞鱼鳞片一样的轻薄荧光,咫尺之遥的阴面则深邃得仿佛可以容纳万物。
宛如尖利碎片一般的龙趸尖直直钉在海湾尽头,无论下方的光影如何交织变幻,上方陈旧古朴的天后祠总是它们争斗的终点。
阿雅已经完全失去了阿嬷的踪迹,触及胸口的海水蛮横地将她撞倒。之前阿嬷站立的位置只剩下浮动的月华在旋涡上轻舞。
带着些许余温的海水拂过阿雅周身,月亮在她头顶碎成无数块落入海中融化、沸腾。
咸腥的海沙裹挟着她往深处沉去,又一只招潮蟹钳住阿雅的一缕头发想搭上便车。
阿雅闭着眼,吐出一连串气泡,受损的听觉在水中被放大。她听见海水搅动、砂砾摩擦,头顶的小蟹紧张地开合蟹钳,她听见有什么东西正从前方昏暗浑浊的海流中靠近自己,她任海水冲开自己的眼睑,刺痛双眼。
阿嬷伸手抓住阿雅的脚踝,一双干涸深凹的眼睛在海水中浮游微粒的作用下好像两颗粗糙的黑色珍珠。
老人挥挥手,示意阿雅别动,宽大的袖口随之挥动仿佛一只恬静的黑色水母。阿雅咯咯直笑一连串装满笑意的银白气泡冲上水面,灌醉了那只在女孩头顶的甲壳偷渡客。
阿雅转身游向蛎壳厝,阿嬷随后跟上。洗衣石上的紫褐色海藻在月光下通透得像是某种结晶矿物。女孩爬上礁石拉起随后上来的阿嬷。一老一少坐在略显局促的礁石上,她们卷起袖口裤腿,互相整理着头发里的泥沙与杂物。
阿嬷咬着象牙筷子给阿雅打着手势交流着。女孩外头表示疑问,但还是认真梳着阿嬷湿漉漉的发髻。
“大家都要离开,我们要搬家了。”阿嬷继续对阿雅说。
阿雅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妈祖祠,阿嬷握着女孩的手,轻轻抚摸。
阿雅兴奋地手舞足蹈,几乎扯下阿嬷几根头发。她急切地用手语追问,问阿嬷她们是不是要去泉州,阿嬷点点头有摇摇头,不顾还是湿淋淋淌水的衣服抱住了不知所措的阿雅。
至于为什么要举村搬迁,阿嬷没有和阿雅解释得太明白,只是说为了躲避日渐猖狂的倭寇,经过一致商议决定将整个村子迁去泉州。
阿嬷说现在倭寇已经不止从海上来作乱了,他们有从陆上、天上进到离海更远的地方为祸,只是在其他地方不被叫作倭寇罢了,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当然,迁村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村子里已经没有剩多少人了。像岩叔一家人一样一去不回的,占了大多数,有些运气好的,船会被冲回岸上,而大部分时间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迫不得已冒险出海谋生的人,都是如同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龙趸尖脚下这座一眼望得到头的海湾,是远古时地震与海啸在一夜之间造就的。这里地质运动的一处创口,是台湾海峡诞生的见证者。
这里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海湾,因为盛产优质的龙趸鱼,被来往的商人、渔民成为龙趸尖。这里的石斑鱼甚至一度被争相竞购当作贡品……当然,今天知道这些的人应该也不多。
如果有人试图在地图上寻找这个地方的话,当然是白费力气。龙趸尖的居民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侵略者大举进犯福建沿海时,举村逃离。海湾崖顶的镇海妈祖祠也被拆除并随村迁走。
有人说龙趸尖的居民去了广东潮汕地区并在那里上岸生根;也有传言说,村民们带着妈祖庙北上闽西北辗转赣东流离到了江浙沿海;更有令人动容的说法是,村民们在村长的带领下从海上进入侵略者的封锁线,将妈祖祠送回泉州,不足百人的村落就此同他们的祖地一同消失在了海上。
龙趸尖海湾消失在八十年代的某次填海造地项目中,所以,去寻找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意义,原本的海水变成了某栋建筑的混凝土地基,又有多少人会知道,窗外千万年如一日的海浪带走了怎样的故事。
天空万里无云,微风拂面。海天一线难以辨认,奇怪的是,此时阿雅头顶的天空却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质地——这片天也是蓝的,但那蓝色却如同鲎鱼的蓝色血液一般稀薄,笼罩在一大片广袤的灰色雾霭中。
阿嬷站在船尾,眉头紧皱,发髻上原本无暇的栀子花在一夜之间沾满了潮湿的黑色灰烬。有什么东西污染了海雾,让原本无害的雾气变得焦灼呛人无法吸入。
远远的海岸线上,在视野尽头的陆地像是在升华一样冒着缕缕黑烟。
阿嬷在船舱里同妈祖娘娘待了整整三天两夜,他们的旅程不得不冒着触礁沉船的风险暂停。飞机不止一次掠过船队上空,船队只能在飞机远离时再龟速前进,他们越靠近泉州,飞机就来的越频繁,到现在的位置,船队只好先保持距离。
阿雅问暂停诵经稍事休息的阿嬷岸上是不是着火了,阿嬷费力地解释了一下,说那些烟里都是不断逃离陆地,冤死人们的冤魂。
妈祖娘娘要阿嬷停在这里引导那些人离开陆地去对岸,太多无处可去的人们聚集在海上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尽管当年龙趸尖的村民们可能早就消失在了历史的乱流中,也有可能是葬身于侵略者的炮火下,但关于送妈祖像归港这件事,却还是有迹可循的。
这整个故事其实是由这个事件为源头往后回溯被人挖掘出来的。
只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缺乏记载,故事与故事也只靠口耳相传,其间的联系有耦合之处也有矛盾存疑,这个被冲上岸的故事究竟是在哪、又是因为什么被沉入海中的,没有人知道。
杨:“林警官,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感觉……你自己是困在现在身体里的一个灵魂,你不是你,或者说……你的……灵魂,出于某种原因被困在这个身体里,从你出生开始,就像一颗装在蚌壳里晃荡的砂砾,被困在一个格格不入又无法逃脱的枷锁里……”
林:“为什么和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这样对你洗脱嫌疑没有任何正面作用,杨老师。”
杨:“这是他……曾经问过我的问题,在他失踪之前,我们的最后一次交谈。”
杨:“我不知道他在……失踪前是否还见过其他人,如果你们认为这样对找到他有帮助,我没有意见……学生失踪了,我这个辅导员怎么也脱不了责任的。”
林:“就现在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来,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南门兜地铁站。他在挣脱你之后,往南后街方向跑去,之后就是你报警。是这样,没错吧?”
杨:“这之前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他给我打电话,求我到地铁站接他……说实话,从东山回来以后,我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产生了极大地质疑。他那段时间状态真的很糟糕……简直可以用异常来形容,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了情况的严重性。”
林:“说说他的情况;这不是一次正式的笔录,如果你不想这些被记录的话,我会当做你什么也没说。你应该了解的,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杨:“从哪说起呢……他真的是一个再正常又普通不过的男生。我会和他有交集也全是因为他找我请假我才对他有些印象。
去年年底,快放寒假的时候,他突然找到我请假,是由是家人去世要提前离校回家帮忙料理后事。我也没有多过问,走了必要的程序给他批了假。
你知道的,一个学院几百号人,我不可能一个一个去过问,加上又是这么敏感的事项,我也就没有多上心,出于同情安慰了他几句,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他第二次来找我,情况就开始不对劲了。新学期开学的时候,他找到我,说想拜托我联系一下其他学院心理学科的老师,做一次咨询。他向我坦白,因为自己家人的去世以及后来家中发生的一些事,让他非常困扰,他自认为出现了某些抑郁的先兆症状,需要专业人士的开导来缓解。”
杨:“你们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去世的是他外祖父,听说还是位参加过战争的老战士……其他的,我就没有多去了解,毕竟……”
杨:“我给了他联系方式,也提前打好了招呼,本来是想亲自带他过去的……可是后来他又联系我说不需要了,他想通了之类的话。”
杨:“我就是从这次开始注意他的,我做了所有我认为,我应该做的:把他的情况报备给了学院,又联系他的班长,让那个小伙子多注意他的动向,注意平时的点名与出勤情况以及是否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至于他的家人……我没有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杨:“结果非常非常地正常,他表现的太正常了。除了不爱参加集体活动、发言不积极以外,一切如常。”
林:“你应该明白,表现地正常,并不能说明问题不存在。相反……”
杨:“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后来的事,包括现在也证明了我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
杨:“终于到你感兴趣的地方了吗。我不会向你隐瞒什么,当然,也请你们明白我的处境。”
杨:“那要从今年六月底说起,是学校的考试周吧我记得,他的室友找到我告状,表示他在寝室里的一些行径严重侵犯了其他人的隐私,需要我出面给个说法。”
杨:“他向我解释说,那段时间因为应考压力太大,晚上时常会梦游,有几次不仅伤到了自己还差点伤到室友,他想把自己梦游时的行为记录下来,存留着……”
杨:“没有……这也不重要,我安抚了他的室友,然后强烈建议他去做一次全身心的体检。在我再三坚持下,我为他安排了一次学校附属医院心理医生的一对一咨询。”
杨:“他要求我在一边旁听,但半中途我找理由离开了。至于他们聊了什么,我无从得知。如果你们需要那个医生的联系方式,我可以给你们。相信人命关天方面的需要,他应该会配合的。”
林:“好,我记下了……你看过那些……梦游的录像吗?”
杨:“诊断结果是轻度抑郁加神经衰弱。医生建议不要药物治疗,先以引导,自我治疗为主。”
杨:“那是一个大学生暑假勤工俭学资助计划,利用半个暑假的时间,到闽南各县市的乡村义务为留守儿童与孤儿们上课,有津贴有学分,包吃住。最关键的是,我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机会,我们分到的名额在漳州东山县,很漂亮的一个海岛城市,我希望他能在那通过这段经历,解开自己的心结。
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武断、太欠考虑,甚至有些想当然了吗?”
杨:“我当然这样想过,我能为他做的,说实话,几乎没有,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当时他要是不同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在他看完医生准备回家前,我提了这个建议——我不认为回家会对他的心理状况有缓解,我暗示了一下,他想去的话我可以安排,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林:“这些都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有什么,你想对我说的情况?”
杨:“(叹气)……我原本以为事情会按我预想的走好走平,但是……”
杨:“孩子们都很热情,活泼可爱,求知欲也很强,一切展开都遂了我的愿——记得开始的那个问题吗,林警官?”
这项项目实行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尚没有形成成熟价值观与是非观的孩子,尽可能地,在积极与正确的导向下成长,远离一些潜在负面事物的影响——也就是我们教育中最基本的育人。
我们的人力物力有限,孩子们都是凭自愿来的,开始前我们会询问他们的监护人是否同意把孩子交到我们手上,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能开始工作。
说白了,我们就是过去帮忙带孩子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带着孩子们玩,真正的学习时间都穿插在游戏里了,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的活动都不允许超出当地学校提供的场地范围。
那个地方……我记得是叫“礁头村”,那还有坐孔圣庙,我们经常在那讨论问题,安排工作,那段时间大家过得都很愉快,白天陪孩子们上课、玩游戏,下午、傍晚就自己出去在海边走走,晚上再备备课。虽然一直连轴转很辛苦,但大家也都乐在其中。
张述他擅长的科目是英语,这是可操作性最强、反馈也最好的一个科目。他带着孩子们唱歌、看电影、对着大海早读,整个人充满热情……虽然现在都2019年了,但愚昧无知还是大有人在。
很快就有一部分家长,让来上课的孩子传达,说学外语是……算了,太荒唐了。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去解释、去重新说服那部分家长,但只起到了反作用。总之,很多孩子半途退出了;我当时几乎都想冲到那些人家里去,拎着那些人的领子看看他们识几个字。
他和我一样惊讶,但却不愤怒,他不是那种会轻易表露情绪的人。我想,以他的性格,在当时的状态,应当是把怒气转变成了其他情感……其他更负面的东西。
我给他放了几天假,索性让他自己到处走走看看玩玩。就是这个决定,让情况完全失去了控制。
第一天,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消失了一天,直到晚上我就寝他才回来,带着一身灰尘与烟味,什么也没说,表现平淡,洗完澡就睡了。
我一度认为他是去网吧打游戏了,但是看他精神状态很好,甚至还可以看见一点兴奋,也就在心里默许了,没有多过问。
那天农历十五满月,我们的房间朝西北,月光后半夜才照进来,我被他下床的声响吵醒,声音很大,我睡得又很浅,几乎立刻就醒了。
他杵在窗前,对着月亮,仰着头不知道在碎碎念些什么。
我尽量小心地接近他,他就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地不停在说着什么。在确定不会惊醒他后,我把他慢慢扶回床上,守着一直临近天亮,确定他没有异动了才又去休息。
隔天我没有和他提梦游的事,他看上去很平静精神也很振奋,我询问他到底去了哪,他只说是昨天去了马銮湾玩儿了一天,很开心。
我当然没有相信,第二天他临出门前,趁他上厕所没拿手机,我在他的聊天软件里设置了一条定时发布、共享位置信息的空白动态。就算他注意到了,也会认为是被盗号了之类的。
他走后半小时,我看到了那条动态……几乎是被秒删了,但我还是找到了他在哪——就在三公里外的隔壁村。我第一时间跟了过去,那天那里很热闹,是在举行什么大型活动。
我在人群最密集的宴会区找到了他,同时也立即明白了自己是处在了一个什么情形中。
会场的布置很奇怪,我一时竟然没有看出来这是一个什么活动。宴会区大约有二十桌,尽头是一处戏台样的设置,我来的不是时候,节目好像刚刚结束,演员们都在休息,同时调试整理着自己的道具。戏台边上是一片花团锦簇以及随风飘扬的挽联,葬礼主人在那些颜色与悼念之中,满目安详的被框在一方玻璃中注视着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张述坐在一张长凳上,正在兴奋又拘谨地与身边人交流着什么。与他同坐的是一位老阿嬷,光头无发满脸老人斑,夸张的皱纹几乎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正在融化,我估计她的年龄至少九十岁往上。那老阿嬷穿着一身棕色的长袍,衣摆及地,一副僧人的打扮。她侧着头边听张述说话的同时一边认真地在一本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不时还把记录的内容给我的学生看。
说实话,当时我被他们的行为搞糊涂了,全程都只有张述一方在说话、打手势,那老阿嬷连嘴唇都没碰一下。我又观察了一会儿他们之间奇怪的交互——那老人不会说话。
虽然他们交流着很费劲,但似乎很愉快,根本没有停下来或是注意身边环境的意思。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说在路上遇到了一些交通状况,要耽搁一会儿才能回来。
我意识到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特别是在我了解了这场葬礼的由来以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葬礼上,这之中的原因……我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葬礼的主人在半个月前的一天出门晨练后,一天没有归家,他的家人在一处海滩发现了意外滑到奄奄一息的老人,紧急送医治疗后病情已近痊愈,老人恢复地很好很快就出院回家进行疗养,一个星期左右就和摔倒之前行动无异了。
两天前,就在他家人以为老人已经没事以后。一觉醒来,老人不见了。人们在同一个地方发现了他,只是这次已经太晚了。老人生前酷爱傀儡戏,遗愿是要在葬礼上看上一天一夜……而那个与我学生相谈甚欢的老阿嬷,则是村里请来作法事是的神婆……噢……应该称她为“乩童”才对。
逝者的家人认为老人生前的行为太过蹊跷,迷信地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他们从附近的靖海寺请来了云游至此暂住寺庙的老阿嬷,请她做法起乩,安抚逝者,驱赶其他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她是天生的哑巴,村里人都叫她“蒜婆” ,听说在扶乩被附体的过程中,有时还会开口说话口吐真言,或者是用傀儡代自己说话……总之在这一代很有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寺庙请她驻庙,她都不允,一直过着流浪汉一样的生活。
我了解到这些时,天色已然入夜,他们的谈话似乎也在这时进入了尾声,那老人撕下一张纸页包住了什么东西塞到张述手里。我先他一步离开回到住处,早早地上床休息,准备看看晚上会发生什么再决定下一步的措施。
几乎和昨晚一样,他在月光刚照进屋子时幽幽地坐了起来,走进月光里,不知又在念叨着些什么。不同的是,这次他手里拿着东西。
一个被方格纸包着的简陋小木偶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那个小人儿没有五官而且似乎是空心的。他攥地太用力了,破坏了木偶的颈部关节,里面的填充物细细地撒了一地,我蹲在地上用指尖沾了一点,木偶里面填充的全是一些细腻的灰黑色砂砾。
砂砾又湿又黏,份量很重,从他床上一路漏到窗前,量不可思议地多。一条黑色细流从他手中淌下,在月光的光斑里制造出一片阴影。我绕到他面前,发现他在哭泣,流泪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的砂砾中。我离他只有二十厘米……但我却听不到他的哭声,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窗外的灌木在海风中摇曳,却是静音一样毫无动静。
我感觉一双没有形状的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徒劳地企图用吞咽、深呼吸来缓解耳膜上那种压迫感,而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节奏全失的呼吸声与越来越快的心跳。
包着木偶的方格纸,被一根锋利的鱼骨钉在木偶躯干中央,上面画着一些我完全陌生的符号与文字,中间有两个明显是主干的大型字符,我把视线放在上面,却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于是,我一把拔掉那根鱼骨。
我听到了他的哭声,悲凉又细软,随着砂砾源源不断的倾泻在狭小的房间内……我捂住耳朵,转身一头扎进自己的床里,捂着头直到早晨学生来把我叫醒。
他的面孔因为悲伤而扭曲,眼泪汩汩滚落,模糊了他仓皇惨白的面颊。他肯定是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才张大嘴,像搁浅的鱼一样艰难呼吸。可是所有声音,哭声、呼吸声、抽噎声,都不是从他的五官中发出的……是那个木偶,从那个木偶的破口里,他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带着砂砾摩擦的沙沙声,好像在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朝着这里哭喊……而我是唯一听得见他呼救的人。
第三天早上,也就是我们被迫回福州的前两天,我被学生叫醒时,他出门已久。他和其他学生说,他今天的计划是去海钓,可能会回来的很晚,他会给我们带最好的海货回来给大家打牙祭,让我们不要担心。他还对其他人说,我昨晚睡觉着凉了,今天想休息一下,让其他学生不要来打扰。
我马上发动了全体学生去找他,但是……他好像有把握我们就是找不到他一样,我们找了周边能联系到的所有码头,得知这个季节根本没有远海海钓这个项目。我报了案,查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的监控录像。一无所获。
那天晚上就在我打算上报学校的时候,就和他早上预告的一样,他在后半夜回来了,那时外面下了一点雨,他却是浑身湿透地走进了房间。没有开灯,衣摆裤腿全在往下滴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熟烂的咸腥气味。
他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对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好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我脱下他的湿衣服,里面全是那些黑的沙子,他的头发里也是。
我们连夜把他送到了漳州一七五医院,次日情况稳定后,第一时间把他转院回了福州。后来是他的家人来福州陪护他到了开学,我也因为这件事在学院作了检讨,暂时调离了职位。
在他最后失踪前,我大概见过他两次吧。最后一次就是在南门兜地铁站,十月七号收假那天他没来晚点,他的班长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我在那天稍晚时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情绪很激动,很恐慌,语无伦次的,他说有人在追他,在地铁里,他坐了一天地铁,为了躲那个人。现在地铁要闭站了,他不敢去到街上,求我去南后街去接他。
我赶过去的同时一直在电话里安慰他,他则一直在哽咽在啜泣,说那个人就在地铁出口的角落里看着他,想要伤害他……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躲在了地铁站里还在施工未对外开放的地下商铺区,他把施工帷幕撕了一个口子,靠在一根下水管道上蜷缩成一团。我没想到就算是这样,竟然还没有工作人员发现他。
他那时半梦半醒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我扶着他往站外走,一直在和他说话,说些有的没的,他则一直在跟我道歉,说给我添了太多麻烦,让我这个辅导员当爹又当妈的……就在他挣脱我逃走的前几分钟。他问了我们开始时的那个问题,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不属于所有地方的灵魂。
我扶着他走出出站口,他似乎突然一下子脱力,跪倒在地上,我环抱着他想把他搀起来。
毫无预兆的,他就像突然被抽干了一样,发出了一声惨叫,满脸惊恐地推开我,我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去——街道上什么也没有,极远的路口上也只有几个正关门打烊准备回家的店员。他双手撑在地上往后退,在我反应过来前,他疯了一样穿过马路,往南后街跑去,我跟着他跑进黄巷,在一处正在修缮的宅邸前跟丢……我马上报了警,和你们在那找了一晚上,结果你我都明了的……
杨:“这就是全部了,尽我所知。林警官,我不知道你会相信多少,这些又有多少帮助。但是,请你们一定找到他。”
林:“感谢……你的配合……杨老师,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案子有新进展我会马上通知你……通知校方的。你的嫌疑还无法洗脱,我很遗憾,但明天开始你可以正常工作了,但是还不能离开福州市区,我们随时可能传唤你,对你造成的不便……我很抱歉。”
杨:“没事,就算没有我的嫌疑,整件事和我也脱不了干系,这是我的失职……我已经递了辞呈,明天就滚蛋了。”
杨:“林警官,关于那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哦当然,我只是想知道你对这整件事的看法,从你个人角度……”
林:“以我个人看来……杨老师,你也知道你的故事里有多少漏洞吧……那个神婆,也就是你所谓的“乩童”,真有这个人存在吗?还有那个木偶……你没必要捏造本来就与你无关的事实,这只有反作用。”
杨:“她真的存在,我没有在编故事。那晚她就在那里,在南后街的妈祖庙暂住,如果你信不过我,可以去找她对质……如果她还在那的话。”
阿雅又梦到了那天。这是这些年来的第几次?她记得这个数字,每次这场梦从海中升起,拖着尖叫与浓烟回来折磨她时,她会挣扎着醒来,为梦中所有的死者……与未死者抄录几遍往生咒,一直到天亮,一直到下一次梦境来临。
第一万五千四百二十七次,青黄色的夜叉与恶鬼从海岸上狂舞的烈焰与硝烟中浮现出来,举着代表血腥与暴行的惨白旌幡,掠过海面,前来收割一切。
旌幡顶端的利刃闪烁着迷惘虚无的白光,它们挥舞、震颤,业火从中升起,烧穿来不及逃开的人们。焦臭的烟尘从人们身上、船舱中弥漫开,包裹着那些惊恐地灵魂,不得往生。
夜叉们扭转刀锋,对准最后一条还未被染指的行船,白色旌幡上多了一些刺眼的颜色,阳光透过那些轻薄肮脏的织物,被蒙上一层血色,整片海面都在人们的恐惧中沸腾。
阿雅紧紧抱着阿嬷,掌心的汗水湿透了阿嬷的袖口。这种感觉太过真实,即使明知自己是在睡梦中,阿雅还是感觉到手心灼痛地似乎要裂开迸溅出血与火花。
第一道火光击中了两人身后的妈祖像,古老坚硬的木质炸开一道熏黑的小口,碎片飞散划破了船舱蒙布。明媚的日光刺进里头,恶鬼们暴戾的低语如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腥风灌入阿雅耳中。
阿嬷把阿雅护在身后,身体挺得僵直,发髻上散落的碎发在尘埃中飘摇。她闭着眼,眼睑翕动,嘴里念着阿雅听不懂的字句,声音时长时短、时高时低,仿佛是某段南音中的一截,又好像是阿嬷在和恶鬼们交谈。
时间走得很慢,阿嬷一只手抚摸着残破的妈祖像,眼中流出浓浊的泪水,老人鼻中渗出鲜血,一道火光歪中阿嬷极近处,把她的额头烧成一片模糊,她终于坚持不住往后仰倒在神像上。
阿嬷抓着阿雅的手臂,对着女孩吟诵出最后的音韵。阿雅点点头又摇摇头——一道银光自上而下刺中阿嬷,将她钉死在了神像上。
阿雅挣扎着跑向船尾,跳入海中,恶鬼们挤碎船舱紧随其后。火焰爆裂声、破水声、嚎叫……在水中被无限放大、拉长。阿雅闭着眼,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游向远海。
天气很好,很晴朗,海面上斑斓色块泾渭分明。阿雅一直游、一直游,直到一头撞上一座不知何时隆起的沙丘。
恶鬼们停下,阿雅浮在远处几十米的地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重,但却没有在往水下坠……海水在变浅,破碎的船队正在飞快地原地搁浅。
阿雅站在水中向恶鬼们望去:潮水退去,一群又一群的鸥鸟在往这聚集,遮蔽了天空。
海水直直往下方渗走,露出下面的黑色沙地。所有人都搁浅在了这块突兀升起的黑色岛屿上。
所有东西都在往沙地中央聚集,阿雅被流沙裹挟着一头冲向不知所措的恶鬼们。受惊的恶鬼挥舞着武器,子弹打进沙地如泥牛入海。所有东西都在往下沉……除了妈祖像。
阿雅瞅准时机一把抱住神像,几道火光同时在另一面炸开。阿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探出头看见恶鬼们在沙地中挣扎,鸟群盘旋形成白色旋涡,争先恐后地飞扑下来,争相啄食。一只燕鸥撞在阿雅身上,锋利的爪掌划破了女孩的眼角,那只鸟张着夸张的喙对着阿雅悲鸣,可她还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自己在下沉,细腻冰凉的黑色砂砾起起伏伏,又吞没掉几点杂色,阿雅死命抠住神像指甲崩裂、发髻散乱,她爬上不断浮动的如同将覆扁舟的神像,密集的火光在她身边炸开,阿雅捂着突然血流不止的右胸,蜷缩在妈祖像上,看着最后一只恶鬼沉入沙地。
刺进她右边肺里的弹片在燃烧、在抽搐,阿雅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翻过面,仰面躺在神像上,几只海鸥被腥气引来停在阿雅的胳膊上,试探着用喙扯开破碎的衣裳,企图尝到里面的血肉。
阿雅没有睡去,她知道自己在做梦,那刻骨铭心的痛无法在梦中伤害她分毫。她不渴望醒来,毕竟自己已经活得太久太久了,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阿雅穷尽一生在这片海岸上寻找那个岛,数十年的流浪换来的只有蛛丝马迹,只鳞片爪。
阿雅醒来,隐隐的头疼催促着她从床上坐起。市中心的寺庙实在不是什么清净之地。此时已是午夜,可还是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窗外一片漆黑,深邃地纯粹,厢房外却透出点点莹蓝色的微光。梦的痕迹消散得很快,尽管那块弹片早已取出,可那点钻心的幻痛还是会在梦醒时分袭来
可今天却没有,阿雅分明记得自己在睡前锁了门,但现在厚重的木门却微张着一条缝隙,漏进一丝亮光。阿雅蹒跚着走向房间里唯一的木桌,打算喝口水再去到正厅抄往生咒。
她踩下床,却一脚踏进水里。她愣了一会儿,不顾打湿的衣服,踉跄着淌过灌满房间的海水,一下推开了房门。
外面是一湾静谧的海水,天上只有一轮满月别无其他星宿。海水因为潮汐,源源不断地灌进屋里,阿雅伸手沿着墙面摸索去,她感受到粗糙多孔又扎手的海蛎壳划过自己同样粗粝的掌纹,一块长满藤壶与海藻的大石在身前几步之遥,于波涛间若隐若现。
阿雅迈出房间,她又听见蛎壳厝在海风中低语。右手边极高的龙趸尖顶上,妈祖祠灯火通明。她往海中走去,海水逆着潮汐开始退去,人们从白浪中升起,踏着脚下的黑色沙滩走向阿雅。岩叔一家与自己擦肩而过,就好像是他们三人打渔回来晚了,现在正赶回家做晚饭一样,许多阿雅认识的、不认识的或是忘记的人,跟在后面,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走上陆地,但却没有在沙滩上留下哪怕一个脚印。
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们扛着属于这里的妈祖像,从海浪中缓缓走出,他们衣衫褴褛,形体佝偻骨瘦如柴,穿着腐烂成一团浆糊的衣衫。模糊的面目有的像是在笑,有的则透出狰狞,有的皮肤青黄干皱如食人恶鬼,有的皮肤黝黑手提破败的鱼叉,有的浑身灰烬皮肤阴燃,有的苍白透明湿润欲滴……他们扛着沉重的神像,不断行走、不断下沉,有人完全沉入沙中就有人补上空缺继续前进。
他们悄无声息地经过阿雅,阿雅则双手合十朝他们致意。
形形色色的人们从海中信步向岸上走去,阿雅逆着他们寻找着阿嬷。砂砾踩上去很暖和、很结实,升起的岛屿一直延伸到龙趸尖下,阿嬷诵经超度亡魂的地方。
阿嬷就在那,满头的栀子花随风晃动,香气远播,阿雅停在阿嬷身后几步。现在她们几乎是一般年老了,阿雅伸手触摸阿嬷的发髻,一如那天她们离开家乡时那般精致庄重。阿雅拿出阿嬷的象牙筷子,物归原主,将它别回了那团白花中央。
阿嬷转身,苍老干枯的脸庞浮现出一点代表悲伤的神情,她想伸手碰碰自己的女儿,却在感受到她温度的前一刻,崩解成了一抔黑沙。
地面渗出刺骨的海水,阿雅呆坐在那堆砂砾前,颤抖着从里面拿回象牙筷,然后她转头望去:已近上岸的人们同样分崩离析,被反涌的潮水重新带回海中,妈祖像立在蛎壳厝门口,静静地看着阿雅,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醒来。
阿雅惊醒,右胸中爆发出的尖锐剧痛,迫使她在蒲团上蜷缩成一团。给天后娘娘的香火早已熄灭,正厅中黑暗一片,寂寥无声,但阿雅却不是孤身一人。
自己身边的蒲团上覆盖着一滩薄薄的砂砾,泛着潮湿的水光,咸腥逼人好像刚从海中捞起。阿雅挣扎着撑起身子,目光沿着地上那一串同样由砂砾组成的脚印慢慢抬起,脚印中断在正殿中央,那一大堆砂砾前,天井中央化纸炉火光摇曳,阿雅看见一套衣服罩在那堆东西上面。
“他磕了三个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离开,我看着他一边走一边……融化……一点一点变成那堆东西,他在哭、朝着我哭,挥手让我别靠近……我什么也听不到就像聋了一样,我想帮他,我答应过他……答应过他……”
那个憔悴、身心俱疲的男人从立柱的阴影里走出,将阿雅扶起安置到一边的太师椅里。咸涩的气流在两人头顶盘旋。黑暗中,男人的面目与梦中人一般模糊,他的动作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僵硬如傀儡,他盯着那一堆砂砾,颓然跪坐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起那沙,似乎想把它们再捏回人形。
阿雅挣扎着起身,将张述的遗留的衣物塞进化纸炉。她捂着胸口,转身俯下身子虚抱住痛哭的男子,开始在心中默念今晚第一遍,也是最后一遍往生咒。
林:“杨、杨老师?我现在…很忙,不能长话短说。案子有新进展了,重大进展!搞不好今天就可以结案,我现在正在去调监控的路上,到地方再——”
杨:“林警官,对不起……我是来自首的,人是我杀的。”
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啊?!我可以马上凭这句话逮捕你!请你***想清楚再开口!”
杨:“人是我推下桥的,就在一小时前,也是我让路人报的警……看了监控你就知道了。林警官……你逮捕不了谁。”
林:“等等……***!你在这里?!你还在桥上?!”
杨:“不要试图找我,听我说完,我会让你找到我的……这不是什么威胁。”
林:“我不明白,你的动机是什么?你杀他是为了什么?!”
杨:“我很抱歉……很抱歉。到了现在我还对你有所隐瞒。我答应过他,如果他从……海上回来,请我务必再送那东西回去……那个人不是他,林警官。”
杨:“我不指望你再信我什么;林警官,别再管这个案子了,让它结案吧。”
林:“杨—前—冼!别动——!我看见你了!站在那,双手抱头给我蹲下——**别动!你再走一步老子**就开枪打断你的腿!艹!来人啊!来人!给我按住那人……***别跳——!”
十月十八日晚六时许,接群众报案称,乌龙江大桥有人跳桥轻生,警方第一时间接警出动,并在晚七时许在桥下发现了轻生者张某,经确认此人即是失踪半月有余的大学生张某。被警方打捞上岸时,张某还有呼吸有意识,但却在送医急救途中伤重身亡。随后,晚八时许,死者张某的前辅导员杨某致电警方自首,声称对张某死亡负责,在电话自首后,嫌疑人杨某在行凶后又绕回案发现场,畏罪跳桥自杀。截止本报道发出,警方还未找到嫌疑人杨某。目前警方还在对案件进行重新定性,将不日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案件资料。请各位市民不要轻信谣传,以讹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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