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政治与世界是什么样的关系?文学需要服务于政治吗?或者换一种措辞,文学可以脱离政治而单独成立吗?
在面对不同的社会景况,不同的事件节点,同一个作者也会有不同的立场。或许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复杂、变动、暧昧与难解的关系。关于写作,关于虚构,关于现实与世界、人类与信仰,我们选摘并翻译了一些段落呈现给大家。其中有他人对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评论,也有对她本人的自述。
表面上看来,对于这些议题上,托卡尔丘克的部分观点似乎呈现出了互相矛盾的趋势,但我们须知这些段落来自于不同的语境。也正如前文所描述的,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似乎是一个恒久的辩题。文学是不断变化的,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人也是如此。
机核的各位又是怎样看待这个议题的呢?欢迎大家的留言~
下列的选段是按照时间排序的,其中数次提到的《靡骨之壤》中文版将在未来由可以文化出版,《云游》中文版将在近期由后浪文学出版。
2. 一度缺席于国际舞台,因她在用文学“重写波兰”
小说(《云游》)于2007年以波兰语出版,但在近10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被翻译成英语……托卡尔丘克在英语世界中的缺席,必须要放在一定的语境中加以理解。 国际出版业倾向于在波兰作家中寻求有关东欧的地缘叙事,但也仅此而已。鉴于此,作为一名坐飞机全球各地云游的波西米亚式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很难吸引兴趣到西方的出版商。
……作为对最近政治气候变化的回应,托卡尔丘克进行了一次不同的旅程,这次是在波兰国内。 在新解封的历史档案与新解放的学术对话中,她瞥见了一个不同的波兰。它既不是当地自由主义者所担心的那样——既落后又脱节,也不同于崛起的民族主义者所声称的那样——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纯粹、自创的家园。托卡尔丘克所发现的波兰,是一块多语种、多宗教的领土;在那里,波兰、立陶宛、乌克兰、德国、俄罗斯、哥萨克和奥斯曼,穆斯林、犹太人、新教徒和天主教,多种文化和民族求同存异,其间,异教的民间文化和带有魔力的思维方式也与之共存,它们比文化与民族都还要更加悠久。
3. 不同于文学前辈,波兰新一代作者在举重若轻地对待历史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发生了许多变化。官方文学和底下反对派文学的明显区别已不复存在。 过去常见的文学主题,如爱国主义、英雄主义、造反精神等都曾是波兰社会意识生动的组成部分。随着制度的更迭,上述主题有所削弱。 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作家独立性的首要条件,是保持批判的勇气,敢于坦言真理,敢于揭露政权的外来性和极权统治的弊端,敢于揭露社会生活中的阴暗面。这种批判精神展示了一种浓缩的波兰性,起了一种抵御外来性的防护铠甲的作用。但是这种波兰性在浓缩了波兰民族酷爱自由、敢于反抗强权的象征意义的同时,也阻碍了作品中的波兰人成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在冷战时期意识形态斗争的影响下,这种批判精神还不免带有派别的色彩,简单化的价值标准使得某些被以为是高尚的文学,却不一定是杰出的文学。
年轻一代的作家淡化历史,他们无需再为国家的不幸命运披上服丧的黑纱,他们从事文学创作不像前辈作家那样态度严肃,那样追求“文以载道”和“震撼效应”。他们拥有一种更轻松、自由的心态,把文学创作当成一件愉悦心灵的乐事,既让自己在编故事的过程中享受快乐,也让读者不费力气、轻松地接受。他们不屑于承担战后近半个世纪波兰现实里清算是非功过的使命。 再者,清算文学在过去的地下出版物中,已可谓是汗牛充栋,在他们看来,重复不免意味着思想和艺术的贫乏。因此他们在回顾过往时,也是以一种幽默、调侃的口吻代替愤怒的控诉。他们希望扩大视野,独辟蹊径,去开拓新的创作题材。他们感兴趣的对象由“大祖国”转向“小祖国”—也就是故乡,由“大社会”转向“小社会”—也就是家庭,从中探寻社会生活新颖的、建立在人性基础上,普通而同时也富有戏剧性和持久价值的模式。
4. 波兰的公共知识分子,应当也无法避免为政治发声
作为一名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托卡尔丘克无惧且直言不讳地谈论自己国家的情况,并利用她的知名度来引起人们对困难、紧急问题的关注。 ……
2019年1月,托卡尔丘克撰写了一篇社评发表于于《纽约时报》上。这篇文章关于波兰格但斯克的市长阿达莫维奇(Paweł Adamowicz),他在一场正在直播中的慈善活动中被袭击者刺死,数以百万计的观众看到了这个画面。托卡尔丘克表示,这种暴行无疑是猖獗的仇恨言论已在全国遍地开花的结果。 “在今天的波兰,一个作家不可能只是关起门来安静地写作,远离周围发生的事情,因此不管愿不愿意,文学对政治的参与度正变得越来越高。(In today’s Poland it’s impossible for a writer to just write quietly in isolation from what’s going on around them, and as a result, willingly or not, literature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committed.)”
在波兰发生的事情与托卡尔丘克的广角视域叙事范围密不可分。 “简而言之,在现代社会,我们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我们开始分门别类地看待一切事物:身体与灵魂、自然与科学、人类与动物。” 她说,“这种看待方式帮助我们取得了很多新的发现,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它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确实的改善。 但现在,这个碎片化的,支离破碎的世界开始对自身构成威胁。我想知道的是,我们是否能使它再次变回一个整体,以及我们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把整个世界理解成一个用以交流的管道或者网络系统,会给我们带来一种全新的责任。文学、哲学和艺术肯定在其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
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 For a narrative imagination that with encyclopedic passion represents the crossing of boundaries as a form of life. )
我在一个最奇怪的场合下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奖——高速公路上,一个“介于两者之间(In-Between)”的地方,一个无名之处。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比喻来定义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如今,我们作家不得不面对越来越难以化解的挑战,但又须知 文学是一门动作迟缓的艺术——写作的漫长过程令我们很难即时捕捉到世界的动态 。我也常常在想,描述世界究竟是不是一件可能的事情,还是说,面对它日趋流变的形态,成型观点的散佚以及价值观的消失,我们早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相信这样一种文学,它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并且展示我们之间是多么的相似,它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仿佛是由无形的线穿接在一起的。 它讲述着这个世界的故事,仿佛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统一的整体,在我们眼前不断发展,而我们只是其中一个小而强大的部分。
祝贺彼得·汉克获得诺贝尔奖。我很高兴我们来自世界的同一块地方。
——翻译自托卡尔丘克对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回应,2019年10月11日
问:《云游》是促使你得奖的重要作品,在这边书里面你写过“舌头是一个人身上最强壮的肌肉”。你认为你的舌头(政治声音)是和波兰现政府对立的吗?比如说,波兰的文化部长格林斯基就说,你得了诺奖之后,是有必要读点你的书了,包括《雅各书》。
托:他真说他要把那本书读了?挺好的。 我的书并不是“政治化的”。我不做政治上的要求。这些书事实上描述的是生命。只是说,当我们审视人类生命的时候,政治的因素不免会渗透进来。
我的另一本书《靡骨之壤》实际上讲的是疯狂的老妇人不能够忍受对于动物的谋杀。但突然之间,在波兰出现了新的语境,在这个新语境下评价这本书,那它又变得非常政治化了。 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没有想过把它写成一本政治宣言。
我写书是为了打开人们的心智,为了展现新的视角,为了让人们意识到很多他们认为显而易见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显而易见的;当人们从某一独到的角度来观察原先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够揭示出它全新的意义与层级。这就是文学的价值——以此我们可以扩展自己的意识,拥有有诠释自己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事件的能力。
8. 作为一个作家的自由,是可以只做展示,不做回答
问:书里有一个场景,其中一个角色和一个研究暗物质的天体物理学家在飞机上。这本书有很多叫人警醒的信息,比方说这个角色和天体物理学家之间的谈话。他们提到了一个信息:比起可见的物质,宇宙中有更多的暗物质。接着物理学家望着窗外,说道:“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在这里。”这说得就像飞机正在飞过这些暗物质一样。我想,这个对话引申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在宇宙中的存在,是建立在神秘之上的,还是建立在信仰之上的?我们应该相信宇宙是仁慈的吗,还是说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托:我不知道。 作为一名作家,我有勇气提出问题而不是寻找答案。只是为了后者的话,我就应该换工作,努力成为一名科学家。成为作家其实拥有更好的自由。我们可以只是问问题和展示奇特的事物。想到这本书的时候,问问自己都发生了什么就好。 (And this is the better freedom, to be a writer. Just ask and show strange things. Yeah, please think reading this book. Just ask yourself what’s going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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