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突然吻了我一下。随后她伸出一只手来,说道:“下雨啦。开始下雨啦。”
接着她干了一件事——真他妈的险些儿要了我的命——她伸手到我大衣袋里拿出了我那顶红色猎人帽,戴在我头上。
得益于中文字幕,我们不会忽视精巧的生活细节中森岛帆高那本拿来压泡面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简称《麦田》)。与以往不同,这本J.D.塞林格的传世之作为新海诚这次的《天气之子》带来了一个十分具体的精神内核,使得故事在奇幻青春爱情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独到之处。也许比起《你的名字》,新海诚在《天气之子》里才真正完成了他想要的主题表达,使牵绊与命运的一贯命题升华为一个与“麦田捕手”有关的少年的神话。
不如先来回顾一下《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16岁的少年霍尔顿因为功课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不敢回家又不愿和老阿克莱之辈呆在宿舍的他在纽约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三日。在城市里的浪荡生活打击了多愁善感,叛逆的霍尔顿,他厌倦了身边全是些“假模假式”的人,他想离家出走去科罗拉多的农场,最后为了与妹妹菲苾和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霍尔顿眼里,他身边总是一些“假仁假义的杂种”和“卑鄙的伪君子”。他们总是道貌岸然,高高在上,对孩子净说些 “假模假式” 的忠告。他痛恨电影,觉得哥哥D.B.去好莱坞写剧本是去“当婊子”;痛恨学校,他觉得他是主动离开学校的,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无比虚伪。故而霍尔顿形成了一种玩世不恭,消极悲观的态度。但他仍然保有纯真善良的一面,他喜欢死去的弟弟艾里,觉得他比现在自己认识的那些活人好一千倍;喜欢妹妹菲苾,与她相处的段落是全篇中他唯一感到开心的时刻。在霍尔顿与菲苾的谈话中,也引出了书名的含义: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像话。
可以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是自塞林格悲观心象中诞生的理想主义: 有没有那么一种人,会及时抓住迷途的孩子,使他们免于遭遇社会对他们的异化。使他们能够在理想的麦田中尽情玩耍,远离一切虚伪、卑鄙和假模假式 。绝望的塞林格埋下了一颗种子,用霍尔顿的叛逆和失败告诉人们世间最宝贵的,是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以及不要放弃去追求纯真、理想和崇高。显然,我们不难从书本、帽子的道具和故事本身发现《天气之子》带有的《麦田》印记,而故事开始时离家出走到东京的主人公帆高的形象,也仿佛与游荡纽约街头的霍尔顿有重合之处。那么,新海诚是否通过对《麦田》的解构,使《天气之子》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一种现代的/超验的“麦田精神”?我看到的《天气之子》有什么闪光点?我将尝试分析《天气之子》的故事文本,并与大家分享其中的动人之处。
相信读过《麦田》的朋友多少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霍尔顿,简直就是个满嘴脏话的厌世的叨逼少年。他几乎要讽刺遇到的所有人和事。当他大谈周围的一切是怎么使他厌烦的时候,妹妹菲苾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喜欢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霍尔顿有些异想天开,他梦想着离家出走去某处打拼一番,成天关心到了冬天,中央公园湖里那些鸭子的去向。而与之相反,《天气之子》的主人公森岛帆高则显得……很日本——单纯、善意、有正义感,以及,平平无奇。固然可以诟病新海诚人物的“扁平化”,但必须看到帆高身上有一些特质,是以往新海诚的人物未曾表现出来的。
不妨先想想帆高出走的原因。在帆高的叙述中,他在岛上目睹了 “光的水洼” ,那道拨开云层的光。他拼命追逐那道光,却在即将追上时被大海挡住去路。光穿越海洋远去,那是去东京的方向。当然这是个有些飘渺的理由,但我们至少能说它代表着帆高心中对某种不确定的“奇迹”的追求。因为“光的水洼”的尽头是阳菜,由于帆高追逐光的愿望,他得以与阳菜相遇。
“ 想离开这个地方,想跳进那道光里,所以我全力地奔跑。在光的尽头,你站在那里。”
而在故事中未曾讲述的,促使帆高出走的现实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发现每每有人问帆高为何这么做,帆高都含糊其辞,只表现出对回家的抗拒。他来到东京,处处受挫,即使风餐露宿也没想过回去。故事故意隐去了帆高的父母,但我们记得那张入学纪念照上,沮丧着脸的帆高身边,站着一位面容严肃冷漠的父亲一样的人。我们也记得帆高刚出场时脸上的数个创可贴,但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正是这些未讲述的部分暗示了帆高出走的现实原因,使人不禁揣测起他以前的经历。帆高在大部分时候承担着故事叙述者的作用,但他以旁白的形式向观众陈述的原因,其实与真实情况(至少)有所差别。在这里,故事形成了一个 叙述与事实的错位 。
当帆高挺身而出去救有一饭之恩的阳菜,却被风俗店老板压在地上殴打的时候,帆高掏出了那把捡来的手枪威吓对方,甚至恼羞成怒开了一枪。你会发现这是个不成熟、冲动,甚至十分莽撞的少年。新海诚十分大胆地让帆高给观众来了个下马威,也为帆高后来的一系列反抗做了铺垫。不得不说,这样的主人公在现在的主流影视中不太常见。不如说他更有点像80年代《机动战士Z高达》中的主人公卡缪,他更有反抗精神,也更不计后果。
总而言之,帆高来到东京后,他明确意识到自己与大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绝对的力量差距,这种差距是不计道理、无可打破的。所以营救阳菜成了帆高对成人的第一次反抗,因为有了手枪这个道具而得以成功。我想,当时的帆高也许想到了可怜的霍尔顿,被皮条客敲诈了五块钱,还被打翻在地——他明明只想和那个妓女说说话。
也许帆高与霍尔顿之间存在一种作者故意为之的相似关系: 他们都是16岁的少年,都是自觉的逃离者,都心怀叛逆,异想天开地追求者某些飘渺的理想,甚至都有一顶显眼的帽子。 但他们的不同之处也是十分明显的,帆高没有霍尔顿的厌世、讽刺和悲观,反而始终都散发着阳光、乐观的青春气息。这固然与影片的基调有关,但我们可以看到两人形象意义上的明显区别。影片展示的细节是,《麦田》第一次出现时被翻开倒扣着,后两次则是合上用来压泡面。是否可以作这样的读解:帆高在船上的旅程中读完了《麦田》,而在东京的遭遇促使他开始了一种自我代入。不同之处在于, 帆高还是像我们一样的麦田里的孩子,是被这部不朽名作所感染的,被守望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帆高虽然不是霍尔顿的剪影,但他是被霍尔顿所影响,无意识中想要成为霍尔顿的读者。也由于这种设置方式,在电影文本与《麦田》间建构起了互文性,使《天气之子》既成为一个关于《麦田》的故事,又同时是一个关于《麦田》读者的故事。
如前文所说,不像悲观厌世的霍尔顿,就算在东京不断遭受打击,帆高还是显得活力十足。对他来说,离家出走似乎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当你想指责他有点愣头青的时候,又想起他确实在线圈本上详细地做着未来规划。帆高初到东京的一系列失败被演绎成了一出轻快的喜剧,以至于你觉得他几乎没有什么软弱和沮丧的时刻。我们很容易用数个形容词的排列来概括帆高、阳菜或者片中其他人的性格特点。这也许暴露了新海诚在人物刻画上的缺点,仍旧是“扁平化”的问题—— 我们好像看不到人物复杂纠结的内心 。但是在这里,我想指出的是一种存在于以往影视作品中的经典形象。比如《七武士》的菊千代、勘兵卫这样的人物,比如《千与千寻》的少女千寻这样的人物。他们个性鲜明,或代表悲剧英雄,或代表纯真孩童的形象。你似乎用不着在这些带有浓郁古典美学色彩的人物身上刻意去寻找那些似是而非的隐藏面,因为它们是展露无遗的。引发他们行动的理由往往不那么复杂:如果说勘兵卫答应农民抵抗山贼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和正义感,那么为了这场没有任何好处的战争坚持到底,发挥作用的则是他信奉的崇高理念。也许可以说,《天气之子》的帆高与他们有一些相近。他没有做过“回不回家”的选择,也几乎没有在“阳菜还是世界” 的问题上有所犹豫,他的动机和目标一开始就是明确的。 这些人物在诉说一种原则,那就是相信什么比正确与否更重要。
到了今天,我们好像更加熟悉的是像碇真嗣这样的,有些忧郁,有些软弱,一方面想要成就些什么,一方面内心又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我们认为这样矛盾复杂的人物形象代表着剧作的深度,而那些个性鲜明的形象似乎没有那么可信了,或者说,没有那么能打动人了。当然,复杂人物很好,它更有文学性。但我认为那些有点一根筋,因为一个不那么复杂的理由行动的人物,同样很可爱。 我不想看到帆高在救阳菜时纠结,就像你能想象在《七武士》里加一场勘兵卫彷徨失措的戏会毁掉整个电影一样。在他们身上,就不应该存在纠结。
也许这是个古典主义落幕的时代。经历了全球经济衰退和理想主义的破灭,当人们意识到随着新千年而来的是比以前更多的烦恼、焦虑和生存压力;在消费主义文化席卷人们生活的今天,过去那些更为简单和纯粹的事物也无可避免地处于一个被消费主义淘汰的洪流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电影商业化发展到今天,所谓复杂叙事、复杂人物、更多的影像细节似乎变成了一个加着八百种配菜的汉堡——或者说一块更加经嚼的分层次的口香糖,它能够为观众更为持久地消费和讨论,能够提供更多的新鲜与刺激,并与现实生活中更多的事物联系起来。
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天气之子》像是一次对某种古典主义美学的询唤 (细田守导演的作品亦是如此)。帆高也好,阳菜也好,他们的动机很简单——帆高可以为了追逐那个“光的水洼”离家出走,阳菜成为晴女的原因不过是希望为病重的妈妈祈祷一个好天气。仅此而已。这其中包含了一种简洁端重的美感,它足够有力,也足够执着。它在诉说一种人物的纯粹性。帆高与阳菜之间的爱情,说到底也是源于他们对“命运与牵绊”的认定。这已经足够了,而不是谁救过谁的命或者别的什么。他们就认定某件事了,我觉得这真挺棒的。
就像上文反复提到的, 两个人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命中注定的牵绊,使两人难以分割? 在我看来这是新海诚始终执着的命题。在《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中,善良的新海诚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天气之子》显然还显示出另外一些饶有趣味的东西,并赋予这个主流商业青春片以独特的气质。按照新海诚自己的说法: “现实是一个无法大声说出真实想法的社会,所以在电影中我想要让主人公任性地表达” 。在《天气之子》中,新海诚始终毫不吝啬地以一种温情脉脉的笔触,对两个少年提供着同情和关怀。他对青少年群体表现出理解和关照的姿态,包括那个富有争议的结局在内,我认为是《天气之子》所展现的种种叙述背后最为可贵的部分。
新海诚的青春美学是,为男女主人公设置一种超出常规的关联性,从而在两人间建立一种超乎恋人的特殊关系。在《你的名字》中是泷和三叶互换身体,而在《天气之子》中,帆高和阳菜被设置为在过小的年纪就面对社会的形象。 两个人在故事开始时最基础的欲望,是被社会接纳。他们愿望着在成人世界中栖息,但又怀有身份认同的危机。 对于社会来说,他们一个是离家出走的高中生,一个是没有生存能力的孤儿。这种危机直到两人相遇,建立合作关系后才有所改善。他们利用控制天气的能力赚钱,并获得了他人的认可。特别是阳菜,为别人制造好天气使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由此可见,帆高与阳菜两人的联系基于一种相互扶持的关系,他们渐渐相信只有彼此依靠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这种依存关系给了相似境地的两人以慰藉。与此同时,他们还共同享有对方的秘密:帆高是持枪的出走少年,阳菜真的有超能力。随着故事的发展,他们一起逃跑,到结尾甚至改变了世界,两人又好像成了 “共犯” 。关系的升级也加深了两人的牵绊,但与《你的名字》不同,帆高和阳菜的这种超常规的关联性将一直陪伴他们。
与《言叶之庭》不同,《天气之子》的雨不再是言之乏味的唯美主义手段,而成了贯穿全篇的重要线索。帆高只身一人来到东京,雨看似为他带来了挑战和打击,但同时也形成了一重保护层。大雨笼罩下的东京城是模糊的,帆高穿着雨衣,在夜晚的城市来回穿梭,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在主线故事里,雨承担了最强的戏剧性:它使两人不断作出选择,使故事不断往前推进。阳菜在楼顶为帆高展示“晴女”的能力,而帆高是在寻找“晴女”的人。两人利用雨天赚钱,发现人们基于各种理由希望雨过天晴,比如圭介,他盼望着晴天,因为晴天才能与患哮喘的女儿相会。到了故事高潮,帆高又要在永远的雨天和失去阳菜之间做出选择。
同时,雨的作用也体现在演出段落上。比如帆高从警察局逃跑,要突破最终防线——那个门口的警员的方式,竟然是踩到积水滑了一跤。比如开头夜晚的大雨和阳菜的镜像、阳菜共同处于画面中,提示着雨/天气与阳菜的关联。而在逃亡之夜,雨是阳菜情感的外化表现。全篇对雨本身极为精细的描绘,配合上RADWIMPS才华横溢的音乐,又呈现出了鼓点/心跳的节奏变化。雨成为了伴随帆高与阳菜二人始终的故事的见证者,“天气之子” 的英文标题 “Weathering With You ”的含义,就在人物与雨的多重关系中建立起来。
“晴女”最初作为都市传说在社交网络上流传,同时是为了写文章的帆高寻找的目标(虽然他并不上心)。有意思的是,我们发现新海诚对网络媒介的展示和应用几乎已经到了偏好的程度。在《你的名字》中,网络成了联系泷和三叶的重要手段,而在《天气之子》中,我们能更多地看到人物的网络生活,帆高遇到问题就喜欢有点傻气地求助雅虎知惠袋,夏美要用网络投递求职简历。网络带来了晴女的传说,也是帆高和阳菜发布“晴天服务”的地方。新海诚在有意地让网络媒介承担着更多的功能,就像现实生活中一样。
帆高与阳菜开始提供“晴天服务”的段落,构成了影片第一个高潮。这里的一个有趣之处是,我们先是看到他们在讨论工作报酬的设置,一次5000日元?还是3000日元?但后来我们发现,根据委托对象的不同,他们得到的报酬也有所变化。二手市场的负责人给了阳菜两万日元,理由是阳菜很可爱;地下偶像除了报酬还送了一堆写真;幼儿园的小朋友想在操场上跑步,她给的报酬是50日元硬币。在这里,两人打破了现代社会所有事物明码标价的规则。他们并非为谁工作,而是将现代社会“服务与消费”的关系推回到一种“给予与回报”的单纯性上,显得十分有人情味。 这个小高潮段落代表着两人反抗成人世界的第一次胜利:至少在他们的“晴天服务”中,他们可以遵循自己的规则,获得他人的认可。 在这里,两人满足了获得社会身份认同的欲望。特别是对于阳菜来说,“为别人带来好天气”使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得益于影片的超自然背景,当从社会分工中解脱出来那一刻,帆高和阳菜惊喜地发现了另一条生存之道。这使我不止一次想到《无人知晓》和《小偷家族》。新海诚对两人的关照正如同是枝裕和的关照:这些孩子是那么坚韧,就像墙角的小草一样,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能找到其处世之道,以一种个性的方式成长。事实上,新海诚曾在访谈中提到《小偷家族》:
我在看《小偷家族》时,感到虽然风格完全不同,而且《小偷家族》远比《天气之子》要社会派,但两部片子想做的东西其实有一点儿相似。有孩子,有姐姐,有婆婆,还有少年。我虽然没想过像是枝导演那样在广泛的层面产生影响,但如果从小学生到为人父母的年龄层的观众都有就好了。
无证经营的帆高和阳菜到达事业顶点后,也成功地引起了警方的关注(?)帆高几乎成了持枪通缉犯,被圭介赶出了事务所,而阳菜将面临进入保护设施,与弟弟分开的危机。总之,在这个夜晚,帆高与阳菜,决定带上阳菜的弟弟前辈(?)一起出逃。
在这之前,圭介给帆高戴了一顶脏脏破破的棒球帽。我们记得《麦田》里霍尔顿也在出走之前买了一顶帽子,这顶有点喜感的红色猎人帽成了《麦田》的一个标志性物件和符号。我们发现,如果在影片前半段,帆高只是在与大人进行一种躲藏游戏的话,戴上帽子,决定带阳菜逃跑的帆高,真正开始了对成人世界的反抗。 帽子可以说象征着帆高的自我觉醒 ,正是从此时起,帆高能够为了阳菜不惜一切代价。
我认为这是全片最动人的段落。三人是那么不计后果,又显得那么无助。“总之先找个地方住一晚吧”,但明天怎么办呢?没人知道。帆高发现天气和阳菜的心境相联,逃亡带来的不安与害怕,外化为前所未见的暴雨,甚至是八月飞雪。三个人置身于险恶的夜晚的城市里,要面对恶劣的天气、警察和旅馆前台一次次的拒绝。阳菜和帆高仿佛变成了邦尼和克莱德,没有明天一样穿梭在危机四伏的荒野般的城市之中。但新海诚还是足够温柔。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间酒店,每个人都为他们松了口气。他们仍然在开玩笑。
他们开始好奇地探索起这间花了27000日元的高级房间来,又软又大的床,琳琅满目的食物,会喷泡沫和发光的大浴缸……你会发现他们仍然是小孩子,好奇而知足。帆高决定用圭介给的退职金请两人吃一顿豪华晚餐,末了他们又开始唱歌,打枕头战……酒店房间成了他们的乐园,是将他们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安全屋。新海诚想要给他们尽可能多的温情,至少在这个夜晚不被任何人打扰。帆高再也不会犹豫,他自然而然地向阳菜倾诉起心声,送出那只挑了三个小时的戒指,约定和她在一起。你突然发现他们并没有幻灭和绝望,这并不是一场“末日狂欢”,他们仍然坚强地期待着明天。
有一种观点是,《天气之子》是不是应该更残忍一点,是不是应该让他们更绝望一些。在感受到来自成人世界的恶意和压力时,少年是否应该更表现出那种犹如困兽的痛苦。我十分同意,十分同意这样会使《天气之子》更加深刻和成熟。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仍然认同充满温情与关怀,不忍心让他们对这个世界失望的《天气之子》。
如果有人说《天气之子》还是只有生活细节的堆叠,那么请回忆一下阳菜做饭的场景。这个15岁少女动作的利落和熟练,自然地流露出一种灵性,它隐藏着一重表述:阳菜不是悲惨的人,她热爱生活,乐观坚强。阳菜的家极富诗意。从外部看,爬藤植物环绕在她家公寓外的墙壁上,仿佛阳菜的家是遗世独立,与这个城市相区别的(同样,圭介的事务所在路底下,而废弃的大楼上有森林中神社一样的景观)。而房间内部琳琅满目的生活细节中,我们注意到那种廉价的塑料玻璃制成的风铃,窗台前花盆里的蔬菜和桌上用水养着的葱。这些有如都市田园一般的景观无一不体现出阳菜生活中的 智慧和诗意 。
关于阳菜的生活细节不得不使我再次提到《无人知晓》和《小偷家族》。导演不是展示孩子们有多“惨”,从而让观众同情他们,而是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内心又有什么烦恼。我想说“惨”是一种最廉价的煽情,它更像是创作者的高高在上和虚情假意,以及对作为个体的人毫无尊重可言的阴险揣测。
手枪作为一种强功能性道具,在影片中发挥着耐人寻味的作用。如果说帆高第一次开枪是由于鲁莽和羞愤,那么第二次,当他与圭介对峙时,面对不听他说话的圭介,帆高往天空开了一枪,大喊 “不要妨碍我” 的时候,手枪变成了赋予少年话语权的发声器。新海诚试图指出, 少年在成人世界是缺乏话语权的。他们只能处于被表述的境地,只能被拉扯于“学生”“出走少年”“持枪分子”等等被社会强制赋予的抽象身份中。 手枪响彻整栋大楼的声音正是帆高爆发的心声:“不是这样的”。它让别人正视帆高,并扭转不平等的权力位置。但讽刺之处在于,在现实中并不存在那么一把抢或者其他的什么,手枪就像阳菜为了保护帆高而祈祷的落雷(或者说阿姆罗的GUNDAM),不过是一种荒诞的反抗手段。所以故事也没有夸大手枪的效果,帆高马上就面临了更加绝望的局面,几个警察纷纷掏枪指向帆高,下一个主观镜头是帆高像被猎人逼到角落的动物一样慌张无助。在这里同样衍生出了叙事的二重性。在警察(和媒体)的故事中,帆高就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无意中捡到手枪,被捕后又畏罪潜逃的潜在犯罪者。而只有圭介、夏美、前辈、阳菜以及观众们知道,事实不是这样。
警察作为国家机器,是社会规则的维护者。严格来说,帆高和警察构不成敌对关系。说到底,警察抓捕帆高,是为了给他提供社会规则所要求的保护。帆高不过是这套规则的叛逃者,但在一步步冲突升级中成为了反叛者。在抓捕过程中,飞机头警察和老警察分别表现了一种倾向,飞机头比较暴力、强硬、不近人情。他代表着组成社会规则的强制约束力,代表国家意志;而老警察,他会告诉圭介帆高逃跑的消息,还和他说一堆有的没的。在包围持枪的帆高时,他是惟一没有对帆高举枪的人。他代表组成社会规则中人情的部分。机制和系统当然是没有情感的,即使它再完善(我们知道日本是很完善的),但运行机制和系统的人是有情感的。两个警察似乎就象征着规则系统中机械与情感的某种平衡关系。
关于圭介和夏美,他们在不自觉中承担了帆高的监护人/保护者的角色,并与帆高构建了一种“父亲、姐姐、少年” 的「疑似家族」的关系。夏美,作为与帆高他们年龄接近,同时也对严肃死板的社会有所排斥的大姐姐,为帆高和阳菜提供了更不计理由的关爱(是夏美告诉了阳菜晴女的命运)。在大高潮段落中,是夏美为帆高提供了最大的帮助,她毫不犹豫地骑车带帆高逃离警察的追捕,让帆高“跑起来”(我一定在除了《阿甘》以外的地方听过这个)。而圭介,则是一直以帆高的救命恩人自居,他让帆高打下手,一个月却只给他3000日元。虽说圭介收留帆高完全出于好心,也确实处处关照帆高,但这不妨碍他身上猥琐气质的流露。当帆高到达大楼,眼看神社近在咫尺,却被圭介挡住了去路(你是守塔人吗)。圭介想用强权带帆高回去,对他来说,带回帆高就是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他是(曾经的)老板,也代表着父权。但他没想到帆高会拼命反抗,甚至用枪指向自己。而促使圭介转变立场,帮助帆高的原因,则是帆高说出那句: “ 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啊 ” 时产生的共情,因为在圭介的内心深处,也想要为了再见到死去的妻子而付出一切,他那枚戒指就象征着对妻子的愧疚和悔恨。在这个时刻, 圭介实现了一次少年身份的回归 ,当他转身与警察厮打起来时,已不再是帆高的父亲或老板,而是他的朋友——作为大人的圭介决定与帆高平等相视了。虽然老警察去圭介事务所的场景使后来圭介的转变不那么有力,但不管怎么说, 圭介和夏美是大人世界的反叛者 ,他们愿意为孩子提供庇佑,愿意更加平等地对待他们,并在他们有困难时提供帮助。
帆高救回了阳菜,大雨再次倾泻东京,三年未停。当两人再次相遇时,“世界的形态已被改变”,他们约定要一起活下去。 “比起晴天,我更需要你” 成了《天气之子》的中心句。不得不说,《天气之子》的结局设置赋予了这部主流青春动画以一种难得的叛逆个性。它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私密,以至于有些不属于电影院这个公共空间。
至少《天气之子》大高潮的奔跑段落,是近年电影中最能激起我共情的片段之一。 帆高翻过隔离网时划破了脸的镜头使人印象深刻,它象征着帆高对成人世界规则的一次翻越。 观影经历稍丰富的朋友也许会想起,法国导演特吕弗的《四百击》那张经典的海报:一个站在隔离网后的男孩。与之相比,帆高在奔跑中回忆起阳菜的一系列闪回画面就显得有些陈俗和多余了。
当我看到那个带有末世色彩的东京废墟在结尾出现时,差点禁不住在影院大呼:诚哥nb!原来两人真的改变了世界的形态。帆高说 “是阳菜牺牲自己换来了晴天,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圭介说 “别自大,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疯狂了”,而那个寺庙的老僧,他认为天自有道,人类不过是世界的过客,天气正常与否与人类的感觉无关。但新海诚给出的结论是,这些理由都没能转移世界被他们改变的事实,所以故事结尾,当帆高看到正在祈祷晴天的阳菜时才说: “不,不对,我们果然改变了世界的形态” 。
倔强的新海诚似乎想通过情感共鸣来使观众相信,阳菜比世界更值得拯救。 诚然,我们更熟悉以牺牲自己的姿态去拯救世界的故事。 我们更熟悉《风之谷》,更熟悉《幽灵公主》。《天气之子》的结论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很容易落入道德的不利之地。即便如此,批评主人公自私,批评故事三观不正(我最讨厌的词),也是有失公正的,而讨论两个人是否背负责任,也显得缺乏意义。 因为隐藏在故事背后的叙述是:将改变世界的责任压在一对少年少女身上,本身就是十分荒唐的。 这就像《地球防卫少年》中,政府、军队、联合国将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推给孩子,但每个孩子鼓起勇气,参加这场疯狂游戏的理由——并非所谓“牺牲”与“奉献”的漂亮话——无非是关乎他与他爱的某些人而已。当然,对于帆高和阳菜来说,事情远没有那么夸张,也许我们只需要回归到一个最简单的同理心上:有什么不好呢,阳菜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就这样无端地牺牲,未免太可怜了。
《天气之子》不是少年拯救世界的故事,却是少年改变世界的故事。正如太宰治的《心之王者》所叙述的:
学生并不属于社会的某个部分,并且我认为他们本就不该属于社会的任何一部分。我一向固执地认为,所谓的学生,就是披着蓝色斗篷的恰尔德·哈罗德,学生是思考的漫步者,是蓝天上的花朵。学生既不能是编辑,亦不能是官吏,甚至不能是学者。于学生而言,成为市侩的社会人士是多么可怕的堕落。但那并非是学生的错,一定是有人在其身后唆使引导。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产生怜悯之心。
太宰治所描述的学生/少年的特质,道出的恰好是少年改变世界的神话的实质: 这是关于崇高理念战胜 “假模假式” 的永恒理想。 在这个意义上,《天气之子》回归了《麦田》的反叛气质。新海诚导演说,“年少时特有的冲动,每个人都经历过,但不知何时已经忘记了,我想让大家回想起来”。这也是《天气之子》同时具有写实的现代背景和奇幻设定的讨巧之处: 在现实世界,成人应该给予青少年更多的关照,聆听他们的声音;而在云层之上,应该给予他们自由遨游,追逐崇高理想的权利。成人之于少年应该是保护者而非压迫者,应该予以他们鼓励和理解,而不是用那套腐朽的权力规则去埋汰、纠正、嘲讽和他妈的让他们拯救世界。
说到底,《天气之子》是否完成了一次对《麦田》精神的传递,虽然没什么重要的,但我还是想给出肯定的答案。诚然,《麦田》是反讽的、尖锐的,但它的倒刺不该为人滥用——它不该成为杀死约翰·列侬的挡箭牌或者别的什么。《麦田》不过是《麦田》而已,《天气之子》也不过是《天气之子》而已。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出于某种目的加以利用,一切意义也就不复存在。我想通过文章传达的,充其量不过是在我眼里《天气之子》的动人之处。而且我也不认为为帆高与阳菜的爱情再找出一百个理由,证明他们有多“对”,会让《天气之子》更动人。毕竟“对不对”是很无聊的维度。我想说明的是, “电影的存在并非为了审判个人,导演也不是上帝或者法官”(是枝裕和) 。电影的职责是揭示问题和提出问题,而非提供答案和教化观众。不如说,容不容得下《天气之子》,其实和容不容得下生活中的不同意见是同一回事儿。我们当然需要不同的意见!就像我们也需要不同的故事一样。
教科书总说:电影是一种心理机制。你在电影中获得共情,首先是因为你愿意相信它是“真实”的。但是,这种机制有没有退化的可能?比如,对于习惯了更小的屏幕,习惯了直播和短视频,习惯了IP和平行宇宙,习惯了4K影像,习惯了游戏的我们来说,电影的造梦效果还是那么有效吗?从评分和评价可以看出,大部分观众认为《天气之子》相对于《你的名字》是退步的。“《天气之子》不如《你的名字》打动我” 成为了最常见的批评的声音。 但这真的是因为新海诚的“退步”吗?或者说,这真的是因为新海诚吗? 现实中每个人都清楚,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牵绊。导演滨口龙介甚至说:人与人之间 “瞬间的心意相通如同奇迹”。你没有办法在现实中去奢求更多。但当我走进电影院时,我还是愿意去相信银幕上的故事,相信帆高和阳菜超越一切所谓的“人物动机”的爱情。在电影院里我愿意成为帆高,当然也会去拯救阳菜——谁不会呢?新海诚还是那个新海诚。不妨再拓展一层视野,想想为什么在复联4席卷全球的2019年,《天气之子》能够成为日本年度票房的冠军;为什么《天气之子》被大大方方地拿去“申奥”;为什么在IMDB和豆瓣上,《你的名字》都得到了相同的8.4分,但《天气之子》就成了7.8/7.1。新海诚还在访谈中提到,在创作过程中得到了资方的全程支持,并没有因故事内容产生分歧。
诚然,不论在什么语境下,我们也不该忽视《天气之子》的争议性,它的确是一部毁誉参半的作品。但从结果上看,新海诚在无意间做了写下《麦田》的塞林格做的事: 指出了那么些道貌岸然,假模假式的人。 你能想象到,当有那么些人一面在网络上批评《天气之子》是如何自私如何三观不正,一面又去搞些损人利己的勾当时的滑稽感。关键是他们还对此浑然未觉。就像约翰·福特《关山飞渡》里那个偷了钱要逃跑的银行家,鄙视着马车上的一切人,开口就是政府如何腐败,世风如何败坏。
另一方面,就像前文提到的,在这个创作者和观众无一不被消费主义裹挟的时代,许多东西都太容易失去原本的意义,太容易被拿来标榜和消费。在一些对《天气之子》的宣传中,包含着“请来看《你的名字2》” 的暗语,叛逆少年帆高变成了本土语境中在大都市努力打拼的年轻人。说到底, “新海诚”这个名字在引入内地的过程中是否也遭遇了这种意义的错位? 这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
我不认为喜欢大友克洋会比喜欢新海诚更高级。也不认为标榜现实主义和所谓“影像深度”能成为一种绝对的标准。确实,直到《你的名字》,我也不太能接受片中把蒙太奇段落弄成MV的做法,但到了《天气之子》,发现这样做至少还是很好看、很有效的(配乐只能说是完美的)。我突然感到新海诚是这么真诚地执着自己的风格,并想要尽可能地使它完美。我很难再说因为它 “不对” 而否定它,因为它对于我来说回味无穷。
所以我的结论是,新海诚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有一种 动画人的自觉 。诚然,他可能一辈子也追不上宫崎骏(又有谁能呢),但他明白 动画可以是理想主义的载体 。现实世界中所有的无奈、妥协,在动画的世界中都能够被接纳和消解,他创造一片土壤,种子就会开花。塞林格也许是绝望的,但《麦田》是他种下的希望的种子,所以在70年后,我们还能读到少年霍尔顿的故事,能想起他看妹妹菲苾骑旋转木马的那个下午。新海诚在借用《麦田》的时候,去除了原作批判的、悲观的、讽刺的部分,在抽离出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的同时,也消解了原作的现实主义基调。 如果说《麦田》揭示的是使人异化的社会的本性,那么《天气之子》则是缩小到私人化的视角,描写青少年身上野蛮生长的韧性,描写一种假定的羁绊,描写简单纯粹的爱。 所以我不认为因为它缺乏现实深度、缺乏调度和人物描写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就要对它另眼相待。在我看来,一个体现出对社会个体的关照,表现出真诚乃至赤诚的故事,是足够打动我的,也是应当被尊重的。
必须承认,《天气之子》是一部只有认同帆高和阳菜才会喜欢上的作品。连新海诚本人也表示,一定有很多人不喜欢《天气之子》:
我认为也会有很多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帆高违反社会规则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一定会出现很多不能认同帆高,不能接受他喊出的某句台词从而作出情感代入的人吧。因为是反主流的声音,有反对的人也没办法。那句台词,他的选择如果让政治家来说的话肯定会被抨击吧。 但如果只是娱乐的话不也没什么吗?如果愿意将其作为娱乐,不去指责,只觉得有趣的话;假若对讨厌这部电影的人来说,也在某个瞬间感到有意思的话,虽然花了1900日元,但是不是也没有什么损失呢。 ……为了至少不让观众觉得 “没看就好了”,在电影中要用多少力道才好呢,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也许新海诚再也不会创作《天气之子》这样有点叛逆,有点自私的故事,也许他的下部作品会更好。虽说批评的声音与赞扬的声音同样重要, 但有一些批评乃至谩骂,我想至少对于新海诚和《天气之子》来说是有失公正的 ,毕竟,新海诚在中国从来就不是主流。
对我来说,《天气之子》像是一次热诚的,青涩的关于爱的告白。它在叙述本真的少年应该是什么样的(虽然我已不是少年),未经修饰的爱又是什么样的。在那个恰到好处的结尾,帆高与阳菜十指紧握,一切的思绪化成那句:“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好的”。到这里,两人的故事已经结束,他们会继续相互依靠,在这个有点脏但又有点美好的世界活下去,仅此而已。我出于对《天气之子》的喜欢,想要写下点什么,尽管它的许多缺憾没有被提到,但我认为它的闪光点更值得讨论和回味。真心感谢各位看到这里。如果有什么话语能够作为本文的结尾,使它看起来更像一篇告白而非评论,那么我想有点俗气地借用一下主题曲《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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