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秀是出生于北朝时代的汉人。一千多年后,人们在太原东郊挖开了他的墓,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萨珊波斯风格的联珠纹装饰、联珠纹圈对兽;联珠纹圈菩萨;联珠圈纹宝镜状物件……
学者考证,这是迄今中国最早发现的出土连珠纹——它本来流行的地方是萨珊波斯。连珠纹之外,其它的波斯元素,还有组合出现莲瓣纹、忍冬纹。我们甚至还看到了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里怀远坊里出现的场面——高大灯柱之间的熊熊火坛,祆教祭司帽子上的新月托日符号。
一个汉人的坟墓,怎么会有这么多粟特人的痕迹?难道他是一个拜火者?
徐显秀出生的地方,在今天的河北北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游荡于北魏王朝的边境六镇(想起了北魏末年那场著名的六镇变乱吗?),身边交游的尽是鲜卑等蕃部勇士。北魏末年,由六镇燃起的战火,使得天下丧乱,军阀蜂起。他先投尔朱荣,后又追随高欢,因其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一步一步进入东魏、北齐的政权高层。最后升迁太尉,参与统领全国军队。武平二年(571年)他死于晋阳家中。随下葬于晋阳城东北三十余里的墓地。
许启秀未必是拜火教徒,但他像北齐君主高欢一样,是一个典型的胡化汉人。他的墓葬,揭示了那个时代的胡化风气。从一个侧面绕开了正史的文字遮掩,让我们看到了胡风弥漫的视觉北朝。
陈寅恪先生对许启秀所在的北齐,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按照化的原则,如果这些鲜卑贵人继续沉溺下去,将会为西胡所同化,变成西胡人或西胡化人。”而所谓的西胡化,大概就是波斯化,粟特化。
类似许显秀墓葬:虞弘墓、安伽墓和史君墓后的先后发掘,一个主要由入华粟特人墓葬组成的墓葬群,展示在人们的眼前。
这些墓葬普遍具有拜火教的宗教特征,最突出的视觉形象有三种:圣火坛,人面鸟,纳骨瓮。
“火坛图像在墓葬中所处的位置判断火坛应表现的是具有神化的圣火祭拜仪式,而其图像来源自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陵墓墓门上,并且被萨珊波斯、粟特等地所继承。”
——《前6世纪-6世纪祆教火坛及佛教香炉图像研究》
“虞弘墓的圣火坛……中间是一个灯台形火坛,中心柱较细,底座和火盆较粗,火坛上部呈三层仰莲形,上有熊熊火焰。在其左右两旁,有两个人首鹰身相对而立,……深目高鼻,浓眉大眼,须髯浓密。……祭司的下半身为鹰身,有鹰翅、鹰尾、鹰腿爪。两人均是上身倾向火坛,两手皆戴手套,一手捂嘴,一手伸出,抓着火坛一侧。”
“他们除了手里拿着法器之外,嘴都戴着口罩,这是他们的规矩,怕把火弄脏了,也怕把火吹熄了,因为圣坛的火是要永不熄灭的。”
“古代中亚地区,流行过一种葬俗,人死后是用纳骨瓮埋葬的。也就是把人的遗骨放在陶制的瓮里面。”
这些墓葬,集中在北朝后期到隋代之间的短短数十年爆发,其他时段罕见。
史学家认为,他们是历史的一个标本,是变革期的凝固剪影。就好像火焰的升腾瞬间,被魔法冷冻成了一个薄片。
这里距离最近的大海至少三千五百公里,它海拔线往上两百米的大地上,荒漠和绿洲呈鱼鳞状交替起伏,古老大陆的肌理翻滚卷动,裸露在外。
这是公元前6世纪,祆教出生的时刻,亚洲大陆的腹部,正处在一个属于火焰与鸟的时代。
我们很难说,是祆教的古老信仰塑造了传统,还是古老的传统催生出信仰。总之,在古波斯的夜空里,黑暗与火焰交替着闪没,彼此无可融合,世界惟有光明或黑暗。当你看到火中,亲人的尸骨正在消没。当你听到远处的高山上,群鹰在盘旋——作为早期人类,这些死亡画面,将融入你的灵魂深处。
祆教的信仰者,是一群孩子般感性的人,火焰与鸟,在他们眼中逐渐具有了神性,死亡的雨幕中,也有了超越和净化的力量,亦是圣灵的化身。
火、光明、清静、创造和生是善端,其最高神是阿胡拉·马兹达;
黑暗、恶浊、肮脏、破坏和死是恶端,其最高神是安格拉·曼约。
一个宗教的产生,自有其独特的地理性所在。主张善恶二元论的祆教,出生在大陆的腹地,光明和黑暗都极其显著的空旷群山,氤氲了他们的灵魂理念。前文提到,火坛——人面鸟神——纳骨瓮,构成了粟特墓葬的三元一体,也代表着粟特人的祆教信仰。
在中亚的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粟特人接受了同为伊朗人种的波斯人的宗教。这里东临古波斯,所以使用东伊朗方言。
像西域的楼兰国一样,粟特人也建立了许多小小的城邦。就像前文所说的大月氏西进一样,来自周边强权的侵袭,改变了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慢慢从城邦民族,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变成了驼背上的“海洋”民族。在丝绸之路上开始漂泊。这一游走的族群,选择了祆教,作为维系族群的信仰。
在粟特人墓中出土的萨珊银币上,有一座大门的图像反复出现。
有人认为它是古波斯人的祖庙,有人认为它是祆教信徒的火庙。
直到西方考古学家经过测量,发现这个建筑图像有对应的实体——所罗门监狱prison of solomon,以及祆教方屋Ka’ba-e Zardosht。
这两个建筑位于帕萨尔加德古城(Pasargadae),地理位置在伊朗南部,这里是波斯文明的发源地,从这里诞生了波西斯王朝与萨珊王朝。
正是这两个信奉祆教的王朝统治期间,具有波斯-祆教和犍陀罗-佛教文化特色的银币铸造出来,而后再通过粟特人的手,源源不断的流向东方大陆。成为我们在许显秀墓中所见的图像来源。
许显秀墓葬艺术的三大主题:火坛、人面鸟神、纳骨瓮。我们在古波斯,找到了源头——
1、火坛,是祆教最经典的形象。从波西斯时代开始,火坛图像,就以各种不同的变种,长期存在于祆教国家的各类铸币上。
2、人面鸟神,文化互动的产物。仅仅其波斯文化的母缘,就有“掌握火焰的人”(国主、祭祀)、福寿之鸟(赫瓦雷纳“havarenah”),死亡之鸟(鹰)等多重意象的拼接。
3、我们重点来说纳骨瓮,这是祆教葬俗中,最民族性的部分。
鸟葬就是天葬,今天我们普遍认为是一种属于藏族的习俗。但在中亚地区,鸟葬有着悠远的历史。(藏族苯教收到了中亚影响,鸟葬极可能来自中亚)
在古波斯钱币上,有一种建筑叫——“寂没之塔” astodan,这也是人死之后,尸体要送入的地方。
寂没之塔建立在山丘上。秃鹰在塔顶露天的石板上,啄食尸体。
而留下的尸骨,需要经烈日晒干后,再收入纳骨瓮,最后土葬。
这个洪荒的画风,让我们想起硬核动作游戏《黑暗之魂》,有一个同样遍是火焰与灰烬的神秘世界。
两个世界有如此众多的相似——无论是光明与黑暗的世界氛围,语简意赅的语言风格、善恶不一的主神,还是火坛—余烬的奇妙对应。
而最具象征意义的——是两个世界中的塔。寂没之塔,占据世界的制高点,那也是魂世界的中央。
这样的氛围宗教,被粟特人带入了东方,它也不会轻易的消失。
《旧唐书·李暠传》记载了一个标志性事件。事件发生在盛唐时期,开元年间,山西太原:
“太原旧俗,有僧徒以习禅为业,及死不殓,但以尸送近郊以饲鸟兽。如是积
年,土人号其地为‘黄坑’,侧有饿狗千数,食死人肉,因侵害幼弱,远近患之,前后官吏不能禁止。”
人死之后,弃掷‘黄坑’中,由鸟兽啄食。以至于出现了专门的食尸生物——数千条饿狗,它们袭击儿童,地方官吏却无力禁止。
对于“黄坑”的宗教属性,有诸多争论,有人认为属于祆教习俗,有人认为符合玄奘所记‘弃林饲兽’的印度式‘野葬’,属于天竺古法。”
我们知道,太原是一座有大量粟特人生活的城市,他们从北朝时代就聚族于此,繁衍数代。所以 ‘黄坑’的根源,在于中亚古老的鸟葬。
“国城外,别有二百余户,专知丧事,别筑一院,其内养狗,每有人死,即往取尸:置此院内,令狗食之,肉尽,收骸骨埋殡,无棺椁。”
毫无疑问,这是古粟特人在没有实施鸟葬条件的情况下,以犬代鸟的变通之举。当城市人口稠密,缺少山丘或高地,鸟葬无法完成。粟特人就在建造一个专事丧葬的院落,里面养了用来处理尸体的狗。由狗将尸肉啃食之后,余下残骸经过数日曝晒,装进特制的器皿里,而这个器皿,就是许显秀墓中的纳骨瓮。
可以想象,这种率兽食人的习俗,在民风淳厚的汉人地区,会引发什么样的骚动。这些怪异的外乡来客,总有一天会受到官府的注意。
我们并不知道当时的官府,与这些粟特人说了什么,我们只知道发生的事情:大多数粟特人,在短短几十年内,放弃了原始的葬俗,开始施行和汉人一样的土葬。
从出土墓葬发现,在华粟特贵族的墓葬,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汉人丧葬形式的影响。从墓穴的规格,到陪葬的形式,都更接近中原墓葬,而中亚粟特母国的墓葬,则要简陋的多。只是在墓穴的图像形式上,他们添加了大量带有祆教元素的图案装饰。
至于纳骨瓮这种代表野葬的道具,更是早早从粟特人墓葬中消失,替之以棺椁。
于是带有祆教图像的墓像石,成为历史学家瞩目的焦点。
墓像石,是汉人对死后世界的想象和传达。名为千秋万岁的神鸟羽人,掌管着通向永生世界的不死之药。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
有这样一个汉人石匠,他出生在一个匠工世家,几百年来,他的父辈刻下无数带有无数人面鸟神形象的墓像石,在汉文化中,其名为“千秋万岁”,代表永生。
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非常的委托,委托人是一名粟特人萨保。粟特人的父亲去世了,而遗嘱是,要把家乡的火焰带到地下。
工匠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粟特人,萨保理解他的疑惑,于是拿出了一枚家乡的银币给工匠参详,银币的一面画着圣火坛,盘旋着苏赫—考塔尔火庙(Surkh--kotal)里的人面鸟。而另一面,是手持权杖,肩有火焰的迦腻色迦一世。
萨保向工匠讲述起了家乡的圣鸟“赫瓦雷纳”,它栖息在圣树上,它能够催风化雨,使大地丰饶,够减少人类的痛苦,代表财富与幸运。
他依照迦腻色迦和粟特萨保的形貌,勾勒出人面鸟神的面部,又按照传统的工艺,安上了千秋万岁的翅膀和身体。
他还依照萨保的吩咐,为火坛下的祭祀戴上了面罩掩口鼻,以防止吹熄和弄脏圣火。祭司负责点燃圣火和守护圣火,使它洁净并且永不熄灭。
Ⅵ、粟特人Sogdian — 先生们!洛阳没有了!邺城也没有了……”
Ⅶ、火焰鸟 Phoenix —在福建霞浦的深山之中,找到了北宋摩尼教教主的后裔
评论区
共 2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