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大通道The Silk Route
Ⅱ 莫高窟Mogao Caves
Ⅲ 胡天神 Tengri
见前文 → 向东土大唐而去:那些盛唐时代的外来宗教(上)
Ⅳ 拜火者Zoroastrian
Ⅴ 寂没塔Astodan
见前文 → 向东土大唐而去:那些盛唐时代的外来宗教(中)
“我必须写信告诉你们有关进“内地”的粟特人的情况,他们所到的国家及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先生们,据他们说,由于饥荒,最后一位皇帝从洛阳逃走。
匈人占据了那里,城市和宫廷遭到火灾,宫殿被焚烧,城市被毁。
这是一封敦煌出土的文简,由粟特语写就。学者认为它写于公元313——314年之间,是一位身在酒泉的粟特商人,写给他远在中亚撒马尔干的主人。
信中所陈述的历史事件,是匈奴人刘聪的军队进攻并焚毁洛阳,晋怀帝逃向长安。这一事件发生时的年号是永嘉,被看作是拉开了乱世来临的序幕。中原史书称之为——永嘉之乱。
粟特人,对战争的气息非常敏感,也是在战争中最早下注的人。就在万达可大喊“洛阳没有了”的十多年后,粟特人已成为洛阳新主人的座上宾客。
对于粟特人来说,战争是灾难,亦是伙伴,就看你如何驾驭它。
在西方,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波斯之后,粟特人闻风而动,垄断了从拜占庭到西域的商路。以至于当古希腊人对丝绸惊呼“赛里丝”的时候,双唇间弹出的,只能是粟特语。
在东方也是如此,公元后4世纪,前秦将领吕光发动对西域的远征。通道甫一打通,粟特商人就开始大举东进,沿着古丝绸之路进入西域。
他们在罗布泊(蒲昌海)的南岸,建立起了石城、弩支、蒲桃、等城镇,进而进入河西,以原州为中心建起了粟特人的自治共同体——聚落。
随着他们的继续东进。沿罗布泊——嘉峪关——灵州(宁夏)——河朔(山西、河北)一线,大量半独立性质的粟特聚落出现了。中原政权对这些聚落实行羁縻化管理,其首领被封为萨保(粟特语首领之意),一种融族长、商队领袖、宗教祭司为一体的身份。
粟特人,推动了中原政权的西域化,统治者们“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在由草原民族执掌的北朝,西域化潮流尤其明显。北魏罢黜淫祠,独尊祆教,灵太后亲率宫廷大臣奉祀祆教火天神。北齐宫廷内,西域胡小儿因善歌舞而封王,甚至受到宠爱的波斯狗,也被封了官爵。国中的鲜卑贵人,如韩长鸾等人,欲做“龟兹国子”,并说“假使国家尽失……可怜人生如寄,唯当行乐”,在舞蹈,艺术中醉生梦死下去。
长久以来,粟特人所扮演的,是一种跨国中间人的角色,犹如后世蒙元之色目理财顾问,满清之西洋神父。每一次政权交替,粟特人都在迎风下注。在西域,他们为草原强权匈奴和突厥做仆从。当隋唐中原政权兴起,如安兴贵这样的凉州胡人家族,就又早早归顺。
当贞观年间,突厥被李世民打败,粟特商人领袖们就纷纷宣布归顺,拥护出一派“天可汗”的热闹景象。
“西域商胡从本质上说是一个流动的群体,他们可能会依附于某一政权,也可能独立存在,这种存在状态对他们来说,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贸易这一人类生活必不可少的沟通手段,他们从中获取一定的商业利益,同时在不同政权之间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这反过来又是对他们的商业活动做铺垫。”
奴隶贸易是粟特人贸易网络中的重要一环,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女子,作为“会自己走路的货物”,被粟特人的驼队带往四方,变成了阿拉伯哈里发的嬖妾,拜占庭帝国的女奴,以及盛唐游侠诗人笔下斟酒的胡姬。
“粟特人给唐军供应中亚、西亚产的锁子甲,同时却把生产锁子甲的技术输送给吐蕃,籍此在西域搞平衡,以为自己是战争之王。然而大唐退出西域之后,粟特人又觉得吐蕃索求无度又暴力嗜血,苦不堪言,希望大唐重回西域和河中,张议潮恢复河西的背后,就有粟特商人的支持。”(《兵者不详》作者幻想狂刘先生语)
“谁会坐拥世界?是军火商,因为其他人都在忙着自相残杀而最终灭亡。”
随着粟特人越玩越大,从原本不露脸的战争之王,开始和古惑仔一样亲自下场,他们就将在通往“坨地至高境界”的路上自取灭亡。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出场的小人物姚汝能,见证了安史之乱的历史,他写道:
(叛乱发起者安禄山)潜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宝,计百数万。女巫鼓舞于前以自神……将为叛逆之资,已八九年矣。”
一是粟特商人对叛乱的资助和参与。除了财产输送外,灵州、凉州两个粟特人聚集地,也在叛乱期间武装暴动,响应安禄山。
叛乱前夕,本身就是粟特人的安禄山,将自己塑造为祆教中的“光明之神”。
据英国学者恒宁(W. B. Henning)考证,安禄山“轧荦山”或“禄山”,来自粟特文的roχ?an,意为“光明、明亮”,那么“轧荦山神”就是“光明之神”。
姚汝能所记载的:“女巫鼓舞于前以自神”,正是安禄山的祆教造神运动。
不可否认,这场武装叛乱带有明显的民族和宗教背景。诗人杜甫在叛军占领的长安,直观的写下:“黄昏胡骑尘满城”的描述。
安史之乱中的粟特人,违背了 “战争之王”的祖传守则,也为自己带来了反噬。
叛乱平复后,回到长安的肃宗皇帝,忌闻安字,胡字,以至于“宫省门带‘安’字者改之。”
这只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无论是否无辜,剩下的粟特人已无法置身之外。等待他们的将是一轮又一轮的排挤和杀戮。
上元元年,扬州平乱,田神功“至扬州,大掠百姓商人资产……商胡波斯被杀者数千人。”
乾符六年、七年,黄巢兵团南下,在泉州和广州也先后屠杀商胡。
如果用动物来作比喻的话,粟特人就像食腐者,鬣狗、秃鹫、乌鸦总是像地平线上的乌云一样,赶在狮群的围猎之前集结。食腐者追随杀戮,而粟特人追逐着战争。
但终有一天,他们会收到反噬,乌鸦被看做死亡之鸟,被人类厌弃和驱赶。而粟特人也开始被看做不详之人。他们引以为豪的财富,给他们带来灾难,他们以尸饲兽的葬俗,更是被看作食腐性的特征。
于是,曾经在墓志铭中骄傲写下“妫水导源,凉土开国”(安元寿墓志铭)的粟特人子孙,开始纷纷更改姓氏和郡望,主动汉化以求生。
妫水,即阿姆河,粟特人的母亲河。离家万里的胡商子弟,通过一代代口口相传,铭记着难以归去的故乡。但如今——阿姆河里不再有水,只有眼泪。
阿拉伯的大征服运动,正从两河流域蔓延而来。萨珊波斯为代表的一众祆教国家,先后沦陷,天下清真,粟特人的故土开始伊斯兰化。流传超过一千年的祆教信仰,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为异端,渐渐式微。
而在中国,随着经济危机的蔓延,排胡运动兴起。武宗朝发动了庞大的灭佛运动在。祆教作为“粟特人的宗教”,也被一并禁绝。
自西而东,所有的圣火,次第熄灭,沉入地下。粟特人的时代,宣告终结。
“朕闻三代已前,未尝言佛,汉魏之后,像教浸兴。是由季时,传此异俗,……
隶僧尼属主客(主客司,唐代的对外管理机构),显明外国之教。勒大秦穆护、袄三千余人还俗,不杂中华之风。”
(从哪来,回哪儿去……但当时西域道路隔绝,军人随意处理,导致大部分人遣返的祆教和景教徒死路上了)
为什么很有意思呢?因为大概在十六国时期的羯人王国后赵,发生过这样一场对话:
:“佛是外国之神。非天子诸华所可宜奉。”
“朕生自边壤,忝当期运,君临诸夏。……佛是戎神,正所应奉。”
这两件事相差大概四百年,华夷之辩隔着历史的风烟,彼此回应着。
当我们对着《大话西游》里大唱“Only You”的话痨唐僧,哈哈大笑的时候,谁会想到,他头上经典的“唐僧式法帽”造型,最早是在波斯和犍陀罗地区广泛流行。
艺术是有征服力的!带有古希腊、古罗马、古波斯、古印度基因的——波斯-犍陀罗艺术,曾在丝绸之路上征服了无数国家,包括中国。
但艺术的征服,并不能代替国家的命运。如前文所言,当异种文化征服了他们。他们所有辉煌,也就被人为的抹去了。
不过庆幸的是,他们的火种在中国,保留了下来,以图像的方式,进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深处。
如果各位去到成都博物馆,从一楼走到三楼,时间轴上,就差不多从四川的古蜀文明时代,走到了唐宋之交。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中国人的墓葬艺术,到了汉代,为之一小变,从汉进入魏晋,又为之一大变。
我们知道,艺术的风格之变,背后是人类具体活动的反映——那些或血流漂橹,或驼铃阵阵的人类行为,塑造了时代之风。
汉代艺术之小变,所集结的,是蜀、秦、中原、楚等诸地域文明之力,
在这个中土世界,经过近千年的交流和战争,人们对死后天国的想象,得到了共同的沉淀。代表物——就是画像石。古人在画像石上,以石为媒,用全息性的象征手法,重复他们在世间所能经历的一切快乐行为:农桑,车马,宴乐…
这一小变,是中华文明“一体多元”之“一体”的奠定。自汉以后的墓葬艺术,变化的都是元素和材质,但汉人生命哲学,根基性的东西是不变的。外来者所要做的,是适应,是改变,是中国化。
魏晋墓葬艺术之一大变,则是胡风来袭之后,“一体多元”之“多元”的彰显,墓葬图像从平面转向立体,风格从简洁转向繁复,图样,纹饰,画工,材料……大爆发。
“一民族文化之发达,一定是以固有文化为基础,吸收他民族的文化,造成新的时代,如此生生不已的。中国绘画过去的历史亦是如此;最明显的是佛教输入在绘画上所产生的变化。”
“佛教输入中国带来了印度-希腊风的犍陀罗艺术,而祆教的艺术则为中国带来了艺术史上的波斯风”
祆教与佛教背后,是波斯与犍陀罗的水乳交融(这正如秦汉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水乳交融)——
“入华粟特人墓葬反应出佛教艺术也对在华祆教艺术产生了巨大影响。早在佛教产生之初,佛教和祆教就已经在互相汲取营养”
——陈文彬《前 6 世纪-6 世纪祆教火坛及佛教香炉图像研究》
无论是佛教,还是袄教,对火的崇尚都贯穿在其相关艺术作品中。甚至于后期勃兴的摩尼教,因皆源于波斯,教义相类 ,皆以光明、黑暗为二宗,所以唐人常将二教混同,称为“末尼火祆教”。
以文化的视角,审视二者的火焰美学,可以看到一种一暗一明的对称性。
暗火是佛教——代表为香炉,暗火缭绕于香炉之内。是气味,是隐喻。
暗火,以香为媒,与中原早有的香炉文化结合。从大唐到西域,成为了一种圣洁高雅的宗教艺术形态。
明火是祆教——代表为火坛,明火燃烧于灯柱、火坛之上。是光焰,是热度。
明火是具象的火,随着唐武宗的灭佛行动,三夷教被禁止,明火崇拜向民间逐渐下沉,它们遇到了一群更汹涌的崇拜者:反贼。
“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今日大数已尽,众教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金庸出生于浙江,对宋元时期发生在江南地区的农民起义十分熟悉,《倚天屠龙记》里的明教,虽然总坛在昆仑山中。但落到具体的描述上,其江南特质十分明显。
无论是天鹰教、弥勒宗,还是脱胎于摩尼教的明教本身,都是以带有原始巫术宗教特色的南方农民起义为原型。
作为中华文化腹地,杏花烟雨的江南,与波斯群山里的熊熊火焰,从美学上如何相洽?这很容易让人迷惑。
杏花烟雨的诗意,是士大夫的。而方腊式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均平富,等贵贱”,才是中国农民的暴动圣经。
《乌合之众》的作者勒庞,用风暴和风中之沙的比喻,形容暴动的群体与个体之关系。而能否发动风暴,关键在于——“经过艺术化处理之后的词语或套话,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够在群体心中掀起可怕的风暴。”
快手式的坟头蹦迪,耳晕目眩,奇形怪状,正是底层民众艺术想象力的侧写。
在这种传统下,民众选择了下沉到民间的“摩尼末法”,期待这个异邦来客,带给他们想象外的威力。
“开元二十年(739)七月敕,末摩尼法,本是邪见,妄称佛教,诳惑黎元,宜严加禁断”
会昌三年(843),武宗灭法,禁止佛教与三夷教:祆教、摩尼教、景教(基督教聂斯脱里派)。这其中,摩尼教首当其冲。
灭法后,摩尼教为自存,不得不依托政治地位日宠的道教,传教称“天尊”(模仿道教),或“世尊”(模仿佛教)。
就像是早期佛教,吸附道家学说以求存,早期道教又反过来吸附佛教学说以求存。摩尼教诞生较晚,又乍遇政府灭教之举措,为了求生,不得不大量吸附祆教,佛教,以及道教的元素,将自己变成了新的涡虫宗教(涡虫是一种可以不断吞噬同类以求的进化的生物)。
摩尼教向底层下沉,最后把自己变成了金庸构思《倚天屠龙记》的灵感碎片。
“尝考《夷坚志》云:吃菜事魔,三山尤炽。为首者紫帽宽衫,妇人黑冠白服,称为明教会。所事佛衣白,引经中所谓‘白佛,言世尊’。”
这一段文字揭露了《倚天屠龙记》中,明教的历史渊源。——
明教之“为首者紫衫宽帽”,小说中紫衫龙王之原型是也;
在底层的均平富逻辑之下,四大护法视觉上的“奇形怪状”,契合了农民暴动的“尚奇”传统,也在中亚群山中找到了一一的对应原型。
金庸在《倚天》一书中,借张三丰的口,传达了他的明教设定体系:
“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唐武宗灭佛导致摩尼教转入地下)
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宋代农民起义借用摩尼教力量)
……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摩尼教之民间化,佛教化,道教化的特征)
最有趣的是,今天的人类学者,在福建霞浦的深山之中,找到了北宋摩尼教教主林瞪第29代裔孙林鋆。
在这些摩尼后人的帮助之下,从霞浦、晋江、福州等地相继发现了大量宋元明清以来的摩尼教文献。
直接阅读这些摩尼教文献的观感,会发现与普通的佛教没有什么两样——
马小鹤考证出,‘摩尼’,在初期汉译为‘忙你’,指的是自称耶稣使徒的摩尼教教主。直到发现佛教术语摩尼(Mani,意为“离垢”),寄用了该名词。
法国学者伯希和考证,中亚祆教三大神之中的祖尔万。变为佛教之梵天,最后又被摩尼教寄用。三大神中的苏路支先由祆而佛实现身份转换,再转换为摩尼教大神。基督教之主耶稣,变成了福建霞浦摩尼教文献里的“夷数来”。
至于金庸笔下明教教徒“朝拜日,夜拜月”之习,则来自于科普特文的摩尼宝典《导师的克弗来亚》——六位神祗,三人为一组,坐在一艘宝船上,昼夜交替出现。
在语言的瀑布中,人们追寻着漂浮的黄叶,试图找到它源头上的母树。但这是徒劳的,它在残缺的历史中翻滚,变成了一种非木非水的渣状物。
如果你是一个出生在汉唐之际的,快乐的粟特人,当你和家人,每岁聚集祆祠“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之际。
你一定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你珍爱的祆祠,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奇怪形象——
你没看错,被禁绝数个世纪之后,祆祠又顽强的复活了。不过这一次,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新事物。
元代杂剧大师郑光祖,王实甫分别写了一部后世人尽皆知的经典——《西厢记》、《倩女幽魂》。他们在位男女主角设计幽会场所的时候,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祆祠。
历史上,祆教徒“婚姻杂交,纳母及姊妹为妻”的中亚血婚习俗。让祆祠在元代汉人看来,充满了一种怪诞的淫荡气息。
于是“火烧祆祠”成为元代文学的经典桥段,作家们前脚让男女幽会于祆祠的花前月下。
“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祆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
在祆祠刮刮匝匝的烈焰里——人类文明正如涡虫一般:一边彼此吞噬,一边进化向前。
斯坦因在敦煌。借助考古家的手,我们才得以一窥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你我皆是大河中的一颗沙粒,我们的言语都会失去颜色,最后开口讲话的,是遗迹和文物
本文参照资料甚多,由于不是论文,我就不一一列出了。简单说一下,所参考的书单和论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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