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前,我翻译完这篇葛西善藏的短文,找来写小说的朋友打算录一期关于私小说的电台节目。他提出异议,问“做出来没人看我浪费这个时间干什么”,关于这篇《奇病患者》,他说“这篇小说没有生活感,人我也不认识,生活我也不熟悉,关我鸟事。”
这也是确实的。大家一致认为,私小说的优势在于能够博取读者共情。看时代偏差过久和自己并不熟悉的作家时,产生不了共感就没有价值,味同嚼蜡。
然而私小说本身就不是为读者服务的文学类型。和太宰治富有幽默感的奉献精神不同,更早时期(大正)的私小说完全不顾一般读者的阅读体验,是对读者不友好的文学类型。作者绵长地续写身边杂事,内心心境,读者则对于小说里登场的‘我’一无所知。可以说,这类小说本该是诞生于狭小的文坛背景,寄生于文坛内部的作品。
宇野浩二在1920年的《一些世间闲话》(甘き世の話)里这么说。
近来日本小说界有一类奇怪的现象,贤明的读者们大概也都知道了。那即是,小说里总是出现一位不明不白的‘我’,不光不描述容貌,关于他的职业,性质也一概不谈。要说写了些什么,就只有他的个人感想一样的东西。回过神来一想,那个‘我’似乎既是作者自身。几乎都是如此。所以‘我’的职业也是小说家,写‘我’的作品大抵都指写作者本人,关于这类现象读者和作者似乎都不以为奇怪。
就如宇野浩二的感想一样,私小说对于登场人物不加任何说明,因此要读这类作品,总很考验读者关于小说背后作家的知识。当时的报纸上不光刊登小说,还时不时设置介绍作者身边事的专栏。也是因为有这类需求。读者为了获得对应的知识,憚于读同作家的其他作品,或是论及作家作品的书评记事。
时过境迁,现在的读者几乎都不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细致的作者和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关系,但在当时,读者可以十分简单的分析出作品中用如K、S这种代号的登场人物是谁,和作者本人有什么关系。也因为如此,本来关系亲密的作者之间也因为别人写了自己不光彩的事情,闹的绝交的事也屡见不鲜。
大正时代的作者和读者间结成无形的“契约”,只要看到是“我”登场的小说,就会将作者代入“我”这个角色,因为作者所写的事情都与生活一一对应,所以不容置疑全都是‘世间真实’,看这类作品时,作者不加思考的行事,读者也随着作者的行动阅读。在忠实‘事实性’‘现实性’的现实主义时代,私小说作为自然主义延长线上的作品,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关于日本的自然主义,我之前写过一篇随笔,也在最后一并附上)
不可动摇的“真”,在当时具有难以想象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私小说在当时被视为最上等纯文学的原因之一。代表大正时代的作家有三位,芥川龙之介,志贺直哉,葛西善藏。三人中有两位是私小说家,芥川则在自杀前的晚年,完全倾倒于私小说式的作品,以‘诗性精神’为私小说正名,并形容私小说是“如同雨中之风般的作品”。(《文艺的,太过文艺的》)
关于这篇《奇病患者》,我发在小圈子里,朋友读过后说:明明是他自己借钱不还,却搞得和被害者一样。
这位朋友不爱读私小说,觉得读者和作者的距离太近不好,对之前我翻译的西村贤太的《频繁的归宅》那篇随笔,说:读者会将自己代入“我”这个角色,“我”在作品里打妈妈打姐姐,现实中读这篇文章的我明明没有打妈妈打姐姐,现实中的我是一个不做坏事的善人,如何能和这类作品共鸣? 这些都是现在私小说渐行渐远的原因。关于“搞得自己像被害者一样”这种说法,其实是有共识的,私小说的特征就在于“非合理注意的人生态度”,我就算是因为自作自受而陷入困境,也要作为被害者叙事。贫困对于我来说是如同天灾一样不可抗的命运。同样,对于自身的不满和对于名誉心的欲求也归咎于不可抗力。在这样无穷尽的悲哀世界里,自己只能采取艺术至上主义的对应。也因为如此,私小说性质的作品几乎都是感伤性的。有人把这归咎于日本古典式、佛教式的无常观、物哀观,事实如何,不熟悉古典的我无法评价。
关于“共鸣”,其实也来自于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契约”,读者不会对主人公的判断和行动加以自身的判断,读者与作者的完全融合几乎遍地可见,甚至没有被当成问题。这种诞生于当时艺术至上主义的偶像崇拜,风靡整个文学界。
在这介绍的这位作家葛西善藏,现在虽变得一文不名,但在当时甚至被称作“传说”,人们共鸣感动于这个性格破产者、生活不能者的作品。我现在这么说,大家满怀期待家一看下面翻译的小说,肯定嗤之以鼻。这即是时代更替,时过境迁的无奈。
关于葛西善藏,国内网上有一些大学教师为了评职称写的论文,朋友看过我的这篇翻译去找了论文看了几眼,我也跟着看了看,作为介绍都还不错,有兴趣的可以搜搜,我就不写详细的介绍了。
关于这类作品,国内有一本私小说译集,叫做《枯木风景》,我之前似乎也介绍过,是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的,里面收入的都是大正私小说全盛时代的作品,有宇野浩二,广津和郎,葛西善藏,这三个人都是‘奇迹派’的作者(宇野浩二虽不是奇迹派,但是和奇迹派的人关系亲密),《枯木风景》中海油葛西善藏的弟子,嘉村矶多的作品,性格也类似。若有喜欢看性格破产者的老爷,可以去买来看。
很长时间没有发点什么,为了那些关注了我的观众老爷们,我一边挠头一边摩擦冻得发抖的脚,总算是写了这么些东西,却毫无逻辑可言,有人能够看完实在感激不尽。
他盘腿坐在薪柴烧的正旺的火炉正前方,一点点的抿着酒。妻子坐在他旁边,凭着微弱的吊灯和火光,拾起孩子们的破布片动着针线活。不时偷看着丈夫那今晚几乎喝了五合酒却仍没醉,摆着阴郁无聊表情的脸。间歇还往炉子里加柴,搅搅炉里的火。
窗外的雪无声无息的下。从白天就开始下的雪,在刚入夜不久时就已经把道路整个封死了。
手边的水桶里,传来水结成冰的声音,一如平日。在茅草屋檐下筑巢的麻雀,时不时像是耐不住寒气般的啾啾啼叫。他上完小解,打开窗户向外看。连对面隔着国道的杉山也看不见了。在一切都被雪封锁住的混沌静寂之中,只有从山上迁到蓄水桶处的水流,还在发出流水落到水桶里声音。
在一旁低处的金合欢林里,木挽家建的破屋的破陋墙壁的间隙处,时不时闪烁着焚火的火光。他们也因为寒冷睡不着,背靠着焚火直到深夜。
“末班列车的声音好像还没响呢。”他回到炉边,耸着肩膀自言自语似的说。
“是啊,反正今晚肯定也是迟延了,或者在弘前一带就停了也说不准。”
他已经觉得酒没有滋味了。但仍皱着眉眼默默地把酒杯往嘴前送。接着,他想借着酒劲糊弄过去他那内部渐渐紧迫,会让气管感到呼吸困难般的压迫。有时能如愿。但今晚他感到那既不安又不可靠。不论他怎么喝,也只有像被吸进昏暗寒冷的洞穴般的心情。
“我今天晚上状态不好,危险了。可能会十分苦恼……”
“蠢货!你又觉得是酒的问题。……啊啊,雪要是持续下个十天二十天的,让邮件和电报都停了就好了。那样的话,大概也不会再从谁那里收到令人害怕的信了。”
他十分沮丧的说。然后从痛苦的呼吸中,以像是感受到轻微的痉挛一样的动作,机械性的往嘴边送酒。和平时发作前的常态一样,他对一切都感到恼火,焦躁,像为了抑制神经性冲动一样,他凝视起炉火来。
“但是,事到如今,只要不还钱,不论被说什么也无可奈何。……就算一一都放在心上不也无济于事吗。”
“是这么说,不论被怎么说也没办法,但是被论起友人间的道德问题,就会让人非常不快。那当然,也是因为有那种性质。……总之你也读读看吧,我三番四次反复的看已经厌了。……有些痛苦……”
妻子站起身来,到白天是他书房,现在孩子们睡着的屋里的桌子上,取了K的信。接着把破布片推向一边,默读起贴着两张邮票,接近十张原稿纸长的信来。K的信是大约是以下意思。——
快些还钱吧。拜托你了。帮帮我吧。之后要我怎么谢你都行。再在之后把那钱给你都行。总之快些把钱汇过来吧。我都快病症了。晚上也因为担心,合上眼一个小时就会醒来。无论如何焦躁的很。
在寄宿处(关于那件事想来令人可怜,他们实在是悲惨。他们之中有说,因为付不出税金,二十八号——到明天还付不出来的话,就要被扣押查封。家里的妻子一边哭一边叹息悲伤。我深信你的话,觉得你一定会想什么办法,也如此和他们承诺了。事到如今,若是和约好的不同,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非得在这之中奔波不可?实在可怕。怎么想都不行。事到如今连和谁说这些事都做不到了。到底是很困扰,焦急,等待,焦急。
我连安心坐在房间里都做不到。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漫无目的的在路上迷走。(其实已经连坐电车的钱都没有了!)快些汇钱来吧。尽可能快些汇来。尽可能快。
现在这种状况,别想东想西快些汇来就是。要想也事后再想吧。总之尽快汇来。(我也在想办法)快出门打电报联络我。——现在马上。求求你了。(我深知自己状态的丑陋。但我也快发狂了。我天生心脏就不好,所以着急时,会万分着急。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请你可怜可怜我吧。
啊啊,总之快些寄钱来就行。不然发生什么幸运事都不管用。还请快些送钱来。(别用信寄,用电报快些)
我昨天终于没忍住,在乡田和平松面前抱怨了起来。……之后福井君也来了。关于你不寄钱来一事抱怨了许久。乡田一副既像阴沉又像悲伤的表情频繁说起担忧的话。接着马上又说要给你寄信。(说是要承担主要责任,彻彻底底写一封信给你。就算是为了这事和你绝交也在所不惜的样子)——那之后我深感自己做了蠢事。
我昨天在家也不能安心,出了门。在路上想起是周日就去拜访了乡田。之后两个人又一起去了平松那里。之后,说那些话说到了十一点多。我和乡田一同走到山王下,乘上了电车——我和乡田独处时,他叱骂了我。我当时心思不在那儿,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像是“你真傻——是说我——你真是个浅薄的人,分不清是非,又没出息,懦夫”之类的话。然后又问责我,你回来的时候(不,他当时说的是,送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姑且和朋友们商量商量。
写出如此任性的信真傻失礼。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无礼。……
只是,S君,——无论何事都图个方便,再允许我说几句吧。(实际上我也在说)我也觉得,这封信会让你觉得愤懑和侮辱。再想到你妻子和孩子,更让我觉得罪恶。但是,我想让你也理解我的处境。我也和你同样穷苦!而且我还是个含羞之人,更是谁也不会来安慰我的孤独之人。
我昨天也(不今天也是——)在想要不要找平松借些钱。(他大概会借我的),但我到头来还是开不了口。从这一件事上也请你从多方面想想,理解理解我。
他们这么评价你,说你是‘奇病患者一样的人’。即是说,不论你如何辗转反侧痛苦万分,也是无从下手救你的,而你的性质更是不该下手帮你的。这类患者,若是专门且感兴趣的医师,或许还有办法救你,但我们只能采取严肃旁观的态度,或者回避看你那奇怪苦闷的洋相(他们说那是洋相),又或者把你从我们的社会生活圈内排除。只有这三种办法。是他们一致赞同的意见。(啊,多么可怕的一群人!他们是以这种眼光看待你你逃离都会一事的!)
面对这群可怕的人,像我这样没出息忸怩之人,怎么好向他们提出借钱的事!万一要是还不上呢?(我没有不会产生这种错误的自信,你有吗?)
又如像我一般贫乏且不流行的作家,混迹在他们那群贵族性道德性的艺术家里——关于这件事你也想想。你和我本质上有任何不同吗?把你看做奇病患者的他们,有可能觉得我是本质健全的人吗?不不,绝不可能。简单来讲,这类场合说不出借钱的我胆小的自制——卑怯的忍耐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让他们安心。才允许我处在他们之中。这份忍耐只要越过一线一点——从现在的限度来看,我也会紧跟着你被他们视为奇病患者。(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那种状态)不如说,我很羡慕你在这类场合不会特意忍耐的性格。但我终究达不到,像你那样住进山里送走一生程度的缔观和悟道。不,我果然还是想活在都市,想要在都市生存下去!为了这一点,也不可能放弃与他们的交涉。我迄今为止实在很是孤独。也不得不承让由此而来的,各式各样有益无益的问题。(为了如自己般贫乏不流行作家也能活下去)
尽管如此,自你回去的半个月间,我想着何等的烦心事,产生了何等令人生厌的回忆!仅为了那五十来块的钱!
只是啊,S君——若你允许我再说一些的话——(为什么偏偏你千里迢迢从奥州挑来的玩意里,连一个真品都没有呢?为什么尽数都是假货?是命运?且你为什么非得佯装不知的说那是先祖传下来的家宝——我只能这么想——平松说只有这件事是不可容忍的背德行为。)
请原谅我的无力和饶舌。也请不要误解我。我对他们那群装模作样,无气力的人道家道德家感到的方案和侮蔑绝不轻于你。啊啊,奇病患者是多么过分残忍的词句!到底要按压他们身体的什么部位才会发出这种声音?只是S啊,请不要焦躁。不论按他们身上的什么部位,本来本质上就没有具备为我们穷苦人准备的声音一事——不论好坏,没有一处能与他们共鸣的陌路人一事——排列上奇病患者这类骂言也好,那到底不过是他们的随口想到的词,是没有好话,只有纯粹游戏性意义的词一事——想来,你安于你的想法就好。
啊啊,法利赛的人们,二流的人们,他们到底不也不过是这奇病患者之流吗!妄言多谢。
妻子读完信,她那赤黑色,挂着赘肉如盆般大的脸,似火般变得通红。接着宽幅的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眼睛盯着信看。那面目又在他恍惚的眼前,像填满整个房间一样扩大成异样的相貌,向他压倒过来似得。他完全陷入了窒息般的呼吸节奏里。呼气延长,鼻孔扩大,接着他把随着轻咳流出粘稠的痰,吐进放在炉火便的痰盂里。被油汗浸染的,略带土色的青色面目从苦闷不安的表情开始变得丑陋的扭曲。
“……奇病患者实在是令人瞠目的词。……啊啊痛苦!……睡吧……”
接着他颤颤悠悠地起身,向着另一个房间,钻进埋在厚草褥子里似的熟睡的七岁长男身旁。
“啊啊好痛苦。……搞一些那个来——重吉拿来的那个叶子。……喝喝看吧……”
村里的老人给他的艾蒿烘干的叶子,说是治哮喘的妙药,妻子从茶袋里拿出来放进土瓶里煎。煎出来的汁水倒在茶杯里,端到至死般苦闷呻吟的他的枕旁。
他半坐起,闭着眼像是尝味道样的抿了两口,皱紧了脸。接着像是可怜自己般无奈的苦笑。
他如此说,将脸缩进了被子,闭上了眼。接着不知觉的,觉得脸颊被泪水沾湿了,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病苦似乎略微缓和的心境。
下面是一两年前我写的关于自然主义的随笔,有些长三千多字,设个防剧透,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感谢所有观看与评论。
我的现住所据统计是全国自杀率最高的地域没有之一。归咎其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之一常被说是日照时间短,常年遍布阴云导致的。
之所以提到这个,是因为今天难得青空大好,流云可见。然而我却蜗居在狭小的书桌前翻看自然主义文学的相关书籍,回过神来看向窗外时,早晨洒满那遍布杂草的庭院的阳光已消失殆尽,就连夕阳都已退到山的另一边去了。隐约泛着蓝光的傍晚天空,还零散地能窥见一些流云。
把数本大部头的相关书类推到桌角边,小屋里老旧的冰箱发出制冷时的噪声喧嚣不止。我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焦躁。
试着分析这焦躁从何而来,一方面我或许是渴望在难得可见晴空的日子里四下走走,另一方面大概来自于,‘想在自然主义文学的研究书内找到可用的小说技法’这个欲求没能实现。头脑昏沉,刚放下书,方才看过什么就全忘了。
自己不过看过四五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名作,就想着了解其技法和窥见其真谛,到底是太过自大了。由我来谈或许不大合适,但还是装作一副理智清明洞彻事理的模样,写一点于自然主义文学相关的条条框框,就当做纪念难得的晴天吧。
在这里提到的自然主义文学省略了最为关键的‘日本’二字。全称叫做‘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如若不加这两字,意义就不大相同了。日本以外的自然主义文学我不大了解,但到头来的理念大抵相同,主要的概念是‘写实主义’——既描写真实,拒绝虚构、美化。
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继承欧洲的观点后,最初却是由浪漫抒情式的作品表现,之后又变为写实主义中附加社会批判,又演变成赤裸的告白文学。
“自然主义文学”一词最早由森鸥外译成日语,当时其意味还甚是暧昧。
由1906年岛崎藤村自费出版的《破戒》一书开始,才成为主流文学,活跃期却又短命,只维持到1911年左右。
抓着理论知识不放,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实在无趣,作为我个人,还是喜欢胡说八道式地谈论方式,因为这样方便连接我那浅薄的知识。
关于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国内已经不再有什么人爱读了,作为代表作家的田山花袋、岛崎藤村、岩野泡鸣、德田秋声、国木田独步等人的作品,也少被翻译成中文。至于我为何对这百年前古旧的外国文学潮流感兴趣,原因又有几个。
一个是我爱读,且近来被无限放大、不断被误解的日本‘私小说’作品译本层出不穷,甚至有不少与其无关的大众文学作品也挂上了‘私小说’的名号。而‘私小说’的前身便是自然主义文学。
另一个是我前几个月,试着写了一篇小说,想要模仿田山花袋的名作《棉被》。为数不多爱好纯文学却又不怎么读日本文学的朋友读过后,好奇地去查田山花袋,提到花袋所著的《露骨的描写》这篇随笔式的创作技巧文章。
作为小说以外的技法书,花袋还写过《小说作法》一文。在小说之外,这些书我是不常看的。偶然提到后,带着些许的兴趣和更多的功利心读过后,在这里可以肯定地说——是浪费了不少的时间。
以田山花袋为代表,其主张的‘露骨的描写’,在现在看来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描写作者的心绪,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加以技巧的辅佐,露骨的写,大胆的写。’
事实上我们现在回头去看过去的小说技法,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日本近代文学的起点,最早呼吁文言一致的小说理论书,是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国内有刘振瀛译、上海译文出版的版本。很薄,小小的一本。我在接触文学史之前同样是想以其作为小说学习资料读过后,事到如今已经近乎全部忘了。
《小说神髓》的主要思想总结起来也不繁杂,说是‘小说主要在于描写人情’。这里所用的‘人情’一词并不是我们常用的那个‘欠你一份人情’的意思,而是指‘人的情欲(思维、欲求)’。现在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话说回《露骨的描写》。当时文坛大家有尾崎红叶、幸田露伴、坪内逍遥、森鸥外、二叶亭四迷等人,被称为‘红露逍鸥’的时代。写法仍偏文体,所写小说也注重浪漫风格,被田山花袋称为理想小说、观念小说,并说那是‘抹齐了白粉装饰的镀金文学’。
花袋坚持“露骨的描写、大胆的描写,不加以技巧、甚至支离破碎的描写能使文学进步。”
当然从现在去看,《棉被》的描写一点儿也不显得支离破碎和不加技巧,说到大胆与露骨,也是从当时的社会背景去看才显得突出。
花袋的著作代表他的理念,能否说是正确,实在不好下定论。花袋当时甚至批判夏目漱石,说不知道漱石的小说在说什么,没有趣味。我记得说的是漱石的《春分过后》。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卢梭的《忏悔录》为范本,写成的露骨告白式自然主义文学作品,在那之后又成了日后日本文学所特有的‘私小说’的范本。
谈一谈自然主义文学在国内的译本吧。在我所知的范围内,现在还能买到的自然主义文学译本实在是寥寥无几,作为‘私小说’出版的有田山花袋的《棉被》,德田秋声的《假面人物》是可以买到的,但也都是零几年不算新的译本了。
再更旧些,追溯到上个世纪的话,倒是出过不少岛崎藤村的小说,但到现在都已买不到了。作为小说以外,自然主义文学还有种叫做‘写生文’的读物,代表作似乎是可以买到的,有如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岛崎藤村的散记集《千曲川风情》。如名字一样,是单纯描写自然环境,以写生一样的方式书写自然的文章。论及趣味性,身在海外的我们很难从文字中窥见美丽风景的真实面貌,在我看来,实在是难以称为有趣的。
作为小说,能看的少之又少,虽买不到《破戒》但好歹可以看到《棉被》,可以以此来窥看自然主义文学的全盛时代。也能买到德田秋声的《假面人物》,同《棉被》是同一系列。但单从我的意见出发,自己无论如何无法理解德田秋声文学的趣味,他所写的自然主义文学不管怎么看,都显得太过客观,而听不见嘶吼的声音,是我所不喜爱的。
自然主义作家所具备的特性有很多,其中值得拿出来说的,就是他们多数都属‘悲观主义’。从而导致客观的写实文,总也变成描写生活黑暗面的作品。这也也未尝不是好事。
有一位叫做永井荷风的作家,擅于写游记,又在海外多国生活过。他所处时代的跨度很大,作品生涯也很长。诸如这般的作家还有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这类作家是难以归类到某个主义中去的,因为每个时期的作品风格都不相同。
三人在现在都统称为耽美派的代表作家,在明治末大正初时,永井荷风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的支持者发表过一些文章,其中有高呼应写社会黑暗面的作品。
我爱读的旅日作家李长声先生,就很喜欢永井荷风,常在他的散记里面提到。我也受其影响看了一些。永井荷风从海外回到日本后,热爱在富有老江户情怀的巷子里游走,写了很多散记。然而作为外国人,无论如何无法把他所提到的准确地名和真实的街景联系起来,到头来还是因着知识不足无法体会其之乐趣。
永井荷风的作品似乎在最近出了很多翻译,近两年日本文学被翻译的频率变高了很多,很多作品也被再次翻译成册,比如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就在去年重又由南海出版社译后出版了。
我的购书单里添了不少初出的译本,有如谷崎和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夏目漱石的《文学论》、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以及方才提到的永井荷风的几本,甚至于有整套的江户文学名作曲亭马琴的《八犬传》——我也只听说,至此之前从未想过要看。
如果想要了解自然主义文学,大概可以以新译的永井荷风《地狱之花》等作品入手,到《棉被》,再到岩野泡鸣的《沉沦》作为收尾,便可稍微理解自然主义文学的盛衰。
从庞大的自我入手,写赤裸的告白一事,总有由盛至衰的轮回。自然主义文学是,私小说也同样如此。在平稳的时代里,自我显得无比重要,可一旦时代开始变动,个人的安微和思绪就倏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当下高呼人道主义、理想主义的人,不知等到社会开始动荡——希望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他们会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以怎样的面目示人?希望他们仍能保持人道主义、理想主义的面孔。
窗外的世界已完全入夜,远处高架桥的路灯闪着炽热的白光,如果明天还是少见的晴天,我打算放下无用的研究书,四下走走。 话题渐渐偏离开自然主义文学,我那浅薄的知识也快要跟不上了,也就打算在此停笔,不再多说些什么。
评论区
共 1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