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文化空间的耦合度高,相互理解的难度也较小,《阴阳师》与《只狼》在某种程度上站在了对角线上,一个是国产手游,一个是外厂大作,但他们都可以是国人玩家了解邻国文化的窗。对我而言,这两款游戏让我深深被日本文化吸引,于是兴起,想通过部分分析两款游戏的参照来找出吸引力的产因。
利益无关,我不是来写软文的,只想谈《阴阳师》里的文化内涵,而宫崎老贼更不需要我来推荐。我对日本历史文化与美学也仅是略知皮毛,错漏难免,还请指出,不胜感激。
游戏《阴阳师》扎根于日本平安时代的神鬼文化。阴阳师在平安时代担任着降妖伏魔的角色,因此鬼神妖魔也成为阴阳师故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在日本作家梦枕貘的小说《阴阳师》当中,他所描述的鬼怪虽然也有凶厉残暴、死状凄惨的情节,但在他的故事里,鬼怪大多是有情有义,有各自的故事。
妖怪和阴阳师之间的关系,不仅有趣生动,又能引发人们对于人性善恶的深层次思考,这使得阴阳师的故事能够流传千古。
《只狼》中的苇名之国是一个架空国家,但背景是选取的真实的日本战国时代。机核的狼学家对其中的世界观考证也是精彩而丰富,在本文不想过多分析。伤痕累累的忍者只狼,守护具有龙胤之力的九郎,踏上危机四伏的征程。《只狼》不仅要面对如潜心修炼的居合道武士等历史中的一类角色,还要与八百比丘尼改编的破戒僧等传说中的一类角色展开战斗,《只狼》的苇名线和神明线分别输出着日本的历史文化与传说。
在跨文化传播中,保持适度的文化的陌生感将有助于跨文化传播的实现。“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艺术作品中的“陌生化”是将事物从其正常的感觉领域中移除,通过应用创造性手段重新构建对事物的感觉,不断给人以新鲜感的创作方式。共生文化间的陌生感就像是一面镜子,文化的认同激活了文化的相异,使其在同化和调适的动态平衡中形成了跨文化的互动。异国文化的吸引力对于大众而言始终存在。
《阴阳师》所选择具有文化陌生感的“和风妖怪文化”的主题曾备受争议,许多人认为这是“肯定不会爆”的方向。事实上16年《阴阳师》上线后吸引了大量玩家,在题材选取上也必有其因。这种陌生化的题材更具新鲜感,而国人对于日本神鬼文化以及和风的元素大多是只知名字与部分特点,加之阴阳师根本同源的文化和添加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如对中国传统节日的庆祝活动)建构了共同意义空间,不完全陌生的题材在其中最大限度地激发国人玩家的新鲜感。
游戏同时面向了日本玩家,设计者既非将日本的元素生硬转换为中国的内容,也非将中国人想象中的日本元素的简单拼凑,游戏界面的浮世绘风格,独具特色的日本雅乐,剧情角色的取材无一不表明着对历史文化的考究,这样的“陌生化”的审美效应拉开了作品与接受对象的距离,形成了一种布莱希特所言的文化的“离间效果”,然而这样的离间并非为了制造隔阂,而是为了在更高的共同意义空间层次上消除这样的隔阂,形成身处不同文化空间的中日玩家的共鸣。
在跨文化传播的视野之中,将原始信息转换为可被一般受众接受的信息即为一次编码,而二次编码则是将一次编码后的信息转变为可被其他国家或全球受众所接受的信息。基于两次编码从而达成语言的转换和文化的对接。
如果说《阴阳师》是在“他者“视域下对日本文化中的元素进行选取表达,《只狼》作为日本的本土游戏,让玩家在线性半开放世界中沉浸体验日本制作组表达出来的日本文化。游戏选取架空历史,战国时代与神话传说结合的世界观下并不需要二次编码,而是将日本的文化原汁原味地融入其中,从共同意义空间层次上来讲,游戏的背景显得更加陌生化,对新鲜感的激发需要一定的文化接触基础。
但与《阴阳师》的游戏定位不同,《只狼》作为一款硬核大作,面向的是中度和重度玩家,他们大部分是十几岁至三十几岁的青年,求知欲强,能够接受新事物带来的反差。日本提出的“文化艺术立国”的文化战略让日本文化产业占据世界前列,这一战略重视文化的对外传播。而我们的观念也随着国门的打开也变得越来越开放,当代我国青年对日本的文化背景也是耳濡目染,使得他们在接触原生日本文化时能够自我建构共同意义空间,中日文化上的共通也使得日本的故事在中国传播障碍较小。这样的意义共享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只狼》在中国的风靡。
《阴阳师》最高日活曾破八千万,据《阴阳师》官方统计,游戏超六成用户年龄在24岁以下,男女比例接近1:1,属于女性用户占比较高的游戏产品。青少年的高占比也与其选择的二次元,社交化等诸多因素有关。
而从美学角度来看,游戏最初是对阴阳师等怪谈的再创作,有着日本传统的哀婉之美,平安王朝正值“物哀“之花盛开,“物哀”是“物之心”、“事之心”。所谓的“物之心”,就是把客观的事物(如四季自然景物等),也看作是与人一样有“心”、有精神的对象,需要对它加以感知、体察和理解;所谓“事之心”主要是指通达人性与人情,“物之心”与“事之心”合起来就是感知“物心人情”。这种“物心人情”就是“物哀”之“物”,是具有审美价值的事物。
《阴阳师》的庭院设定、剧情场景的布置上,或樱花飘落,或明月当空,设计师营造出梦枕貘原著的物哀之美:“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终将是零落的樱花。”“如此良夜,就算身为妖怪,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心有所思。”
平安时代的贵族文学中,女性化的特点已经很突出了。这主要是因为平安王朝的贵族男性使用汉文写作,而贵族女性则使用日语写作的缘故。日语的书面语本身,恰恰是在平安王朝时代由女性为主导的写作群体逐渐确立和发展起来的。因而可以说,女性是日本语言文化的主要创造者。
这样一来,日语本质上就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腻、柔婉、含蓄、絮烦等特点。《阴阳师》剧情中一个个式神的结局总是积极和美好,但总呈现出淡然含蓄的哀怨和悲观。用本居宣长的话说,深深植根于平安王朝时代感性化、情绪化、柔弱化、女性化的文化土壤中的,是女性化的感物兴叹,是女性化的多愁善感,是女性化的细腻委婉。游戏设计所表现的“物哀“之美也是女性玩家比例高的一大原因。
而《阴阳师》的审美不知何时已改了品味,新推出的新式神和皮肤愈发绚烂,已然变成了国人眼中的经典和风形象,而少有“物哀”之美可品。在式神妩媚的微笑中,看到的是从游里(江户时代带有强烈情色性质的戏院)走出的“色气”,大量充斥的兴奋的暖色,打乱了游戏立足神鬼文化的物哀基调,参照着更受青少年喜爱的样式设计,最终让游戏走向了乱炖的收集向。“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阴阳师》的IP已是庞然大物,而当年的“独立游戏之精神”踪迹难寻。
《只狼》立足战国末期,从枯山水到着物,“侘寂”之感在游玩时油然而生,“侘寂”与“物哀”“幽玄”并列三大日本美学概念。从美学形态上说,“物哀论”属于创作主体论、艺术情感论,“幽玄论”是“艺术本体论”和艺术内容论,“寂”论则是“审美境界”论、“审美心胸论”或“审美态度”论。“侘寂”是俳论的核心范畴。《只狼》作品从三个美学概念而言都可谓表现丰富,但笔者才疏学浅,赏析起来多有牵强附会之感。本篇尝试浅尝“侘寂”之感。
“寂”的第一个意义层面是听觉上的“寂静”、“安静”,也就是“寂声”。这是汉字“寂”的本义,也是我们最容易理解的。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寂静啊,蝉声渗入岩石中”,表现的主要就是这个意义上的“寂”。“寂”的第二个层面,是视觉上的“寂”的颜色,可称为“寂色”。
“寂色”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陈旧之色”。用现在的话来说,“寂”色就是一种古色(水墨色、烟熏色、复古色)。从色彩感觉上说,“寂色”给人以磨损感、陈旧感、黯淡感、朴素感、单调感、清瘦感,但也给人以低调、含蕴、朴素、简洁、洒脱的感觉,所以富有相当的审美价值。
从这两个层面来讲,“寂”论为《只狼》提供了美术风格和音乐风格的基调,如此看来,正式版中宫内破戒僧的光影取消也不无道理,光影下的明媚作为独立试玩的感受颇佳,而如若在一片寂色中破戒僧带着明媚的阳光从远处飞来,就有所打破“寂”论之境。
“寂”的第三个层面,指的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姿态,是深层的心理学上的含义,是一种主观的感受,可以称为“寂心”。王向远教授曾总结“寂心”在日本古典俳论,存在着四个对立统一的范畴(“四论”)及其相关命题,在此想分析其一“虚实”论。
“寂”论中的“虚实”论指的也不是中国文论中的“虚实互用”、“虚实相间”之类的艺术表现手法,用蕉门俳论中的术语来说,是要“飘游于虚实之间”。实际上是一种审美主体的超越姿态,就是以游戏性的、审美的立场,对主客、虚实、美丑等的二元对立加以消解,在对立的两者之间来回反顾,自由地循环往复。这样一来,“虚”便可能成为“实”,而“实”又可能成为“虚”。由此,才有可能自由地将丑恶的现实世界加以抹杀,达到一种芭蕉在《笈之小文》中所提倡的那种自由的审美境界,即“所见者无处不是花,所思者无处不是月”。
例如,他的俳句“黄莺啊,飞到屋檐下,朝面饼上拉屎哦”;“鱼铺里,一排死鲷鱼,呲着一口白牙”,都是将本来令人恶心的事物和景象写得不乏美感。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的审美观与艺术表现与此有一点相似,但波德莱尔立足于颓废主义立场,强调美与丑、美与道德的对立,而松尾芭蕉并非有意地彰显丑,而是用他的“审美眼”、用“寂心”来看待万事万物。有了“寂心”,就不仅会对非审美的东西具有“钝感性”或“不感性”,而且还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丑为美。
《只狼》在处理苇名线与神明线的交错时就颇有“虚实”论之姿态,窃听过武士对话,沿阶梯向上便是与赤鬼初见,无首作为传说人物,在阅读一张告示后走入山洞也会初见,单看他们的模型算得上有些许恐怖,但在《只狼》的审美立场下,实验的成品寂静地束缚在大门旁当作未来战场的利器,古老传说的山洞里实有鬼怪,游戏将想象中自然变为实然,没有人会为赤鬼或无首的出现感到突兀,“栅栏旁,一对赤色眼,挣脱摆脚低吼”不也是审美境界的自由吗。
说到底,“寂”作为一个美学概念,体现了日本文学,特别是俳谐文学的根本的审美追求,具有理论表述与思维构造上的独特性,同时也与其他民族的审美意识有所相通,特别是与中国文化有着深层的关联。在审美意识上,“寂”的状态与刘勰《文心雕龙》中所提倡的“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的观点十分契合,与苏东坡在《评韩柳诗》中提倡的“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与明代李东阳提倡的“贵淡不贵浓”等主张若合符节。内核的相近,也正是我们易产生共鸣的潜在因素。品罢《只狼》,我不禁感叹,何日能见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佳作大放异彩?
付晶晶.手机游戏《阴阳师》的文化传播分析[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1(04):67-75.
徐洁,管雅茜,孙涔.从手游《阴阳师》看日本妖怪文化在中国的传播[J].现代交际,2018(16):52-5孙静.解码《阴阳师》:国产游戏的突围之路[J].中国图书评论,2017(03):49-58.
黄俊杰.手机游戏中的文化营销创新策略——以《阴阳师》为例[J].商业经济,2017(08):87-92.
王向远.论“寂”之美——日本古典文艺美学关键词“寂”的内涵与构造[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27(02):66-75+159.
王向远.中国的“感”、“感物”与日本的“哀”、“物哀”——审美感兴诸范畴的比较分析[J].江淮论坛,2014(02):151-155+167.
新周刊总第523期:“《阴阳师》:大公司之躯体,独立游戏之精神”
评论区
共 19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