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寻着那些闪耀的名字,对现今流行小说题材的渊源进行追溯,无论是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还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亦或是史蒂芬·金的恐怖故事......这些线索都会汇聚到一点——爱伦·坡。不仅如此,只有6个短篇归为推理小说的他,却被世人尊为侦探小说鼻祖。让我们试着从这几个短篇,窥探那段爱伦坡与“理性”的故事,看看这段故事又是如何延伸至今天。
埃德加·爱伦·坡 (Edgar Allan Poe,1809.1.19-1849.10.7)诗人、作家、编辑,文学生涯始于诗歌也终于诗歌,期间留下的70篇小说,其中69篇被为短篇小说。他的作品大致分为四类,死亡恐怖小说、推理侦探小说、科学幻想小说和幽默讽刺小说四类,侦探推理小说归纳说法不一,总结后一般不超过6篇,即《莫格街凶杀案》、《玛丽·罗热疑案》、《被窃之信》、《金甲虫》,另外《人群中的人》和《你就是凶手》也常被纳入其中。
在爱伦 · 坡的时代英语中还没有侦探小说(detective stories)这个词,坡最先把推理破案作为小说主题,首创推理小说(tales of ratiocination)这个词,并塑造了第一位用推理方法破案的侦探形象,使这类小说形成一个文学类别。
值得玩味的是这6个推理,都是坡在1840年到1844年间的产物,此后坡再也没有创作过推理小说。在这短短的四年间,他在这条“不算宽的道路”里做了什么样的开辟?他对人类理性深刻探讨闪耀熠熠光辉,却又毅然与这类题材“分道扬镳”,这其中的故事或许能在这几个短篇中找到蛛丝马迹。
在爱伦·坡之后,任何写侦探小说的作者都不可能自信地宣称此领域中有一方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天地“一名侦探小说家只能沿这条不宽的主道而行,所以他时时都会发现前方有爱伦·坡的脚印。如果他偶尔能设法偏离主道,独辟蹊径,那他就可以感到心满意足了。”
——柯南·道尔
1841年4月,摸爬滚打在各种报纸和杂志间近十年从事编辑、撰稿的爱伦·坡成为《格雷厄姆杂志》正式编辑,并在这个时期发表了他所谓的“推理小说”之首篇《莫格街血案》。推理小说的一位侦探C.奥古斯塔·迪潘(或译为西.奥古斯特 · 杜宾)也由此诞生。
这位年轻的法国绅士家道中落,身陷贫困,意志消沉,靠债主留情而剩下的一小部分财产维持生活。他避世蛰居,迷恋黑夜,沉溺阅读之中,拥有强大的想象力和分析力,仅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的得出一系列结论,能解决官方都束手无策的神秘事件。而他的精彩推理故事总由一位身旁仅有的好搭档“我”来讲述。让我们把这个角色的故事从莫格街血案讲起......
《莫格街谋杀案》描述了一起凶残而离奇的“密室杀人事件”,“我”和潘迪在报纸上读到了整个事件的案情诸多证词:莫格街一栋房子四楼,单独居住在这的莱斯巴拉叶夫人和他的女儿卡米耶小姐被凶残的杀害。搜寻者进入现场时房门紧锁,只好破门而入,现场极为混乱,房间内唯一的上下开闭窗被钉子从里面牢牢闩上,卡米耶小姐的尸体被头朝下脚朝上硬生生塞入细小的烟囱中,而老妇人的尸体被发现在屋后小院里,头与尸体分离,早已不成人形......诸多邻居证词表明,案发时听到了两个奇怪的喊叫声音争吵,但并非受害人声音。巴黎警方一筹莫展,迫于压力只好把案发前三天给母女送钱的银行职员逮捕入狱。
这起案件引起了迪潘极大的兴趣,加之想为替罪羊洗刷冤屈,两人获得允许立即到莫格街现场调查。迪潘回家后闭口不谈,直达第二天开始向“我”展示分析推演过程——从杀人手段那么凶残的动机出发,再对邻居证词详细分析后,矛头指向了破案的关键凶手逃离的途径和那扇被闩钉死的窗。一切串联起来“惊人的矫健,超人的力量,残酷的兽性,毫无动机的的残杀,绝不符合人性的恐怖手段,加上一个分不清音节、辨不出意义、在几个国家的人听起来都像外国话的声音。”与此同时,迪潘吩咐我准备好手枪,一位目睹一切的证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莫格街血案》已经奠定了推理小说的基础推理模型,有学者归纳为 三步式推理模型 ,即“ 1.观事实 2.联系事 3.得出结论 ”。爱伦 · 坡在这部作品似乎是在传达理性之光照耀的地方,任何黑暗秘密无所遁藏。这也在小说开篇的眉注中也直抒胸臆的表达出来,这是爱伦 · 坡理性探索之路的初期基调——勇气与乐观。
塞壬唱的什么歌,或阿克琉斯混在姑娘群中冒的什么名,虽说都是费解之谜,但也并非不可揣度。
——托马斯.布朗爵士(此为《莫格血案》开篇眉注)
1842年,坡在《玛丽 · 罗热疑案》展示出了更大的野心,他把一起震惊美国且至今未破获的真实案件——1841年玛丽·塞西莉亚·罗杰斯谋杀案作为原型;小说内容与案情高度贴合,坡把这起凶案从纽约搬到了巴黎,原注甚至对小说中人物名、地名、报刊名进行标识,告诉读者这是在影射真实案件中的哪个名字。因此,这篇小说中所说的一切论证,都是似乎适用那件真实案件。
故事中,“莫格街血案”后神探迪潘的名字在巴黎警察厅人尽皆知,警察厅请他参与侦查的案件也不少。其中最突出的案件,就是一个名叫玛丽 · 罗热被杀害的案件,她是一位香水柜台女郎,年轻漂亮也招致丑名四布。先前闹过一次失踪闹得沸沸扬扬,而这次失踪的三天后,竟然在塞纳河上发现了她的尸首。
潘迪这位“坐在扶手椅破案的侦探”,他深谙这座城市的舆论对案情的影响,从对此案件的报纸报道开始入手分析。他对各家报纸中对案情描述、分析中的纰漏和无法自圆其说之处:从尸体漂浮的原理、所谓的“案发现场”到行凶者的人数,一一驳斥、再分析。从反面为还原案情开辟了新进展,正如迪潘所说:“像这种案子真正的问题,倒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在于‘出了什么没见过的事’。”最终根据报纸上一些看似与真相无关的碎片信息,确定了关键线索...
尽管推理很成功,但爱伦 · 坡还是在最后提醒了小说的虚构性:“千万别以为我存心在暗示能用故事中的推理方法,在现实中的得到任何相似的结果。”最后一段中坡举了个掷骰子的例子,很多人相信一个人掷两次六点,就可以赌这个人第三次绝对掷不出六点。其实这样的独立事件,两次六点已为过去,对未来的第三次毫无影响。并把这种随机的定律与数学联系起来,似乎把握了一种数学工具,理性光耀才能发挥出来。
可见当推理从虚构的“真空”实验室,搬到纷繁的真实世界中,总会被一些随机定律来回摆弄难以辨清,似乎只有数学工具能够瞥见一二。
这里不妨说,在推敲过程中,由于喜欢不厌其详的探求真相,一错自会引起一连串的无穷错误。
——《玛丽 · 罗热疑案》(最后一句话)
1843年,爱伦 · 坡前往华盛顿特区,打算为在政府机构中谋求一个低级职位而接受面试,同时为拟办一份由自己编辑事务杂志奔走已久的他也想借此机会,给杂志拉订户,这份拟办的杂志此时已改名为《铁笔》。因醉酒他失去了这次求职机会,朋友们不得不把他送上返回费城的火车。回去后他继续写讽刺作品、诗歌和评论,生活也更加艰辛窘迫起来。
而转机往往也在这种时候。饥寒交迫的爱伦坡凭《金甲虫》在费城《美元日报》的征文比赛中赢得100美元奖金!这可能是坡一生中单笔作品报酬中最大的一笔,这篇小说迎来大量转载使他作为一个走红作家而闻名。《金甲虫》是坡一生中最受欢迎和广泛阅读的篇目,同时也是被译介到中国的第一篇爱伦 · 坡小说,光绪乙巳年(1905)周作人随当时国人翻译外国侦探小说的风潮,把这篇小说译作《玉虫缘》引入国内。
《金甲虫》以无名者“我”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寻宝故事,隐居于沙列文群岛的威廉 · 格朗姆和同他形影不离的黑人老头同伴丘辟特向我分享了一件趣闻,他们捉住了光泽如黄金一般的巨大甲虫,但路上借给了别人。勒格朗兴奋的摸出一张羊皮纸画出甲虫的模样,而在“我”看来这个它像个骷髅,勒格朗把这认为是“我”对他画技的嘲讽,不欢而散。
一个月后,黑人丘辟特找上门来说勒格朗像得了某种疯病,做梦时都念叨着金子,沉溺于看不懂的拼字游戏......丘辟特把这一切归因于勒格朗被金甲虫咬了一口。我应邀拜访,却和疯疯癫癫的勒格朗开启了一场寻宝之旅。
最后,勒格朗道也出了推理的奥秘与一切的开端——那张羊皮纸......
小说中最精彩的情节莫过于爱伦 · 坡手把手带着读者破译一串密码,只要简单对英文有所了解,读者不由惊讶呼“原来我也能读懂密码!”坡在这把科学探索精神展现的淋漓尽致,解析过程就像一份基于定量研究的内容分析,却显得易读且有趣。 美国的第一位密码学家威廉·弗·弗里德曼就是在童年读了《金甲虫》才对密码学感兴趣,日后的他在二战中破译了日军的紫密码。
这是坡与“理性”的故事最光耀的时刻,还开了一条寻宝故事的先河,为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写寻宝小说《金银岛》 提供了灵感。
我闯入了爱伦·坡先生的画廊……毫无疑问,(我小说里的)那具骷髅就是从爱伦·坡那里搬来的。
——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1844年爱伦 · 坡迁居纽约,不顾以往的挫折继续计划创办《铁笔》,5月《失窃的信》出版,这是神探迪潘在文学史上最后在一次出场。这一年以后爱伦 · 坡再也没有创作过推理小说,这其中的原由或许也在这篇短篇中留下了线索。
这次,是一起涉及王宫绯闻的秘案。一位贵妇正在读一封信件,而这时另一位高贵的要人出现,贵妇并不想然他看到这封信,索性就已拆的信放在一旁。这时D大臣走过来,一眼就看出了这封信的私密程度,他当着贵妇面用自己一份信件把这封调换,贵妇也不敢声张。贵妇怕被这封信变成要挟勒索的工具,只好请巴黎警察厅长帮忙,而警察厅长对D大臣的房子进行秘密搜查,每个房间花了七个晚上详细搜查,用尽各种细微的探针、木钻和放大镜也毫无成果,也排除了信件在D大臣身上的可能,只好向迪潘求助。迪潘在一阵严密的分析后,两次拜访D大臣家细致观察、最终用D大臣相同的手段又把这封信换了回来......
在这篇小说中,凶手已经确认,难点在于如何理解凶手的思维并找出那封失窃的信。坡也就此开创了另一种推理模式,有学者归纳为 四步式推理模型, 即“ 1.锁定嫌疑 2.感知嫌疑人心理 3.观察嫌疑人周围线索 4.联系从而指正他的罪证 ”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像凶手一样思考”。
不仅是推理模式的更进一步拓展,这篇小说中也对推理本身展开了讨论。迪潘在分析D大臣时说道:“作为诗人兼数学家他历来善于推理,若仅仅是数学家,他压根就不会推理......”
文中的“我”立即反驳道:“...你总不能藐视千百年来举世公认的看法。数学推理早已被视为最完备的推理方法。”
迪潘分析后的回应就如同一份宣告: “数学是研究空间形式和数量关系的科学,数学仅仅是用来观察形式和数量的逻辑推理。世人之大错在于竟把那种所谓的纯代数之真理视为抽象真理或普遍真理。”
坡借迪潘之口,深深地批判和否定数学代表的纯粹分析能力,并宣告逻辑推理并非绝对真理。或许爱伦 · 坡已经意识到尽管推理小说已经开始走向大众,然而面对当代如此交错复杂现实给人带来的异化,靠古典理性解决前所未有的难题已经显得肤浅、僵硬,而过于迷信和依赖理性也反倒让心智变得机械、麻木。
有学者总结:“如果说《人群中的人》(1839)预示着坡义无反顾地走上理性之途,《被窃之信》则意味着他赞颂理性的天鹅之歌。”之后,爱伦坡与推理小说彻底决裂。
智者所恨莫过于机智过头
——塞内加(《被窃之信》眉注)
至此,我们已经浅尝了爱伦 · 坡1841年到1844年整个推理小说创作生涯,每年一篇,四篇代表性作品的深沉魅力,理解了他对于推理小说基础模式的开拓,乃至对理性、推理的终极思考。从《莫格街血案》中拿起理性工具的勇气与乐观,到《玛丽 · 罗热疑案》中把理性工具运用到现实的尝试遇到困顿,求思混沌世界中的数学规律,再到《金甲虫》中再次将推理面向大众,是理性光耀四方,最终《失窃的信》中对盲目迷信数学所代表的纯粹分析能力进行严厉的批判。 重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作品,还是这段经典的思想历程。
在读克苏鲁小说时会发现,为了描绘人类的渺小与无根感,总会设置一个秉持理性工具的角色,他或是高深的学识或拥有是优良齐全的装备。但面对更为古老庞大的未知事物进行测量之时,这些理性工具统统失灵,茫然、惶恐、遁入深渊,这是克苏鲁小说的经典形象——发疯的调查员。而这种理性走向幻灭的趋势,就与爱伦坡这段近两百年前思想历程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或许也是洛夫克拉夫特在自己小说中反复出现“爱伦坡”这个名字的原因之一。更不用提新怪谈小说中更纯粹的“非理性”精神,直接否定“理解”这一行为的虚无印记,这也是爱伦坡与理性这段故事终点的延伸。
这种关于迷信理性的批判也在当代具有现实意义,如何让理性带来高效、便捷、大规模生产的同时把握它,不让它把我们异化得过于功利变成可随时被替代的“工具人”,不让人文精神和社科价值被渐渐忘却,这也在考验着我们。
虽然已经讨论了一定篇幅,但这一切仅仅只是爱伦·坡关于推理小说这一个位面。坡是一座宝库,他是不仅是侦探小说鼻祖、他还是科幻小说的先驱、恐怖小说大师,当今许多我们司空见惯的恐怖意向——破旧的古寨、阴森的地窖、被活埋的墓穴......这都是由爱伦坡一手参与缔造,还有他最爱的诗歌直接孕育了19世纪末兴起象征主义。所以关于爱伦坡的各个位面一篇文章内也是聊不完的,我也想到了许多主题比如:结合之前比较有话题的恐怖片《灯塔 The Lighthouse (2019)》聊聊爱伦坡的心理恐怖故事,或者聊聊爱伦坡留下的各种意向在游戏中的体现,或是他笔下香消玉殒的美女和他坎坷的身世...但都待到运思充足,精神足够好再展开吧。(文章头图出自电影 《 乌鸦 The Raven (2012) 》 电影很一般, 演员约翰·库萨克的扮相还不错。)
反思起来这篇文章中的强调的爱伦坡关于理性的这段故事,对高中时代思想飞快成长的我有着微妙的影响,只是当时并不自知,写完文章也获得一种圆满。这篇文章也参考了些文献在此列出:
1. 《从三到四以杜宾系列案件为省略索爱伦侦探小说推理模型的演变》姚丹(海外英语 2015年4月)
2.《理性与疯癫爱伦坡的推理小说》上官燕(中华读书报2017第十三版)
3.《略论爱伦坡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朱新福 苏芳(盐城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一期)
4.《爱伦坡作品在中国的译介纪念爱伦坡200周年诞辰》曹明伦 (中国翻译 2009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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