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沉浸在赛博朋克作品中时,究竟是什么触动了我们?是“街头拉面店+巨幕广告投影的摩天楼”所构成的混杂符号的景观引起了我们无限遐想吗?还是“底层黑客穿梭于赛博空间vs上层资本势力”的叛逆的角色扮演使我们感到爽快和激动吗?亦或是“隐藏在赛博朋克都市中那后工业化的反乌托邦社会”带给了我们深深的震撼和反思吗?
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需要审视赛博朋克身后的城市社会: 赛博朋克的作品构建了一个怎样的社会生态,真实的社会生态与赛博朋克的意象又是如何相互影响的?
作为当今科幻大领域下的热点亚类,赛博朋克作品的一大魅力,就在于它“在虚构故事中寻求真实感”带来的奇妙体验,因此本文将通过分析前赛博朋克与后赛博朋克时代身后的都市意象,以及两者城市现实景观和城市理论之间的关系, 为更好地理解赛博朋克这一题材的价值提供参考。
在形态上,赛博朋克都市既是去中心化的蔓延的城市,但同时出于技术的进步(亦或是为了表现出城市的控制感),城市内部往往又穿插着高耸入云的超级摩天大楼。
在功能上,城市的生产功能凌驾一切之上,生态功能几乎销声匿迹,而生活功能也被异化为了生产功能,即人的生活本身就成为了生产的一部分。普通人在城市内像一个商品或机器似的活着并不断产出价值,城市则功能明确,宛若巨型工厂一样有条不紊地运作。
在表象的形态和功能背后,赛博朋克也异化了城市内涵的交流模式。凭借发达的技术水平,城市与周边地区的交互变得极为便利,飞船、意识传输等手段使得交流成本大幅下降;然而在城市内部,由于生活被异化为一种生产方式,因此不同阶级、不同生活的人之间的流动性被隔断。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体,你无法向上攀爬也无法摆脱自己的圈子,只能沉浸于技术带来的纸醉金迷。
最终我们看到,赛博朋克所描绘的城市虽具有当代城市的特点,但是却总会缺乏积极向上的精神。通过刻画“永夜、阴雨、黑暗”等元素,赛博朋克城市充斥着颓废而衰败的气氛,城市的未来是迷茫的,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只能借助各种刺激逃避这一现实。
相比于直观的都市意象,赛博朋克的社会特征仿佛一条藏在深处的暗线,虽较为隐晦,但又毫无疑问是赛博朋克构建都市意象的重要支撑。
在经济领域,由全球化催生出的资本集体打破了民族国家的疆域,将统一的、垄断的自由消费主义洒满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些资本集体既可以是具象的跨国公司,也可以是抽象的资本主义制度。
在文化领域,多元混杂的文化交融为奢靡的消费主义增添了层次感,我们往往可以看到东亚元素和哥特建筑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
在政治领域,垄断与反抗同时存在,垄断来自于经济领域的控制,并由此形成的主流文化(消费主义),反抗则源于社会混杂带来的亚文化土壤的反控制。
在经济、文化和政治领域之上,技术串联起了三个要素。包括了网络、人工智能和基因编辑等技术支撑起了赛博朋克社会特征的合理性。透过对技术的极致想象,作品会或浅显或深入地讨论未来所面临的阶级矛盾、人与自然的矛盾,甚至是人与机器的矛盾,即人的存在的矛盾。
总结而言,赛博朋克的都市观实际上是一种自由市场下由资本和技术驱动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它热衷于讨论资本主义生产的异化(生产不再限于具象的商品,新的社会关系正在一起被生产出来),生产异化带来的主客体间关系的失控(人们不再热衷于具体的空间,而是沉醉于情境化的社会),以及反思人存在的意义和人类的特殊性。
最后,赛博朋克的都市成为了一个后工业化的反乌托邦,高技术低生活下,人口膨胀、贫富差距悬殊、社会秩序面临崩溃等等。
在对赛博朋克的都市观进行总结后,本文将分别分析在前、后赛博朋克的身后,其都市意象与现实状况的差异,以及现实城市理论的发展情况。
前赛博朋克,主要指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系列赛博朋克作品,它们身处于后现代主义的浪潮中,对过去黄金时代及新浪潮下的科幻风格进行了反思,并将视角聚焦于尚未成熟但已经初具端倪的互联网技术和生物科技等新技术,讨论此种技术带来的极端未来。
为了对此时期的赛博朋克城市进行展示,本文主要选取了两个作品:《发条橙》以及《神经漫游者》作为分析对象。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在前、后赛博朋克章节进行的作品引用,并非是想将不同的作品生硬套入所谓前期、后期的划分中,事实上许多作品既表现出了前赛博朋克的元素,又具有后赛博朋克的精神,在此仅仅是为相关的对比分析提供更加直观的参考对象)
2.1 前赛博朋克城市意象:控制与反控制的博弈社会,垂直与水平并进的蔓生都市
《发条橙》(安东尼·伯吉斯,1962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赛博朋克小说,但是它构建的社会图景深刻显示出了赛博朋克的核心思想:控制与反控制的博弈,其本身也是后现代主义叛逆社会的真实写照。
《发条橙》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在近未来的英国,外星移居已经成为现实,文化混杂变为结果,而英国本土的社会却处于一种略带颓废的状况。一个处于青春期躁动的少年阿列克斯,伙同自己的黑恶势力在夜晚的大街小巷无恶不作。不巧被捕入狱后,他接受了一种新型的“厌恶疗法”,对所有犯罪行为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在治疗结束重新回到社会后,他发觉自己和社会格格不入。最终他成功摆脱治疗的效果,然而在一系列事件后,阿列克斯也从一个叛逆的少年,蜕变为了一个成熟的普通成年人。
《发条橙》社会中的控制,体现在“政府希望通过科学技术将罪犯进行精神阉割,改造为一个标准的好人”上,而其中的反抗,则既包括了主角自身强烈的匪气和朋克精神(指到处犯罪),也指主角在面对政府“科技控制”时的抗争行动。这种控制论来源于赛博朋克构建的社会里所存在的两种重要特征:垄断的顶层,多元混杂的底层。
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作者最后为文章写下了一个“轮回式”的结局,抗争、成熟,然后主角主动变成了过去自己鄙夷的对象。
这就是赛博朋克的作品既接近反乌托邦,又与反乌托邦社会有所不同的地方:我们不甘沉沦,选择发出声音对抗世界,然而我们的行为本身并不具有意义,我们仅掀起一片涟漪,随后成为了汪洋的一部分。
如果说《发条橙》展示出了一个前赛博朋克式社会面貌,那么《神经漫游者》(威廉·吉布森,1984年)则可称得上是为前赛博朋克都市提供了具体的形象。
《神经漫游者》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经历了核战争与大瘟疫后,世界环境极度恶劣,正常的生物几乎全部灭绝,人类的文化传承几乎断绝,但同时整个社会又具备了极高的技术水平,建立了太空基地,生物技术达到了造物主的级别,甚至已经开始创造人工智能。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主角凯斯作为一名天才黑客,受雇与一群人共同去探寻一个巨型寡头公司里有关人工智能的秘密。
《神经漫游者》构建的都市意象包括两个层面,赛博的空间和真实的都市。
对于前者,威廉·吉布森构想了一个与真实城市若隐若离的网络空间:这是个普通人几乎感觉不到的空间,典型的“少数精英垄断的空间”。由于我们都在切实体验着网络对当代城市社会的巨大影响,因此这种想象似乎已经不太具备现实的参考价值。
关于后者,作者塑造了两类都市意象(除去太空的空间站……):位于日本的千叶城是一个典型的赛博朋克城市,自由生长的混乱城市街巷、各种文化的建筑元素被无规律地丢进城市熔炉,带有强烈控制隐喻和消费主义意象的摩天大楼及霓虹灯又为夜之城增上一抹迷幻色彩;同时,一个“北起波士顿,南至亚特兰大的”蔓生都市群,则展现了技术可能为城市规模带来的何种程度的突破:城市真正击败乡村,击败了一切空间形态成为了未来所有人的生存选择。
这就是技术发展裹挟着全球化后的赛博朋克都市,一方面它将所有混乱的文化符号集中起来,另一方面它又蔓延扩张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垂直与水平并进。
2.2 前赛博朋克作品身后的城市发展:英雄时代的尾声,混沌交锋的号角吹响
二战后至六十年代几十年时间的城市发展,为前赛博朋克的发育提供了重要的养分。这是城市规划历史上的‘英雄时代’”,以现代主义“狂飙式的扛旗人”柯布西耶为代表,一批建筑、规划师将功能理性的光辉照向战后满目疮痍而又充满希望的城市。
总结而言,这一时期的城市,是由实用主义、理性主义与理想主义共同指导而成长起来的。
1933年,城市规划领域的纲领性文件《雅典宪章》出台,它精简地指出城市规划的目的是解决居住、工作、游憩与交通四大功能的正常进行。“社会是可以控制的,而且能纳入一种规范、制衡的轨道”,这样的想法成为了主流价值观。
受到大容量高速运输工具(如铁路等)和高强度建筑材料的鼓舞,柯布西耶描绘出了名为“光辉城”的蓝图:城市必须是集中的,只有集中的城市才有生命力,由于拥挤带来的城市问题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进行改造从而得到解决。
而同时期的赖特则看到了以汽车为主导的私人交通工具拥有的巨大潜力,以及未来通讯工具可能带来的革命性变化,提出了“广亩城市”模型:未来城市应当是无所不在又无所在的,这种反城市的、低密度的城市将无限蔓延至每个乡野角落。
这些充满理性分析与狂妄自信的想法,为城市建设的“现代主义”大踏步前进勾画着路线:在英国,宏大的大伦敦规划试图布置一个巨大的绿环限制城市扩张,而在其外则是数个新型卫星城以吸纳市中心疏解的人口;在美国,郊区化的大潮诞生出一批依附于高速公路的郊区新城;在法国,城内划分出数个次级新城,其中的设计理念与古典美学产生强烈对比;在中国,变消费城市为生产城市的实践正在火热进行中;在印度,由柯布西耶主导的昌迪加尔规划受到万众瞩目……
这些都是赛博朋克看到的城市,那些正在、或已经成为现实的城市。
1961年,简·雅各布斯所作的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对英雄时代积淀下来的现代城市规划思想进行了彻彻底底的批判。她以辛辣而富有洞察力的口吻,质疑了包括柯布西耶在内一众大家的理论学说,提出这些理论指导下的空间实践并没有带来城市活力,反而加速了地方衰败。
1972年,日本建筑师山崎实的 普鲁帝·艾戈公寓 由于种种原因成为了犯罪的温床,政府被迫将其炸毁。美国建筑评论家查尔斯·詹克斯振臂高呼道,“现代建筑于1972年7月15日3时32分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城死去……”
英雄时代逐渐落幕,城市建设领域的混沌交锋浮出水面。
作为城市规划领域的分水岭,1977年的《马丘比丘宪章》与《雅典宪章》遥相呼应:过于追求分区的理念受到批判,私人汽车在城市的地位受到压制,城市的个性得到重视,精英主义的规划不再受推崇,人民的城市这一价值观获得拥戴,人本主义与技术理性的争论愈演愈烈。
与前赛博朋克作品同时期的后现代城市建设几乎都聚焦于一个问题:反思纯技术、纯理性控制下失控的城市发展 。
“城市更新”理念被提出,对衰败社区的复兴行动受到重视;“场所精神”被唤醒,对于如何使城市成为联系人类记忆的纽带,人们开始寻觅良方;“新城市主义”开始传播,用集聚紧凑的社区规划对抗无序浪费的郊区蔓延的实践徐徐展开……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前赛博朋克城市意象与现实之间充满矛盾的紧密关系。前赛博朋克反思了一个由“功能理性”所主导的现代主义城市可能滑向的极端未来,而后现代的城市建设则拒绝接受或妥协于这种趋势,它们尝试向城市重新注入“感性之美”,使城市导向一个可能更加温馨的愿景。
最终,前赛博朋克的城市即充斥着现代主义技术的身影,却又包裹着一层后现代的叛逆精神。
然而前赛博朋克悲观的看法是:叛逆终究无法击败自由市场下驱动的资本与技术力量。在前赛博朋克世界里,以规划师为首的城市研究者消失了,他们出局了——赛博朋克的城市最不需要所谓的规划和设计。
城市研究者必然不会屈服于赛博朋克的预言,因此它们开始试图重新理解城市,理解城市空间塑造的逻辑。城市研究者将视角投向了马克思。
2.3 前赛博朋克身后的城市理论:对资本主义的空间批判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一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拥簇,试图从理论层面解读他们所看到的城市,及其背后轰轰烈烈的全球化浪潮。
作为20世纪公认的城市社会学奠基人,列斐伏尔在其《空间的生产》一文中,成功使得对日常都市生活批判的人本学异化逻辑转换为历史唯物主义,这也构成了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前提。
列斐伏尔拒绝了过去将空间视为“无关内容的容器”这一定义,提出 “空间生产理论” 。
该理论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生产已经从过去的“在空间中生产物”转变为了“对空间本身的生产”。空间被视为一种资源、消费对象和政治工具被资本有意识地生产出来,这种生产出来的空间成为了资本积累及其统治的手段。
最终我们看到,城市空间既是消费的载体,更是一种特殊而重要的消费品,商品拜物教成功进化为了更加隐秘的空间拜物教。当人们前往地中海休闲、前往拉斯维加斯赌博时,他们正是在无形中消费了空间的价值。于是大都市通过创造奇观消费、博彩消费等后现代消费需求,将生产型城市空间转型为消费型空间,将整个城市抽象为一种品牌化的消费符号。
在塑造消费空间的同时,社会关系也被一并塑造出来,构成了所谓的“社会空间”,这种社会空间带有独特的特征:同质化-碎片化-等级化。这三个似乎相互矛盾的关系,揭示了城市社会的构建逻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利用工具理性夷平了异质性,但是却通过城市的规划设计人为制造出破碎的不同区域,用以生成资产阶级所需要的特定等级。现代城市空间具有一种虚假的“开放性”,实质的差异则为穷人的眼福和富人的空间消费实践。
总结而言,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的物的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高度发展,最终超越了空间中物的生产界限,变为了“空间本身”的生产。通过占有空间,通过不断生产新的社会空间,资本主义才幸存到了现在。
当明确了当代消费主义空间构建的目的后,第二个问题出现:塑造这种空间内在的机制是什么?哪些因素推动了这一进程?
作为列斐伏尔的学生,大卫·哈维回答了这一问题,并接过了新马克思主义领军者的旗帜。他将视野紧紧盯在了狭义唯物主义的范畴内,最终形成了其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理论观点。
他从空间入手,试图解读当今成熟资本主义构建的霸权体系,提出了 “资本积累三循环理论” 。
为了保持自身的发展,资本首先向一般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进行生产性投入,创造商品循环,此为初级循环;随着产品过剩,资本开始向包括城市建筑在内的固定资产与消费基金项目的方向流动,以吸收大量剩余资本和生产力,此为次级循环;而由于“过度积累”这一矛盾的普遍存在,资本不得不转向第三级循环,包括了科研和技术以及各种社会消费。
便于理解,我们可以简单将其理解为“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三类循环的递进,其实质就是通过不断建构新的社会空间以吸纳阶级矛盾,转移阶级矛盾。当然,实际情况要复杂的多,不同学者也存在不同意见。
在一系列的理论努力和实践尝试之下,现代城市理论逐步吸收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精华。由于人的存在,城市空间成为了一种超越客观空间的“社会空间”,没有人的活动就没有社会空间。而资本主义则充当了引导者的作用,通过异化空间,生产空间,将赛博朋克都市的未来不断引入现实世界。
千禧年前后的互联网爆发,使得真正意义上的“网络”降临于世。这一时期的赛博朋克作品,一方面将过去的技术想象置于更加现实的推演路径之上,力图展现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都市景观;另一方面,社会生活与都市空间相比于过去联系得更加紧密,塑造社会空间成为了比单纯构建都市图景更具有实际价值的尝试。在这样的基础上形成的“后赛博朋克作品”逐渐脱离都市意象,开始探讨更加深层的结构性矛盾。
为了对此时期的赛博朋克城市进行展示,本文主要选取了两个作品:《发条女孩》以及《黑镜》作为分析对象。
3.1 后赛博朋克城市意象:社会空间下的结构性矛盾
保罗·巴奇加卢皮被称为“威廉·吉布森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其作品《发条女孩》(2009年)虽偏向“生化朋克”的类别(即将基因技术爆炸作为主要的设定背景),但由于作品对垄断企业,全球化,仿生人,高科技低生活等赛博朋克要素全方位的表达,《发条女孩》亦具有浓烈的赛博朋克精神。
相比于前辈作品,它构建的都市图景与社会生活产生了更加紧密的交互——《神经漫游者》并未具体描绘底层人民的生活,《发条女孩》则讨论了极端技术下的都市生态究竟是如何运作的,以及这种运作会产生怎样的矛盾。
《发条女孩》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在经历了全球化的极速扩张后,化石燃料短缺,同时全球贸易及无节制的基因改造带来了生物链的崩溃,自然生物几乎全部灭绝,一系列连锁反应造成地球的气候变化,海平面上升将许多城市淹没。泰国的曼谷作为少数幸存的城市,时刻面临着危险的洪涝问题,以及跨国公司咄咄逼人的农业垄断。在曼谷市内,一个基因改造的日本发条女孩,一个在种族屠杀中幸免的华人老板,一个跨国公司在曼谷的代理人,以及一个被称为“曼谷之虎”的强悍执法者,几个似乎没有关联的角色正在将曼谷拖入巨大的政治漩涡。
作者展现了一个绝望与希望并存的城市意象:城市随时可能淹没,而巨大的环绕城市的大坝构成了人们的精神寄托;城市的种族问题时刻剑拔弩张,然而在面对境外势力的压迫时人民往往又能产生团结;在旧时代高楼的废墟里,各种流民苟延残喘却仍然活着……城市朝着掌控自然的方向发展,自然的回应是将城市推向毁灭。
虽然垄断公司仍然被视为一个偏邪恶的存在,但事实上自然生态已经取代了资本集体成为了人类最大的敌人。可是人类永远也无法摆脱自然,与自然共存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那么错的究竟是什么?是技术吗,然而正是基因技术保存的最后一批作物,使人类不至于饿死。是资本吗,然而如果没有资本引导的全球化,那么整个社会体系就根本不会存在。是人本身吗,然而如果人的存在是个错误,那么讨论又有何意义?这似乎是一个悖论。
不同与传统赛博朋克的下沉式结局,《发条女孩》里的曼谷选择了抗争:虽然这导致了必然的毁灭。在作品的最后,基因改造过的发条女孩幸存了下来,昭示着一个崭新的时代可能到临。
保罗为这个悖论的社会提供了出路:新人类。也许仅凭旧人类本身,赛博朋克塑造的城市末路只能成为定局,结构性矛盾无法得到解决。
《发条女孩》通过构建一个更加真实的社会空间,推演出答案——技术并非有罪,通过将问题引向自然这个宏大的命题,揭示了破解赛博朋克未来在逻辑上可能面临的困境。
而像《黑镜》(2011年--)这样的作品则选择了深入社会空间内部。
作为典型的具有后赛博朋克精神的作品,《黑镜》抛开都市意象,抛开政治斗争,抛开阶级矛盾,谈论了一个个更加纯粹的“类资本”的情境:没有具象的都市,没有庞大或具体的资本主义财团,甚至似乎没有典型的社会问题,整个社会被浸泡在成熟的制度体系中,诸如互联网等技术为这种制度的发达提供了技术条件。
举例来说,《黑镜》第一季第二集描述了一个“将社会地位与游戏成就捆绑”的情境,第二季第二集描述了一个“将记忆删除和大众审判运用于法律”的情境,第三季第一季描述了一个“将社会地位和社会评价口碑捆绑”的情境等等。
它们都具有这么一个特征:抛开了技术可能具备的“罪恶”特征,不断对其优化并最终用它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没有漏洞的社会体系,然而这种社会却又并非想象中那样美好。
作品也将矛头直指了更深刻的“结构性矛盾”:如果改良技术无法创造美好的未来,那么我们能做什么呢?失控的究竟是技术还是人?
《黑镜》在抛开对都市意象的描述后,推演出了和《发条女孩》相一致的答案:虽然技术会导致城市发展的崩溃和社会秩序的瓦解,但技术无罪。
3.2 后赛博朋克作品身后的城市发展:昂扬与危机共存
当代社会已经完成了构建信息基础设施的任务,逐渐朝着构建信息基础设施治理平台的方向迈进。城市发展至了前所未有的程度:21世纪的世界,是城市的世界。
一方面,全球化带来了城市规模的空前扩张:城市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连绵成片的 都市区、城市群 。以中国为例,京津冀经济圈、长三角城市群和粤港澳大湾区产出了中国近一半的GDP。
另一方面,网络基础设施的普及也使得城市得以成为 “数字孪生城市” ,即通过新的数据环境构建的一个由数据组成的城市分析模型。每个个体犹如一个个“赛博格”,手机等电子工具在“数字城市”层面被视为与人类融合于一起的器官。在海量数据分析的加持下,我们对城市运作的把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量级。例如城市研究者会通过提取人们微博的动态数据,分析城市更受欢迎的片区。
处于网络空间的城市,不是威廉吉布森所构想的“与现实若隐若离”,而是能对现实空间产生实际的影响。
我们在线上的交流(如网购),对线下空间资本的流动(实体商店)产生真实打击。我们可以通过传播新的网络信号对现实的流量进行引导(如打造网红商店)。规划师在规划城市社区时,也开始将网络空间作为了一种低成本的实验平台,用于与现实的住户进行交流。例如联合国人居署与Mojang合作开展的“ Block by Block ”计划,使用《我的世界》为年轻人提供一个进行社社区规划、设计的平台。
伦敦在2011年爆发了“占领伦敦(Occupy London)”运动,作为一起“零暴力冲突”事件,抗议者在占据城市空间抒发诉求的过程中仍遭遇法律层面的失败。现实表明了城市空间所谓的“公共性”事实上受到了私有资本和公权力政府的双重压制。
底特律因负债185亿美元,于2013年7月18日宣布申请破产,作为一座美国典型的后工业老城,其衰败既预示着美国传统汽车产业的颓势,也昭示着城市同质化发展必然导向的崩溃。
巴尔的摩在2019年5月遭到黑客攻击,约10000台政府电脑被控制,黑客索要价值近10万美元的比特币。最终政府选择了抗争,没有屈服于黑客,而是于10月签订了一份价值2000万美元的网络保险保单。
2019年底,水城威尼斯受极端天气的影响,在2019年底经历了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洪灾,全城80%处于水下。而被政府视为救命稻草的项目“摩西项目(MOSE Project)”,却因为一系列原因完工日期一推再推。
波士顿在2017年的规划文件中,对于可能面临的海平面上升问题采取了退让和接纳的态度,通过规划“可淹没区”以减小损失,其具体效用亦需要时间的检验。
未来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前进:全球化将利用技术壁垒塑造一个又一个的过滤筛,未能转型、应对成功的城市将淘汰于时代,最后存活下来的城市将组合成为更加紧密的整体,共同准备迎接多种风险叠加在一起的压力。
城市在技术加持下的联合带来的合力是否能够大过风险带来的破坏力呢?我们对此尚无结果,然而后赛博朋克的推演不断质问着城市研究者们:我们的城市对结构性矛盾似乎仍没有应对之策。
3.3 后赛博朋克身后的城市理论:全球城市体系面临的零和博弈与纳什均衡
千禧年前后形成的城市理论,几乎围绕着两个议题展开:我们的城市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们需要建设何种城市适应这种变化?
对于第一个议题,萨森的 “全球城市”理论 (1991年)和卡斯特尔的 “流空间”理论 (1989年)具有代表性。
“全球城市”是萨森对未来世界最中心、最强大城市的定义。这一类城市既是为生产、也是为执行多样化与复杂化的中介功能的极端空间,它们对高级人才与低收入工人的需求急速上升,最不需要的就是传统的中产阶级。
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跨国公司传统的生产可以位于世界各地,然而为了走向全球化,它们的核心必然要靠近能提供一套全新的复杂专业服务的地方,因为它们自身无法生产这些服务。跨国企业内高度专业化的生产者与那些从事“维持战略设施”的低层次工作人员联合,将未来的大都市变作极端的生产、中介空间。
萨森惊人的结论揭示出:过去作为城市大众消费主力的中产阶级大军,也许将迎来被特大城市市抛弃的命运。
卡斯特尔的“流空间”理论向城市区域过去传统的等级化、垂直化的组织发起挑战,认为城市内外间交流产生的信息,不再是某种难以估量、难以利用的资源,而是正在塑造新的区域形态。
由于技术的发展,以网络技术为基础的远距离传输、通讯模式,使得城市间的关联不再受到距离的很大制约,一个城市的腹地不再仅限于周边县城,城市的“飞地式”腹地真正成为可能。
该理论昭示了两个趋势:传统的依赖靠近特大城市获得发展的城市也许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而过去难以得到发展投资的偏远地区也许会迎来新的发展机遇。
“全球城市”理论预示了一群处于金字塔顶端的城市将会出现,而它们将塑造出一个极致的社会空间,“流空间”理论预示了一群在现实空间处于弱势,然而在数据网络空间中强势的城市集合的崛起,它们将会以一种新的空间逻辑散布于地球之上。
两者的结合将塑造出这样一幅世界都市图景:数百个全球城市发出耀眼的光芒,它们稳定存在;而其余城市如星星点点般忽暗忽明,随着信息交流逻辑的一次又一次迭代,不断有旧城市衰败,也不断有新城市兴起。
未来世界的兴衰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全球城市的稳定性:它们既容纳了绝大多数的人口和资源,也需要保证具有持久的发展潜力。这就涉及了城市理论的第二个问题:我们需要建设何种城市以确保它们具有稳定性?
韧性城市的理论被提出,目标是当城市遭受打击时能很快恢复并进化;智慧城市的理论被提出,目标是努力理解城市的数据流并运用于实际治理;共享城市的理论被提出,目标是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化并消解有关公平正义的矛盾。
每个领域都从自己的视角入手,试图将这个领域的技术发挥至极致。而当所有的领域同时这么做的时候,矛盾产生了。
“如果规划什么都是,也许它什么都不是!(If Planning is Everything, Maybe It's Nothing!)”
城市研究的学者们发现了它们构筑的理论宝塔可能存在的致命缺陷:当对城市的构思越来越精巧,试图涉及的领域越来越丰富,最终城市规划自身存在的意义也会消失,城市会最终沦为无数领域相互角力、互相实验理论成果的战场。
不同领域的愿景相互叠加只会导致两种结果:零和博弈,即没有任何人的想法成为现实;或者达到纳什均衡,即所有人陷入僵持。
殊不知,赛博朋克未来都市构建的基础逻辑即在于“失控”,赛博朋克的都市没有规划的控制,自由的资本引导空间异化,拜物教在技术的进步下不断进化最终导向必然的崩坏。
而无论是零和博弈还是纳什均衡,最终的受益者都是不受约束的自由资本与技术。
后赛博朋克推演出了技术无罪的答案,而城市的理论发展则揭示了隐藏在技术无罪的身后,“结构性矛盾”的真面目:互为矛盾、相互制约的都市未来图景将城市导向无休止的拉锯战,因此虚伪的发展下暗藏着社会实质上的停滞。
我们沉迷于技术的发展,而忽视了建构一个更加成熟的社会体制,现存的社会体制最终将形成巨大的黑洞,所有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仍无法将其填平。
我们未来的城市将何去何从?也许就连最伟大的城市学者也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然而我们依旧要向前。至少已经有无数理论家和幻想家为我们想象了图景,这其中就包括了赛博朋克的未来。
我们迷恋它吗?我们也许只是被它的残酷深深震撼。我们渴望它吗?我们也许只是寻求不到摆脱的路径。但正是这份面对的勇气,改变的勇气,为人类文明奏响赞歌。
当代作家劳伦斯·皮尔森在其《后赛博朋克宣言》中写道:在社会中振作,而不是在社会中沉沦。
对于城市研究者而言,则是:使都市振作,而不是使都市沉沦。
评论区
共 1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