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斯里兰斯镇已是下午三时。我并不急着去叔父的故居,而是决定先在镇子上找一处吃饭的地方,顺便打听打听情况。毕竟,我对这个小镇一无所知,叔父也从未对家里提起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南太平洋小岛—虽然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里最后的十年。
我的叔父,塞米尔·李·约尔逊,曾是一名颇有名气的人类学家兼考古学家,在复活节岛、塔希提岛以及亚马逊雨林都做过田野调查研究,年轻时就已经发表了不少有关人类学的学术论文与著作。后来在密歇根大学考古系任教一直到退休。因为叔父的影响,我对考古以及远古文明一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一度幻想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考古学家。
在我的记忆中,叔父是一名十分称职的学者。除了去大学教课,他喜欢把自己关在一间堆满手稿和书的阁楼里。退休以后他变得更加离群索居,与家里的来往也越来越少。十年前,他更是做了一个让全家人都匪夷所思的决定—带着他那一阁楼的书到南太平洋的一个名为斯里兰斯的小岛上去居住。这十年间,我们一共收到过三封来自斯里兰斯岛的来信。一封是他刚到岛上的时候发来的,另一封是让我给他寄他遗落在研究院里的考古笔记,最后一封则是关于他的死讯。
我乘坐汽船从毛里求斯最大的港口克里德尔出发,再转道德尔逊伊,乘着南太平洋的冬季洋流来到斯里兰斯。小镇并不大,没过多久我就到了小镇的中心广场。广场的北边是一座后哥特式的教堂,十有八九是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教堂尖耸的穹顶与立柱精致的圣人雕像对比广场上身披花布、踏着草鞋的当地人,不禁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更值得一提的是,似乎每个人的身上都佩戴银饰,出于职业兴趣,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察看了一些,至少我并没有在美国见过。另外,他们常常流露出一种直勾勾的表情,仿佛在凝神注视空气。
我走进一家写有拉丁字母的酒馆,老板是一个会说英文的当地人。他个子矮小,长着一脸的络腮胡,他自我介绍道,自己年轻时曾在荷兰人的船上当过水手,还去过菲律宾。他热情并富有幽默感的性格打动了我,也对我来斯里兰斯的目的表示了关心:“小岛上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游客了,自从英国的游轮公司将环太平洋岛航线修改之后。上一回见到游客还是春天哩,都是来看祭春仪式的。我也搞不懂那有什么好看的。诶,小子,你还是个学生吧?来这做什么啊?”
出于谨慎,我没有立马说出此行的目的。我想起叔父曾在一封信里提到过斯里兰斯海边的摩艾石像,便对老板说是出于对考古的热情想亲眼目睹一下摩艾石像。
“摩艾石像,那可是好东西。不过至今也没人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那是在人类上…...或者诞生之前就存在的,至于是怎么来的那就说不清了。要我说,这简直是胡扯,如果真是这样,那些石像怎么会长得一张人脸?还有什么只要一直延石像眺望的方向前进就能找到海底宝藏,听起来都像是胡扯。”
我假装饶有兴趣地听着老板的言论,接着点了一份火腿简餐。除了我,酒馆里还有几个喝得烂醉的酒鬼,他们都是穿着草编鞋的当地人。除了特色的衣着之外,他们与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酒鬼并无两样,目光呆滞,精神恍惚,有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离开酒馆前,我给了老板足够的小费,并向他打听有关塞米尔·李·约尔逊博士的消息。一听到这个名字,老板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当他得知我准备去拜见约尔逊博士时竟流露出了几乎恐慌的神情。他把我叫到酒桶旁,用怕被人听到的音量对我说:“小子,难道你不知道吗?那个约尔逊博士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见我不吭声,酒馆老板压着声音继续说道:“镇上的人都说他是被岛上的海怪缠住了。每到月圆之夜就会有奇怪的声音从他的房子里传出,上了年纪的人说那是他在进行古萨鲁教的秘密仪式。这我是不相信的,这个萨鲁密教在我祖先来到这个小岛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但又传言古萨鲁教和海边的摩艾石像有着什么神秘的联系...…对了,你知道约尔逊博士是怎么死的吗?”
酒馆老板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等我的反应。我听得很认真,他的话燃起了我对叔父以及古萨鲁教的巨大好奇。然而眼前这个人口中的塞米尔·李·约尔逊博士似乎是一个与叔父完全不相干的人。这使我愈发感到好奇。我几乎是含着迫切的神情恳请旅店老板继续讲下去。
“你绝对想象不到。其实他是神秘失踪了。据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曾在那个晚上看到约尔逊博士朝海边的石像走去。那个夜里岛上刮起了一阵飓风,紧接着下了一场暴雨。我记得起床关了好几次窗户。但我也没有特别在意,毕竟夏天夜里的暴风雨是再常见不过了。第二天约尔逊博士失踪的消息就在镇上开始传了开来。镇上的渔民在摩艾石像旁发现了约尔逊博士的眼镜和他的手杖。这肯定是他的。你知道,当地是没有人会用这两样东西的。接着,人们又发现约尔逊博士住所的门竟然是敞开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约尔逊博士,他房子的门也一直敞开着,但从来没有人敢进去。岛上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听到这,我不免感到一阵战栗。然而,这种离奇情节让我对酒馆老板的言论产生了怀疑。他是一个绝佳的讲故事好手,但时而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惧却使我感到惊讶。他不是不相信古老的神秘仪式和海怪吗?难不成这也是说故事的一部分。若是这样,他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说书人。
我始终没有透露我与约尔逊博士的亲属关系。在离开酒馆前,装作用不经意的口吻询问到了叔父旧居的具体位置。我给了老板一枚密西根大学考古系的徽章留作纪念。他很高兴地收下了并祝我旅途愉快,还说要是晚上没地方可去可以来他这里借宿。
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往叔父的老宅子走去。心里幻想了无数遍老宅子破败的模样,但当它真正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免一颤。这是一间带有小花园的红砖洋房,风格是英式的,大抵是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正如酒馆老板说的那样,宅院的大门半开着,上面生满了锈,褪了色的红漆已经凋落了一大半。园内杂草丛生,窗玻璃上则布满沙黄色的尘土,一副荒废许久的模样;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红砖外墙上爬着的紫色牵牛花,它仿佛暗示着某种生命的迹象。
当我鼓起勇气推开吱嘎作响的铁门,走进那座幽暗的红砖洋楼时,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了我。屋子里漆黑一片,到处散发着尘埃堆积出来的异味。我努力克制住打喷嚏的冲动,屋内遍地的蜘蛛网更使我非常不适,仿佛被什么幽灵缠住似的,这感觉一直尾随着我。
屋内并没有什么家具,我顺着手电筒的亮光很快找到了楼梯口。我并没有在二楼做太多停留,而是顺着楼梯一直走到了位于三层的小阁楼。某种来自潜意识里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才是藏着叔父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地方。
幸运的是阁楼的门也没有上锁,我很轻松地走了进去。空间布局与密歇根祖宅里的阁楼十分相似,只是更窄小一些,门的对面也有一扇窗户,前面摆放着那本巨大的中世纪古书。我曾在叔父的阁楼里看见过那本古老的书籍,也是摆在相同的位置。书中使用的是我从未见过的类似于拉丁文的文字。我带着几乎虔诚的心走近那本古书,发现它的旁边竟然就是我曾寄给叔父的那本笔记。
我好奇地翻阅起来,发现里面有一些关于这本古书的注释与翻译,但绝大多数还是叔父那没头没尾的断想与呓语。由于笔记的内容过于支离破碎,一时半会儿难以理出个头绪来。然而,凡是翻阅过那本笔记的人都不免产生这样一个念头:塞米尔·李·约尔逊博士已经疯了。
我尤其注意:在笔记的后半段经常重复出现一个神秘的图案,和我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些当地人身上带的银饰的图案极为相似。在图案周围则是一连串几近于咒语的符号,以及用拉丁文写着的 “死亡” 、“毁灭”与“深海”。
另一样在笔记中反复出现的是摩艾石像。有一页笔记详细介绍了摩艾石像的起源。当我读到“古萨鲁教秘密仪式”时,身后不禁感到一阵凉意。我又想起了下午在酒馆里听到的那些关于叔父与古萨鲁教的传言。
接着,我忽然对古萨鲁教产生了一种探索的欲望。我甚至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眼前这本我无法破译的古书是一本记录古萨鲁教教义的古老禁书。我开始尝试着用叔父留下来的笔记阅读眼前的这本古书,但它的含义太过模糊,几乎不可能有进展。即便如此,我还是被这本书强烈地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些描绘着某种秘密仪式的版画插图。我完全沉浸于阅读的兴奋之中,就像发现一个被隐藏数百年之久的秘密一样感到激动。
我被669页的一张插图吸引住了,上面刻画着一轮圆月下,摩艾石像脸朝方向的海面上生出了一只身型巨大的怪物,披戴白色尖帽与长袍的人正在海边献祭,他们排成两列,头顶上举着一个正在挣扎的活人往海怪的方向走去。这篇插画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并不只是画面中描绘的幽暗与神秘,还有叔父在画上写下的那个英文单词 “Tonight”。我的思绪突然被切断了,我感到这个单词背后蕴藏着某种巨大的阴谋:叔父的死必定与这个单词有关。我就像发现了一个不应该被发现的秘密那样,之前的兴奋与欣喜转眼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
就在这时,窗外刮起了大风,玻璃无规律地抖动。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从楼道里传来的层层声响。
起初我以为这大约是风刮得门窗咯咯作响。但随着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喘息。我警觉地将书桌上的的酒精灯关灭,但为时已晚,它一定知道我就在房间里面。我还抱有一丝侥幸,于是屏住呼吸细听,门外的声响越来越近。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的脑中涌起:为什么没有脚步声?而我无暇再想,此刻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逃离这里。
我想过打开门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这种想法转眼就被我杀死,无论如何那声音也不像是正常的动物所能发出。我迅速来到门口,想要从里面把门闩上,这才发现里面的门闩是坏的,门根本关不紧。我阵脚大乱,一瞬间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楼梯上的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够清楚地听到它喉咙中孱弱的呜咽。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我将旁边的落地书柜拼命推到门前,接着立马回到窗口,事到如今,除了跳下去别无他法。我听见声音越来越近,我听见喘息在门外停住,我听见那喘息换成了一种更迫切的呜咽,又旋即成为抓挠。它已经到门口了!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爬上窗台,听着门后越发强烈地撞击,一次又一次,书架上的书正在往地上跌落。我打开窗户,迎着剧烈的飓风跳了下去。
我运气不错,先是准确无误地落到了二楼的阳台上,接着又滑落在院子里的杂草堆。我丝毫不敢停顿半刻,跌跌撞撞地挣扎起身,跑出了那幢红砖洋房。我更没有勇气回头,我不知道那个怪物是否正在我的身后。我没命地往海边跑去,最后在一块巨大的礁岩下躲了起来。
我一边不停地喘着气,一边努力压制自己的呼吸,不敢发出声音。就这么等了一会,怪物看似并没有追来,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没人能够想象,更没有人会相信,接下来的一幕带给我怎样彻底的恐惧与绝望。
在冰冷的月光下,银白色的波涛汹涌捲动,海面上浮现出一头巨大的怪物。它凹凸不平的背部洒满月光,毫无规则的身躯像一座礁岛,我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它的头部,也从未在任何有关远古生物的记载中见过这样的怪物。但在一刹那过后,我的脑海中涌起无数我从未见过的文字与单词,我立马记起了那张669页的插图,而眼前的这个怪物比插图上的更加可怖。不,不仅仅是可怖,它甚至使我产生敬畏,我的意志仿佛默许了它即是我的主宰。
有一瞬间,我恍惚地以为自己身处另一个时空,正站在密歇根大学考古系教室的窗前向外望;另一瞬间我则以为自己在做梦,残存的理智努力想使我醒来。接着,我看到了岸上的摩艾石像,以及石像下排成两列的白色尖帽。
也许是混乱产生的幻觉,我甚至看到了叔父,他裹着一条当地人穿的白布袍站在白色尖帽之中。接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举起叔父,缓缓向大海走去。我的全身僵硬,喉头涌上一股奇怪的甜味,四肢都不能移动,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我的眼睛。
海风在我的耳边狂啸。黑暗中,我仿佛听到他们吟诵的、古老而邪恶的咒语,我见过的所有祭祀场面都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撼动人心,我听见自己的牙缝中挤出一声细微的声响,那大约是一句毫无意义的:我的上帝。
当我睁开眼时,原先在摩艾石像下的白色尖帽和叔父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分辨自己闭上眼睛多久,一秒钟?还是一小时?我也无法确定此前的一切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可就在此时,我的身后却感到一阵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我。我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那种来自地狱的恐惧又来了。我不敢转头,我怕看见那不该看见的东西。这种压迫感越来越近,我知道,是那些正在追赶我的怪物。是它们,它们已经来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在密歇根州的疗养院中。我生了一场大病,家里人说我常常在睡梦中呓语,喊着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单词。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在斯里兰斯镇上的那个夜晚。又过了一年,叔父在斯里兰斯岛上的房子被出售给了一家美国人的金属加工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密切关注着斯里兰斯岛的新闻,但再无神秘的失踪案件发生。这使我不得不怀疑那段不愿想起的记忆,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但我偶尔也会有些怪异的想法,比如试图做一个关于月亮的梦,更怪异的是:我能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感情,像是一种隐约的渴望,尤其在月圆的夜晚最为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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