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菓》这部动画作品中,有一位游离在主角折木奉太郎的日常生活之外却又对折木解决事件造成了非常大影响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折木奉太郎的姐姐,折木供惠。
熟悉动画的朋友多半还记得,在学园祭上正是姐姐把钢笔送给了折木。折木才得以一物换一物的方式换到了小麦粉,进而在厨艺比赛中解救了处于食材短缺中的摩耶花。同样在学园祭中,正是姐姐将关键线索漫画《黄昏现白骨》交给了折木。折木才能够推理出“十文字事件”的真相。
而且,剧情中有意无意地告诉观众,姐姐似乎早在折木之前就推理出“十文字事件”的真相。并且由于动画用刻意的另类打码方式,始终不让观众看到姐姐折木供惠的脸孔,姐姐这个人物就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了起来。
不少观众就此进行了很多猜测,“折木供惠是这个宇宙的神”“姐姐是作者意志、上帝视角”“姐姐早就算计了一切”等等脑洞说法。
这当然都是些很有意思的脑洞,不过我想并非原著作者米泽穗信的原意。虽然米泽穗信在小说中对折木供惠的描述亦相当神秘。三不五时地就会独自出国旅行,还总是去些听起来就很不轻松的东欧、中东、南亚等国家。
姐姐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不俗的推理能力,连我们这位外托“节能主义”之名的折木奉太郎都自认“感觉无论什么领域里都赢不了她”。
强大、自信,总是能找到既温柔又狡猾的方法将弟弟的困扰解决掉,这不仅是折木供惠一人的特点。在古典部系列之外,“姐姐”的形象在米泽穗信的其他作品中比比皆是。
不管在动画还是原作中,“古典部系列”的姐姐折木供惠都是超然的存在。姐姐在无形之中干预着折木的决定,在偶而的介入下对事件产生巨大影响。
《库特莉亚夫卡的顺序》里学园祭中姐姐的表现自不消说。在《冰菓》伊始,姐姐就勒令折木加入古典部,掀开了整个故事的帷幕。在《愚者的片尾》中,在事件落幕后,姐姐化名“あ·た·し”,在故事最后一把揭穿入须冬实学姐逼着折木进行推理的真正动机。在《两人间距离的概算》中,姐姐就像有预知能力一般,命令折木在下午两点半之前不许离开家门。
放在“古典部系列”这样极为接近现实世界的现实青春小说中,折木供惠的举动多少显得有些离奇,甚至达到了“状多智而近妖”的程度。
因此,很多人将姐姐解读为情节推动工具。这无可厚非。因为对于折木供惠这个人物,读者除了知道她很牛逼外几乎毫不了解。这个女人曾经在神山中学的生活是怎样的,这个女人现在浪迹世界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们全都不了解。
根据文艺理论,这样的角色别说球形,就连扁平都算不上。那么姐姐就真的只是个情节推动工具吗?无所不能的她对折木乃至“古典部”世界来说除了神以外,还有什么功能呢?
在“古典部系列”里我们很难看到姐姐面露难色。一旦摆脱了系列作的压力,在米泽穗信的其他作品中,姐姐这个意象对他的意义就一览无余。
在小说《递回》中,米泽穗信描写了一对特殊的姐弟。越野遥和越野悟是重组家庭里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由于父亲的缘故,姐姐越野遥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总是很不客气。越野遥厌恶这个小鬼喊姐姐的方式,厌恶这个小鬼在放学路上等她的举动。遥虽然对新环境和新生活感到不安,但很快与家中经营荞麦面店的梨花成为朋友。可此时遥身边却开始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弟弟阿悟会预言未来的事请,常常说出自己不可能知道的这座城镇发生过的事请……
当弟弟因为一句无心之矢泄遭到了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的威胁时,身为姐姐的越野遥在心中如此说道:
可是妈妈……竟然出卖了阿悟……妈妈肯定还是很心虚,为了保护自己,她对我说谎——她说阿悟以前没来过这地方。鬼话连篇,我被妈妈的谎言耍得团团转。搬来此地,阿悟被自己的记忆吓到了。明明有印象,最信賴的母亲却说他不可能见过,令他陷入混乱……如果妈妈并非站在阿悟这边。如果是这整座城市本身在逼迫阿悟。虽然我讨厌那小鬼,但我也只能站在他那边吧?因为,虽然这其实也很讨厌,可我毕竟是他的姐姐。
姐姐越野遥面对全小镇的质疑,为了维护弟弟,毅然选择了对抗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最终找到了真相。
《递回》这部作品里越野遥这个姐姐形象,对米泽穗信来说是极为大胆的一次创作尝试。在他的过往作品中,主视角往往是弟弟,同时是被动的小男生。比如《冰菓》的折木、《瓶颈》的嵯峨野、《再见妖精》的守屋。
通过弟弟的视角,姐姐形象是管中窥豹,米泽穗信只展现姐姐的强大给读者看。而在《递回》中,姐姐成了主角。米泽穗信不厌其烦地剖析着越野遥从大都市转学到小镇后的心境变化,用咏叹调式的重复白描来剖析这个不完美的,甚至有些不尽责的姐姐形象。在当幻想和调侃性质的故事中那些“强大”“无所不能”的幽默特质褪去后,剩下那些矢志不移的,就是米泽穗信真正想要强调的,只属于姐姐这个意象的内容。
姐姐是男孩在成长中窥探成人世界的一扇窗口,和兄长不同。姐姐作为异性,承担着一部分母亲无法承担的作用。那可能是开解弟弟对异性的好奇与觊觎,也可能是舒缓或隐藏弟弟的烦恼。
人们通常将小孩子当作“未完成的成人”或“成长中的成人”,可或许孩子的思维和成年人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少年们在成长中或许会面对自己不能也不想解决的危机,这些危机在成年许久的父母眼中可能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罢了。出于自尊,少年只好将这危机压抑在心底,任由其发酵变质。可姐姐的存在给少年提供了第三个选择。当眼前是看不到头的末路,身后是不存在的港湾,姐姐就成了弟弟唯一可以投奔的救赎。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妈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不过,阿悟。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 。
在米泽穗信的笔下,姐姐具有非世俗的包容性。由于社会关系压力的存在,父母师长们也许有必须冤枉孩子甚至牺牲孩子的时刻。可姐姐却不用顾虑现实社会的压力,她一直站在弟弟这一边。
无独有偶,在“古典部系列”里《悠长假日》一作中,折木奉太郎第一次阐述了自己“节能主义”信条的来由,其背后就有姐姐的支持。
在小学时,心地善良的折木默默地帮助家里有事的同学打扫卫生。而这份善良却被同学乃至老师利用,没有人对折木表示感谢。当折木意识到这一点时,过往的许多事件在他脑海中闪现而过。和男生们一起玩游戏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小心打碎别人窗户的时候也是这样、被老师拜托着给各家各户送材料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是因为主动帮助他人,所以折木善良。而是因为折木善良,所以被迫帮助他人。
我也并不觉得做了这些事吃亏了,或是只有别人在玩乐享受。只是悲伤的觉得,自己是在被人方便地使用呢。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折木为此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并向姐姐倾诉这份痛苦。折木说自己再也不会去不是必须要做的事了,再也不会当笨蛋了。姐姐没有像道貌岸然的老师那样一本正经地说教,而是摸着折木的脑袋说道:
没关系,我不会阻止你的。这样不是挺好吗。我认为你所说的都没错。
在米泽穗信笔下,姐姐经常承担着引导主角的功能。在“古典部系列”中自不必说,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折木供惠的影子。但“古典部系列”的姐姐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自带光环的出场不过寥寥数次,甚至仅存在于折木的口中,导师的戏份尚且不多。
在米泽穗信的另一部作品《瓶颈》中,姐姐这份导师的责任就显得更重了。
《瓶颈》讲述了因哥哥和女友相继死去而心灰意冷的嵯峨野亮,在金泽郊区山崖不慎失足跌落。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死,反而跌入了平行世界的金泽。在这个平行世界里,作为第三胎的嵯峨野亮并没有出生。出生的是在亮的世界里夭折的第二胎,嵯峨野咲。在平行世界里姐姐的引导下,亮开始追查女友和哥哥的死因,并且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嵯峨野亮是个消极的男生,家庭连遭变故的他惊奇地发现在姐姐的平行世界里,所有问题都不曾存在。在亮的世界里矛盾重重的父母,在咲的世界里相敬如宾;在亮的世界里惨遭倒闭的荞麦面店,在咲的世界里依旧红火;在亮的世界里不幸去世的女友,在咲的世界里依然健在……
亮本就消极,误入平行世界的他更开始怀疑自己人生的意义。如果我未曾来过,世界是否会因此变得更好?
即使没有我的存在,也会有某个谁来代替吧?
如果夭折的是我,而不是姐姐的话,这个世界会更圆满,大家都会更幸福。
面对失去意义的“弟弟”,咲作为“姐姐”带着亮开始调查另一个世界的事件。在真相大白后,亮和咲再次来到一开始失足的悬崖旁。分手前,姐姐说出如同耳光般的感叹。
你并没有什么错。你只是什么都没有做。
并非如此。咲的世界和亮近乎相同,父母仍有矛盾、面店仍有困难、同学仍有危险……不同之处在于咲出手介入了,她对世界造成了积极的影响,一池涟漪波动,推动了整条世界线向着光明流淌。
亮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做错。平行世界短暂的交融,让亮领略到咲极为强大的人格魅力。
让我看到了咲的世界之后,再把我送了回来。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含义,随后接踵而至的意义又会是什么,我也明白。从今往后,在我的身上、或者在我身边的人的身上所遭遇的任何不幸,我恐怕再也无法做到自以为是的全然接受了吧。几乎经常会将‘如果是咲的话就一定能避开的吧,就是因为我的关系所以才会变成这样’自我苛责永不停续的怀揣于身。说的轻巧一点,这是一种诅咒。
这诅咒便是鞭策亮改变自己的动力。领略了姐姐那个世界的美好,亮发觉了坐以待毙的自己正在驮着整个世界走向毁灭。
我的存在并没有令世界变得不美满,是我豪不挣扎地存在着才让世界逐渐死去。不存在的姐姐,挣扎着连夭折都能克服。存在着的我又有什么需要自怨自艾的呢?
为了整体的上升,必须打破瓶颈。
转念想来,他笔下的姐姐们,不就是引导弟弟打破瓶颈的导师吗?
在《悠长假日》之中,折木供惠看似肯定了奉太郎自我封闭的想法,用圣母般包容鼓励了他节能主义的信条。但是供惠在那番支持的话语后头还跟着这么一句话:
你接下来将会进入悠长的休假时间。一定会有谁出现,让你的假日结束的。
一定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打破瓶颈,将困于瓶颈的折木解救出来。一定得有这样一个人,打破瓶颈,让整体上升。这是姐姐对折木当下选择的宽慰,也是对折木未来的启示和警告。
除了对弟弟的理解和支持,米泽穗信笔下的大姐姐们另一特点就是她们都是能干独立的现代女性。除了上文所述的折木供惠、嵯峨野咲和越野遥这三位实实在在的姐姐。他的笔下还有很多虽然没有弟弟,但总给人大姐姐感觉的女性角色。譬如《再见妖精》《王与马戏团》《十米真相》里的太刀洗万智。
在之前的文章中介绍过《再见妖精》对米泽穗信的意义。其中酷酷的冷美人太刀洗万智一直是人气角色。在《王与马戏团》《十米真相》里,二十八岁的太刀洗万智是个自由调查记者,奔波于世界各地。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将太刀洗万智当作“古典部系列”折木供惠来看。在《十米真相》中“人死留名”这一章中,太刀洗毫不留情地对坏人发出斩钉截铁的断言。在《王与马戏团》中,独自一人在尼泊尔的太刀洗有着雷厉风行的行动力和极深的城府。太刀洗这个角色就像是冷酷版的折木供惠,经她解决的事件或许会留有不快的余味,可没多久这余味就被太刀洗潇洒的气场给摧毁了。
在《十米真相》中“人死留名”这一故事中,目击死者的小男孩无法从见死不救的自责中走出,太刀洗万智冷酷地用非黑即白的理论告诫道:
田上良造是個坏人,所以不得好死。
在众多独立现代女性角色里,有一位姐姐显得十分扎眼。那就是《折断的龙骨》中的索伦岛的阿米娜公主。
《折断的龙骨》的故事设定在十二世纪北海的索伦岛,其领主被一名擅长邪恶魔法的骑士杀死。领主的女儿阿米娜和为了追捕这名骑士而来的骑士学徒尼古拉一起追查凶手,并解开了魔法杀人的真相……
阿米娜是个没有什么社交经验、不识字的中世纪少女。可米泽穗信显然没有想要按照中世纪女性的历史地位来描写阿米娜。在《这段的龙骨》书中,读者几乎感觉不到阿米娜的历史局限性。她的所思所想依然非常独立、睿智、理性,不识字没有锁住她的想象力。在查案过程中,阿米娜和骑士学徒尼古拉仿佛又成了姐弟关系,可见米泽穗信对大姐姐独立女性形象的执念。
哪怕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米泽穗信亦然没法背叛自己的审美。他笔下的姐姐必须是独立的现代女性形象。
她们有着不同于小女生的娇柔,不需要外界的拯救,更不需要男性的爱。事实上,这份独立甚至不局限于姐姐们,即便是书中那些看上去需要主角去搭救的女主角们,依然能够在某个层面上达到远超男性的成熟和坚强。
比如千反田之于折木。在很多故事里千反田都是被拯救、被解放的一方,但在《绕远路的雏人偶》中,春日烂漫、山花飘荡的景色中,千反田展露了远远高过折木想象的勇敢。折木被震慑了,他的“节能主义”在千反田所头痛的现实考量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幼稚和渺小。
如果说荒芜青春的无力感的米泽穗信笔下的共性,那么姐姐等独立女性的勇气和温柔就是对抗这份无力感的武器。在米泽穗信笔下主角身处的世界往往是消极的、没有魅力的,而姐姐代表的就是主角可望不可及的璀璨缤纷。当身处外界的姐姐对主角施以援手时,世界便着了颜色,开始流动起来。
米泽穗信笔下和古典部系列齐名的另一系列——小市民系列在这个月发售了新作《巴黎马卡龙之谜》。在这部作品中,就连妹系角色小佐内雪都成为了某人的姐姐,并利用姐姐的身份追查事件。
写到这里,我似乎已经没法再对米泽穗信笔下的姐姐意象进行归纳统一。或许他根本没打算写姐姐,又或许其笔下每个女性都是姐姐。折木供惠、嵯峨野咲、玛丽亚、越野遥、太刀洗万智、千反田爱瑠……她们都曾经或将会是某个男孩的姐姐,承担着男孩的烦恼,肩负着男孩的困扰。
既然如此,一首张楚的《姐姐》送给大家,愿各位都有位既包容又能干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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