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拥有一个完美的结构,完美的交互平台,完美的“数字化公共领域”,是否真正有效的讨论仍旧不可能存在?
可以说这个问题已经突破了之前文章的论述边界,从传播学、政治哲学的基础上迈进到了对于人性本身以及语言可能性的讨论。
在大家广泛阅读的那篇文章《中文互联网中“讨论”的消亡》里,沙丘研究所试图用“公共领域”作为理论武器来解释我们今天使用的社交媒体对于评论和留言的限制,并由之引出这样一个结论:当代中文互联网中有效讨论的消亡,是因为讨论的空间都已经消亡,而这才是更值得考虑的结构性原因。进一步地,当人们失去了讨论的场所,也就逐渐丢失了对于讨论的训练,变得更加不知如何讨论。
文章中并未对“讨论”一词做出明确定义。但可以读出,其“讨论”指的是对于公共事件的讨论。关于这一点,微博的用户“西窗随记”做出了很生动、接地气的解释。
另有一些观点认为,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所谓的讨论仍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本质上就是傲慢与偏见的动物,观点一定会被不断误读和曲解。事实上这里的“讨论”已经超出了“公共讨论”的范围,而指向了更为泛化的语言概念本身。
如果需要对“讨论”一词做出说明,“黑格尔辩证(Hegel's Dialectics)”会是一个很好的理论模型。实际上这个概念中的“辩证”一词,其原意即是“对话”。
就像许多其他康德之后的哲学家,黑格尔也试图去继续康德未竟的事业——使哲学成为一项真正完善的体系化科学。具体来说,他想要做的其中一件事即是探寻凭借逻辑形式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天花板(绝对理念,the absolute idea)。而他所说的“理性的辩证性”,就是这种可以把握无限事物的方法。通过这种方式,相互矛盾和冲突的东西可以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全”。
如果我们把“黑格尔辩证”相对简化,也把这种方式扩大应用到许多其他范畴,那么可以说,这个模型几乎是对人类历史上任何有效对话的概括性演绎。
在这个模型中:首先,由一个人提出某项正题(thesis),在阅读了这项论述以后,会由他人对这项论述的错误或不足之处提出一项反题(anti-thesis),在这种对话、碰撞和融合之下,正题和反题结合到一起,产生了一个更加完善的“合题(synthesis)”。进一步地,这项合题又会变成一个新的正题(thesis),再一次由后来者提出其错误或不足之处,又一次催生出更加完善的合题。
“黑格尔辩证”这样的模式延续了古希腊哲学对于“理性”传统的推崇,它也表现了西方哲学在后现代之前二元对立的思维习惯——注重找寻事物的正面与背面。另外,虽然这个模型被冠以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的名字,但这位哲学历史家自己将这个术语的发明归功于伊曼努尔·康德。确实,“黑格尔辩证”这种表述方式会让人联想起安倍能成对于康德的评论——那个更加著名的“蓄水池比喻”。
康德之前的哲学都流向康德,康德之后的哲学都是从康德哲学流出的。康德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就起了这样一个中间的蓄水池的作用。
可以这样理解这项比喻——康德的哲学大厦建构了一个足够完善的“合题”。所以,我们普遍认为它在哲学领域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不论是自然科学、哲学以及其他所有学科,再到具体现实生活中政策或法律的拟定和执行,这一切的发展和进步都需要仰赖于“黑格尔辩证”那样不断渐进推动的“正题——反题——合题”过程。
在这个基础上,“讨论”也就可以被理解为黑格尔辩证中正题与反题结合起来的过程。同样,之前那一种观点——即便拥有足够好的讨论场所,讨论依旧是无效的。这即是指,反题的提出并没有和正题在一个可以对话的平台上,而是错了位,变得无法结合。
所以我们需要了解,每一个论述都有它的边界。找到它的边界是讨论可以存在的前提。即使是认为论述的边界过于狭窄,其边界应当扩大,那么动作进行的前提仍然需要首先找到已有的边界在何处。譬如针对之前的文章,有读者提出其划定的范围虽然是“大陆地区中文互联网”,但显然没有对同样使用中文的港台地区的社交媒体做出相应论述。这是不足的缺陷。
另有读者也指出,对英文互联网糟糕的讨论环境也应有所着墨,这才能使得原有的论述变得公正。这些都是针对原文论述“边界”的有效讨论。但如果读者只是在论述的边界以外天女散花般地不断抛出新的问题,那么作者确实很难对其进行回应。在这种情况下讨论也很难具备效力。
所以到底应该怎样提出反题?黑格尔哲学中的“扬弃”一词可以是很好的说明。德语原文中的词是 “aufheben”,英语文献将其翻译为“to sublate”,中文文献一般翻译为“扬弃”。这个词与否决(to deny)是很不一样的。黑格尔的原文中这样说明:
aufheben 具有双重意义:它既指取消(或否定),又指同时保留。
aufheben has a doubled meaning: it means both to cancel (or negate) and to preserve at the same time.
他把这种能力或者动作称为“否定理性(negatively rational)”——一个论述本来是固定的,但通过对话和讨论,它变得不稳定起来,因为从理解的时刻起,论述本身的片面性和限制性凸显出来了。换句话说,通过“理解”,论述本身推出了自身的对立面,通过“扬弃”,对立面重新进入论述本身,原有的论述也就得到了升华。
这个动作中尤其重要也常被忽略的是“理解”和“保留”。这也或许是当代互联网生态里交流环节中最为缺失的。很多时候,讨论的失效正是由于反对意见并没有对原有命题进行任何层面的保留,而是借利益冲突、“屁股坐歪”为由,直接把原有命题全盘摧毁,甚至摧毁以后还要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
结合“黑格尔辩证”的思路可以看出,有效的讨论确实是一项需要锻炼才能拥有的技能。并不是所有面对他人论述的说道都是有具备“合题”潜力的讨论。所以是的,并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懂得怎样讨论。但是同样需要指出的是,个体不懂怎样讨论,并不意味着个体不能懂。把“不懂”的东西转化为“懂”的,这个过程叫做学习,这也是教育存在的必要。上篇文章中论述的重要一点即是,讨论的场所不存在了,于是原本不懂得讨论的人更加失去了得到必要“学习”和“训练”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文章取副标题为“一次结构性反思”。
现实生活是芜杂而变动的,一个绝对理性的模型并不能演绎所有的现象。但同样,如果只是用过于感性与经验化的方式对理论进行评论,这仍旧劝阻了讨论的产生。如果一味否认规则本身的存在,而只是认为世界由“这个例外”、“那个例外”、“更多的例外”组成,这样的方式并不能组装出一个对于世界的整体性理解。
最后,回到一开头的问题——即便拥有一个完美的结构,完美的交互平台,完美的“数字化公共领域”,是否真正有效的讨论仍旧是不存在的?我想这篇文章本身可以成为一次例证。当我们是友好的、理性的,并在潜在中承认自己可以是错误的或是不足的,那么讨论仍旧可以发生,讨论的过程也可以不断给我们带来新的东西。
原创内容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沙丘研究所”,标题:即便拥有完美的公共领域,“讨论”依旧不可能存在吗?
*此篇机核网上的文章在公众文推文的基础上作出了修改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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