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会道 [容易:失败] 。这篇评论要怎么开头呢?想必每一个人静下心来花了三、四十个小时细细地阅读文本,把自己代入男主角哈利臃肿的中年男人躯壳中,以自己的方式感知和交互这个世界的玩家,都会留下对本作独一无二的深刻体验。
博学多闻 [容易:成功] 。光是笔者这段时间看过的中长篇幅的评论和讨论,涉及的讨论角度就包括但不限于:东欧共运史,用齐泽克哲学分析人物和对话,角色精神分析,British sea power乐队音乐编曲作曲的细节,CRPG的可能性和系统设计,玩家交互和界面外观设计,对玩家期望管理的设计要素……以及绕不过去的、主要以在欧美RPG玩家论坛上形成长期骂战的意识形态问题,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平心定气 [极难:成功] 。有趣的是,这可能正是主创团队所期望的。对首席设计师和主要文本写作者之一的Robert Kurvitz来说,ZA/UM不只是一个游戏工作室,更像是一场文化运动。
实际上,ZA/UM的前身正是他们这一帮子爱沙尼亚文艺青年(本意,这个词现在似乎被弄得像个贬义词了)寻找表达自我方式的艺术团体:小说、绘画、诗歌和音乐,用各种艺术形式宣泄、传达自己的所思所想。种种尝试石沉大海后,某一天他们突然醒悟,意识到:现在这个时代人们已经不看书了,要不试试做电子游戏好了?
笔者不禁想到,是不是在远东之地也曾有一个心怀苦闷的青年人惊醒道:“现在没人愿意看书了,要传播思想要不试试拍电影好了?”
争强好胜 [挑战:成功] 。他们成功了,至少这部游戏作品大获成功,在TGA上斩获最佳叙事、最佳角色扮演游戏等等实至名归的大奖,在各大游戏评分媒体上都收获了接近满分的神坛级待遇。
但是似乎在传达思想这方面,其结果有些混乱:在欧美游戏论坛上,不乏对于结局突然机械降神出现的康米逃兵的处理非常不满。其中有一小部分认为,姑且不论最后半小时流程才出现真凶不符合侦探作品的共识,更是对于逃兵的行为逻辑、动机、思想自述完全无法接受,认为不可理喻。
这一点非常有趣,对于包括笔者自己在内看到的许多国内讨论中,都对于逃兵这段剧情的处理赞不绝口乃至深受震动。选择放在游戏结尾和谜题揭晓的这段漫长对话,可想而知在创作者心中占有非常核心的地位。若是要理解ZA/UM通过本作传递的思想,理解逃兵是必不可少的,而要达到这点我们不得不先后退一步,先宏观的来理解游戏中描绘的这个世界。
通情达理 [普通:成功] 。我们不想用被用滥了的“反乌托邦”来形容瑞瓦肖所处的这个世界,因为它和各种科幻小说人工培养的思想实验什么托邦都相去甚远,它更像是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的一个镜像,哦,当然在那基础上还要加上灰域和超酷的竹节虫。
先是神圣万能的无罪女王近乎神权的统治,然后是不断堕落疯狂的封建王国,远方传来的思想点燃了革命的火苗,又在压倒性的国际自由市场力量下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没有政府、没有主义、没有出路的瑞瓦肖。
在给中国玩家的一封信中,ZA/UM说:“这里绝非乐土,但我们却再也熟悉不过——这不就是东欧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着的么... ”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切也远非天方夜谭。
天人感应 [普通:成功] 。这个无政府无主义的瑞瓦肖街头,反倒是各种主义的博物馆:有“正统”法西斯主义者宣扬种族优越理论,颅相学那卦的;有传统保守的保皇党活化石,哪怕他为之尽忠效力的统治者已经是两岔以前了;就连安那其主义者都能分出几个派别。冷战后带来的思想空洞(也许是灰域的一个能指?)和所谓的“历史的终结”体现在瑞瓦肖,便是每个人都饥不择食一样地抓紧救命稻草,抄起一个主义的旗帜为自己辩护,并且毫不犹豫地向一个过路人标榜。
在琳琅满目的思想货柜上,康米主义反而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例如游戏中的两个最明显的代言人,一个是满腹肥油起身都困难的工团主义阴谋家(说真的,这到底算安那其还是康米都不好说),还有一个干脆直接就是案子的真凶。
疑神疑鬼 [挑战:成功] 。资本的代言人那边呢?我们看到一袭绿衣的乔伊斯优雅地站在她的私人游艇旁边,给“我”这个可怜的失了忆的弱智娓娓道来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的任务指引很有意思,“去找有钱人认清现实”,为什么是有有钱人?乔伊斯对我们这群Les Misérables充满了同情,轻声细语、耐心地从超自由主义者的角度给“我”空白的世界和历史认知编织上了纹路:对失败的革命尝试心怀悔恨,对破败的渔村充满了同情和乡愁,对即将发生的雇佣兵武装冲突深表遗憾。
标新立异 [普通:成功] 。说到这里插一段题外话,如果在第一天实在凑不齐住宿和赔偿费用会出手相救的两个人,乔伊斯和阿金,角色设计和描绘方式都饶有趣味。
一方面,作为这个混乱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常识、理性人,对“我”产生了类似于现实稳定锚一样的作用,而他们提供的现实都带有自己性格和思想的主观色彩,当然阿金的不那么明显。另一方面,作为主流电子游戏中比较边缘的角色身份——女性和亚裔,对他们的描写方式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这里我想说的并不是把冷血资本家这样传统带有男性色彩的角色分配给女性这一层面,而是对乔伊斯的描写并非是某些简单认为“女性当上政治领袖,世界就会更加和平”之流的反向歧视,而是一个令人信服、立体的女性资本精英形象,她的女性层面和阶级层面分别得到了充分的表达。
至于对阿金的描写无须赘言,从众多玩家纷纷给他投票“史上最靠谱可信的游戏中同伴”就可见一斑。注意,并不是那种工具理性式的可靠,而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信赖。记得笔者二周目点的1551加点,出门第一次见到阿金时,“同舟共济”给我的提示简直要潸然泪下。
故弄玄虚 [极难:失败] 。而我们的主角呢?如前所述,他是一个寄托屏幕前的你灵魂的容器,在意识形态倾向上一如网上随处可见的键盘政治局常任理事,随心情、情况、谈话对方、乃至一时兴起的巨魔冲动,用一句句大字报化的政治标语来回答其他人或深思熟虑或同样浅薄的观点。
我们生活的“瑞瓦肖”中倒是没有那样显而易见的衰败和一地鸡毛。大革命仿佛是在久远的过去,历史已经终结,意识形态在政治光谱上让位于身份政治和民族国家,以至于谈论政治之前先问一句“你是左派还是右派”听上去和“你是GG还是MM?”差不多的过时而……愚蠢。
既然晚期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已经成为支配世界的实质唯一指定意识形态,且它们是如此的无远弗届、深入骨髓、无可阻挡,把文化、艺术、工作伦理、传媒、价值体系乃至对它自身的哲学批判都鲸吞、消化、纳入体系、包好包装、贴上价签、放上货架,形成了远超一城一国利维坦的,包围尘世的耶梦加得。
既然如此,似乎寻求其他的价值,设想另外的体系,无论是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科幻小说里抄来的还是哲学和文学中“悟”出来的,似乎都是*不合时宜*的——为什么要用不切实际的理想折磨自己呢?
五感发达 [挑战:成功] 。与此同时,逃兵在一河之隔的孤岛上,正透过狙击镜观察着你。从大革命失败,他抛弃自己的部队、事业、使命那一天开始,孤身一人四十余年像一个幽灵一样,静静的观察着、仇恨着瑞瓦肖还活着的每一个人。在整个游戏揭露真相的最后关头,我们面对的所谓真相反而*有意的*扑朔迷离——他显而易见的愤世嫉俗和自我毁灭倾向,他坚持自称“不是复仇,复仇是封建的返祖现象,我的动机是阶级”,可我们又发现他对卡拉洁有悖年龄、异乎寻常的迷恋,这么说来是嫉妒?再加上竹节虫和灰域这些超自然可能存在的心智影响……乱成一锅粥。难怪一些西方玩家对此无法理解,或者干脆草率的得出一个结论:“他就是个疯子”。
标新立异 [普通:成功] - 这样盖棺定论也无可厚非。但是笔者,以及很多身处泛康米文化圈的玩家在这一场景明显能感受到更深的触动。
在讨论中,一位看ID应该是俄罗斯人的老哥对这种理解隔阂总结的很好(个人翻译):
关于(西方玩家难以理解)逃兵的问题,原因在于,在西方康米主义者本就屈指可数,而硬派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几乎如同不存在。列宁主义者确实会让人觉得难以理解。他们成天言说的复杂而封闭的意识形态术语对外行来说如同天书,而他们行动参照的道德光谱又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对于自由主义者来说的‘黑与白’的区分在他们眼中可能是‘蓝与橙’,无法同日而语。
如果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演变史没有恰当的认知是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的,而这种认知不光来自对系统理论的学习,还需要作为康米主义者对身处的世界和历史事件的演变的切身体会。所以,难怪西方自由主义者常常简单的认为他们是一种‘洗脑’导致的神经错乱。
同舟共济 [普通:成功] 。三大工人运动,资本论,十月革命,第三国际——哪怕我们没有亲身经历,也在文化和历史课本中为我们刻下了语境——然后是冷战,苏东剧变,苏联解体,这一系列的历史现实为同处铁幕这一侧的我们和塔林的那群年轻人构建起了作为互相理解前提的共同场域。
以此为基础,我们能够理解先行者的动机和逻辑,接纳科学地改造世界的哲学工具,相对来说更加客观的评价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最广泛的社会实验的功过,而不是简单地从资本主义世界的胜利者视角,唾弃其为一场瘟疫、一次传染性的歇斯底里、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
能说会道 [极难:失败] 。然而,以理智负责任地选择成为一名康米主义者的人无法逃避逃兵如是的追问:“所有真正的康米主义者都死了。他们为了*康米主义*战死了——你*死了*吗?没有。”“我没死,可是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出生啊!”我们固然可以这样为自己辩护,然而我们甚至连这句回应的对象都已无处寻觅了。谁愿意听一个衣食无忧、连一顿饭都没饿过、正在为晚期资本主义象征之一的跨国巨头公司打工的“中产”混蛋知识分子煞有其事地抒发阶级情怀呢?好吧,或许你有你的壮志未酬,可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收起你的幻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呢。
通情达理 [普通:成功] 。于是逃兵对我扣下了扳机。他将愤怒和仇恨洒向瑞瓦肖的每一个人。他恨他们道德败坏。他恨他们物欲横流。他恨他们灯红酒绿。他恨代表财团势力、开着私人游艇招摇过市的乔伊斯。他恨利用了他之后背信弃义把工会变成黑帮的埃德加。他恨大革命后瑞瓦肖肤浅的参差多态——你们怎么可以如此简单地背弃曾经坚信不疑的理想?他恨城市的歌舞升平——在目睹了自由市场联盟军撕下人类面孔疯狂屠杀后,你们怎么可以抛弃革命、抛弃阶级斗争,装作没有事发生过,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苟且的活下去?他尤其痛恨雷内——“种族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站在我们的坟头舞蹈还不够吗!那个老保皇党的食尸鬼也在废墟中游行”。
循循善诱 [困难:失败] 。当然,他无疑最恨的是自己。作为一名政委,列宁理论中应该最为坚定的,发动并引导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他无耻地在决战前夜凭借谎言落荒而逃,在战友被炮火撕成碎片时,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延残喘下来。他所仇恨的瑞瓦肖的一切都来自对自己深恶痛绝般的投射:背弃信仰、放弃斗争、道德沦丧、性欲倒错(列宁主义者*应当*是苦修禁欲的),乃至他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本身。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得知雷内死讯时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同样是旧世界活化石的人,为什么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太阳下,挺直腰板穿着整齐的制服,胸前挂着荣誉勋章,一边玩扔球一边和路人骄傲地讲述自己光荣救驾的故事?那可是一个保皇党啊!(为什么国际联盟能容忍君主制独裁却对大革命大开杀戒?)就因为他没有背弃自己的理念,没有无耻的苟且偷生,只不过刚好活了下来。想必逃兵是羡慕的。
坚韧不拔 [几乎不可能:失败] 。逃兵的恨是一名革命者的恨。他的恨为我带来了本文的副标题,把活在泡泡中的岁月静好撕得粉碎,指尖戳在鼻子上逼迫你面对、思考这个问题。不是无病呻吟,不是故作姿态的阵痛,不是知识分子式的坐而论道,而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你为什么还活着?”
内陆帝国 [普通:成功] 。就在这时,它出现了。它告诉你:“我存在”;它告诉你,它知道你在“举起拳头反抗着,日复一日,没有答案”;它告诉你,它知道那很艰难;它告诉你,它在看着你——当你厌倦的时候,当视觉失去控制的时候——它都会一直注视着你,支持你。
食髓知味 [普通:失败]。它……究竟是什么呢?追寻糖和信息素,生命体最初、最古老的两种极乐(Elysium)?在教堂中,在2mm的世界末日阴影下诞生的阳极音乐伴奏中疯狂起舞、肆意妄为——如果世界注定要被无休止扩大的灰域毁灭,那么狗屁意识形态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一种主义能够阻止注定到来的末日,不,或许还有,享乐*主义*不就够了吗?
标新立异 [传奇:成功] 。或许,但是ZA/UM心目中的答案想必未尽于此。
笔者不禁想象,在TGA最佳独立游戏的颁奖典礼上发表感言环节,直言不讳“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政治理念上的启迪”时,他们是否能感受到它在注视着、支持着他们呢?这很艰难,但是他们成功了。
通过这部杰作,他们大声疾呼,向全世界宣告“我存在”。在宏观尺度下,这样的宣言无外乎是在时代精神(Zeitgeist)的汪洋大海中孤独掷出的一对骰子。但是正如那个红蓝眼睛悖论所揭示的一样,逐渐积累的公共知识——即,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这一事实——可能带来的质变,这样的宣言(“村子里还存在红眼睛的人”)有可能成为这样一个契机,让我们明白我们每个为理想和信念默默痛苦的个体并不是汪洋上的孤岛。
无论是通过播客,游戏,电影,科幻小说等等各种带着流行文化庸俗烙印的形式,只要能够触及到更广阔的人群,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建立统一认知或者说共同战线的载体。
钢筋铁骨 [几乎不可能:成功] 。总而言之一句话:全天下痛苦的、受压迫的人们,联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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