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被抓住的消息最终还是在邑里的集市附近传开了。据说昨天是水山里的赶集日,爸爸是在集市上被穿便衣的巡警抓住的,在昨天很晚的时候,被红绳捆着押送到了邑的警察支署。集市周围的人们一整天都在叽叽咕咕议论说爸爸可能今夭要被枪杀,还说可能会绑在支署后院里的榆树上执行就地枪决。
没有惊天动地的战争,没有召唤英雄的钟声,甚至没有奄奄一息的骑士。这部《黑暗之魂》的开场只有一个可怖的悬念。
主角也不是没有身份的无名之人。他叫甲海,一个还没上中学的孩子。对这个不幸的消息,甲海是麻木的,父亲被枪毙这件事已成定局。甲海对此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已经昼伏夜出两年多的父亲,形象已经淡化,只不过这回就是彻底的“像烟气一样不留痕迹地消逝掉了”。
“爸爸的戏法如今全都结束了,就像消散的烟无法重新聚拢一样,而我们兄妹从此也将失去父亲。”甲海既悲伤而痛苦,悲伤在于再也没有机会弄清楚父亲神出鬼没的戏法,痛苦则来自他的生理需要——肚子已经饿瘪了。甲海的母亲已经拿着瓢出门借粮食两个小时了。这样讨饭吃的生活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姨妈一家了。
她肯定一边唠叨“嫁错老公真是可怜”,一边从粮柜里舀出一瓢大米、两瓢大麦给妈妈。这样的话,一直到后天我们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如果用那些粮食熬粥喝,可以多坚持几天。
甲海很清楚,母亲这样举债度日,总有一天要偿还的。即使姨妈愿意无偿帮助家里人,但父亲一旦离世,要还清债款就永远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甲海想到几年前的光复节,父亲在夏日的正午时分“举着太极旗高呼独立万岁”,直到前年冬天制订了某项法律开始,父亲就从家里失踪了。
从那时起,甲海就没在白天里见过父亲。集市里到处都是讨论父亲下落的人,巡警也成了家里的常客。姨父是知识分子,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言。甲海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东躲西藏,干的却是连一粒米都赚不来的事”。他想起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带他去初夏的田野里散步,讲的关于青蛙的故事:
爸爸说,这小东西天天练习跳高,头一天跳半拃高,第二天跳得更高一点儿。 大概一个月后就跳到一拃高了;两个月后,能跳到两拃高了;又过了一个月……这么着,后来它够到天了吗?当然没有,它为了够到天整天在跳,就是够不着天。为什么呢?因为天是没有尽头的嘛。那么,青蛙一直跳到死吗?对,一直到死天天往高处跳。
甲海不明白为什么青蛙不停的往天上跳,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父亲参与那些别人提都不敢提的事情。他只觉得父亲做的事和青蛙的举动如出一辙,青蛙一直到死不停的跳高,父亲也跳到生命的尽头了。夜幕降下来了,等到天亮的时候,父亲就要走了,甲海也再也没有机会问他为什么要讲那个青蛙的故事。
母亲会不会去警署见父亲最后一面呢?甲海觉得不会,母亲出门的时候痛骂父亲,说:“让老婆孩子这样受苦,死了也算便宜他了!”那应该是不会了。如果不是去看了父亲,为什么母亲还没回来呢?她明明知道孩子们在饿着肚子等着,却迟迟不回来。
甲海蜷缩在门外,开始一、二、三的数着。门外,朴老师家的那条瘦弱的黄狗经过,肋骨一条条地突显出来。黄狗看起来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和尾巴,没准儿过不了多久就死掉了。甲海有过类似的体验,在学校的时候,他经常两眼一黑双腿无力,晕倒在地上。今天中午他就没有吃饭,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班里的赞吉可以每天带着装米饭的盒饭上学,他只能羡慕。
我的学习比赞吉好。 朴老师曾经摸着我的头说:“甲海呀,只要家庭环境好一点儿,你能上大学的。”上中学的学费,姨父说他出。
数字数到了一百,母亲还是没有出现。坐在廊下的姐姐和粉善扯开嗓门大哭,甲海站起身来,弯腰走向院子,看着黑暗中像披头散发的女鬼一般的枣树,他两腿止不住地发抖。“死掉吧,在什么地方赶紧死掉算了。”甲海在心里暗暗诅咒爸爸。
两年的时间里,一家人没过几天好日子。巡警经常半夜闯进家中翻箱倒柜,最后将母亲抓走,第二天姨妈会搀着脸上带着淤血的母亲回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甲海就会痛恨父亲的所作所为。现在好了,父亲在水山里的集市上被巡警抓住了,枪决之后,巡警就不会再来骚扰他们家了。
我讨厌紫色 。我讨厌染手指甲的凤仙花汁,鸡冠似的鸡冠花和紫色的大波斯菊我也讨厌。我连妈妈奶头的颜色都讨厌。 紫色总让我想起爸爸在外面干的那些事和妈妈淤血的脸。 快要干掉的血迹以及预示黑暗降临的颜色,正是紫色。
由淡紫色到深紫色,世上所有的形体都被黑暗抹去,我害怕最后降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这世上有黑夜,真是件可怕的事。 如果有没有黑夜的地方,我想一直生活在那块土地上。我想在明媚的亮光下玩耍,然后就在光明的世上入睡。
甲海的姐姐放声嚎哭,哭声中夹杂着喊叫,哭的涕泗横流。同样是饿着肚子,姐姐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劲头,憋出这么多眼泪和鼻涕。可能是因为水喝多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姐姐是个傻子,是个十里八乡都知道的白痴。她只会胡乱地哭,以及胡乱地撒尿。
“姐,干吗总哭啊。别哭了。妈就要来了。姐,你老是哭,老虎会来叼你的。”妹妹粉善握住姐姐的手。粉善一直都照顾着白痴姐姐,姐姐胡乱撒尿留下的发黄内衣总是由粉善来洗。她今年读四年级,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乡里人都夸她是个善良的女孩。
粉善要哥哥甲海帮他哄哄姐姐,她有些受不了了。甲海辩称自己要在门外等妈妈,没有哄姐姐的力气。但还是闹不过妹妹,三个孩子坐在廊台上看着门口。
“姐呀,快看那儿,妈妈拎着粮袋子来了。她心情不错,一扭一扭跳着舞来了。"我故意撒谎骗她。
姐姐被我的话骗住了,停住哭声望着大门。她当然不可能看见妈妈,大门口只有浓浓的夜色。姐姐生气了,用更大的嗓门嚎啕起来。
“哥,你干吗总说瞎话。 看老天爷以后罚不罚你。”粉善气鼓鼓地说。
兄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现在是四月,今天是星期五,后天甲海砍柴的时候,粉善和跟着他一起去摘一些艾蒿,还可以摘金达莱花和挖葛根吃……姐姐又哭了起来,粉善哽咽了,“妈怎么还不来,姐姐这样哭真没完没了呢。”
粉善又开始哄劝姐姐:“姐呀,我唱支歌吧。给你唱支‘松鸡’你就别哭了。” 粉善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唱起歌,我的嗓子哽咽了。粉善比姐姐更可怜。 我也想哭出来,我想抱住粉善哭一场,可我是男人,所以得忍住。
嗓子发颤的甲海坐不住了,姐姐的哭声和粉善的歌声回荡在耳边,房屋逐渐淹没在黑暗中。甲海站起身来往外走,粉善快要哭出来了,挡在了他面前。
“我不是去找妈妈嘛,得赶快找来才能做饭吃。我去姨妈家,妈妈可能在那儿,我马上把她找来。 妈妈来了我们就做米饭吃。”甲海这么说着,向着门外的黑暗迈步。
大门旁是一片幽暗的花池,里面是甲海和粉善费了很大劲种下的百日红、紫茉莉、半支莲,其中向日葵长得最为茁壮。在这个夜里,就连花池也被黑暗淹没了。要是花池不分昼夜一直盛开就好了,甲海想到。花池就应该常青常绿,不受季节的侵袭,散发出香气,让蝴蝶和蜜蜂循着香味找来才好。
公用水井那边传来喧闹声,女人们正在叽叽喳喳的讲着什么事。父亲被捕的消息就是在水井边传开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么聪明的人就要死了。怎么几年工夫,人咋能变成那样啊。”
“孩子们多可怜哪,白痴粉荏就不说了,甲海和粉善不一样啊,啧啧。”
爸爸也许被红绳子捆住挨打呢。 干那此事的人被抓进支署后,巡警定要先痛打一顿。 听说支署的防空壕就是折磨人的地方。爸爸流血的脸庞浮现在我眼前,还有他哭喊的样子也在眼前晃动。
听到女人们的谈话,甲海眼里盈满了泪水,快步离开了井边。他想起光复那年的秋天,父亲带着他和粉善去梧秋谷给祖坟扫墓。一家三口走在遍布红叶的山路上,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路上看到了松鼠,还摘了野草莓吃,粉善还唱着歌。路上父亲讲起了自己的经历:父亲小时候,家里的条件很不错。爷爷得了肺病后的五年,卖掉了不少土地。奶奶带着父亲和雇工过日子,在父亲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去世了。
扫墓之后,一家人在外面野餐。吃煮鸡蛋的时候,甲海向父亲提了关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父亲的回答让甲海很失望——不知道。
“嘁,这种答案,这样回答我也能。”
“你在学校可能也学过了,往上追溯鸡和鸡蛋的祖先,就是回到几亿年前吧,有过雄雌一体的时期,有过原生动物时期。那个时期人类还没出现呢。那时候到底有什么,不可能有人知道吧。所以,不知道答案就是正确的嘛。”
爸爸的回答让我蔫了。“那也是,不知道答案怎么会是正确答案呢。”我小声说。
“不是那么回事,你以为答案一定要么对要么错就这两种吗?”爸爸问我。 “就是嘛,‘不知道’又不是答案,什么也不是。‘不知道’是因为真不知道才说的嘛。”
这是一个谜团,父亲说道。“不知道”不仅可以成为答案,甚至有时还是最正确的答案。父亲告诉甲海,这世上的谜太多了,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错的。“大家都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对的,热心地干下去,有些事还要丢掉性命。”
下了桥之后就到了咸安泽家,然后是木匠家,再往后就是集市。咸安泽靠做米糕为生,她的儿子板石哥做竹工。虽然和母亲关系不好,但咸安泽经常给甲海和粉善米糕吃。透过低矮的院墙,甲海看到了板石哥编草袋的身影。板石哥今年十八岁,是乡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仅一个冬天,他不分昼夜编出的草袋子就足够换一头中等大小的牛。光复前父亲开夜校的时候,板石哥就是其中的一名学员。父亲曾夸过板石哥“头一次见识字这么快的孩子”。
那间夜校在太平洋战争打得正酣的时候关门了。那以后爸爸就很少待在家里了,一会儿釜山,一会儿汉城,不知道为什么事,总在外面跑。 一出门就是一个两个月的,突然跑回家,没待几天又走了。即使在家的时候,他也总是捧看一本厚厚的书埋头苦读。
走到木匠家的时候,甲海遇到了粉善的同班同学幺妹。幺妹问粉善在不在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就去借算术作业本了。甲海和幺妹告别,走进了幽暗的集市,这里只有飞扬的废纸和草叶在尘土中飞舞。吃了晚饭的孩子们在围墙那边玩的正欢,还有些小伙子在合唱流行歌曲讨女孩们的欢心。
到了集市,就离姨妈家不远了。甲海的姨妈做卖酒生意,在集市上有个比较大的酒栈。门口有个卖烟的小铺子,甲海看到了灿洙叔。灿洙叔本来在汉城读大学,被当学生兵拉到太平洋战场上了。光复回来后成了独臂人,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能喝酒打发日子。
“小子,你老爸快死了,你还到处瞎溜达?”灿洙叔训斥我,我无法回答他。
“这世界疯了啊,真不知道干嘛要打来打去的。死吧,都死吧。要拉倒的都拉倒吧。都死没了,这世道才会太平啊。”
灿洙叔家在邑里是富户,家里有大瓦房和很多土地,甚至还有粮食加工厂和果树园。他喝了很多酒,念着“死在自己同胞手里真是一文不值啊”摇摇晃晃的推开了姨妈家酒栈的玻璃门,甲海连忙跟了进去。
姨妈的酒栈里充满了牛血汤的香味,三四个酒徒在喝酒,其中一个在大嗓门唱歌,其他人拿筷子敲酒桌伴奏。灿洙叔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他独自一人坐到旁边,站在门边的姑娘花子开始往他杯子里倒酒。
花子转身看到甲海,便说:“是甲海呀,往后你们可怎么活呀。”
花子抚摸着甲海的脑袋,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粉味儿。
甲海向着内宅走去,内宅的廊柱上挂着洋油灯。妈妈面前放着口袋,正在说着什么,姨妈抽着竹烟袋在听着。甲海浑身发软,出了一身大汗,心想这下子有救了。口袋挺大,里面装了应该是粮食,足够一家人好好的吃一顿。
“姐呀,这下我们怎么活下去呀,恨也好爱也好,到底是丈夫啊,就这么死了,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过呀。”
“你姐夫去是去支署了,可是犯了那么大的罪,他能有什么话说呀。 你就因为嫁错了人,要遭大罪了。”姨妈劝妈妈。
“唉哟,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要遭这份罪啊。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妈都说我耳垂大,活着的时候肯定没什么变故,万事大吉,怎么弄成这模样这德性,是不是犯了什么凶兆了。”
“妈。”我叫她。
“这小兔崽子,不在家待着,出来干什么?”母亲抬头看见甲海,脸上突然升起一股怒气。姨妈看着心疼,连忙袒护甲海。姨妈快四十了,没有一个孩子,就把甲海和粉善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姨妈告诉甲海,姨父会供他上中学,长大了一定要有出息,别像自己父亲那样干傻事。
“你瞅瞅人家咸安泽,解放那年男人因为霍乱死了,她带着板石儿过得多用心啊。一个卖米糕的小贩,逢集就赶,虽然没有一天穿好衣服的,但是人家过了年又要买一斗落地了。 真是的,你要是不下狠心,将来你的八字会更凶的。就当那个疯男人让洪水冲走了吧。你不想着怎么咬牙过日子,哪来那么多叹息啊。 现在要勒紧裤腰带,不管什么都得干。只要肯干,有手有脚还能饿死啊。”姨妈劝导母亲。
母亲拿起身边的布口袋,起身要走。甲海的心情好极了,正要接过口袋,眼前突然直冒金星。
你这该死的饭桶!这么个贱货,夜里不知道看家,扔下两个丫头片子跑出来干什么!怕你妈找老头子啊,怕你妈偷腥啊!
甲海吓得大气不敢喘,母亲拿他出气早就是习惯了。姨妈赶紧把甲海留下来,劝妈妈回去给丫头们做饭吃。母亲骂骂咧咧的说着“非扒你一层皮不可”,离开了。不一会儿,姨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血汤饭来,甲海眨眼功夫就吃光了,连泡菜都没动一下。吃饱之后,心情好极了,就连母亲刚才的威胁都忘掉了。
“甲海呀,你去一趟支署吧。姨父已经去支署了,可能在那儿呢。你去打听一下你爸爸怎么样了。”
“嗯,这就去。”我马上听懂了姨妈话里的意思。
甲海的姨父在家乡很有地位。光复前他住在日本,光复后才独自一人回到故乡。和嗓门大、性格豪爽的姨妈不一样,姨父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花草兰竹也画的很好,还经常去射箭场练习射箭。邑里的人都把姨父当作学者尊敬,说姨妈是姨父的续弦。
姨父和支署主任同姓,两人是辈分相同的族亲。此时的姨父在干什么呢?很有可能父亲在挨打,姨父在一旁替他求情。想到这里,甲海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想见父亲一面的心情也愈发急切起来。走过教堂就是警察支署,到了支署门口,站岗的警察马上认出了他。
“你是说来找爸爸吗?你爸爸已经到地底下去了。”
“死了吗?”
“是啊,拉倒了。”
“你是说我爸已经被枪毙了?”我追问道。
义勇警抿着嘴笑了,摘下肩上的长枪指着我:“你也想死吗?不想死的话,马上滚回家去。回家蒙上被子睡你的觉!”
我知道巡警是在吓唬我,但还是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
“不是,我是来找姨父的。"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这时,姨父耷拉着肩膀出来了,甲海连忙上前拽住姨父的长袍。
“姨父呀,我爸爸真的被枪毙了吗?”我抽噎着问道。
姨父没有回答,握住我的手。
“甲海呀,你爸爸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到很远的地方,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去了。"
“真的死了?让巡警用枪打死了......”
我呜呜地哭了。 泪水和鼻涕一起淌下来。 姨父抚摸着我耸动的肩膀,紧紧握住我的手。
“甲海呀。”姨父叫我。 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急促地说:“走,带你去看一眼爸爸。"
姨父拽着甲海的手,走向支署的后院。甲海擦干眼泪,寻找着父亲的遗体。终于在榆树下看到了一个用草袋子盖住的东西。草袋下面露出了脚脖子和一双磨破了的球鞋。尸体从小腿开始都被草袋子盖住了。姨父停了下来,甲海屏住呼吸,拽住姨父的腰。
去年冬天的深夜,起床撒尿的甲海曾经听见父母的争吵。当时父亲穿着破旧的灰裤子和短上衣,戴着狗皮帽,还缠着围脖。母亲哀求着,想带着孩子们搬到釜山或者汉城。
“要么去警署自首,要么远远地逃掉,怎么也得选一条路啊。好吧,不管你是披着人皮的人还是畜生,畜生也不会这么扔下老婆孩子不管。”妈妈的嗓门渐渐高起来。
爸爸默不做声。妈妈开始用“迷疯了的家伙”、“被鬼迷上了身的家伙”骂上了。 爸爸无声地起身了。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高喊着要拿枪射死父亲。父亲那一夜最后还是逃脱了。巡警们闯进家里碰到什么翻什么,最后把母亲拽到了警署。
“这就是。这就是你爸爸的尸身。仔细看看,你爸已这样死,以后不要再找爸爸了。现在明白了?”
姨父放开我的手,掀开草袋子。月光下,我隐隐约约看到爸爸的脸。沾满血污的脸上眉头紧皱,眼睛瞪得大大的,下巴也肿了,嘴张得很大。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当看到父亲的尸体时,甲海还是被吓到了:黑色旧国民服的扣子开了,曾经坐在上面玩耍的胸膛变成了可怖的青紫色,胳膊和腿松软的摊在那里。这不是父亲,这分明是别的什么东西。
甲海沿着朝家反方向的铁路下面的田野奔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跑到了河堤上。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奔流不息。甲海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他和父亲经常散步的地方。
有一次,爸爸说,像永不停歇地流淌的河水一样,你也不要停歇快快长大吧。以后长大了,你要学会和领悟什么样的路是能够给我们大家带来幸福和平等的道路。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感觉到爸爸已经死了,心里直发毛。从今往后,爸爸再也不能给我讲这些话了。我忽然开始浑身发抖。
父亲的生命结束在三十七岁,每当回忆起父亲短暂的人生,甲海就不由得在“莫名的恐惧中战栗”。一种感觉伴随着恐惧强烈的冲击他的头脑。“这种感觉,似乎是一种勇气,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战胜任何闲难和痛苦。所有的事物都若隐若现,走在这雾一般新奇的世上。”甲海父亲的去世的那年夏天,战争在这片土地上爆发。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的第二年秋天,姨父也去世了。
一直到成年,我也没弄懂当时姨父为什么领我去看爸爸的遗体。我永远失去了向他请教的机会。
朝鲜战争(韩国方面称“6·25”战争)对韩国社会的各个领域都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和破坏。数百万人死亡,幸存者也未能收获胜利的喜悦,而是在废墟上承受着民族分裂的痛苦和凄凉。怀疑、焦虑和不安为韩国战后文学的发展埋下了虚无主义的种子,50、60年代的孙昌涉、张龙鹤、康信哉的作品中虽然不乏对战争的反思和对人道主义的呼唤,却无一例外的包含着虚无主义思想。
1973年1月,这篇名为《黑暗之魂》的小说刊登在韩国著名文艺杂志《月刊文学》上。作者金源一于1942年出生在庆尚南道金海市,是韩国分断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1967年,以在《现代文学》上发表《黑暗的庆祝》为开始,金源一在韩国文坛崭露头角。《黑暗之魂》正是他早期的代表作,整部作品以身处边缘群体的少年目击者为视角展开,描绘了流言四起的集市和不可知的父亲。小说脱胎于金源一最重要的童年经历。1950年,金源一的父亲在战争中出走到北方,从此杳无音讯。金源一的作品中,有关“父亲”和“分裂”的情节不断出现。
在金源一笔下,“父亲”是象征着北方的意识形态的符号。《黑暗之魂》中甲海眼里呈现的那个不光彩的、被枪杀在警署的“父亲”,表达的正是金源一对“父亲”这一符号的否认和愤恨。甲海不理解父亲的行动,眼前的世界存在着诸多不解的谜团。对于父亲的去实,也只是表现出“今后除了我们兄妹们再没有可称为爸爸的人了”而悲伤外,“其它没有可想的”。金源一往往将少年放在叙事的主人公位置,以此来回溯战争记忆。
《风筝》、《黑暗之魂》、《未忘》、《霞》这四部最著名的描述战争和分断问题的小说,均由第一人称进行叙述。这不仅是金源一独有的创作特点,而是他所处的“幼年体验世代”作家群的共性。
70年代是金源一创作的高峰期,包括《黑暗之魂》(1973)、《黑暗的祝祭》(1975)、《今天吹来的风》(1976)、《霞光》(1978)等作品都诞生于这一时期。再三将战争时期的动荡岁月作为故事素材,源于金源一所认同的“分断问题是当今社会最尖锐的争论点”这一观点。这时期对民族分断悲剧的执意描写,为金源一打上了“分断作家”的烙印。
“分断作家”是由“分断文学”延伸出的一个概念,“分断文学”一词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对于其范畴和划分时期,各方理论家也是众说纷纭。一般认为,分断文学是表现朝鲜半岛南北分割的历史与现状的文学。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描述追求民族团结统一而诞生的“统一文学”。文学理论家吴世英认为,“统一文学”和“分断文学”都是韩国“民族文学”的组成部分。
韩国民族文学源于日本统治时期民族独立运动人士的号召,也称“民族主义文学”。在韩国文学史上,民族文学包含了争取独立自主、追求民族永久性和促进民族统一的意义。70年代起,童年经历了战争的一代人登上文坛,分断文学这一分支也就此出现在了韩国民族文学的光谱之中。
上世纪70年代, 韩国在朴正熙政府的领导下, 韩国社会的工业化快速推近、科技飞速进步、国民教育和生活水平迅速提升,“汉江奇迹”在此时初露端倪。对岸的朝鲜,得到了苏联和中国的大力援助,民众生活水平和工业发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准。
三八线两侧的社会都向着光明的未来前进,韩国社会也对于分断问题也展现出了探讨的勇气。韩国社会对于分断问题从直叙体验,更进一步的走向了反思和理解。权商国、尹兴吉、金源一、李东河等一批作家将分断问题摆上了台面,以少年经历者的身份来再现记忆中的战争。
这一批人被称为“战后派”,他们往往认为自己是战争的体验者和受害者,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和认识去描写战争。70年代出现的“战争体验小说”中,不仅有少年战争体验小说,还出现了军人战争体验小说、女性战争体验小说等多种类别。
全商国的代表作《阿贝一家》,正是这一时期集中反映韩国民族遭遇的作品。1940年出生的全商国,在11岁时经历了战争。当时全商国随家人一起逃到江原道的山村避难。战争结束后才回到家乡洪川郡,从其他孩子口中听到的战争经验,成为了全商国的创作素材。1979年创作的《阿贝一家人》分三部分讲述,分别是童年经历了战争的主人公振浩的过去和现在、母亲关于战争的日记记录和振浩回乡寻找哥哥阿贝的过程。
故事中,主人公振浩一家穷困潦倒,智商不足20的哥哥“阿贝”让家庭充斥着窒息的氛围。 “阿贝”诞生于战争时期,二十六岁的他只会扭曲四肢咧着嘴,活像一只扭曲的怪物。远嫁美国黑人的“洋公主”姑姑向一家人发出邀请,在移民美国的前夕,母亲将阿贝托付给了奶奶,一家人就此甩掉了这个包袱远走高飞。
移民美国之后,原本碌碌无为的父亲很快适应了当地环境,而母亲却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长达三年的浑浑噩噩,让振浩和妹妹贞姬选择偷看母亲日记去理解母亲,也因此打开了尘封的真相:振浩母亲在战前原本是过着幸福生活的平凡教师,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而后被美军凌辱生下了阿贝。振浩的父亲金相万则在“1·14”大撤退中枪杀了三名士兵和一户农家,只留下农户家的弱智男孩儿。回到原部队之后,他饱受良心的谴责,最后因精神失常而退伍。在流浪中他遇到了带着阿贝的振浩母亲,因为把“阿贝”当成那个几年前放过的孩子,怀着赎罪心理和振浩母亲再婚。
揭露的往事极大的冲击了振浩和贞姬的精神世界。贞姬性情大变,“结交了很多白人男友”,在自甘堕落中走向了惨遭轮奸的结局。振浩取得了美国国籍,加入了美军之后和黑人朋友托米重返韩国寻找阿贝。几经周折之后,他发现故乡因为修堤坝而被水淹没,原本抚养阿贝的奶奶也不幸离世。振浩决定坚持寻找哥哥阿贝,因为阿贝是“被抛弃在荒凉田野里的枯树坚实的根”。
“分断文学”的诞生,是历史条件下民族遭遇的产物。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延续至今的分断文学,都是朝韩分裂的历史现实,在韩国称“分断体制”结出的涩果。
“分断体制”一词,最早被韩国学者用于形容半岛局势。之后韩国学术界提出了“东亚的大分断体制”,这一“分断体制”表现为东亚地区的两个“大型分断”,分别是即脱亚入欧后的日本和崛起的中国与东亚其他地区产生的分断。这种分断产生于19世纪,在美苏冷战期间加剧。
许多韩国学者认为,解决半岛的“小分断”可以为解决东亚面临的“巨型分断”提供经验。韩国学者白永瑞并不认同“东亚分断体制论”这一理论,但赞同这一理论反映的问题意识。他认为“分断结构”可以有效地解释一些社会问题,比如东亚各国弥漫的对立情绪以及近年来加剧的态势。白永瑞期待未来的东亚学者们可以通过跨国合作,来推动这一问题的解决。
韩国思想家白乐晴,致力于寻找“超克”分断体制的理论。白乐晴看来,分断体制的分断是一种相互排斥性的对立,这种分断以对立为前提让双方产生一种“隔绝式的”相互依赖。分断双方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唇齿相依。这种特殊的依赖关系,来源于利用彼此敌意和对立的外部力量。
和许多韩国民众要求的“统一”不同,白乐晴认为以民众为主题支撑的“民众和解运动”,即“超克”才是解决分断问题的最佳方案。在他看来,武力的统一即使可以解决问题,但却会因此更进一步强化分断——分断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演。
发现这本书,是因为笔者在图书馆查书时的心血来潮。出于猎奇的心态,才将此书借来阅读。当时还跟朋友开玩笑说,这本书一定很难读。事实也确实如此,借来了一个多月,全书只看了前几个故事,却着实打开了一扇大门。正所谓“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韩国作家对于民族分断问题孜孜不倦的探索和思考,尤其是“民族和解”与“超克分断”的想法或许会在未来的世界扮演重要角色。
而说到《黑暗之魂》,有意思的是整篇小说中并没有出现“黑暗之魂”这个词汇。同样是绝望,电子游戏《黑暗之魂》带来的体验更多是蛮荒末世、英雄悲歌的苍凉。游戏里的主角有权力和能力去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而在小说《黑暗之魂》中,主人公根本不是天降大任的“大人物”,甲海面对的完全是一片又一片的谜团,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的悲欢离合。甲海是个没有能力的普通人,被生在了那个年代的那片土地,他深陷阴谋和混乱中却别无选择——这种遭遇听起来更像是《血源诅咒》里的异乡人。
金源一在其文学选集的序言中,提到自己“从小就想成为老人”。他希望自己“要么不要出生,要么早日衰老。”他把幸福的人生比作老人,这个老人并不一定要端庄肃穆或者尽享天伦之乐,而仅仅是“度过了艰苦的岁月,活了下来,足以见其机智。”
既然现实世界无法改变,既然童年伤疤无法抹去,既然人生的主导权不在自己的手里,那就逃避现实或者把这种感情发泄掉吧。谁又能说每个人没有承受过那么一些“世界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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