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我说“文学作品”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流传久远的那些,也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经典”,或将会成为经典的那些作品。他们就像展馆里的展品,仅仅因为时间的流逝就变得愈发珍贵,它们身上的光泽却消失殆尽,人们对它们的关注有部分怜悯的成分,对它们的观瞻总是多于亲近。人们对文学经典也有同样的怀疑,认为偶然或者人为操弄的原因,让一部分作品比另一些更“好”。
我斗胆做不同的论断:我认为经典文学与其他作品,确有差距。这部分差距就是文学经典部分的意义所在。这样的事情很微妙,我凭什么说奥康纳比尼尔·盖曼或者斯蒂芬金更好?因为大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亲自确证所谓文学大家的作品,又或许进入的方式不对,如果让一个人上来就读《尤利西斯》,唯一能达到的效果,就是他再也不想看书了。 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只要你同时读过两者的作品,但又不只读过这两个人的作品,那么我相信你多少会同意这一点。影响很隐秘、很微妙,但在从事写作或者创造故事的人中间,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影响确实存在。
眼下我想到一个例子:在众多的网文作品里,《雪中悍刀行》无疑是优秀作品,写相同题材的网文作者一定会从中学习。虽然我没有确证过,但我有理由说《雪中悍刀行》的作者会是金庸的忠实读者。
而金庸的阅读量大得惊人,可能远超过他的一般读者。他曾经评价过一位外国作者: “他是一位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一个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人……我完全理解他投身于许多领域的这种痛苦、痴迷与激情。” 金庸说的这个人名叫马拉巴特。我认为他的作品完全可以跻身20世纪的一流经典行列。或许你没听过他,但关键是经由他,我们便同西方无数经典的脉络连接起来了。我惊叹于这个人的博学与才华。在他的书里,人们可能用希腊神话的神之名称赞法西斯元首,也可能蹲在战区平民逃难的墙洞、以像射老鼠那样杀人取乐。那些奇异的、美丽的和恐怖的东西,是通过他对场景的某个细节、人物所用的某个词达到的,是文明文化无法阻挡邪恶侵袭和堕落象征。
在我看来,文学经典胜之于其他作品,在于它的创作者们:写作目的和手段的一致性,才是最重要的。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并不做这种拆分。
让我来打个比方,可能更好理解————写作就像打理一个花园。
对一个不经常写作的人来说,他的花园里可能长满了杂草;
当你稍微熟练一些以后,可以种一些自己想要的花,但杂草可能也一样多——它们可能会更加显眼;
对有灵气但不熟练的写作者,他的花园里可能种着美丽的鲜花,但他们的问题是每朵花都一样好看,同样鲜艳,缺少打理,彼此剥夺了主导的机会;
对大师的花园来说,你可以在其中看到某类品种里面最美丽的花。他们不仅仅满足于此,开始用不同的花来搞搭配,在他们的花园里,可能有各式各样壮观的花雕。
可是这样的话,好像还是说明不清一个问题:像“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这样的句子我能写出来,你也能写出来。可是就因为这是鲁迅写的,就厉害不成?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要注意到,鲁迅在这篇作品里,并不仅仅写了这个句子。他写了一整篇故事,这个句子出现在开头位置,从它达到的效果来说,既不突兀,也不过分简单,从这个句子来看,句式和内容似乎有某种重复,注意到它的下一段“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仿佛一个人的目光从一棵树转到了另一棵树,接着便自然望到了深蓝的天空之上。至少对我来说,这个句子已经足够了,我们不能总是要求一个句子具有一篇文章或者更大的内涵和解读空间。尤其是作者并未这样安排它的时候。
如果有人问:我要怎么做才能知道,这个句子是重要的呢,我怎么能知道这个句子呼应了作品里的什么,这个句子又和哪个句子、哪个段落发生了关系呢。更重要的是,如何知道这样的解释或者说“阅读理解”不是牵强附会呢?
好吧,我承认,我对鲁迅确实没有那么了解,让我来解读他的作品确实没有说服力。但我想要说的重点已经全部呈现在前面,建议大家读到这里,可以直接跳到最后。如果你还有耐心,也有兴趣听我继续胡说八道,我还可以尝试着证明这一点。
我来试着解读一个国外作家的作品,为了方便大家和我一起验证,我选择一篇短篇小说。我提出的每个观点,都将在文本内得到验证——根据概率,这样的情况越多,说明我越可能接近理解作者想要的效果。欣赏小说,很多时候,就像侦探在破案,找证据。这样的过程或许是冗杂的,但也乐趣十足。
首先声明,这篇小说我读了至少四遍,我尽可能还原当时的感受,因为有些“文字游戏”,是从小说后面对应前面的。
今晚,他来到外面的阳台上,黝黑的肤色衬着白色的礼服衬衫,格外醒目。他离开剑桥到得克萨斯海边来跟母亲相聚,已经有五天了。他站在高处,风势很大。高高的盆栽植物里那些叶子像是假的,轻轻拍打着玻璃滑门。他不喜欢这豪华的顶层公寓,墙上张着大嘴的箭鱼,蓝色的瓷砖,还有那么多的镜子,就连最简单的动作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一清早,勤杂工就在内部区域摆好木头躺椅,支起蓝色阳伞。太阳越升越高,房客们纷纷出来,几乎一丝不挂地躺在阳光里。他们带着平装书、浴巾,从冰箱里拿出无糖可乐和防晒乳。他躺在树荫里,注视着那些小腹像平板一样的小伙子在海滩上成群结队地走。他们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大学生,住在附近的汽车旅馆里。
第一句话说明了男主角的位置,表现了他的大体形象,黝黑的皮肤和白色礼服形成了强烈对比,“格外醒目”。另外这一句话还暗示了两个信息:黝黑皮肤或许在说他可能有锻炼的习惯,因为这样的话他会经常晒太阳;白色礼服是正式套装,他或许在为了某个活动在做准备。这两点,都在后文得到了印证。
第二句话,说明了他的身份,这个年轻男人是个学生,还是剑桥大学的优等生,他来陪自己的母亲“已经有五天了”。“已经有五天了”其实已经混合了两种叙述角度:一种是作者在平实交代信息;另一方面,这也是男人内心某种情绪的表达,他其实并不那么想呆在这里。
接下来几句话是一个整体:“他站在高处”,这在后面的到了解释——他所住的是一个超高层的豪华公寓。他注意到,“高高的盆栽植物里那些叶子像是假的,轻轻拍打着玻璃滑门”,这两句话通过“高的”这个形容词联系在一起,而一个人为什么会对角落里的一盆植物如此关注,结合后一句和文章来看,不难得出答案:他不喜欢这个高层公寓,因为这是一个虚假的家。所以在这篇文章里,男人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家里假的东西,因为这个家里摆放的每一样东西,都像他和父母的关系一样,都是虚假的。
第二段是一长段的场景描写。视角显然是从男人开始的,他注意到沙滩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清洁工来打理,他不喜欢看这些东西。“太阳越来越高”,说明他已经百无聊赖地望着沙滩很久;那他到底在看什么呢——他看到了许多房客来沙滩晒太阳,他们身边摆的是“平装书、浴巾,从冰箱里拿出无糖可乐和防晒乳”,这里描写的目的在于说明他们是来度假的,他们很快乐。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来度假的,但他并不快乐。这一段以这样的一个句子结尾“他们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大学生,住在附近的汽车旅馆里。 ”啊原来他们也和一样,是学生,但他们才能真正来这里度假,而自己在沙滩上是来消磨时间的。他们住在汽车旅馆里,而他住在高层公寓上——又一个对应。
快到中午时,热得有点无法忍受,他下了海,朝着离岸边足有半英里的沙洲游去。他现在看清了,汹涌的海浪冲刷着浅滩。海潮在上涨,侵蚀着经常被人踩踏的白色沙滩。禁止使用DDT已经十年,褐色的鹈鹕又回来了。它们在海面掠过,从高处一个猛子扎下来,用巨喙叼起猎物,看上去像史前动物一样。一位慢跑者在贴近水边的坚实沙地上跑,身边是他的影子。
第三段的叙事逻辑是这样的:中午到了,天气热得无法忍受,男人下了海,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下海,他朝着半英里外的沙洲游去。这一段我先不分析,留到最后面,让我们先来看作者是如何构建一个中段场景的
“今晚有何吩咐?”
继父要了红酒,并叫他把香槟拿上来。
“你听说过克林顿那家伙吗?据说如果他当选总统,他就要让同性恋参军。”他说。“你是怎么看的,哈佛?”
“理查德!”妈妈说。
“没关系,妈。嗯,我并不认为传统——”
“接下来呢?女同性恋给游泳队当教练,竞选参议院?”
“理查德!”
“我们的国防会变成什么样子?一群同性恋!我们可不是靠这个赢得两次世界大战的。真不知道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厨房里飘出辣根和小茴香的气味。水缸里一只龙虾挣脱了,侍者把一个网伸进水里,用一根粗粗的橡皮筋绑住龙虾的鳌。
“别谈政治了,”母亲说,“今晚属于我的儿子,他上学期平均分三点七五。你认为怎么样,理查德?”
“三点七五?不错。”
“不错?嘿,当然不错!他是全班第一!”
“妈。”
“不,这次别想让我闭嘴了!他是全班第一,他今天二十一岁了!是个成年男人了。我们为他干杯。”
“我有个主意。”百万富翁说。
他把香槟倒进笛形的细长酒杯。香槟嘶嘶冒泡,他等着气泡消失。
“为了得克萨斯州最聪明的小伙子……”他说。
他们露出微笑,突然放松下来。这顿晚宴或许有可能跟别的晚宴不一样。
“……为了军队里不收同性恋!”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该死的,理查德!”
她举起双手。儿子看着她手上的动作,意识到那些钻石有多漂亮。
“怎么啦,开个小玩笑嘛,”她丈夫说,“难道这里的人都听不懂玩笑了吗?”
侍者端来一个金属托盘,是正餐前的开胃菜。大比目鱼给女士,鲑鱼给小伙子,还有一只龙虾。
百万富翁把围嘴系在脖子上,拿起钳子,打开了龙虾的鳌。
“哈佛肯定有一些漂亮女人,”他把肉剔出来,说道,“一些真正的俏佳人儿。”
“他们录取我们是看智力,不是看相貌。”
“话是这么说。最好的,最聪明的。你怎么从来不带女孩子回来?”
这时候,他可以说点什么。他想好了反驳的话,决定把它说出来,但是他看着母亲,话到嘴边又迟疑了。母亲用眼神祈求他保持沉默。
“她们肯定像苍蝇一样围着你转,”百万富翁说,“像你这样的小伙子。知道吗,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每个周末换一个女人。”
“这些橄榄!”母亲说,“尝尝这些橄榄!”
百万富翁把头埋下,专心致志地吃龙虾。小伙子从鲑鱼的骨头上剥下一片肉。母亲盯着树上的鹦鹉。
“你还需要什么吗?”她带着那种熟悉的、歉意的笑容。
“不了,妈,”他说,“我没事。这挺好的。”
盘子收走了,侍者收拾掉桌布上的碎壳,领班回来在继父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枝形吊灯熄灭了,一位紧张不安的墨西哥侍者端着点了蜡烛的蛋糕从厨房里出来,嘴里唱着“祝你生日快乐”。蛋糕是粉红色的,他从没见过这么粉红的蛋糕,就像两个双胞胎姑娘的洗礼仪式上的蛋糕。
百万富翁咧嘴笑着。
“许个愿吧,亲爱的!”母亲喊道。
小伙子闭上眼睛,当眼睛闭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许什么愿。这是这一天最不愉快的时刻,但他还是用力把蜡烛吹灭了。
百万富翁拿出刀子,把蛋糕切成大小不等的几块,就像圆形分析图一样。小伙子往嘴里塞了一块,舔了舔糖霜。百万富翁捉住母亲的手,紧紧抓着她带着宝石的手指。
“生日快乐,儿子。”母亲说,亲了亲丈夫的嘴。
列了这么长一段,主要是因为这一段有重要的一系列隐喻,正是这些隐喻构成了这一段的叙事张力和人物间的紧张关系。
读到“厨房里飘出辣根和小茴香的气味。水缸里一只龙虾挣脱了,侍者把一个网伸进水里,用一根粗粗的橡皮筋绑住龙虾的鳌。 ”的时候大概便明白了。
龙虾在这里就是指年轻男人,他在这个精致的场合,这个餐桌上已经“被绑住了自己的鳌”。任餐桌上的人——其实也就是他的继父宰割,除了他没有哪个人再吃龙虾了。
注意这一段里面出现的每个动物,比目鱼比喻母亲的时候,说明母亲和比目鱼一样,只有一边的眼睛。
但这一段里最重要的动物是始终是龙虾。作者每写一段对话,气氛改变的时候,必然要写到龙虾。
富翁“打开了龙虾的鳌”,请注意,在这之前,母亲用来和富翁据理力争的理由,就是儿子的智力和成绩。“打开了龙虾的鳌”意味着接下来,富翁要把龙虾唯一能够威胁到他的理由给拆除。于是他说到:
“哈佛肯定有一些漂亮女人,”他把肉剔出来,说道,“一些真正的俏佳人儿。”
“话是这么说。最好的,最聪明的。你怎么从来不带女孩子回来?”
鳌最终还是被剔除了。富翁赢了,于是他便可以“把头埋下,专心致志地吃龙虾。”
母亲看来也无法扭转富翁对儿子的贬低,于是她“盯着树上的鹦鹉。 ”,又像往常一样重复那些安慰的话
“你还需要什么吗?”她带着那种熟悉的、歉意的笑容。
不再需要什么了,嘴里吃着的橄榄便是此刻男人心中的滋味。
到了浅水区,他爬上岸,一屁股跌倒在沙滩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然而海浪已经把他的衣服卷走了。他想象着从海里爬出来的第一批生物,想象着它们所拥有的勇气。他躺在那里,直到呼吸恢复正常,然后朝停船的码头走去。远处,一对夫妇正在遛狗。他顺着那些游艇往前走,一边看着甲板,终于发现一件黄色的T恤衫挂在绳子上。他把它穿在身上,却发现太短,盖不住私处,只好把一条腿伸进袖口,别别扭扭地用它遮一遮羞。
这一段的核心,也是这篇小说的核心隐喻已经呼之欲出了——从海里爬出的第一批生物。也就是史前生物。原来在这里等着呢,这也是我为什么放着第三段不分析。
可是把它抽出来了,然后呢?仔细想想,即使在夜晚的神秘氛围下,联想远古时代并不奇怪,但史前生物的比喻出现在小说的第三段不突兀吗?史前生物显然不会是男人当时的自然想法,那史前生物到底在故事里有什么作用。
请注意,这个故事里,描写了三代人的故事——男人的外婆,男人的母亲,和男人自己。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曾向往过知识和梦想、远方——外婆最后只能和一个不爱又穷的人共度一生,母亲好一些,嫁给了有钱人,生活富裕多了,但终究没有办法再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他们都是渴望进化的远古生物,可是每次他们进化了,来到海滩上,就会有鹈鹕把他们叼走(第三段出现的场景),断送他们的梦想和进化之路。一代一代的,他们的处境终究是变好了,但他们到底还是远古生物。到了年轻男人,他这才刚刚开始呢。这就是为什么这一段里,写他是“海里爬出来的第一批生物”。
希望我向你证明了,这部作品,这篇短篇小说在各个层次上都有设计,可以说优秀的小说都是如此,但你初次读它们的时候,只要愿意,完全可以纯粹读一个故事而不感到突兀。而对一个经过训练的读者来说,他读小说文学的乐趣,有一点就在于寻找这样的痕迹,而技巧越高的作者就越会符合作品本身地写作。思考,发现,然后共鸣,理智和情感不断交织,不断促进,达到更高的地方。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严肃作品未必是抒情和故事方面做得最好的,它们的作用是发明新的故事题材和抒情技巧等等,然后再由金庸还有其他人借鉴发挥更好的效果。音乐也是一样的,艺术音乐做探索,然后其他人就会借鉴。借鉴和被借鉴的关系,可能是隔了一层,可能是隔了二层,也可能是隔了五层,文学经典的部分意义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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