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原本是三年前,我学习人类学课程时的课后感想(对,我还是个人类学学生)。最近看了《虚构推理》动画后对其中的剧情有感而发,就重新修改并增加了相关内容。
本文系阅读论文Narrative Form as a Cognitive Instrument, Louis O. Mink, in The History and Narrative Reader所启发。
Louis O. Mink的这篇文章 Narrative Form as a Cognitive Instrument ,翻成中文是“叙事形式作为一种认知工具”,是我在“性别和语言”这门课程中的阅读。这篇文章主要是从“叙事”的角度上去看待历史的写作。作者将叙事史与编年史区分开来,认为叙事史的写作受到了人们对于“故事”的叙事框架的限制。
故事有开头结尾,写历史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故事有一个个情节,那么怎样定义历史里的一个“事件”,是一场战争还只是其中的一场战役?于是乎,叙事的手法在无形中影响了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但问题是,我们常常认为历史的研究是“从过去的迷雾里找到那一个已经写好的故事”,历史学家的工作是“发掘”,而非“创造”,从而忽略了叙事形式的影响,使我们会错误地认为历史学家所写出的历史是客观的。
不过,我上的是一门讨论语言与性别的课,所以这篇阅读主要目的还是引入叙事在性别研究领域的问题。课上借助了Emily Martin的《卵子与精子》(The Egg and the Sperm) 讨论了流行文化中,对于“受孕”这一过程的描述,是如何的遵从同一套叙事模板的。
这套叙事模板,也就是讲故事的方法,是指精子经过一系列竞争,如何通过艰难的旅程,最终接触到卵子完成受孕。在这套模板里 , 精子常常被授予了英雄色彩,常常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去完成在女性体内的冲刺(明明只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细胞)。
这套叙事范式传播的范围之广,从伍迪艾伦的《性爱宝典》(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Sex But Were Afraid to Ask),到专业的生物学展示视频,都展现出了这一套叙事模板里。
即便在专业的生物学视频里,精子的冲刺也被配上了悲壮的音乐,配以“不幸的”之类的解说词,渲染出精子的“人性”。而相对的,卵子往往只是被动地待在那里,等待精子而已。这一套叙事模板,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现实当中不公平的男女关系,和社会所默认的女性天生被动的固有印象。时间上,这一套叙事模板,在流行文化中一代又一代的被传承下去,同时将这种对于不平等男女关系的固有印象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而由于其相对隐蔽,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逃脱社会和价值观的反思和批判。
原文写到这里,后面就转入建筑学的范畴,开始阐述我将这样的反思带入建筑学的“叙事设计”之后产生的观点。
不过在这里我们先把这部分向后稍稍,来看看《虚构推理》。
《虚构推理》原作是日本小说家城平京的推理小说,曾获2012年第12回日本本格推理大奖。主要讲了作为妖怪们的仲裁官的女主角岩永琴子和具有神奇能力的男主角樱川九郎,通过推理解决一起又一起与非人类相关的事件的故事。
其实本来将解决妖怪引起的事件为线索的的动漫并不少,不过这一部作品的特殊之处在于,女主角并非像普通的侦探一样,通过揭示真相来解决案件,而是通过编造逻辑缜密的故事,来说服对方或使对方接受从而解决事件。
恰好对于文化人类学而言重要的往往不是真相,而是人们所相信的“看法”以及这种“看法”与物质世界的互动。并不是以物质真实存在的“看法”,“文化”,“传统”等观念却能真实地影响到物质世界中人的行为与社会的运转。
所以《虚构推理》将焦点从“真相”上移开这一特色,让我产生了共鸣。在我看来,剧中的超自然的力量,就像是把现实中抽象概念影响物质世界的的难以察觉的过程给快速直观化了。
在动画所关注的这一段剧情中,网民们相信意外死亡的偶像变成了怨灵,而这样相信的想法因为超自然的力量真的创造出了怨灵,并且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而女主角就需要用自己编撰的,能够吸引人的的另外一个“引发事件的并非怨灵,而是恶人所为”的故事,去争取人们的相信,试图取代“怨灵是真实存在的,引发事件的就是怨灵”的故事,从而使因为人们的相信而产生的怨灵丧失力量。动画这一季的主要剧情便是围绕着这一场两个故事之间的战争展开。
这场“叙事战争”一方面是对与当下网络讨论的乱象的一个隐射,但也牵扯到一个语言学的概念“述行性(performativity)”。
述行性最早在20世纪50年代由英国语言哲学家J. L. Austin提出。这个概念本身是从言语行为理论出发的,解释起来需要展开,但是它后来也被套用到经济学等领域,所以我这里就解释一下与这篇文章内容更为相关的它在经济学中的含义:
经济学并不是描述现存的客观经济现象,而是让经济学假设变为现实 ——通过经济学所发明的经济工具或经济理论来创造一种现实的经济,改变现实世界,把现实世界改造成经济学家所描述的状况,即所谓的“经济学述行经济”
当然,这种现象不只出现在经济学当中。也就是说,我们的想法并非完全来自于对于已经存在世界的观察总结,反而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的想法决定了我们应对现实世界的方式,从而改变了现实世界。而放到这篇文章的话题中来,就是我们所创造的故事,影响着世界的真实面貌。
好了,我们重新连接世界线,回到我原本的文章所要谈的东西上来。叙事的这种力量,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动画里的事件自然是在隐喻网络讨论中的故事只求吸引人,而只要看上去合理就可以被认同成为真相的现象。
同样的事情可以被完全不同的故事所解释,从而体现出完全不同的含义。而同时,像我在文章前半段中所说的,进一步去审视故事的话,会发现在故事外衣下的所蕴含的叙事形式所蕴含着难以察觉、且影响深远的的影响。
《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最近又再版了)中对于不同都市传说范式的在历史中不断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并产生影响的描述正证明了这点。
这两点叠加起来,构成了我对于叙事,作为流行文化(电影,游戏,建筑,动画等等等等)的一部分的一种批判性观点(并非一种负面的批判,只是说一种辩证性的理解),也就是“讲谁的故事”这个问题。叙事,如同Louis O. Mink所提到的,作为一种创作形式,反射了创作者自身的视角,远非客观。但问题在于在许多的创作中,“视角”是不是显性的(比如电影的镜头运用,游戏的控制视角,小说的叙述视角)。
这种时候,观者很可能只是觉得是自己在参与这个过程,而意识不到自己的体验是由一个叙述者引导的(比如《虚构推理》中的都市传说其实是由主角和反派操纵的,但是参与都市传说讨论的网民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当观者与创作者出于同一文化群体当中时,这一叙述视角很可能成为共鸣;但如果创作者不加注意,试图在作品中描述与自己不同的文化群体的时候,来自不同群体的观看者就会觉得别扭或者奇怪(比如例如单身创作者--家庭观看者,健全创作者——身体不便的观看者者,西方创作者--东方观看者等等)
比如第7集里只有一只脚的女主角在床上毫无障碍的跳来跳去撒娇。
大多数时候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当一种创作成为流行文化,变成一种文化现象的时候,因为它和社会极大的关联,并且在传播和话语权上占有优势,便会带来社会性的问题。一个极端的例子便是殖民时期,与殖民地相关的创作和知识创作,在构建了“民族”这一概念的同时,也创造了一种不平等的民族关系。
而在我们这个年代,这一问题则更多体现在,创作者往往会从自己周围的社会、文化、其他作品、或者自身经验中主动地、或者不自觉地获取创作素材。这意味着当创作者从别处吸取和学习叙事的素材时,叙事中所隐藏的不公平关系将不断传递下去。而观看者使用这样文化产品时,在传播叙事的同时可能又无意识地传播了叙事中蕴含的不公平关系。
当然,我并不是再说阴谋论,因为这个过程当中,可能至始至终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人在故意传播某种不平等的关系。但也正因为这种难以察觉,叙事才具有——特别是对于社会主流之外的弱势群体——危害的可能性。
不过难道我们就要放弃叙事吗?当然不是,没有叙事的世界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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