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宰治的声音太多太杂,要我多说些什么别人没说过的,那实在是妄自尊大。迄今为止我写过为数不多的几篇译介,其中也有在国内不怎么知名的作者,关于他们,只用稍许介绍一下作者其人,大家了解一个大概或许就能满足。
但谈及太宰治,则不能只介绍粗略的个人经历了,太宰治谁不知道?实在是难以下笔。更何况之前,我已经投过一篇太宰《故乡》的译介,该说的,在那里面也都说了。
我也想着要翻译一些大家不常见的作家,在我翻看伊藤整、平野谦等人的评论时受到的启发也好,在看稚名麟三,野间宏等人的战后名作受到的感动也好。可能的话,我也想把他们翻译出来给更多的人看。但一方面那些的篇幅过长,我力不从心,另一方面,他们的作品也都还未过版权期,实在不好拿出来大张旗鼓的翻译。
日本的版权期从死后五十年,延长成了死后七十年。就在我去年数着日子,等着三岛、川端的版权到期时,看到了这个新消息。即是说,本来掐着日子就在眼前的那些作品,一下子就变成了遥远二十年后的将来。连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么远的将来,都无所知晓。
说来惭愧,翻译小说,多是在我看不下去书和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会干的事。所以毫无规划性,机核这儿时不时还会涨一两个关注,实在很对不住各位。再加上,之前也有看我谈及漫画关注我的,而最近都不谈漫画了,也很对不住那些老爷们,或许之后会以‘青春漫画’为题材说些什么。
稍稍说一下这篇作品吧。这篇《水仙》,初次发表于昭和十七年五月一日发行的《改造》(24卷5号),后收入进《日本小说代表全集9》。
1942年,众所周知是战争年代。帝国主义日本当时管制着所有的文艺刊物,之前盛行的无产阶级文学被封杀后,又出手其它作品领域,企图将整个文学界的政治立场扭向军国主义。协助战争以外的作品,都渐渐失去发表的位置。这篇《水仙》,我并不知道它发表时的状况,但根据文学史来说,当时的情况是如上所说的。
当时的有名作家,有随波逐流的“日和主义”,选择协助战争的。也有不再发表作品,或是改写历史小说等避开协助的。文学史上称为“艺术性抵抗”。
荒正人将当时抵抗战争的派别分为两类,【社会性】和【艺术性】,根据程度排成“抵抗派或共産主義――反順応派――非順応派――消極順応派――積極順応派――日本主義或法西斯”
其中,抵抗派和共产主义是被打压的,实则几乎没有的存在(1934年就已是彻底的作家转向期)。在谈及艺术性抵抗时,往往都避不开太宰治,将他排在非顺应派里。当时文学青年们的大流是左派,关于太宰治搞无产阶级活动被逮捕然后和家里断绝关系云云,我想大家或许知道。
在这一篇《水仙》中,时常能看到“我讨厌有钱人”云云的段落。并不是说讨厌有钱人就算得上左派,但也反应了太宰治对其出身以及周边的态度吧。
大正时期,艺术家既意味着“狂死”这一想法散布的很广,当时向往艺术的青年都偶像崇拜似的崇拜梵高那样狂死的艺术家。这一篇《水仙》虽然写于战争年代,但我想,大概也是“艺术家狂死”小说的一例典范吧。
关于文章的分析,我不再多言,自己最不擅长阅读理解了。略微提一点背景,若是有看了这篇《水仙》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翻翻我之前翻译的《故乡》。感谢观看。
读《忠直卿行状记》这篇小说时,我十三、四岁,自那之后再没有过重读的机会,但唯有那篇小说的梗概,二十年后的现在我仍记得清晰。是一篇带有古怪悲伤气息的故事。
剑术过人的年轻少爷,和家臣们比剑未尝败绩,趾高气扬正得意在庭园里散步时,听到昏暗角落里的低语。
“少爷近来的剑术是越来越好了。要故意输给他也变得容易了。“
自从听了那些话后,少爷的行为举止一改从前。因为渴望真实,发了狂。要与家臣们真刀真枪的比试。尽管如此,家臣们就算是真刀真枪,也都不使真本领。少爷很轻松地赢,家臣也就一个个的死去。他彻底发了疯,成了令人害怕的暴君。终于家里也和他断了关系,将他终身监禁了起来。
我记得,大概是这么一个梗概。这位少爷的故事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不时想起,都会叹气。
但在最近,我心里突然起了令人寒颤的疑惑念头,不是夸张,因为它,我夜不能寐般不安。那位少爷难道不正是剑术高超的名人吗?家臣们不也都不是故意输给他,而是真的技不如他吗?那庭园里的低语,难道不是因为家臣们输给少爷,才发自他们卑劣的好胜心吗?完全有可能。就连我们也是,被优秀的前辈批判自己的作品,且感知到那前辈无比正确的热情,几乎为他折服,可在与那前辈分别之后
“那位前辈,最近很精神嘛,已经不用再顾虑着他说话了“
谈及如此卑下私语的夜晚,也不是没有。完全是有可能的。家臣在人格上,一定是逊于少爷的。庭园里的那些私语,难道不是家臣们为了满足他们过于世故的自尊心,污浊的好胜心而说的吗?如此一想,令人颤栗。少爷是把握住真实后,又追求真实发的狂。少爷真的是剑术的名人。家臣们也都不是故意输给他,而是真的技不如他。若是如此,少爷赢家臣输,也都是理所当然,也不会有之后的事,但到底还是发生了大惨事。若是少爷对自己的实力持有不可动摇的自信,就不会发生异变,说不定一切都会和平解决。但自古以来,天才似乎就鲜有能明白自己真实价值的。一般都不相信自己。那里正有着天才的烦闷和深刻的祈祷吧。但我是俗人、凡才,没有办法彻底说明这些事。总之,少爷对自己的实力不抱信赖。造成了他拥有名人般卓越的实力却不相信它,自己发了狂。那里也有着,身为【少爷】这被隔绝的身份所导致的不幸。像我们这样的平民,若问:
如此就能得到答案的事,换做少爷却不行。天才的不幸,少爷的不幸,若是以这条件来想的话,终于我的不安也逐步增大。与其相似的不幸也发生在了我的身边。因为那件事,我又回想起《忠直卿行状记》,一夜里与可怖的疑念纠缠,左思右想,并不是夸张,夜里不安到睡不着觉。那位少爷,剑术确实很好吧?但切实的问题,已不在那少爷身上了。
我的这位忠直卿,是一位三十三岁的女性。而我的职责,说不准是在庭园里说着卑鄙,不服输台词的家臣,所以,愈发觉得,是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
草田惣兵卫氏的夫人,草田静子。因为她突然说自己是天才,接着离家出走,让我大吃一惊。草田氏的家和我的生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是好几代的世交的交情。世交,听起来挺好,但实情则要说,我生家的人,被允许出入草田氏的家,比较符合。世间的身份,财产,他家都和我生家断然不同。可以说,是我生家那边拜托他们,才得以与他家产生交际。正可谓是少爷与家臣的关系。家主惣兵卫还很年轻。虽说年轻,也已年过四十,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科后,去法国玩了五六年,回到日本便马上和远亲家(这家人在那之后就没落了)的独生女静子结了婚。夫妇的关系,可以说是圆满的。有一位女儿,取名叫做玻璃子。似乎有意在模仿“巴黎”的发音。惣兵卫氏是位时髦的人。个子高,仪表堂堂。一向面带笑容。还持有不少优质的洋画。其中,德加的赛马画似乎是他最为自满的。但他并不以自己兴趣的高雅而骄傲。与美术相关的话题,也不常说。每天都去自己的银行上班。简单来说,他是一位一流的绅士。六年前上代家主过世,惣兵卫氏马上就接管了草田家。
其夫人——啊,比起这样介绍说明,不如写写我数年前某一天的那件小事好了。那样说明更明了些。三年前的正月,我去早田家迎接新年。时不时也会有朋友指摘我,说我骨子里性格乖僻。八年前因为某些事我离开生家,独自一人过着近似极贫的生活,自那之后,我的乖僻似乎更是变本加厉。一边担心会否被人侮辱,一边紧张到像散落的枯叶般不停的打抖。实在是无可奈何的恶德。我几乎不怎么去草田家,老家的母亲和兄长,倒是到如今都经常去的样子,唯独我不爱去。还在念高等学校时,我也曾天真无邪的跑去玩,自打上了大学,便不再去了。草田家倒是都是些善良的人,只是我已不想去了。不喜欢有钱人,我开始抱有这种单纯的思绪。那要说到底为什么,三年前的正月我去了他家的话,是因为我自身不像样的关系。那前一年的十二月份,我突然收到草田夫人寄来的招待信。——有段时间没见到您了,来年的正月,请务必赏光来家里玩吧,我家主人也恭候着您。我们都是您的读者。
我被那最后一句话所打动,飘飘然了。实在丢人。那时,我的小说也开始变得略有销路。在这直说吧,那时我自鸣得意的很。正是危险的阶段。正是这自鸣得意的时候,收到草田夫人的招待状,又被说是我的读者,实在飘飘若仙。窃笑着,写了感谢她的招待状云云的回信,等到了正月一日,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结果,受到眉间彷如留下刻痕般的耻辱回了家。
那天,草田家摆出一副欢迎我的姿态,介绍我给其他来的客人时,也都说我是“流行作家”。我不光没觉得那是揶揄我,嘲弄我的话,甚至还开始重新思考自己说不定真的算是流行作家。实在丢人。我醉了。面对着那位惣兵卫氏醉得一塌糊涂。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烂醉如泥,惣兵卫氏不论喝多少,都面不改色,还在一旁赔笑着,听我的文学谈。
“来一杯,夫人。”我得意忘形,向夫人伸出酒杯“如何?”
“我不喝”夫人冷淡的回答。那是冷彻到刺骨的语调。深不见底的轻蔑感,蕴藏在只此一言之中。我愣住,酒也醒了。尽管如此,还是苦笑着说:“啊,失礼了,有些醉过头了”,想如此蒙混过关,但心里反复不是滋味。我没了喝酒的心绪,但吃起饭来。蛤蜊汤很好喝。
单顾着用筷子挑蛤蜊的肉时,夫人小声“哎呀”的惊讶起来。“怎么吃那种东西?”是无意中的提问。
不经意间,我差些连碗筷一起脱手。那蛤蜊不是用来吃的。蛤蜊汤,似乎是只喝汤的。蛤蜊只是作料。对贫乏的人来说,蛤蜊肉也是难得的美味,但在上流人士面前,这肉不过是肮脏的垃圾。原来如此,蛤蜊肉如肚脐一样丑恶。我语塞了。虽然是无心的惊讶之语,但正中靶心。若是以高雅模样提问的话,我倒是也能回答。但那声音完全来自于真心纯粹的惊讶,我实在无话可说。一时红火的“流行作家”,捧着碗筷,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涌出眼眶。从未受过如此屈辱。自那之后,我再没去过草田家。不光是草田家,任何有钱人家,我都尽可能不去。我就像赌气一样,过着贫乏且不洁净的生活。
去年九月,我陋屋玄关的门前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草田惣兵卫氏。
“家里有些乱,我们去外面说吧。”我不像让他看到杂乱的屋内。
“嗯,好。”草田氏率直的点了点头,跟着我走了出去。
走了一会儿,到了井之头公园。我们在公园的树林里走着,他说。
“不行了。这次实在是失策了。药效太强了”说是夫人她,离家出走了。那原因,则很怪诞。数年前,夫人的老家破了产。自那之后,她就成了一副冷漠样子的女人。似乎对老家的破产感到了相当的耻辱吧。没什么的,如此的安慰不论怎么讲都不管用,她愈发扭曲。听了这话,我理解了正月时她说“我不吃”的异样冷彻从何而来。静子嫁到草田家,是我在高等学校时的事,那时我很稀松平常的去草田家玩,和当时是新夫人的静子时有交流,还一起去看过电影,那时的她,绝不是那般会用冷彻刺骨的语调说话的人。甚至会像无知般开朗的笑。在元旦那天,我久违的见到她后,还未交谈就意识到,“有些奇怪”,那果然是和她老家破产的忧愁相关,是那忧愁使她产生了过分的变化。
“是呢”草田氏像没有察觉我的轻蔑一样,认真的思考着“总而言之,是我不好。是我奉承过头了。药效太过了。”草田氏用来安抚夫人的手段之一,是让夫人学洋画。一周一次,去附近一个叫中泉花仙的,已经将近六十岁,低水平老画伯的画室。然后开始夸赞她。从草田氏,到那个叫中泉的耄耋画伯,再到去中泉画室的年轻研修生们,或是出入草田家的人,都主动夸赞夫人的画,其结果导致夫人太过自信,说着“我是天才”离家出走了。我听着那些事,几近忍不住笑。原来如此,药效太过了。如此愚笨的喜剧,确实像有钱人家会发生的。
“什么时候走的。”我已断然把他们两夫妇视作了蠢货。
“什么嘛,那也不用大动干戈嘛。我夫人,在我喝太多酒后,也会回老家住上个一天半天的。”
“和那不一样。静子似乎想作为艺术家自由的生活。拿着很多钱走的。”
如草田氏这样的有钱人,说有点多的话,那大概是五千元,或是一万元左右也说不定。我如此想。
“那可不行。”我稍稍有些兴趣了。穷人对钱的话题不能没有兴趣。
“静子一直在读你的小说。所以我猜想她是不是去过你家——”
“别开玩笑,我啊——”是敌人,我想这么说的,但一直面带笑容的草田氏,唯独今天面色苍白,泄了气的样子让我说不出来。
“有些奇怪。有的地方真的很像天才。”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是吗?”我没接着说。愈发觉得他们愚昧,有些腻了。
在那三天后,那才女提着绘具箱,出现在我陋屋门前。穿着菜叶服般粗糙的洋装。面色憔悴的有些恶心,眼睛异常的大。但人们所谓的,一流贵妇人的品位,仍不可动摇。
“上来说吧。”我故意用粗鲁的语气说。“你去了哪里?草田先生可担心了。”
“您是,艺术家吗”她站在玄关,没理我地低声问我。是如之前般冷彻,傲慢的口吻。
“你说什么啊。别说那些怪话了。草田先生都没话讲了。你忘了玻璃子了吗?”
“我在找公寓。”夫人她完全不管顾我的话,全都无视了。“这附近有吗。”
“夫人,到底怎么了啊?给人听了要成笑话的。快住手吧。”
“我想一个人好好工作。”夫人她,一点也不惭愧地说,“只借一间屋子,也行”
“草田先生他后悔的说,药效太过了。二十世纪可没有什么艺术家和天才啊。”
“您是俗人啊。”她一脸平常的说。“草田他都比你有理解力。”
向我说这类失敬的话的客人,我一向都是请他们打道回府的。我一直相信,不被什么人理解也没事。不愿意的话就别来。
“是吗?”她像要盯出洞来似的看着我的脸,“再会了。”
这算怎么回事。那人应该和我是一样的。家里还有十二、三岁的孩子。被人奉承到发狂。奉承的人,也很糟糕。真是件不愉快的事。我对这件事,甚至感到可怖。
自那之后大约两个月间,静子夫人没再来过,但期间内收到过五六次草田惣兵卫氏的来信。他似乎相当困扰。静子夫人在那之后,于赤坂租了间公寓,最开始甚至还常去中泉画伯的画室,终于也开始轻蔑起画伯来,不再练习作画,只是把画伯画室的那些年轻研修生叫到自己的公寓里,醉心于听那些研修生们的赞词,每晚都弄得吵吵嚷嚷。草田氏忍着耻辱,一个人到赤坂的公寓,恳求她回家。但终究是不行。被静子夫人冷漠对待,连着那些研修生们,都把他当天才的敌人攻击,在那之上,还被要去身上带着的钱。去了三次,三次结果都一样。事到如今,想必草田氏也已经觉悟了。尽管如此,玻璃子还是很可怜。怎么办才好?作为男性,难能有这般痛苦的立场,已经年过四十的一流绅士草田氏,在他给我的信里这么写着。但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在草田家受到的莫大屈辱。我在有些时候的执念之深,甚至时不时震惊自己。一旦受到了侮辱,就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草田氏再三地在信里请求我“请想想办法,说服一下静子吧”。但我并不想费这个力气。我不愿意帮有钱人跑腿。“我是被夫人,万分轻蔑的那类人。实在帮不上忙。”我一直都这样回绝他。
十一月初,庭院里山茶花开花的时候。那天早上,我收到了静子夫人的信。
——我听不见了。喝了很多劣等酒,生了中耳炎。虽然找医生看了,但已为时过晚。就连药罐里药咻咻烧开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窗外,树枝摇落枯叶,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到死,我都听不到声音了。人说话的声音,也像从地底发出来一样。就连这,也终于会变得听不见吧。失聪这件事,是多么寂寥,多么令人焦急的一件事,我到今天总算体会到了。去买东西,不知道我耳朵变坏了的那些人,一如既往的说话,我全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实在悲伤。为了安慰自己,我会想起这个那个耳朵不好的人,如此度日。最近,我常想着,死吧,死吧。接着,玻璃子的事总会浮现脑海,如此我便又挣扎着劝自己不得不活着。忍受着,想着哭对耳朵不好,便一直忍耐泪水,终于在两三天前,忍耐不住,泪如泉涌,哭过后心绪平静了些。最近对失聪这件事,已经有一些自暴自弃了,但每当耳朵的状况变得更差,往往都会变得狂乱。一天之中,反复地用火钳敲着火盆的边。试着自己能不能听到那声音。深夜里,一睁开眼,就要趴在睡床上,砰砰地敲火盆。实在凄惨。用指甲在榻榻米上抓挠。试着尽量发出难捕捉的声音。等到人找上门来,便缠着那人大声说话,小声说话,一直提要求一两个小时,来试自己的听力,客人们最近,都不怎么来了。深夜里,我也曾站在电车轨旁,侧耳倾听在面前飞驰而过的电车声。
到今天,就连电车的声音,也变得如撕纸般轻微。再过不久,我将完全失聪吧。身体整体好像都变差了。每晚,都要换三次床单。床单会在睡着的时候被汗湿。迄今为止画成的画,也都撕成碎片丢了。一件不留。我的那些话,看来到底都不怎么样。只有你说了实话。其他人都在奉承我。我,若是能做到,也想如你一样,过尽管贫穷但仍适得其所的艺术家生活。请取笑我吧。我的生家破产后,母亲死了,父亲也逃到了北海道去。生活在草田家一事,让我愈发痛苦。那时,我读了你的小说,原来还有这种活法啊,我感到自己像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一般。我也和你一样,是穷困的人。我很想见你。三年前的正月,真的是很久不见,我其实很高兴。我对你那随心所欲的醉态,感到眼发红般的嫉妒。这才是真的活法。既无虚饰亦无世故,孤高的活着。我觉得这类活法才是至高的。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在那时,丈夫推荐我学画画,我相信他(我迄今为止也爱着他),开始去中泉先生的画室画画,渐渐地,大家都围上来狂热地赞赏我,最开始我也很迷惑,但连丈夫都变得一本正经地讲:你说不定是个天才啊。因为我尊敬丈夫的美术鉴赏水平,所以我到底得意忘形,打着过自己憧憬的艺术家生活打算意离家出走。真是个笨女人。和中泉先生画室的那些研修生们一起,去箱根玩了两三天,那期间来了兴致,觉得画了幅不错的作品,想最先拿给你看,去了你那,但预料之外,受了冷漠对待。我实在无地自容。我本想给你看画,被你称赞,那之后在你家附近借一间小屋,同作为贫困的艺术家,同你成为朋友。我发狂了。被你斥责后,我第一次神志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愚昧。年轻的研修生们,无论怎样褒奖我的画,那也不过是浅薄的奉承,我发觉他们实际在私底下是不那么说的。可那时,我的生活已经跌到无以翻身的地步。已经回不了头了。已经跌到了低谷。我每夜喝酒。和年轻研修生们彻夜胡闹。烧酒也仰着头喝。真是个遭人讨厌的,傻女人。
更多的抱怨,我不再说了。我会干脆的接受惩罚。根据窗外的树枝摇动的幅度,正想着风一定很猛烈时,斜着下起了雨。雨的声音,风的声音,我都听不到。就如无声电影一样,实在是让人感到可怖的,寂寥的黄昏。这封信不用回信的。我的事,请不要放在心上。只是太过孤寂,才会想写一些什么。还请你一如既往。
那是蛮有清洁感的公寓,但静子的房间则很糟糕。六叠大小,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放着火盆和桌子。榻榻米褪色,阴湿,房间里日照不好,昏暗的很,弥漫着水果腐烂后似的味道。静子坐在窗边笑着。那身姿,到底还是凛然的。面目上也残留着美。比两个月前见的时候,一见感觉还胖了些,但总觉得有哪儿让人不舒服。眼里没有气力。那不是活人的眼神。瞳孔里沉淀着灰色。
“这不是乱来吗!”我像喊出来一样说道,但静子摇着头,只笑了笑。全然听不见的样子。我在桌子上的便签上写“请回草田家吧”给静子看。那之后,我们之间笔谈了起来。静子坐在桌边热心的写着。
我突然,想看静子的画了。我感到奇妙的预感。那是优秀,完美的画。一定如此。
我苦笑着起身。只能回家。静子没有目送我,仍坐着,呆然眺望窗外。
“没有。”老画伯一副好人模样的笑着,“都被她自己撕了嘛。虽然实在是天才的很。全撕了也太任性了。”
“画了一半丢掉的素描也好什么都行,总之我想看看。没有吗?”
“等等哦,”老画伯歪过头,“虽然素描还有三张,留在了我这儿。但那也在之前,她来撕破了,好像是谁冲着她说了一些严厉的话,自那之后,啊,有了,有了,还剩了一张。我家女儿应该还留着一张水彩。”
“太好了,太好了。女儿秘藏着这幅,真是太好了。现在还留着的,估计只有这一张水彩了吧。现在,就算给我一万円,我也不打算放手这张画。”
是一张水仙的画。画的是插在水桶里二十来根水仙。我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后,就把那画撕成了碎纸。
“这不是一副无趣的画嘛。你们,只是在奉承有钱人家的夫人而已。如此葬送了夫人的一生。和她说严厉话的那个人就是我。”
“也不是,那么无趣的画吧。”老画伯一瞬间像失去了自信般,“虽然我已经,看不大懂最近新人画的画就是了。”
我将那画撕得更碎,丢进了火炉。我以为自己是懂画的。而且是能够教导草田先生程度。水仙的画,断然不是幅无聊的话。画得很好。至于为什么把它撕碎,那就交给读者推断吧。静子夫人,被草田氏接回了身边,在那一年的年末自杀了。我的不安一味地增大。似乎是天才的画。不断地想起忠直卿的故事,某一天夜里突然,开始念想忠直卿事实上会否真的是剑术的达人,被这类疑念缠绕,夜里辗转发侧地不安。二十世纪里,搞不好也存有艺术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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