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图片均为作者实地拍摄。由于事出突然,并没有携带专业设备,手机清晰度和光线条件均有限制,请见谅。
它既没有在我的脑内事先构建出任何的概念,我与它的遭遇也实属因缘际会下的巧合。当我站在它的门口,被工作人员提醒要放下嘴边的糖炒栗子,我才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一个休闲场所,而是需要带着尊重去观看,去体会。虽然疑惑,但我还是这样做了,并且提醒我的友也放下手中的栗子,我们一同向里走去。
准确来说是无法进行描述。眼前铺天盖地的碎片似乎是瓷,是瓷片没错。每一小块不规则的瓷片上有泛着不同青色的釉,有青花,彩绘还有各个朝代的落款,以一种说是马赛克其实更像是乱葬岗的形式堆砌密铺在外墙上。我拿出门票看了一眼背后的简介,上面写到:“瓷房子共用去数亿片古瓷片、数万件古瓷器、300多尊历代石造像、300多尊历代石狮子、300多只明清瓷猫枕、20多吨天然水晶玛瑙等,创作者未施草图,全凭想象,以独特的表达方式把毕生所藏瓷器与西洋建筑实现了完美结合,赋予了这栋百年洋楼以全新生命,创造出建筑史上的奇迹,将中国古典艺术只美展现于世界面前。”这只给我增添了更大的疑惑。
古典的瓷器在工艺进步和审美发展的基础上,经历了从器物之善到器物之美的过程,工艺上趋于精致,审美上强调装饰性,器物本身逐渐摆脱与宗教和贵族的绑定,不仅作为官方祭祀的礼器也在民间作为商品流通。除了官窑与市场经济这两个主要的因素,瓷器的审美也在很大程度上被文人思想左右。受到道家和禅宗的影响,瓷器的装饰性在唐代主要以釉色呈现,仅以朴素的器型与偶然产生并且自然变化的青色相互配合。这里的青色,实际上是对“空”的指代,是“悠悠苍天”的底色与留白,以有色来衬托无色。
南宋以后,由于蒙古崇尚蓝色的审美导致青花崛起,青瓷衰落,青瓷的审美也一并沉沦。用“天青”,“虾青”,“月白”,“秘色”等词语划分出的颜色等级仅仅代表了一种诗意隐喻的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映照和阶级的回归。元以后世俗的审美进一步取代了“雅”文化成为主流,留白成为了背景色,彩绘瓷蓬勃发展,欧洲文化影响皇室审美,瓷器不可避免变得越发华丽和矫饰。
我很难去揣测建造者心中的中国古典之美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似乎也不能立刻想出一个更好的方法,但是将瓷片和瓷器以水泥浇筑,显然不具备器物的作用,也不具备原始宗教崇拜的功利性。从技艺传承的角度来看,瓷器胎质的细腻和通透荡然无存。从审美上看,“青”被降格成了具体的颜色,彩绘被抽象成了花纹。形而上的精神载体被封存入混凝土,变成最接地气的建材。不同年代不同类型的瓷片一齐华丽亮相显然是只属于创作者自己的,史诗感宏大叙事。
据说德国艺术家昆特·约克在看过“瓷房子”后非常兴奋,声称这是他见过的最梦幻、最伟大的艺术品,给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昆特·约克早在1984年和1994年分别来过中国,虽然我没能查到具体的新闻报道,但推测他应当是在瓷房子正式对外开放的2007年,与他第一次在中国的个展《发给中国的信》时间吻合,再一次地来到了北京。跨度23年,城市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对古典的中国有特殊情感的他或许正是将瓷房子看做了一次思想的解放,从传统的厚土里开出了一朵奇葩。
就在我思维激荡的同时,我们沿着雕龙画凤的汉白玉石阶走入室内,只一瞥就令我冷汗直冒。天气阴沉,室内并没有额外的打光,但这并没有让内墙的铺陈变得逊色。满眼的鲜红色在阴影里泛着荧光,像是极力在用浮夸的色彩掩饰一种压抑的情绪。可能是为了模仿宫墙的朱红色来显示出皇家威仪,但不知为何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凸起,平滑的瓷片马赛克嵌在这些凸起里,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庞大生物布满黏液的腹腔内。
这些马赛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拼贴出了一些吉祥的图案,旁边写上“惠风和畅”,“兰带清风”等字样。让我确认了传承古典并不是外界的误读,而是创作者热诚的追求。室内放置着许多文物,金丝楠的家具像课桌一样拼在一起,上面摆了一个写着“馆藏文物,请勿触摸“的牌子。
再从楼梯向上走,到了稍微宽阔的露台,在这里可以稍微看到瓷房子的全貌。向前看有一尊石像,下半身长着长长的瓷尾,碗底倒扣在表面上像是一个个吸盘,蜿蜒地爬过房檐。近处的栏杆上摆满了圆形的瓷盆,盆内用混凝土垒出了仙人掌的样子,表面密密麻麻地插着黄紫水晶玛瑙碧玺等玉石,只不过靠近室内的这一半边已经大数被游客扣走,光秃秃地像是化石废墟。
向左看有无数不知是藤蔓还是触手一样的东西盘绕在下水道上,一黄一紫的藤蔓之间各有一只黑白花瓷猫排着队向下俯冲。向右看有一幢不包括在游览区域内的小瓷楼,也是以藤蔓盘旋出形状不一的方形窗户,屋顶像悬棺一样凿出方形的石窟,里面塞满了瓷瓶。最令人震撼的还是在身后。
蓝色的拱门上方,遍布全楼的藤蔓全都汇聚于一处,在那蜷曲的中心是一颗佛头俯视着下方的人们,让我想起了《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并将一左一右两个完整的瓷瓶缠绕封印在她的爪牙之下。
如果对此图景进行创作者的心理侧写:“敞开的蓝色门”似乎是他迎接别人了解自己的入口,但周围虬结的藤蔓触须又体现了他内心的恐惧与纠结。那几只被牢牢禁锢在藤蔓中的花瓶是他欲望的客体,展现了他极强的操控欲与霸占欲;但所有容器都空空如也,仿佛正对应着他内心的空虚。佛头的后方是铺满完整瓷盘的天花板,瓷片环绕的的七边形内,鱼纹头朝向里,望向中央一只瓷盘内凸起的眼睛,据说暗含“民以食为天”之意。
为了继续揣摩创作人的用意,我在事后阅读了相关的报道采访。在大量的通告里,他的表述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他时而自认古典文化传承人,改造瓷房子是为了回报社会,向全世界宣扬中华文化;又时而自认当代艺术家,不求理解和共鸣因为“疯子”,“神经病”总是不可理喻的;他说想要通过瓷楼“向世界诉说一种爱“,又说这是自己最纯粹真挚的爱国情怀。
一直走到顶楼,路过不合时宜的北欧风假壁炉,旋转楼梯的中空部分怕游人掉落被粗网一层层封住,面前突然出现一盏巨大的鹿角吊灯,重重叠叠的鹿角上放置着电动蜡烛让人恍若来到了冰与火之歌里阴暗的城堡......的布景,廉价和优雅结合地恰到好处。
顺着鹿角向上看,通过若干瓷罐的连接,老朋友又一次与我们相会,盘根错节的藤蔓并没有放过这里。和露台的门以及露台外的屋顶相呼应,藤蔓伸出三只粗壮的触角,依次长出了三颗造型各异的佛头,在电子蜡烛的光芒昏黄幽微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这时我想起来在露台上看到的一些东西,一些我险些忽略的细节。
就在佛头的旁边还有一个婴儿的瓷枕以同样的方式俯视着人群。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人,远处橘红色腹腔内壁一样的外墙上也有九个一模一样的婴孩环抱双臂围成一圈从凹凹凸凸的墙体内冒出,他们像是在一齐镇守着圆心由瓷瓶和瓷碗拼成一口方井。此时我心里有种感觉越发得强烈起来,这栋洋楼,包括四周的墙壁,侧楼以及所有的装饰和摆件,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从楼的内部生长出来,通过触手连接在一起,没入艳丽的肉墙,并且不断地向外延伸。创作者一定也是这么思考的。
瓷房子并不是一成不变,它自2007年建馆以来一直在不间断地进行翻修和改动。例如内墙我就在网上搜索到了白色平整、白色突起、红色平整、一直到现在的红色突起四个版本,瓷房子随着创作者的表达欲一起扩张,生长,向着繁复、怪诞与张狂。
心有余悸地退回到庭院内,我才发现我们原来是从侧门进入的,瓷房子真正的大门门口还伫立着更为壮观的东西。一切都是连接在一起的,一切都是独立的却又是整体的一部分,这就是佐证。一面墙的无头佛身不规则地盘踞在瓷窟里,由一颗佛头在最高处统领,瓷龙左右盘旋,作双龙戏“珠”(头)状,肃穆中带着一丝活泼,诙谐中又带着一丝惊悚。
现在我终于可以看到这“旷世奇作”的全貌。天色晦暗不明,瓷房子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暗淡无光,像是要被缠绕的“巨蟒”拖入无底深渊。门上题的“中国梦”,楼顶大大的“China”也并没有令它增添一分祥瑞。游人们却不疑有他,凭借着一腔信心与勇气在一切神位神像前以及瓷盆内都塞满了绿色的人民币。
祝大家得偿所愿,而我此时只想尽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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