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无形的。
你可以与任何人陷入爱河。你要找的是一个灵魂伴侣。在你将水放进容器前,水是无形的,而水却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元素,最具韧性。在漫长的岁月里,它能够切开岩石,同时它仍然是无形的。我觉得这正是爱的样子。
我们是容器和水,你生活在爱给你的形状中。无论是酒杯、茶杯、罐子或是碗,水都能够完美地充满那个容器。我觉得这就是对于爱非常好的隐喻。
——吉尔莫·德尔·托罗
想给喜爱《水形物语》和想了解它背后更深层故事和寓意的小伙伴们推荐这本电影同名小说,它由美国作家丹尼尔·克劳斯和原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共同完成,于2019年6月,电影首映2年后出版。
水坠落,即死亡,
花凋零,叶枯萎,即死亡,
决绝如,一呼一吸,
因而自然,因而决绝,因而吾爱,是为悲伤。
康拉德·艾肯
我曾以为《水形物语》只是一部单纯的讲述人类与深潜相互吸引的唯美爱情故事,它渗透着温润的孤独,将最真实又最虚幻的美丽童话带入成年人的世界。而这部同名小说却用更为细腻的言辞将原本我以为停留在单维度的故事铺展熨烫成七个完全迥异的角色人生。在他们不算长的那段人生轨迹中,名为孤独的丝缕日常平凡而真实,恰如活在小说和电影外的我们。
本篇小说的文字十分细腻温柔,诸多美好的语句柔软得好似娟秀清丽的散文诗,吉尔莫与丹尼尔合作,以象征物作为角色特征的方式隐喻象征各类角色的性格、价值观和心理活动,精巧地用看似不经意的方式点出了角色的所思所想。
在专访中,演员们提及了开演前吉尔莫交给他们的角色小传记。这位导演会为每个角色都写一篇铺满两面A4纸的传记故事,这篇传记详细地记载了包括出生日期、出生地、守护星座、年龄、亲属、住址、积极形象、消极形象、秘密梦想、爱好、讨厌的事物、最高兴的事、当前兴趣以及涵盖大段人生经历的琐碎故事,想来也正是这些细腻温润的传记故事,为后来的《水形物语》同名小说奠定了扎实的文学基础。
这部小说通篇以有限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展开描述,反复围绕着包括反派在内的七个角色展开分线描写,这七位身世性格完全迥异的角色们在各自的世界线上延续着孤独又哀而不伤的故事。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们的世界线交织、缠绕,孤独和孤独的灵魂在冰冷的城市中相遇和相知,彼此扶持,彼此救赎。
埃莉莎的故事起始于一间小小的、供电不足的、墙壁被白蚁啃出坑洼破洞的廉价出租公寓,她习惯在被汪洋包裹的温暖梦境中醒来,迎接着她崭新却又毫无期盼的新一天“早晨”。
楼下华盖影院放映的电影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她在阿卡姆航空航天公司做清洁工的生活毫无星点令人欢欣和高兴之处。贫穷、卑微和无法言语表达自己带来的孤独将她的人生永远层层包裹,封装定格在螺旋盘旋周而复始着的平凡世界里。
她仔仔细细地选了一双小雏菊牌的浅口单鞋,透明的塑料鞋口那儿点缀着蓝色皮革捏成的花——仿佛这选择相当重要。本来就是。雏菊牌的鞋子是她今晚以及每一晚仅有的与现实的抗争。
双脚将你与地面联结,而当你贫穷时,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你。
她的全名是埃莉莎·埃斯波西托(注:不同的版本翻译时也将她的名字译为艾丽萨,这里作者用的是小说中汉化的版本),埃斯波西托这个姓氏寓意着“不见容于世的”或者“暴露在外”的,在意大利的传统中,这个姓会给予孤儿。这与埃莉莎的幼年经历十分符合,她脖颈处的丑陋疤痕是她在婴儿时期便被抛弃的原因,那伤疤似乎十分深,伤及声带——因为她是个天生就残缺的、不完整的女人——她是个哑巴。
那些上白班的女人在自助餐厅时留下了女性杂志,数不清的文章告诉埃莉莎,她应该关注自己的身体,精确到英寸。但是什么都无法和脖子两侧隆起的粉色疤痕相提并论。每道疤都有三英寸长,从脖侧延伸到喉咙。
有一天晚上,埃莉莎没有迟到,于是她匆匆穿过马路,小跑到街对面的茱莉亚鞋店门口,隔着玻璃屏息凝视起展柜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的鞋。
它们刚好是她穿的尺寸,方头,有着舒服的,内倾的鞋跟——这样才不容易从脚上滑下来。它们就像最美的蹄,独角兽的,水仙女宁芙的,空气精灵的。每一寸都镶着闪闪发光的金银线,内衬像镜子一样亮——她真能从这上面照出自己。这双鞋激起了埃莉莎的某种感受,她可以去别的地方,她可以成为别样的人,这一切都在可能的范围之内。
鞋与水,是全篇形容埃莉莎时提及最多的比喻,她就像一只迷失徘徊在人间的鱼,无法言语,无法沟通,沉默和幻想,是她的全部。她的工作是在夜晚的阿卡姆航空航天研究中心当清洁工,换上清一色的、难堪的员工服,脱掉精致的鞋,换上皱巴巴的、毫无亮点的平底鞋——
那感觉就像脚被砍断了似的,而斧子就是她的手。
塞尔达·富勒(注:不同的版本翻译时也译为泽尔达,这里作者用的是小说中汉化的版本),她一直在喋喋不休,仿佛要将对于好吃懒做的丈夫的抱怨填满整个空间。她是一个有趣、聒噪、大大咧咧的女人,她用外向的对话来欺骗整个世界,遮挡起内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己。同埃莉莎一样,她的生命中有许多缺失,她亦有着许多期望,但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性别歧视和社会偏见压迫下,她毫无办法。
塞尔达把埃莉莎的种种感受想象成博物馆里的那种立体模型:完美的小王国,脆弱易碎,你只能轻轻地从旁边经过。那不是塞尔达的世界。她一打开电视就会看见黑人游行,愤怒的空气中,标语此起彼伏。布鲁斯特看到这样的镜头就会换台,塞尔达心里其实挺感激的,哪怕还是会觉得他有些没骨气。
她是埃莉莎最好的朋友,她们在工作中是无话不谈的搭档,她表面对多数事漫不经心而大大咧咧,内里却十分敏感,看得出埃莉莎的异样和变化,在质疑的同时,却从不吝啬给予帮助和祝福。
她的名字中包藏着罪恶的象征——“黛利拉”。“黛利拉”这个名字继承自塞尔达死去的母亲,而塞尔达本人对这个名字的喜恶是清晰可见的,她向别人报上自己全名的时只会以“塞尔达·D·富勒”的形式含糊掉那个中间名,但满嘴嚼着奇怪绿色硬糖、拿着电牛棒的男人却不知疲倦地、反复地揭开她的伤疤。
我记得是说,上帝给了参孙很大的力气,使他仅用一根驴鳃骨就击退了整支军队,诸如此类吧。而黛利拉呢,是个妓女,哄着参孙说出了他的秘密。于是黛利拉就打发仆人,减掉参孙的头发,叫来了她的朋友非利士人。非利士人挖出参孙的眼睛,把他截肢,弄得几乎没了样。他成了他们折磨的对象。那就是黛利拉,女性的、真实的、忠诚。我只能说,这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对话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公平。塞尔达也知道这个故事,但她的身体出卖了她,让她变成了斯特里克兰期待看到的那种丑角。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瞪大了,嘴唇颤抖着。当斯特里克兰把目光转向埃莉莎时,塞尔达松了口气,但她却为此感到羞愧,她仍然能听到他在想什么。严格意义上说,懒惰并不是黑人的问题,不是的,先生。
——底层阶级就是底层阶级,因为他们别无依靠。
与哑巴、黑人一样,他被冠以另类、不公正的“罪名”,活在世人远算不上友好的鄙夷和偏见之下——而在那个年代,他确实没法好好地、坦白地、正式地,做自己。
“冈德森是一位属于过去的艺术家,”吉尔莫·德尔·托罗曾解释说,“我希望他在每一个方面都表现出这一点。他已经过了作为一个人和一名艺术家的巅峰年龄。他是一位在广告公司工作的艺术家,但他设计的图画已经落后时代了。他是一个老式人物,而且在身体外形上也不再具备男性在巅峰时期的魅力和自信气质。他是埃莉莎最好的朋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美的力量,所以他才会讲述这部电影。我希望他成为最了解埃莉莎的人。他是这段传说的见证者。”
贾尔斯的人生是失败而低落的,仿佛永远保存在过去。他为了能看到酸橙派店里的小哥而例行买着难吃的酸橙派,最后却因大胆握住对方的手而被痛斥辱骂,他为了能卖出自己的广告画而一遍又一遍修改着布丁和派的颜色,直到莱妮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他们并不想要他的画。他的人生一直在这样不断下坠的漩涡中徘徊,直至他遇到了峡流之神。同埃莉莎一样,那充满神性的生物于他而言不异于一场圣子降临般的拯救。
小说全篇除却绿莹莹的酸橙派、日渐稀疏的秃顶之外,对贾尔斯提及最多的便是那只他在刚工作室买来的,用来装画的红色皮革文件箱。
要是知道自己三十岁时就能变成地中海,那他肯定提前几十年开始囤积头发。每个年轻男人都该这么做,保健课上该教教这些。他想象着自己童年时代的衣橱,想象着自己往里面塞垃圾袋,袋子里鼓鼓囊囊的都是头发。他得把它们从父母家拖出来,拖到他的第一间公寓,甚至更远的地方去。他笑出了声。
不,诸位,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巴尔的摩已经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了,但风却像是九尾鞭。贾尔斯觉得头皮上的假发开始松动了,他连忙用手掌压住脑袋,好把里面的双面胶压实,然后绕过‘哈巴狗’(他的小货车),低下头顶着风走。
这姿势原本挺彪悍的,但他却感觉相反,觉得自己脆弱且自负。
他一边和小货车的车门搏斗,一边放下了他那个配有黄铜扣的红色皮革文件箱。拿着这箱子能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他三十多岁时,奋斗了整整一年才买下它,直到现在,这仍然是他唯一的职场装备。
吉尔莫曾在德米特里·奥夫斯泰特的人物传记中写道,他不想死在美国。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死在苏联的土地上。
他的身份对外是鲍勃·奥夫斯泰特博士,但他原先的名字是德米特里·奥夫斯泰特。
到奥夫斯泰特在莱克星顿街租的房子里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那种会按长度来摆放脚指甲屑的书呆子。
壁橱和衣柜都是空的,敞开着。不容易坏的食物仍然装在购物袋里没拿出来,而购物袋就放在厨房中央的一张折叠床上。容易坏的食物呢,也还在袋子里,存在冰箱里。卧室里没有梳妆台,简单朴素的衣服就直接摞在另一张桌子上。他睡在钢框架和帆布搭成的行军床上。他的药箱空空如也,药瓶里装着行军路线,放在马桶的水箱上。他唯一的垃圾桶每天晚上都得清空,每个星期都得擦得一干二净。所有的灯都只有光秃秃的灯泡,灯罩都被他挪到地下室的一个箱子里去了。光线因此很刺眼,以至于他搬来几个月之后都还会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他老是觉得饿会有克格勃特工偷偷摸摸地靠近,企图结束他超长的任务。
保持住所整洁有序,会使安装窃听设备、寻找漏洞,以及其他见不得人的黑箱作业变得复杂。所以奥夫斯特太的住所始终保持得看上去仿佛是备用房间。
他每个周末都需要在家中拆卸和重装电话,电视机和收音机是他不想拥有的负担,他打发业余时间的方式是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和无尽地发呆想家。而在他无意间撞见那个清洁工——打卡钟的记录显示她叫埃莉莎——在那件样本面前跳舞后,他的发呆空想中也夹杂进了一些其他的情愫:那迫人心弦的光彩让他不由地为自己惯常的孤独感到悲哀。
从奥斯克洛蒙诺索夫大学的第二天,奥夫斯泰特就不情不愿地卷入了间谍活动。
他们请他——一个年轻的、饥饿的学者吃了一顿有醋渍番茄、开胃拼盘、俄式牛柳丝和伏特加的晚餐。随餐附赠的甜点是政府的机密:团队正致力于将卫星送入太空,高级化学战试验,渗透进美国原子计划的苏联人。这无异于请他吃了顿毒药,要是找不到解药,奥夫斯泰特必死无疑,而解药就是——永远是——对总书记斯大林的绝对忠诚。
奥夫斯泰特没有拒绝的机会。他不愿替自己的父母收尸。
近十年来,奥夫斯泰特潜伏在美国,试图用偷来的各类实体材料喂饱米哈尔科夫,他接触的又一任情报员:实验电器、电离箱、辐射侦测-盖格计数器……但他似乎永远喂不饱。现实让奥夫斯泰特逐渐明白自己的人生脱轨驶向了没有归途的疯狂和未知方向,他早已知道任何与他交往过密的人都可能成为苏联用来敲诈自己的工具,自杀是唯一的工具。
他实在太了解镇静药物了,所以无法依靠它们来办成这件事。麦迪逊没有足够高的楼可以跳。操着俄罗斯口音去买枪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于是他买了一盒吉列蓝刀,放在浴缸边,但不管他把洗澡水调得多热,他都无法忘记妈妈的警告。关于不洁力量,所有自杀者都会被收入恶魔军团。
奥夫斯泰特在浴缸里哭了,光着身子,中年谢顶,皮肤苍白,肌肉松弛,像婴儿似的哭得打战。他误入歧途,走得太远了,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这一段剧情并没有出现在吉尔莫的电影剧情中,丹尼尔对这个角色的背景故事进行了可圈可点的补充,也是这些追加的描写,将人物形象刻画得饱满而生动。
我们也许会在电影中发现,奥夫斯泰特是个极温柔而富有爱心的人,他是军方和研究人员中唯一一个将实验品作为生物对待的人。电影中吉尔莫并没有过多解释奥夫斯泰特这一态度的原因,而这个答案在小说中得以解答。
他——峡流之神的出现拯救了他。前一天,剃须刀还摆在浴缸边上,后一天,便被当做垃圾扔掉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它。这个词不对,是‘遇见‘了它。那生物从水箱的舷窗里往外看,看着奥夫斯泰特,那种对他的认知方式,是人类和灵长类动物所持有的。几秒钟之内,奥夫斯泰特二十多年来形成的科学盔甲就被剥得一干二净:这不是某种应该被研究的基因突变的鱼,而是一种应该与之分享感觉、思想、认知的生物。这一认识正好以奥夫斯泰特——前不久还辞职想死的人所需要的方式释放出来。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奥夫斯泰特尊敬那个实验品,那个鱼人,峡流之神, 他的尊敬之情包含着恐惧、敬畏、兴奋、疯狂,也许就如同跑团剧本里所描写的崇拜古神的狂信徒那般。
可他退出间谍生涯前所接受的最后一条命令,是赶在该死的美国人有任何研究进展之前,祛除这个存在威胁的实验品。
失控。暴躁到几近癫狂的失控,是理查德·斯特里克兰给人留下的最初的印象。
‘女士们,想不想吃糖?’那绿色的糖球就像马似的咬了他一口,他自己都听不懂刚才问了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段对白发生在这位理查德·斯特里克兰将军当着两位女清洁工埃莉莎和塞尔达的面上完厕所之后)
这是一个在小说中的塑造比起电影更丰富许多的人物,他的过往和经历在小说中得以更深和更广的挖掘。他是一名军官,听命于那该死的霍伊特将军,自从韩国惨无人寰的战场归来之后他便一直想摆脱霍伊特的控制,他被迫前往雨林回收那个秘密——那个该死的什么雨林神。
抵达圣塔伦西南部时,食物消耗光了。船员们虚弱、饥饿、头晕。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猴子们到处都是,还嘲笑着他们。于是斯特里克兰开始动枪了。猴子们像秘鲁赤潮似的倒了下去,而人们惊恐得直喘大气。这惹恼了斯特里克兰。他走近一只被射中的猴子,举起了砍刀。
那软乎乎、毛茸茸的动物可怜巴巴地蜷成了一个球,两只爪子按着脸,哭恹恹的。它就像一个小孩儿,就像蒂米和塔米(斯特里克兰的孩子)。他一晃神,仿佛回到了韩国,那些孩子、那些女人。他就要变成这个德行了吗?那只幸存的猴子悲哀地尖叫着,叫声刺痛着他的头盖骨。他掉转方向,朝着一棵树抡起了砍刀,直砍得树干露出了白色的木茬。
其他人却把那些猴子尸体敛了起来,扔进沸水里去煮。他们没听见猴子的尖叫声吗?斯特里克兰挖出苔藓,堵住了耳朵。没有用。
尖叫声还在,一直在。
晚餐是富有弹性的、灰色的、烂成一团的猴子的软骨。他不配享用,但他最终还是吃了。尖叫声还在,一直在。
在亚马逊的经历奠定了他暴躁而刻板的形象,即使逃离了绿色雨林,阿卡姆航空航天局发生的一切事宜都仿佛远远超脱于他的控制之外,一切都在失控,失控。他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
霍伊特将军是他的上司,他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他的把柄始终被他抓在手里。
莱妮·斯特里克兰是他的妻子,他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他本应该像所有退役军人一样拥有看似完美、一切都在掌控中的生活,而这份完美可以一直持续到他完成阿卡姆的工作,彻底摆脱和霍伊特将军的关系——直到那个该死的哑巴女人,偷走了那个该死的什么雨林神,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又回到了韩国,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在韩国,霍伊特的任务是带领数万韩国人南下疏散,而斯特里克兰是他的贴身副官。他们到了一座废弃的金矿,矿井里堆满了脏衣服。斯特里克兰知道,霍伊特是要把那些衣服烧了,就像他们之前放火烧毁村庄,好让朝鲜军队拿不到一点儿战利品。但当斯特里克兰又靠近些,他才发现,那不是脏衣服。
是人,五十人,也许上百人。
矿井内部布满了弹孔,军队里最可怕的谎言成了真:一场针对韩国无辜平民的大屠杀。霍伊特笑了,温柔地握住斯特里克兰被雨淋湿的脖颈,用大拇指抚摸着。
████他说。
斯特里克兰现在再回忆起那一幕,只觉得霍伊特的话是尖叫般刺耳的屏蔽码。不过,要点他还是记得很清楚。一名侦查员向霍伊特送来消息,说矿井里的人并不是全都死了。对霍伊特来说,对美国来说,这都很糟糕。如果幸存者爬出来,把故事一讲,美国可就要陷入大麻烦了,不是吗?
斯特里克兰绝不会在霍伊特面前又哭又闹的。他把步枪从肩上拿下来,那感觉就像把自己的一条胳膊扯下来似的。但霍伊特却是很出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然后在雨中晃了晃。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有着黑色锋刃的卡巴刀,把它递给斯特里克兰,还眨了眨眼。
等待和迎接他的是彻底的失控,他和妻子莱妮决裂,后者选择成为独立的职场女性而不是替他维持那个早已外表光鲜内里崩塌的家,他的新车被撞坏,他开枪杀了人,断掉了两根手指,最后死在他所鄙视痛恨的“雨林神”手里。
在闷热的雨中,皮质刀柄握起来就像腐烂的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些尸体也闷闷的、湿湿的,堆得有五六英尺高,四肢弯曲、歪扭、交缠。他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下面发现一个孩子。那个婴儿还活着,真是个奇迹。或者,是奇迹的反义词。总之,没了遮挡的婴儿哭起来了,哭声很大,正是霍伊特不想要的。斯特里克兰费力地想把卡巴刀上的毛发和软骨蹭掉,这样才能干净利落地砍下去。可他颤抖得厉害,颤抖得无法相信自己。
那儿有个水洼,里面一半是雨,一半是血。斯特里克兰轻轻地把婴儿的脸按进了液体中。或许,他祈祷着,这个婴儿的确是个奇迹,也许他能在水中呼吸。
作为理查德·斯特里克兰的妻子,在电影中有关她篇幅十分简单,人们对她的印象似乎只停留在美丽的面孔和精致的蜂窝头形象上——理查德·斯特里克兰是个成功人士,有个漂亮的老婆和听话的孩子。那“漂亮的老婆”便是莱妮。
而在小说中,这“漂亮的老婆”和“听话的孩子”的假象下所隐藏着的矛盾、冲突和呼之欲出的真相,全都被毫不保留地揭露了出来。
自理查德·斯特里克兰接到霍伊特将军的命令离开家之后,莱妮·斯特里克兰在漫长的等待和越发失控的生活中学会了一个人如何处理孩子和家庭问题。她甚至跃跃欲试地、充分考虑过家里的财政开销是否富余,是否需要她踏出家门、面向社会、迈出职场女性生涯的第一步。
长达十七个月的杳无音讯后,早已不习惯的、有丈夫的家庭主妇生活又回来了。而她对此的心情,却远远谈不上开心。
她的样子奇怪吗?像他十七个月前第一次看到南美洲的动物一样?她的柔软是不是那种泥巴的柔软?野猪尸体的柔软?别的什么她想象不出的雨林腐物的柔软?所以她拦住了他,让他不要说话了,只要抱着她就好。
这是她很后悔的事,因为到了第二天,那两滴眼泪所暗含的失落与情感,不论她怎样温情地刺探,都已经被牢牢地包裹起来了。这是理查德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是为了不在城市中眩晕迷失吧。
经历了理查德·斯特里克兰不在的这十七个月中, 莱妮经历的心理变化是难以言喻的。她的生活逐渐在那条简单质朴的家庭主妇道路上脱轨,这种令人在担忧中又隐约生出几分兴奋和对自由向往的脱轨眩晕感在理查德·斯特里克兰突兀回归后仍未完全消散。
她把理查德那天穿的衬衫挂在熨衣板的挂钩上,最好还是不要想这些了,最好还是想一想该如何当一个更好的妻子吧。理查德在奥卡姆的新工作还是很重要。她的工作是帮理查德处理掉执行任务的痕迹——不管那任务怎样伤害了他,清理掉灰尘,油污,炸药,汗渍,也许还会有唇膏,然后把它重新熨烫整洁。这是为了她的丈夫和家庭而做的,当然,同时也是为了国家而做。
这位太太迈出了家庭主妇生活以外的第一步,她开始去了解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渴望成为这个陌生城市中不那么陌生的一份子。可那曾在佛罗里达家庭主妇们中十分流行的蜂窝头,都仿佛成了格格不入的外来客的象征。
她和擦身而过的人打招呼,尤其是女人们。 但巴尔的摩的女人们却被这样的问候吓着了,几乎连个笑脸都没给,如此这般一个小时之后,莱尼感到一阵孤独。
一个男人在走道上溜达,误以为她是旅客,想要卖给她一份旅行指南。她的心又绞成一团。
是发型的问题吗?在佛罗里达,蜂窝头可是很流行的。
莱妮没有让自己沉溺于过去。如今的日子里有很多让她感到刺激、有趣和满足的部分,而这都只是源自一身备在衣橱最里面、可以快速换上的工作时装。为上班而打扮,这是一项新挑战。她把秘书们的着装要点记在小纸条上,然后去了三趟西尔斯百货。要正式,不要休闲;要帅气,不要漂亮;要低调,不要重复。自相矛盾,这就是女人。
乘坐公交车去上班也同样让人开心。她已经掌握了公共交通的生态礼仪。同样的,无论心情如何,她都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自信,渐渐地,她也相信了这种自信。
她开始变得轻车熟路,她有自己的钱了,她为此感到自豪,渴望和丈夫分享一切。但他不会懂的,他会把这当作对他的侮辱。
在小说的结局中,莱尼最终于理查德决裂,一个人毅然决然地带着两个孩子永远离开了阿卡姆。而在此之前,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职场女性的生活,为独自担起家庭重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她完成了家庭主妇到广告公司时髦前台女郎的过渡,她已经游刃有余而又不失真诚地地接待了许多客人,这其中也包括贾尔斯·冈德森——她从他手上接下了那只沉重的公文包。
他们不想要你的画。
你应该被更好地对待,应该有懂得你的价值的人。你应该到让你自己觉得骄傲的地方去。你值得的。
莱妮看着在广告公司接待厅等了足足一个小时的贾尔斯时对他说了这番话,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这些话并不只是对贾尔斯·冈德森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这两个孤独的灵魂——年轻的妻子和年老的绅士,仿佛又有了相似和共同之处——他们被社会贴上了“缺陷”的标签。
他摆弄着领结,在房间的角落里搜寻着借口,但她一直朝他点头,重重地点头,催促他做出正确的事 : 从这里走出去。他微微打了个寒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文件箱。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她,目光因泪水而显得锋利,胡子因勇敢的危险而翕动。他拿起了整个文件箱。不是画,是整个箱子。
——送给你了,亲爱的。
她不能接受,当然不能。但贾尔斯的胳膊颤抖着,就像她的声音颤抖着。他用他冲动的英雄主义与她的相配,恳求她从自己手上接过他生命中的繁重负累。
莱妮接过了箱子,她的手指触到了凹痕。柔软的红色皮革上的凹痕,是他的手指经年累月的抚摸刻下的。贾尔斯走了,她看着他摇晃的影子,一直没有抬起头。她觉得那样只会让他更难过,而且她还得找个地方安置文件箱,免得这沉重、意义非凡的箱子击穿这三层大楼。
尽管鱼人在整部影片中和正本小说中都没有名字,但在设计过程中,吉尔莫将他亲切地称之为查理。这个绰号其实来自于卡通吉祥物金枪鱼查理。
道格·琼斯(Doug Jones)和现代特效化妆技术以出色的演技和技术为我们打造出了“查理”惊艳的视觉形象。而丹尼尔·克劳斯以文字形式给予这位“峡流之神”的描述,在另一层面上也堪称一绝。
水面裂成了一个X形,四条一端固定在池角的、十五英尺长的铁链,像鲨鱼鳍似的浮出了水面,搅动出泡沫和汩汩水声,它们缚着的东西就这样露了出来。
开裂的水面,折射的虹彩,蝙蝠翅膀一般的阴翳——埃莉莎无法理解眼前所见。就在那里,她之前在水箱里看见的,金币般的眼睛的反光,犹如太阳和月亮。角度变了,光芒退去。她看见真正的眼睛。蓝色的。不!绿色的,褐色的,不!灰色的,红色的,黄色的。令人难以置信、变幻无穷的色彩啊!
它靠近了,水仿佛也听从它的吩咐,几乎没显出波纹。它的鼻子很小,像爬行动物。它的下颌是多关节的,但线条笔直、雅致。它靠近了,抬起来了,仿佛不是在游动,而是在行走。它就是斯特里克兰提到过的‘上帝的形象’:
它像人一样行走。可是,为什么埃莉莎觉得,曾经存在过的每一种动物都像它呢?它颈部两侧的鳃翕动着,犹如蝴蝶。它的脖颈被一只金属项圈勒得血肉模糊,而项圈就连接着那四条铁链。它靠近了,它有着游泳运动员的体格,肩膀结实得像紧握的拳头,但驱赶却像芭蕾舞者那样修长。它的身上覆盖着细小的鳞片,闪耀如钻石,光滑若丝绸。它的全身布满了细细的凹槽,凹槽构成了精致的、螺旋的对称图案。它不动了,停在了五英尺之外,就连从它身上流下来的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电影中并没有交代“峡流之神”被斯特里克兰抓捕的过程,这一段剧情在小说中得以展现。总结来说,事情的结果是斯特里克兰威胁当地印第安土著,进行奇怪的“仪式”(他们将玻化岩磨成粉,搓成黏糊糊的白色一坨,用树叶捧着滴在他的眼球上),并用一种豆薯藤里提炼出的农药从湖中逼出了“鳃神”。
在古老的丛林神祇传说中,巴西人将那只生物称为“峡流鳃神”。
最终,‘鳃神’浮上了浅滩。血色的太阳——古老的日食之眼劈开了塞伦盖蒂,大海冲开了新世界,贪得无厌的冰川水沫飞溅, 细菌啃噬,单细胞沸腾万物唾弃,河流的血管伸向心脏,脐带蜿蜒,将我们捆绑,退回原基。它是这一切,又不只这一切。
印第安勇士们跪下了,乞求着饶恕,用砍刀割向自己的喉咙。那生物野性的、不受控制的美也让斯特里克兰颤抖起来。
简单来说,抓捕鳃神的过程中斯特里克兰掉san了,所以也难怪回归正常生活之后整个人易爆易怒。
撇开所谓的神性,“峡流之神”同所有生物一样富有感情,他读得懂善恶,读得懂悲欢,也同样会孤独,会悲伤。
他比画了几下,想让那生物稍微转过身来,但紧接着就为自己荒谬的要求大笑起来。肖像画家的特权倒是恢复得挺快!然而,那生物真的做出回应了。他调整了高度,把左眼露出了水面,仿佛想要更好地看清贾尔斯的手语。那生物随着贾尔斯转动的手指而动,就像在自己的故土追逐着飞虫或飞鸟,平静地观赏,没有丝毫敌意。他眨眨眼睛,鳃轻轻地翁动。
犹如一位心甘情愿的模特,他转过身来了。
就像每一部予以角色无限苦难和悲凉的故事旅途最终都将画上一个令人唏嘘感慨的结局一样,这部剧中的七个角色,都经历了各自的坎坷,或是咽下应得的苦果,或是踏上了救赎的新路,找到了全新的自己。
这部影片的结局需要有宏大的歌剧感。同时我又想要它有仙灵传说的细腻质感,就像那只鞋在正确的时刻从埃莉莎的脚上落下——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了她的改变。她正在将人类之爱抛在身后,她不再需要鞋了。这是灰姑娘水晶鞋的反转。
——吉尔莫·德尔·托罗
第一次写读后感式的考据文章,由衷地希望本篇有带大家领略到原作唯美动人的文字,也由衷地向所有喜欢吉尔莫和《水形物语》的同好们推荐这本同名小说。(鞠躬——)
评论区
共 6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