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看过了《回忆录:异形起源故事》。这部纪录片将1979年《异形 Alien》的设计演化讲得十分清晰,众人的点子怎么汇在一起,Giger 是如何不招电影公司待见,而 Scott 怎样力排众议一定非 Giger 不用,经典的破胸场景有什么轶事等等,异形迷不妨一看。
1979年,他们将恐惧放入人间。
看完又看一遍《异形》。这次算是对着典故看,心想出品是1979年离我出生没几年,这电影是真厉害。再仔细想想,除却小时候跑电影院看《黑楼孤魂》和《血洗乐园》(就是如今的《西部世界 Westworld》的上一版),自己的恐怖悬疑观影旅途正式要从2003年的《致命 ID Identity》开始,竟也算是看过了绝大多数的科幻恐怖悬疑。
按郭德纲的《学电台》来考虑,七八五十六千周,看得多了,自己也就该拍了。要是能拍该多好——看过了这么多电影也就踩过了这么多坑——这些坑我办电台应该都能绕过去才是。这么些年里,恐怖片看得目不转睛的有之,看半截浪费生命的有之,看到最后骂街的也有。要是我来,我拍个什么好呢?
就地取材,最简单信手拈来的就是梦境。做梦谁不会,可我是 edetic memory,做的都是精致到细节录像般的梦。一次炎热夏季里我在山庄睡着,梦见个全白的机场,不知为何知道那是在波江座( Eridanus )。记得梦里心想离家好远,旁边等飞船的“人”一看就是硅基的:他全身银光闪闪,皮肤如同旧式帘子一样的小块镜面被细丝穿作一起,露出的缝隙里,隐隐看到还有高速旋转的部分,也反射着光。他也不是四肢,反正不是四个,可能因为轨道,恒星的光线在地上挪得很快,肉眼可见。我刚要扭头去看,却好像正和他聊到半截:好像是聊什么冯诺依曼机,他说他们那里从开始就不是这个结构,天南海北的聊,似乎说的是英文,想来这恐怕也是恐怖悬疑科幻的一大弊病:神鬼妖出场,在哪个国家闹腾就说哪国话。后来不知怎得聊到了哲学,他说他的国度有两个巨大的纪念碑,分别代表“技术”和“自组织能力",我刚要问后一个是什么,他说:
"that's what you called democracy."
反正就是这么说的,听起来有点像反话。后来一阵热风我醒了,看到窗外高耸着两棵大树,树枝摇曳,梦境却丝毫不差地记下,足见睡眠质量不佳。
可波江座机场里一个不知名的机器上的不知名的零件,也未必能传达多少情感。后来我在电影里遍历种种奇观桥段,渐渐明白了些道理。《接触未来 Contact》里去往织女星的机器,《午夜凶铃 リング 》里照片+录像带+电话铃,连带《第六感》里的红气球红门把手,和这梦境一起琢磨,才明白要想拍好,给观众冲击最大印象最深的东西不能离生活太远,脱离经验,但也不能是人间的物品。
《午夜凶铃》,镜中是贞子的母亲山村志津子。只有镜子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但其含义十分恐怖。
《闪灵》,普通的打字机,只是同样的字。妻子发现丈夫疯了。
我觉得这个效果还是有章可循,其实就是那个”恐怖谷“:
恐怖谷原本是说人和人形的物品,我的定义要宽广点:日常的景物如向恐怖谷里的低谷一样离开现实而偏离一小部分,确实就是十分惊悚。我觉得你一定也能想到好些其他的例子(绝不是《无极》里那头发)。
《失落的房间 The Lost Room》,时间停在那里;房间里面,每样东西都看起来是一样东西,实际是另一样东西。
从我看过的电影总结,算是佳片的电影无一例外除了科幻恐怖悬疑,还讲了点别的。这点别的真是非常重要——往往作者拐弯抹角想告诉你的东西,就在隐藏的这根线里。《接触未来》时刻不忘宗教和科学的对峙、融合和互相评判;《致命ID》里不同的人格都在写人性,《1408》里,鬼屋造成的困扰时刻牵扯着主角作为父亲的回忆。更不用提《星际穿越》和《银翼杀手》,少有电影因为鬼怪本身放出最亮的光彩,《招魂2》算纯神怪灵异,那最动人的仍然是Warren 夫人冒死从 Valak 手中救下丈夫。我第一遍看的时候,竟然印象最深的是 Ed 特意买了唱片,陪着一家人唱歌的镜头。
没有什么比“人的困境”更加动人的了,即使是科幻、悬疑、恐怖片。如果我来拍,“人在遭遇中会做何选择”一定是主题。来重温下心中永远排在演技第一的桥段“I see dead people” (《第六感 The Sixth Sense》):
麦克医生心里仍然有怀疑,怀疑孩子就是精神病症,可眼神表明他又不得不为柯尔极其真实的情感所打动:不动人的恐怖片,也不能恐怖。顺便说一下,排第二的是《星际穿越》里父亲在飞船上看到女儿已经长大,流下眼泪的情景。
以前曾经和朋友打过一个赌。同事看了烂片,抱怨恐怖片“都一个样”。我说:“可以不一样。”朋友顺手出了个题目,说游历地狱,然后又回来的片子不错(1)。我说,这样的电影太多了,没意思(不对,《康斯坦丁》还是有意思的)。
他说:”你这个电影不一样,你这个电影,在真实世界必须能够发生。(2)”
这可让我想了好一阵,我说:“行,再加上一条,一定要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尾。(3)”
后来这小说我起了个名字,写了三年,改了七年,发现上面已完全是自己人生变化的映照。
要想同时做到这三条可不容易。相声讲究说学逗唱——哦,其实最讲究的是先翻最后再抖,电影也差不多。你看《第六感》的“底”在最后几分钟,《接触未来》翻了多少回,蜿蜒曲折。当然剧情所限,《捉迷藏 Hide and Seek》只一个大包袱,但是人家有罗伯特德尼罗,也够了。
抱着朋友和我说的这三条,可以开始“翻”了。开场是这样的:有个人因为他自身的原因,生命危在旦夕,送进医院,由于保不住内脏,主治大夫决定采用解析大脑的办法,使用纳米的器件一点一点的接管大脑——他也由此成为了首个可以将灵魂运行在CPU上的人,获得了机器的身体——这多少有点忒修斯之船的味道,但至少也说明自己的模样自己说了算了。
然而事情是为何至此呢?原来他女友去世受了打击,危险是却是偶然造成的;可是这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大夫救了他;可是这也不是大夫的本意:大夫的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她一定要亲眼看到这种技术投入实验,如果不是这位病人,她的实验按部就班将在法律上视为杀人而无法进行,可大夫也没有胆量:在上半段的高潮,读者会知道:因心知实验的成功率只有四成她试图阻止主人公自杀,但另有他人撤销了防范的措施,让主人公顺利的来到了“迷离境界”。
总之,来个事实,七八分钟之后就推翻掉,就像猎户座计划(Project Orion) 一样,往后扔出一个个“奇观”,推动剧情向前。
织女星传来了信号,谁知道接下来会传来图纸?任何科幻和悬疑片里的转折就是有如此的吸引力,在这个过程中,这些佳片为我们展示的“奇观”包括:太阳系里的虫洞,等待你飞越过去;生化人也能通过维特甘测试;怪物从冰块中冲出,吃了什么就变成什么,一个个“奇观”的展现下,想象力的疆界一次次拓宽,观众也得到了享受。
这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重新发明了轮子”。戏剧理论一串串,“大家”的书里肯定都说过了。找来 Eric Edson 的书一看:
这个说法挺类似。作者介绍的剧本结构是普适的那种,强调戏剧冲突和主角一定要“成长”,而这种“意外”必须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然而大家都明白,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怖片,主角不但可能毫无成长,还可能在结尾败给魔鬼(《暗夜鬼抓床 Nails》我看得确实骂街了),意外可以扭转剧情,也不见得影响主人公(《先知 Knowing》主人公最后也没能干成点啥)。狄更斯的《信号员》中,主角更是自己预言的牺牲品。所以我觉得我就按自己的这么想吧。
然而展现“奇观”并不足够,观众希望知道的永远是人的选择,是“娜拉走了以后”,三翻之后,各种小包袱也甩出来了,下半场就要”决战“了,最后面要有“底”,底就见功力了。
“底”有时候是印证。《女巫布莱尔》 中的传说在结尾证实,《我,机器人》里就印证了机器人画的那幅画。《接触未来》里直接就在画中。《残秽:不可以住的房间》结尾徐徐露出了画。这个印证很可能呼应开头,但是绝对和观众想的不一样,这有点推理中“叙述诡计”的意思:开场《星际穿越》里老太太讲“我们那时候种不出粮食都是风沙”,谁能想象这是男主的女儿的回忆?《入侵脑细胞 The Cell》中案件结束,搜查犯人的房间,夕阳里侦探看到一幅画,想起了自己在扭曲变态的异世界中的遭遇(对,那就是像烤串)。
说一句,《入侵脑细胞》这片名不知道是谁翻译的,真要命。
我听说好些地方用洗衣机洗小龙虾,似乎还有视频。这说明了一条,你做的东西,你拍出来的东西,你是猜不透用户从哪一面,哪个角度去用,去看。《接触未来》中对于宗教与科学的讨论原本是故事的主线,美妙的穿插在情节之中,但这个主题竟然招致批评,一些评论觉得作者在展现去往织女星的壮美蓝图之时“夹带私货”,Carl Sagan 看了真不知作何感想。观点放在一边,作者想说点自己的话着实不容易。
不过下半场也有容易的地方,那就是在上半场,悬疑或恐怖的“条件反射”已经建起来了。
比起那些 jump scare,突然捶个鼓什么的,这个比较高级。就比如 IKEA 的家具,组装的家具就是比现成家具的评价高,因为顾客自己出了力。观众学习了这个“反射”以后,自然会将其运用上:《寂静岭》里警报一响,天色变暗,观众就知道鬼怪要来了。
《黑客帝国》也是一样:Neo 吃了药丸,经过大折腾,又回到矩阵里面。
车窗外是熟悉的面馆,他就知晓自己周围的一切并非真实,说道“还在那里吃过饭”,观众当然也是一样知道的,这时才能体会出其中的滋味。
I used to eat there. Really good noodles.
I have these memories from my life. None of them happened. What does that mean?
这种需要观众亲自学习的“反射规则”是《午夜凶铃》的电话铃声,也是《异形》中坠落的外星飞船/太空骑士/抱脸虫,这一串描写在异形本身并未出场的情况下,使观众不断推测此种怪物的能力,《盗梦空间》里就更为明确,规则早就摆了出来,一切剧情均不会违背梦境的规则,即便是结尾的陀螺。
那我该怎么捏出下半场剧情呢?“娜拉走了以后”,换上了机器的身体。可是接下来,他看到了有些不同的景象,医生也无法解释原因,他看到了地狱。不久之后,他看到的就都是地狱了,他想回来。
但这时候回来就没戏演了。地狱里的种种怪诞不正好是最佳的舞台,但丁的《神曲》是如此有名,以至于《DOOM》里都出现了维吉尔和他乘坐的冥河之船。我写到了一种叫做“盐”的东西,竟然在那个世界里是最为珍贵,它好像很要紧,但又无人敢于提及,它好像能看得见,又好像看不见——不多说了,即使《大西洋底来的人》里都写过看不见的,能锯开木头的水,我写顶多算是受人启发。其他种种,因为小说主题的原因,以不剧透废话为宜,总之是个苦难的历险就对了,主人公在地狱找寻着自己逝去的女友,正是她顺利的让自己离开了人世,而自己因为机器的身体,只有痛苦,却不会死。
地狱的旅行继续,我们看看大的架子。就算我来拍,那还是起因—准备—解决这个经典结构(三幕)作为大架子。不管时间还是叙事如何眼花缭乱,最近流行的也不过是其改型,换成了缘起—主人公成长—跌至低谷—决战(转变),也还是一个样。
地狱就是“奇观”。大部分电影都在向观众抛出一个问题,即“如果是这样的,那么主人公要作何反应?“这个问题将吸引观众直到结尾问题的解答。
《接触未来》中,当传送机器开始建造后直到结尾,“一般”观众最想知道的是,如果 Arroway 坐上了传送机去了织女星,她会看到什么。 剧情总要有个解决,《爱德华大夫》是心理分析上解决,《忧郁症》是一了百了,《银翼杀手》是情感上解决。使用什么展现悬念的谜底?
《午夜逃亡 Midnight Special》被观众讽刺“成本都给了结尾”,三维建模代价不小,但这也正是电影情节的升华之处。
接着说我的小说。主人公在地狱历经各种怪诞苦难,努力寻找着答案。就在这时候,让“奇观”和“悬念”的揭开重合,就要靠人的某些基本的心理特性:人对不确定事物的焦虑。
伊藤润二的《泥土深处》,在最终结尾的“奇景”展现之前,全部剧情都在铺垫。在多年之后,久子这样孤僻的和大家都合不来的一个人现在过的怎么样?和网络上的流行语“后来怎么样了”一样,观众的期待非常合理。
《电话谋杀案》中男主角会不会去找钥匙?《怪谈 怪談》“黑发”一节中,被丈夫遗弃的妻子过了这么多年又见面,万般劫难后仍美丽如初,观众的内心就隐隐泛着不安:真的能是这样么?直到第二天清晨美人化作厉鬼,“黑发”作为“奇观”才完全展开。
下半段快接近结尾了,我来接着拍,现在该把“期待”解开了。
在污秽的,铺满内脏和血液的山顶,他来到一座简洁美好的咖啡馆。
回望去往咖啡馆的山路上,地面涌出了无数银色的微小机械。
“你的故事太离谱了。你说你到了地狱,在里面不停地寻找着前女友,我看你这故事要怎么收场——我的意思是说,你总得结尾吧?”
窗外,布满血红浓云的天空已渐渐变白,最后一架机械闪现了一丝银光,它伸出纤细的触臂,将周围最后的血迹清理干净,然后一端变尖,倾斜着钻入了土中,没留下一点痕迹。他远远看去,自己正位于家边公园的山顶上,远处是家乡熟悉的城市景象。他知道魔鬼要做什么了。
咖啡里也有一抹银光闪现。他放下杯子,只看着自己。胳膊上有一道血痕,可究竟机器的身体为何能够如此也想不分明,因笑起来,看着对面说道:
后来,我也没能回去。而她也还没认出我。
这片拍是拍,就算拍完,大概也上映不了了,这我清醒得很。现在夜里十二点四十,全因我误喝了咖啡还睡不着。
那就来个幽默的结尾吧。有时候我想,“奇观”该出现偏偏不出现,那个悬念如同一锤子落下去却没声音,也许更加令人叫绝。
姑妈得了肾结石。大夫认为需要超声波碎石手术,之后结石可能顺利排出,也可能大块的会卡住。姑妈由此得了心病,每天担心。终于熬到手术那天,做完了以后X光没找到结石,但也没看到排出,结石就这么不见了……打算继续心病,又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上帝的玩笑绝对在我们的预料之外,它联合了细节里隐藏的魔鬼,一定会给你那准备之外的第三种答案,这也许才最有意思。
《怪谈》——茶碗中这一段,茶碗里的人影到底是谁?写这故事的人也如结石般不见踪影,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我的悬疑电影也拍出来了,一大堆胡话也说了,好不好就是它了,债见!银幕上啪啪啪啪四个大字:请看下集。
评论区
共 1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