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私小说家,安吾涉猎的分野很多,留下来的大量著作里也有一系列他写自己年轻过去的作品。
安吾计划书写自己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年代记,若《石头的回忆》开始为安吾幼年期的第一篇,这篇《昏暗的青春》,这篇应该算是第四篇。国内的译本里是有《石头的回忆》和《风与光与二十的我》的,其他的则还没有。
安吾计划写自己的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五岁、二十七岁,二十九岁,三十岁。发表的顺序有前有后,并不是按顺序来的。
这篇《昏暗的青春》,是安吾预定中的“二十五岁”。同样是二十五岁的,还有在这篇出现过的“青色绒毯”。我之前翻译过《二十一》,但是并未介绍这些事情,在这算是一个补充。
《青色绒毯》这篇,似乎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新出版的《退步主义者》里有收录。
安吾写自己三十岁之后的私小说也有几篇,诸如《古都》、《居酒屋的圣人》、《魔鬼的无聊》,《魔鬼的无聊》是有翻译的。
一会儿说说这个有翻译,那个有翻译,但几乎都是一本书里只收入了一两篇译文,买全既费时又费力。我之前犹豫之间没有买廉价的筑摩文库的《安吾全集》,感觉余生也不会再有入手《安吾全集》的机会了。
我虽想着尽可能的多翻些安吾的私小说,但每每感到力不从心,且不说别的,光是发一篇就要找一张安吾的照片,我都找不到几张。实在可笑的很。
安吾说自己的青春昏暗,没有非写不可的事。我深刻明白其中悲哀,没有比写不出小说的文学青年更愚蠢的了。心系文学却写不出小说,找不到合适词句表达自己,在那之上,偶然写出写什么,也没有读者没有发表之场所,当下的状况不得不让人心灰意冷。
我进来总会想,迄今为止使自己生活下来的文`学,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或者就在现在,将要无以支撑一个人的生活,那之后的生活要如何是好?之前有勇气的时候,觉得能和伟大的理想共进退,再磨灭一会儿,似乎就不大能够持有共进退的气力,再思来想去,似乎文学无力,算不得什么伟大理想。
初出:「潮流 第二巻第五号」潮流社
1947(昭和22)年6月1日発行
实在是昏暗的家。分明日照充足,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如此昏暗呢。
那是芥川龙之介的家。我开始出入于那栋房子时,虽离主人的自杀已过去了二三年,但屋里昏暗的像是主人的苦闷仍未消散一样。我诅咒那昏暗,蔑视死亡,并且憎恨它过去的主人。
我不认识活着的芥川。我之所以到访这个家,是因为办同人杂志的一位同人,他是芥川的外甥,名叫葛卷义敏,我和他负责编辑,把芥川的家当做编辑室在用。葛卷寄宿在芥川家,还负责出版芥川全集,完全是芥川家的代表。
葛卷的房间是二楼的八叠间。那房间的日照很不错,我到今天,都清晰记得照进那房间里的阳光,那仿佛就像,那房子没有雨天,也没有阴天一般,让我回想起光照里的那个家。分明如此,为何还会觉得昏暗呢。
那房间里铺着青色的绒毯。这是用在芥川全集封面上的青色布匹,我的记忆要是没错,该是用那剩下的布匹做的绒毯,所以大抵该是主人生前没有的。是块阴郁的绒毯。分明总是照着阳光。
有一张很大的睡床,葛卷每晚喝了安眠药,就在这张床上睡,但他的用量远超常人,他的面色泛着不健康的黄浊,布满了细小的褶皱。
似乎也在这房间里,救下过含着瓦斯管濒死的芥川,那瓦斯管仍放在和式客厅的架子下层。
我不知在这房间里彻夜过多少次。因为不满于只用收来的原稿出书,葛卷总说要翻译些什么。所以,我在这彻夜是为了大多是为了翻译,我虽讨厌翻译,但如此,他就会说,那写些小说也行。我当时并不能随性地写小说,要说为何,是因为没有当真要写的,也没有必须要写的词句。我一晚上翻译个三四十枚。不翻辞典,不懂的地方就直接跳过,所以翻的快也是理所当然,明快流利,葛卷他不知道这等细情。
葛卷常在我的一旁写小说。那又是,和我翻译不同的速度。和他迟笔的叔父全然不同,像水车般,一晚能写百枚以上。这速度在我所知当中是空前的,但他一篇也没发表就是了。
我出入于这昏暗的房间,实在是,情非所愿。我把它叫做“死之家”,啊啊,又要去那昏暗的房间坐着了吗,我会如此想。如此一来,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我诅咒。我憎恨芥川龙之介。但我明晰的知道。那昏暗并不是由来于主人的自杀。即不是绒毯颜色的错,也不是葛卷的错。即是说,芥川家其实并不昏暗。昏暗的是我的年龄。昏暗的是我青春。
虽说在这战争期间,青年们的青春是空白时代,但我想青春大体上都是空白的。并不只是我昏暗,友人们的青春我想也是昏暗的。有着无以发散的热情和希望和活力,却没有焦点。
我写着小说。说着要为文学而活。但,该写什么,我没有非写不可的真实非写不可的词句,非写不可的问题,亦没有不写出来就无以消止的活法和热情。我只有追逐虚名的热情,在那之上,还有着不断绝望不断败北的魂灵。
那时的同人,在那段时间已经死了三位。最初死的是根本君。他曾给葛卷寄过绝交的明信片。在那前一天的晚上,同人们聚集在根本君的公寓。公寓在九段下,离我们常聚集的三崎町的语学学校很近,我们进到没有他的房间(请管理人开的门),讨论些杂志的事情。天很冷,从壁柜里取出根本君的被子,葛卷君把那铺在身下,又盖到身上。这时根本君回来了。绝交的明信片,似乎是在我们走后,马上就动笔写成的。
明信片里写着:你应该清楚绝交的理由。但葛卷说他不清楚,我也是,至今都不明白。是没经过同意进他家不行吗,还是说盖了他的被子不行呢。根本君患有肺病,又做着官职。是一边有气无力的咳嗽,一边蹒跚行路的阴郁且认真的人。即不苟言笑,也几乎不和人搭话。接着,不久后,根本君就死了。
根本君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发怒呢。我并不想弄清其中真相。不是毫无必要吗。人说到底,就是歇斯底里的。愤怒总朝向身边亲近的人,然后,怒火的悲哀,不也是人的悲哀吗。那一定就是根本君的青春。
第二个死的是胁田君。他是三田的学生。是个佝偻。很少有残疾人如他那样全无扭曲之处。在我们想着要造一个剧团时,他笑着说:我能演的只有巴黎圣母院了。他是明快且爽朗的人。他的葬礼办在世田谷稍远处的寺院,那时我迷了路,在乡下的路上彷徨转着圈时,葬礼已经结束,和从寺院里出来的同人们打了个照面。明媚的天气。安稳的乡间路。我没能找到寺就走上了归途也挺好的。我挠着头,仿佛一边苦笑着说果然死了啊,一边看见升天而去的胁田君。再会了,他说着。请保重,他说着。他戴着三田的学生帽。再会了,胁田君。
我在战争期间,受到轰炸的第二天早上,因为电车停运,正走着去东京的途中,在大森响起了警报。那时,有人从家里伸出头,向着驻足不前思考着的我搭话。是位佝偻。和胁田君死的时候差不多年纪。他那佝偻特有的苍白面目上挂着静静的笑容。
胁田君住在大森的木原山。不用说,我想起了他。温暖的心,柔和的魂灵填满我的心绪,我怀抱莫大的感激,比起羞涩,我保持着这份如梦的心绪,像逃一般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似乎对他来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似乎不愿和任何人交好。对志向文学的青年来说,没有人不好奇芥川龙之介自杀的家。但对于他,这种兴味是淡然的,他似乎有着不被气氛感染的气质,来访这个家,只有过一次。
他经常自杀,并且未遂。他似乎身患遗传性的梅毒,时不时周期性的精神错乱,每每那时都要尝试自杀。用来上吊的绳子断了,被人发现气绝昏迷的他,或是吃了超出致死量的药,却还得救,每次我都能收到他寄来的遗书。他最后发狂,患上脑炎死了。
我想着,长岛的自杀,会否是一种对我的抵抗呢。他在和我斗争着。但比起我的影子,和我所持有的真实,他似乎把更高深的什么投影在了我的身上,再和那个我做着斗争。他死后,只留下了一本沾满手垢的法语书。那本书的各处写着他的感想,那些大概是和那本法语书无关的话。“安吾并不是迷”“安吾恐惧死亡。但那是因为他不以知识为解开绳结,而自觉知识是系上绳节”“苦恼并不是食欲啊。安吾”
这最后的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清楚。他曾拿着科克多的波托马克,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点了点头。葛卷是科克多的忠实读者,所以我也借着他的藏书,读过一些。
“真让人发笑。你不是不会呕吐的体质嘛。你不论吃什么,都不会吐。但你自己也没有毒性。你不是蝮蛇。”
他的笑容似乎悲切。我理解不了他所说的。但就如他作关于我的思考一样,我亦不认为自己有对自己做什么思考的必要,所以我对于他,只是沉默,无言。
他自杀失败,活过来后重回健康,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不自觉地发怒说。
但,到底还是不行啊,我。 那是在说他周期性精神错乱的事吧。但似乎又不单是那样。他不必害怕我这样的人,也不必做什么斗争。他投影在我身上的,到底是对他来说的什么呢。我想,他每次错乱的时候,从对我的抵抗到急着寻死这件事确实是事实。安吾不会死。总之我能死了,大概他这么想。
去看望临死前病床上的他时,是在精神病院的一间病室,他让家人们离开,把我唤到他的枕边,说,为我而死吧。我活着而不能死,他说。你做不到自杀吧。我会死的,一定会叫你,一定会的。他的两眼因沉淀的杀气而璨璨生辉。有着惊人的气魄。他的精神正爆发喷火。以至于我甚至觉得那灼热的熔岩会否正紧逼向我一般。怎样,害怕了吧。你很恐惧,他拼命如此叫喊着。
他为了什么非得说到这种地步呢?不该说到那般地步的。我确实感到可怖。我不得不感到被他压倒,将要被他杀掉般的宿命。但是,你很恐惧吧这类的叫喊,也给了我余裕。我反射性傲然的回答了他。当然。如此,接着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凝视着他。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他死的瞬间的幽灵感到恐惧。但幽灵终究是没来拜访。他的心是柔和的。他对我的友情,被无数的爱填充着。回过头来想想,他临死前把我叫到身边,在这种奇怪古风的诅咒计策之前,他大概有着要让我失落,要施以我一生的痛打,不施与这一击不能罢休的愿念吧。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没有真的化身为幽灵施予这一击的真挚热情,但他有着把那变为计策施予一击的滑稽准备。在那滑稽的余兴里添上自己的悲愿,添上喷火般的气魄和热情,但他到底也清楚那不过是滑稽的余兴。在那一生将要结束之时,代替他要拜访我的幽灵,他应该冲着空洞的虚空苍白吐出那唯一一句。余兴结束了!如此,就是他滑稽的一生。
没有比青春,更背负死的阴翳,更和死后背相接的时期了。人生的喜怒哀乐,在舞台内侧的演出家唯有一人,那就是死。人一定会死。没有什么能比这事实更能决定性的影响我们生活,或者不如说,或许只有这才是生活气力的唯一源泉。我不得不这么想。
青春是有气力的时期,所以同时也是和死密切相接的时期。人生的迷宫很难走通。那是魂灵的迷宫,这迷宫也是死给予我们的。应该去爱那矛盾相接,错综复杂的人生,即是死的母胎,也是故乡的人生。这不也是一种令人怀念的说法吗。
我的青春是昏暗的。我不得不思考着死,但并不是因为接近死,才让我的青春变得昏暗。青春本身就是死的阴翳。
我怀揣野心。肉体健康。我的野心向来都让朋友们难办。那时因为,我的朋友们大多病弱,体弱无力。
葛卷患有骨疽。他把自己胸部的X光照片给我看,自己也撑着脸看着,如何?有些,不乐意啊,他这么说。用很成熟般的笑法扑哧一笑。倒是你很健康啊,他说。我很健康。但比起健康的肉体和健康的魂灵,被死支配的那一部分更加庞大。
那份野心,只不过是,想要变得出名,如此而已。 我只是为了想出名而焦虑,该写什么,有什么是非写不可的,我并没有那种切开胸膛也想要倾诉的词句。我有着和野心相称的,盲目的自信。于是,和没有要说的词句相应的,就是目睹无限下落的失意。
那份失意,让我无时无刻感到“想要逃离的心绪”。我向往落伍者。天花板上的哲学家。在巴黎小路的深处的料理店大叔哲学家砰砰氏。沉迷偶人的大学生。我想要去巴黎。我的母亲也有希望我在巴黎发展的意向,但我,有着不详昏暗的预感,像会在巴黎的天花板上吊自杀一样,不知为何总也逃不出那预感,也就对去巴黎不怎么积极了。回想起来,我对落伍者的憧憬,或许来自于自己健康的心。因为那位于,野心的另一面。
有一天,我背着朋友,背着母亲,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去就职。希望在神田的某处咖啡店当管理人。咖啡店的店名已经忘了,但我是在看了广告之后决议要去的。因为那时不光是谁,看了都会觉得无趣的职业,才想着要去。
我清晰记得那天的事情。那是昭和五年,五月,五日。我坐上省线。车票上的日期章是5.5.5,三个并排,很难忘掉。
我不喝酒,所以没进过咖啡馆类的地方。被人邀请带去小酒吧,我想倒是有个三两回,进大的咖啡馆是第一次,但因为是午前,咖啡馆里空无一人。老板是带着阴郁,邪恶,强欲感的五十左右的男人。给人蛇一样的感觉,就像伏在地上一样,细眼中闪烁着底光。他用很难捕捉的低音向我搭话,看着我的眼睛。
管理人,并不是指这间咖啡馆的管理人,他这么说。暂时先作为咖啡馆管理,但目的在于自己旅馆的经营,所以最终是要做旅馆管理人的,旅馆和旅馆所属的酒吧,才比较理想,他这么说。
你对观光事业有兴趣吗,他这么问,我就顺势,有,如此回答了他,那你有什么抱负吗,说说看,他这么说。我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所以闭口不言,最后无可奈何说了实话。
我没有做旅馆管理人发迹的志向。我只希望做咖啡馆的管理人。穿着无尾晚礼服之类(砰砰老师好像整年都穿着燕尾服或是礼服)在醉汉们的喧闹声中,在松或是杉之类的盆栽植物的间隙里,摆着一副呆板且很严肃,严正以待的表情。不论谁看了,都比他们傻。这种不懂变通的表情附带着人的天性,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我则很擅长。我也是暗自怀抱自信出到咖啡馆,所以在那总该有不少抱负。什么是抱负。
“我很欣赏这每次虫牙疼的时候,都不能说出自己痛的生意。在公司上班。课长喊我到身旁,你怎么从一大早就摆着一副死脸,是有什么不满吗,说说看啊,他如此怒吼。于是,其实我虫牙很痛,我以蚊子一般轻微的声音回答。我实际有虫牙,因这疼痛而落泪。我无法忍耐才一脸苦相。但是,在咖啡馆我摆出苦相,也不会有客人像课长那样注意我紧绷的表情。会被忽视,被无视,因为人不聪明,我虫牙疼时,也不会摆在脸上,只会在心里暗自悲痛。所以,我有天分。就算我的虫牙很痛,只要站在这咖啡馆的盆栽后面,就能比植物还无自觉的,忍耐虫牙的疼痛。”
他只是用余光向上撇了我一眼。看不出任何感情,像水一般的冷峻。
我完全失败了。我只固执于自己和这份职业在氛围上的抱负,一整晚都没合眼,沉浸在让自己释然的虫牙哲理中。根本想都没想过让生意兴隆的秘诀。我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想知道的,并不是忍耐虫牙之类的事,而断然肯定是让店里生意兴隆的秘诀。
如此,无可奈何,我傲慢的回答。我表现的理所当然,来源于真理的威严,但他只是冷漠的点了点头。
我狼狈的很,完全昏了头脑。我自觉自己不能胜任,请求他把履历书还给我。他随理所当然般的把履历书还给了我,接着说自己需要的是能当旅馆管理人的人才,咖啡馆的管理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小工作,又补上一句,旅馆的经营是很难的。那似乎并不是在责备我的轻率,而是自然而然露出的心声。他达到当时的目的了吗。我倒是觉得他能收获大成,我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被那位男性的幻影所压倒。那时因为他到最后都如水般的淡漠,没有对我也摆出轻蔑和说教的态度。即是说,我是因为自己的轻率和自说自话的单人戏而呆然,为此而叹息。
说回我对这瞒着家人,友人的就职又什么想法的话,只是昏暗,无法释怀的一词而已。全然没有以落伍者自居的轻快洒落心情。
看见主人那阴郁,邪恶,冷酷的面目魂灵时,我看见他的面相而感到昏暗的寒颤,也是因为我看见了要将自己推落的,现实昏暗的影子。
青春是绝望的。因为有着庞大的希望。少年的希望自由自在,将自己视作王者和天才,区分不清梦和现实,青春之希望的内侧,存在被限定的自我。存在自己力量有其界限的自觉,失去希望的驻足之地。
这也是那时的事。我和长岛在九段的祭典上,看过马戏团。花样乘马,在四五个少女绕着马乘时,一位少女跌落马下。被马踩到了脸。只是如此。少女的脸被染成鲜血的颜色。出血量大的令人惊讶。一个男人冲了过去,全然没有照顾女孩的态度,而是扯着她的手拉起了她。花样乘马仍在继续,所以那粗暴的态度也算自然。被拉起来的少女,只是稍稍踉跄了一会儿,就跑到幕后去了,但那满面的鲜血引起了观众们的喧嚷。众坐的人的表情,并不是对负伤的怜悯,而是对其技艺不精的愤恨。少女的脸上,也挂着对自己技艺不精的自责,比对负伤的痛苦要严峻很多。
无情,在这种时候,显得清洁。落马。被马踩伤。到底是不过如此的一瞬间。像是来不及不考量伤势,是转瞬即逝的幻影般的一瞬间,所以颜面上涌出的鲜血,也像是不过如此的赤红色而已。
那并不是美丽的少女。但她那在鲜血下,对于自责的苦闷之恐怖,让我的心被赞叹所冰封。被拉起后站立,踉跄,马上逃进幕后,目睹这一切的观众们的愤怒的目光,绝美到让我倾醉。
我们离开小屋,绕到内侧。后台入口的幕布缝隙里,看见一位像是团长的人出来,我瞬间下定决心,我靠近他,鞠了一躬,请问是团长吗,我问,是,他回答。
我不断拜托他,让我也加入马戏团。我能写的是脚本,能负责全体的构成,演出,但也可以做其他杂务。
一定是因为我的着装,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男人。那时我很时髦,穿着很好。他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瞪着我。接着像说,你在说什么啊,一样,点了三两下头,一语不发的走了。
我感到一种被狐狸骗了般愚笨的感心绪。不如说,不快涌上心头。我到底为何想要加入马戏团呢,我根本没有想要加入他们的意思,我只是,想要那样说一句而已。
并不是少女满面鲜血的脸让我那么做的。我多少有些感动。但也并不是那么感动。只是以为自己很感动而已。
在那之上,更让我困扰的,是我这更像是给长岛做戏看一样。至少,在说出口后,我意识到还有长岛这位看客。
长岛的轻语显得很痛苦。他慰藉我。他的表情里泛着寂寥。仿佛干了傻事的人是他自己,淡薄的自嘲,扭曲着他的表情。
他在我面前,或是在其他同人面前,全然没谈及过女人。摆出一副不论是什么样的美女都不在乎的样子。在他死后,我在他的妹妹,他家人那里听来,他经常绕在女人身后转。住在旅馆就要去搭讪女佣,大半夜的潜入女佣的房间,经常成功。他有一副贵公子的风貌。迷上咖啡馆的女人,会满脸缠着绷带,胳膊上也绑着绷带吊在胸前,一只脚也缠着绷带,撑着拐杖连着好几天去和女人搭茬。
守夜的座上,她的妹妹低声说。自嘲的冷笑和她哥哥一样。我在那时,回想起那天他自嘲的表情。故意做傻事的是他自己。他是不会笑话别人的男人。他是只懂得思考自身之事类型的孤独者。
战争时期,我被平野谦问过这样的问题。我的青年时期有没有在左翼运动中受到过思想的动摇,如此。我那时,非常爽快的回答说,没有。
要说没有受到过影响,那也是确实。青年们对时代的流行本就不能抱有毫无关系的态度。那份关心也属于动摇的一种,但要说这动摇就要和时代的所有关心关联起来说才行,离开了任何一种,都容易走形。
我实在是过于爽快的回答说没有受到过动摇,所以平野谦只能苦笑,这是因为他的提问有纰漏。受了,没受,不论哪一方我都能说,坦白说,哪一方我也都有过。
如今,不断回想的这个年代,已经是动摇的末期了。去见葛卷,他就会说昨天中野重治来过,洼川鹤次郎刚刚回去之类的事情,我总和他们错开,一次也没见过谁,但也还是坐在那些为地下运动而筹钱的斗士们刚坐过,还残留着温度的座垫上。也有过葛卷被拘留,我在没有主人的房间里一个人彻夜的情况,那时高桥幸一躲着警察一晚上盯着拘留所的窗户,他的忍耐力惊人,他在总在深夜拜访我家,我房间的光漏到窗外,从外面能看见我学习的样子,有时他会站在窗外等到我学完,等到天明觉得我将要睡觉,才进来。
说要加入马戏团的我,却没有过因为自暴自弃,说要投身共产主义而弄得沸沸扬扬。我清楚自己的欲情。清楚自己那不欺骗自己就没有办法成为共产主义者的利己心。
我的青春昏暗。就算空想自己想要献身的居所,是马戏团,也完全没空想过是共产主义。
我讨厌共产主义。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绝对,自己的永远,自己的真理。
我们的一生短暂。我们的过去有着漫长的历史,但我们的未来远比我们的过去还要长。在我们短暂的一代里,将无限的未来付诸绝对的制度,不是对无限的时间,无限的进化的亵渎吗。各个时代只要能尽善,尊重自己的生,再交出接力棒就已足够。
政治和社会制度常是一时的,该有被其他更好的东西所置换,不过是进化的一个阶段的自觉,政治只要有修缮订正现实缺陷的实际措施就已足够。政治是无限的订正。
那各不相同的订正只要常是其时代的正义就好,要让政治成为正义所必不可少的根基,只有,各人之自由的确立而已。
相信唯独自己才是绝对的政治会背离自由,与进化相反。
我讨厌革命,武力的手段。就算经由革命也要实现的,唯有自由的确立一事。
对我来说必须的,并不是政治,而是先要成为一个自由人。
我对政治怀抱这样的想法,并不是这时开始的,对我来说政治是为问题,该是很久以前就开始这么想了。但,人心是不会只根据理论而动摇的。矛盾相接。我对共产主义的动摇,不是对多数主义者的‘勇气’之道口。英雄主义在青年的理智上被藐视,又被盲目崇尚。我当时热爱读拿破仑。他在岛上死前所说的话悲哀愚昧之至的空洞,世上竟有如此距离之远的词句,不对,词句自身才滑稽可笑。我胸中的青春,大笑着,叹息着,时不时还有泛出泪水的夜晚。是将词句视作生命的文学能够取笑拿破仑,还是拿破仑能够取笑文学,我弄不明白。
我认为,青春的动摇,比起理论,不如说是针对实际勇气的。我没有勇气。没有自信。只看得见前路的一片黑暗。
这时,语学校的校友会要去江之岛旅行。那时,一个不认识的上班族,搞得很熟络般向我搭话。他只跟在我身后,一直向我搭话,像我的影子一样缠着我不放,让我很是难受,在周遭没有人时,他突然说。
“你被赞美你的姑娘们围绕。我一直在远处看着。我寂寞,羡慕,但我也因自己的梦想被你的现实一事感到心醉。你是王者。你被美貌和才气和力量所惠顾。”
他说了很长一段。他并不是想成为我的朋友,而只是在等能和我说上这一句话的机会。他说他看见自己的梦实现在我的现实里感到悲伤心醉。
接着,他说完他要说的话后,爽快的走了。再也没试图靠近过我。
我别说是恋人,就连朋友都没有。他到底梦想着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从我身边的什么事情,判断出这八杆子打不着的结论的。
但我和长岛去白水社买法语书时,还是被不认识的青年叫住。那位青年似乎已年过三十。他似乎盼望和我说话已经很久了。
他在十五分钟这个词句上加重语气。说要只要和我讲十五分钟就足够,我们进了咖啡店。
他说的,只是他的心境,是只能作为旁观者的无力,是无法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也无法成为享乐主义者,作为低薪上班族的生活之苦已经沁入他骨髓的无奈。
他是个矮个子。诉说着低薪上班族的悲剧,旁观者的无力,虚无。但他坐在椅子上,傲慢的向后靠着,摆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态度。他嘴边挂着的苦笑,是能将我刺杀般旁若无人的苦笑。
“你有自信。很有自信。你似乎一直都脚踏实地的走着。我每每看到你,都会反射般感到一种的怀念,一种憎恨和无奈似的情感。”
他像是恭维我似的这么说着,态度却愈发傲然,苦笑也变得愈发深, 像是在嘲笑我一样。他突然一转话头。
“我将要离开日本了。要去中国。不知道能不能和各种事物诀别的了。”
别说满满的自信了,我连一片自信的残片,能够活下去的依靠都没有。我的脚步也一直飘飘然。我一直为自己那在人生舞台上坐着滑稽演出艺人般的悲伤,焦虑,所苦恼。是一样的空虚。他们不该是来嘲笑我的。傲然先生嘴边的苦笑,一定是因为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表达亲爱的手段。
葛卷义敏,旁人看来或许是最为幸福的那一类人。他是柔和的贵公子,是芥川龙之介的外甥。人们觉得他被很多丽人环绕,在丰富多彩的生活和思考中,嗅出多幸的忧郁。但本人不过是对一位姑娘单相思,夜不能寐,喝着安眠药,还从床上掉下来而已。
接着我和葛卷,在芥川家二楼的一间里,争论着,不知通宵达旦了几个夜晚。我一边冒着火一边翻译。他写着他的小说。两个人都很快速。我向来昏暗。
我回想起那个家。光照一直很好,很昏暗的那个家。战争似乎把那栋房子爽快的烧成了灰,但我昏暗的家变不成灰。在那家中封藏着我的青春。除去昏暗全无他物的青春。回想起来,也只会陷入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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