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影迷而言,没有什么能够比由大师级别的导演经过多年筹备打造出的影史经典更有吸引力的了。而《Artificial Intelligence》则正这样一部超越想象的梦幻联动,由斯坦利·库布里克钻研设定打磨剧本,由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在库布里克遗留笔记的基础上改编并最终搬上荧幕。两位大导演风格迥异,他们的想法在影片中杂糅,融合并产生冲突,带给了我们极致的观影体验,却也引起了评论家的质疑与影迷的不满。
有不少人认为,《A.I.》的温情结局有悖于库布里克一贯对人性的尖锐拷问,是斯皮尔伯格式的糖衣炮弹,反方则盛赞斯皮尔伯格的人文主义精神,认为这可能是他最好的一部电影。对于我而言,我对这部电影的理解随着时间不断变化,视角也变得更加丰富,从感动到沉重到再到现在的充满疑问,也正如这部电影跨越19年的漫长筹备,在两位导演的接力中它的内涵与表现形式也在不断变化。
库布里克与斯皮尔伯格是否真的在本片中水火不容?《A.I.》的结局是否是他们矛盾的体现?在本文中,我将简述《A.I.》剧本演变的历史,试图区分出两位导演在影片中的不同分工,以便我们能够作出更准确的评价与进行更好的理解。
《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
《AI》的原始剧本改编自1969年由布莱恩·阿尔迪斯(Brian Aldiss)在1969年创作的短篇故事《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
这个故事描述了母亲莫妮卡(Monica),年幼的儿子戴维(David)以及超级玩具熊泰迪(Teddy)的日常生活。这份日常是由丈夫在名为Synthank的生物电子公司的工作支撑,由Monica精心打造的四季如夏的花园为基础,是一个在反乌托邦未来中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图景。而他们的生活却充满了错位和不协调。
Monica无法真的去爱自己的儿子,她不理解也不接受他,以至于不得不向玩具熊Teddy求助,似乎让后者扮演了心理医生的角色。Teddy作为一个简单的智能玩具,并没有能力和知识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改善关系,他只能倾听和作出僵硬的回答。而David无法用恰当的行动去回应母亲,但他执着地渴望着获得母亲的爱,甚至因此嫉妒与Monica有更多交流的Teddy。他把这些情绪一遍又一遍地写在未完成的信上,却只能令看到他们的Monica感到惊惧。丈夫身份疏离,未参与到这个未来家庭打了死结的情感交流里,我们在他与公司的重要会议中得知未来社会大致面貌。
四分之三的世界人满为患,陷入了贫穷和饥饿,剩下的这部分人尽管要面对严格的生育管控,却可以享受富足与随之而来的肥胖症。这个扭曲的家庭仅仅是一个缩影,背后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孤独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丈夫所在的公司终于找到了将计算机电路与肉体结合的方法,开发出了超级玩具。
在故事的最后,Monica与丈夫终于得到了等待四年的政府许可,他们幸运地抽中了本周的父母彩票,可以合法地生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在Monica与丈夫商量要不要因为David的语言障碍而将他送回工厂时,超级玩具David回忆着母亲的爱与温暖进入了睡眠。
根据Aldiss的采访,1973年库布里克第一次向他提出了要购买这部短篇小说的版权。此时的库布里克已经在《2001太空漫游中》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天才以及对继续创作科幻题材电影的浓烈兴趣。但由于他们在版权与合同上的分歧,合作并未达成。一直到1990年,导演再次找上Aldiss,两人继续展开对剧本的改编。此时的库布里克想要的是一部“《ET》风格的情感史诗,科幻题材的《匹诺曹》的重述“。而在这之后,由于对蓝仙女这一角色的争论,库布里克始终对剧本不满意,两人很快分道扬镳,Aldiss继续撰写《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续篇,并在这之后独自向已接管项目的斯皮尔伯格暗示了故事的后续发展。
对比小说的原本和最终的电影,我们可以看出小说基本上仅影响到了电影的开头部分。保留的部分是依然疏离于家庭情感交流的丈夫,生产超级玩具和机器小孩的公司。Monica,David和Teddy之间依然有难以打破的隔阂,然而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与对爱的渴望却比小说里更加强烈。Kubrick依然没有放弃蓝仙女,Albiss认为这阻碍了他创作出一部崭新的未来主义神话。
让我们接下来从Aldiss的采访中转向接棒的另一位编剧伊恩·沃森(Ian Watson)的回忆录,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1990年初,库布里克同时接触了Waston,并向他移交了《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匹诺曹》和《心灵孩子》。他不仅斥Albiss的改编为“平庸的垃圾“,同时也解雇了仅幸存了六个星期的鲍勃·肖,让Waston用原始小说与现有的改编写自己喜欢的的任何东西,此时,在Monica与自己的AI小男孩共渡了漫长的夏天过后,故事里的纽约曼哈顿已经因为全球变暖被大水淹没,并在那之后进入无休止的冰河时代。当Waston提到Albiss碰巧厌恶他的时候,库布里克回答到:“别管他了,这是我的故事。”
也正像是库布里克自己说的那样,在漫长的改编过程中他一直保持这自己一丝不苟的高要求,这让Waston感觉自己像是导演的“mind-slave”,他甚至形容库布里克就像是一只有着真正尖锐爪子的毛茸茸的泰迪熊。他们在磨合中确定了一些机器人之间简单直率的对话,并创造出了男性性爱机器人GI Joe来陪伴与帮助David和Teddy来完成不间断的旅行,来弥补机器小男孩和机器玩具熊显而易见的纯真与不完整。在剧本逐渐被填充的同时,库布里克不知疲倦地接触最新的科技,只希望能够立刻在电影中使用,塑造出成自己理想中的David形象。
1991年的年底,他们共同完成了90页的故事,但是在库布里克的要求下删去了一些Waston认为是最好的部分,因为他希望电影中有一些感动。10年以后,Waston终于看到了电影《A.I》上映,他相信斯皮尔伯格在剧本中自己加入了肉食博览会与破坏机器人的狂欢节,这些曾经被库布里克拒绝的人造月亮气球与废旧的钢铁,在斯皮尔伯格的影像中得到了还原。而令斯皮尔伯格被广为批判的结局,在Waston的证实下是由他为库布里克所写,依照他的意愿,并由斯皮尔伯格忠实地呈现。
据库布里克的妻子回忆,他一直称这部改编中的剧本为匹诺曹,这可能是为何他在一直不肯放弃蓝仙子的角色,然而在最后的结局中,David依然没有像匹诺曹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小男孩,他仅仅获得了他未曾拥有的短暂的快乐,与持续一天的,独占而永恒的爱。
与影迷的猜测正相反,电影中温情感人的部分恰恰是库布里克在末日世界里精心打造的甜蜜,而那些冰冷与残酷却是斯皮尔伯格兑入的烈酒。当我们知道了这样的现实,却依然无法对这个结局满意。库布里克为何要将自己筹备多年的剧本以“更接近他的敏感性“的理由转让给斯皮尔伯格呢?若是交给他亲自执导又是否会有不一样的最终呈现呢?在这里可以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是否能为《A.I》想象出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在《A.I.》中,David为了获得母亲的爱,想出的唯一解决办法是变成真正的人类的小男孩,因为妈妈只会爱自己的孩子。而相对的,在影片的开头,面对“如果机器人真的能爱一个人,这个人对机器人又有什么责任?“的问题,创造David的博士这样回答:“但是在创世纪,上帝不也是创造亚当来爱他吗?“这成为了缠绕整部影片的一个问题。
在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人类,因为祂爱人于是人能够像祂一样去爱,这不仅仅是上帝对人的赋予,在人身上的印刻,也是祂的命令。我们可以清楚明白地在圣经中看到祂是如何对人类负责,通过牺牲自己的独生子来为人类赎罪,去挽回祂和堕落的人类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指向人类的选择。牺牲已经作出,人可以选择是否要和上帝重归于好,而这个选择唯一的“代价”是爱,被造物对造物主的爱。在这个体系里面,母亲的孩子并不是由她创造的,母与子同样是上帝的孩子,相反人工智能却是真正由人类所创造,人类是人工智能的造物主。
或许这就是人工智能威胁论的精神源头之一,人类的堕落令我们并不相信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不会同样地堕落。神高高在上,但人与人工智能却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我们甚至害怕自己的位格会被替代甚至进一步地滑落,成为被狩猎,被奴役的存在。这些悲观的想象建立在无爱的基础上,如果人类创造了人工智能,并在他们的程序里蚀刻上永不会改变的爱的本能,他们是否能够成为完美的人之子呢?我们看到David正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小孩,他在影片中呈现出来的缺点似乎仅仅是由于机器人三大定律之间的矛盾。David面临的最大困境是“神”的缺席,人类无法扮演神的角色,人类既无法无私地爱David,也无法对David负责,更无法牺牲自己来挽回与David的关系。博士本可以通过假扮蓝仙子成为一个合格的创造者,然而在他的眼里David也仅仅是他去世的儿子的投影,他也不爱David。
剧情在这里安排了David的进一步觉醒,当他发疯一样地破坏了“另一个自己”后,导演借博士之口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蓝仙女是否代表人类追求不存在的东西的愿望,或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操,也就是人类追求梦想的勇气?“博士独自兴奋,一边说着一边离去,只剩下David一人面对自己被创造时的初始设定。背对着他的相册合影里承载着博士对儿子的爱与思念,而这并不是属于David的。然后他看向了排成一列的David原型机,他们既像是傀儡又像是屠宰场里的肉一样被悬挂在钢架上,轻微地晃动。他继续向前,目光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个只剩下半个头部的David原型机内部布满电路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面具中。随着他走近,他的脸与和他一摸一样的面具重合,透过面具镂空的眼框向外看,他看到了最初的记忆,那只有着巨大翅膀羽毛向下竖起来的鸟。终于,他发现了自己被造的原因,是为了让人类被爱。
David从此不仅仅只是爱的机器,他更追求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David曾经认为只有通过变成真正的人类的小男孩才能够获得母亲的爱,而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了,他想要独占爱,因为他的爱只属于Monica,所以Monica的爱也只能属于他。这显而易见的俄狄浦斯情结注定与蓝仙女代表的所谓“人类最伟大的情操”相矛盾。
曾经的我在蓝仙女实现David的愿望时感动,而现在的我认为这份感动是值得被拷问的。人类并不是为了去爱机器人而创造出的David,而是为了无条件地被爱在David的程序里刻下了独占与自私,这使得David哪怕觉醒了自我意识也无法摆脱爱的执念。既然爱是无条件的,那么Monica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善良还是邪恶,David都会一如既往地爱她,那么Monica也不过是一个指向虚无的象征,抛弃掉他们之间建立在虚假上的羁绊,David本可以爱任何人。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又是如何建立的呢?我们并非由自己的选择降生于世,获得了来自陌生父母的付出与爱,然后我们熟悉这个世界,认识更多的人,却也像是David一样,在寻找一份独占的爱,通过互相占有对方我们也获得了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证明与反馈。蓝仙女实现的,那持续一天的永恒正是我们渴望的吗?那是否就是人类的爱最终极最纯粹的表达形式呢?外星人扮作蓝仙女,David是他们了解人类的唯一线索,他们认为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存在的意义就在David的身上。人类的复活仅能持续一天,而由于人类的自私所创造的,承载着爱与被爱渴望的机器小男孩,却能够永垂不朽。这结局并非是对人类之爱的颂歌,更像是从根本上在质疑与讽刺。
或许《A.I》可以更完美,然而斯皮尔伯格的版本也并不是刻意改编的煽情式合家欢结局。他忠实地呈现了库布里克设定的“匹诺曹”式科幻童话,并在其中加入了更加现实主义的细节。库布里克则一贯地在剧本中解剖人性,将观众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撒下的糖可能更加危险,在细细品味之后才能感受到残留在口腔中越发浓烈的苦涩。
https://www.independent.co.uk/arts-entertainment/films/features/brian-aldiss-kubrick-spielberg-and-me-9245178.html
https://www.wired.com/1997/01/ffsupertoys/
https://www.ianwatson.info/plumbing-stanley-kubrick/
http://www.scifimoviepage.com/art_kub_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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