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K.迪克长篇小说版本学之《谎言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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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分为两部分，分别是菲利普·K.迪克（PKD）长篇小说The Unteleported Man （又名 Lies, Inc. ）的版本历史简要考证，以及其多个版本之间的具体内容变化对比。
《The Unteleported Man》/《Lies, Inc.》出版考
这本书的文本有很多版本。有证据表明，它们都不够精确。正如paraworld的范围，这些文本之间相互排斥；其中一个替代另外一个，后一个取代和摧毁前一个。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Bloode博士，《新殖民地政治经济史》（The Unteleported Man的 书中之书）
今年以来看了七本PKD的长篇原版，记了几万字笔记，其中最郁闷就是《谎言公司》（LIES, INC），因为原作的“混乱”，导致笔记本身也支离破碎，完全没法看。为了彻底解决这本书的版本历史，还是有必要回顾一下，这样大脑才能清楚一点——至少在我们存在的这个现实，或者，我们应该说，我们这个paraworld？

那么，先让我们回到1964年，肯尼迪遇刺的第二年。

1964年夏天，PKD接到Fantastic杂志约稿，写了一篇32000字的中篇，名为 The Unteleported Man（未传送之人）。

1964年8月26日，其版权代理SMLA收到手稿。

1964年12月号的Fantastic杂志发表了这个中篇，作为封面故事。

与PKD多有合作的ACE出版社编辑Terry Carr看到这篇小说后（因为杂志一般都是比标明的月份早一个月出版，所以Carr应该是在11月看到的），发现很棒，想让PKD扩充一下作为单行本出版，这个想法得到了ACE主编Don Wollheim的首肯。PKD也答应了，并签了单行本的合同。
1964年夏天到年末，正是PKD离开安妮（第三任妻子）后，先后与女友Grania，Nancy生活的一段日子。此时ACE是他的主要经济来源。能将The Unteleported Man一鸭双吃，何乐不为。他所要做的只是再凑18000字就行了。
1964年11月，在给Terry Carr的信中，PKD提议跟科幻作家Ray Nelson合作来把扩充的部分完成。但因为合同是跟他单独定的，所以他提了若干方案。最终这个想法未能实现。（Ray Nelson后来的确跟PKD合作写过一篇长篇，名叫The Ganymede Takeover，据说烂的不能忍）
总之，1964年底，1965年初，PKD完成了承诺的扩展部分，这个部分相当长，几乎跟原来的篇幅一样。Terry看了之后非常不满，因为这增加的部分和原来完整的中篇剧情几乎毫无关系。原中篇是一个有一些政治隐喻，带冷战间谍风格的科幻；而新增的部分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超现实、多现实迷幻之旅，甚至有一点克苏鲁的味道。
Terry的老大Don也对这个扩展不满，于是他们拒绝了PKD辛辛苦苦新写的30000字，而是将原中篇和另一个中长篇以Ace双响炮的形式合在一本书里出版。不过，也许为了安抚PKD，他们还是按照扩展后的篇幅支付了报酬。
因此，1966年11月，The Unteleported Man第一次以单行本问世（右侧是同一本书反面的另一个中篇）：

PKD对于Don和Terry的拒稿十分恼火，1965年5月，在给经纪人的信中提到Don的原意是让他把故事拉长，而他则想写出一本真正的长篇：
……当我为ACE扩展时，我并没有只为凑字数——这种建议对我的正直是一种侮辱——而是将其从一个长长的故事转变为一本真正的长篇小说。
接下来的多年里，这部小说多次再版，但均沿用了Ace在1966年的版本（也就是最初的中篇版），包括1972年的另一个Ace双响炮版。这一次，背面是PKD的另一部中长篇《Dr. Futurity》：

直到1979年，在PKD生命的最后岁月，Berkley Books从PKD那用14000美元买下三本书的版权（ACE手里的版权应该是到期了），其中包括The Unteleported Man。这一次，PKD对内容有了绝对控制权，他当然希望将扩充的部分加回去，以让这本书真正成为一个长篇。
然而，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当他去加州大学Fullerton分校图书馆（他的手稿保存之处），却发现缺了四页手稿。这四页导致了书中会出现三个断点。这其中的第三个断点所在处他进行了改写，也就没必要找了（但还有两个断点在他去世前都没有合上）。
除此之外，他还新写了第一章，扩充了原来的第一章，使之成为新的第二章。但更重要的是，他对全书进行了结构大改，使得那一大团（30000字）的扩充部分不再是扩充，而是直接插到原文本的几乎进行到3/4的地方。并且将全书的名称改为Lies, Inc.。
但是，1982年PKD去世之后一年半，Berkley Books在1983年7月出版的“完整版” The Unteleported Man没有用到上述在1979年的改动部分，也没有改名，也没有调整内容结构，而是直接采用了1965年被拒稿的扩展版。
为了宣传噱头，他们称之为“首次未经审查版”，这当然是胡扯，因为Terry和Don当年是拒稿，并没有审查和阉割PKD的文字。在书中的三个断点处，Berkely则老老实实地说明此处缺页……

事情还没完，1984年，英国出版社Gollancz要出英国版了。这一次，他们从PKD的文学执行人Paul Williams那里得到了1979年的“钦定本”，包括结构调整，以及改动的内容。Gollancz还贴心的请科幻作家John Sladek补写了几段内容，以填上断点1和断点2。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第三个主要的单行本，这一次，名字改为了《谎言公司》（Lies, Inc.）。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并没有。1985年Paul在整理PKD手稿时，偶然从《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手稿箱子中找到了当年遗落的4页，正好能把那三个断点补上。他将其发表在PKD粉丝社团通讯（PKDS newsletter）第八期上。
之后，不知为何，又过了许多年，到了2004年，Vintage再版Lies, Inc时，才将PKD原本的断点换上，2014年Gollancz的平装本新版用的也是这个版本。于是，我们就有了第四个内容不同的《Lies, Inc.》单行本：

在此之后，这也就成了市面上这本书的定本，下面是2014年Gollancz平装本《Lies, Inc.》. 也就是笔者所看的版本： 

然而，你以为这一切就结束了吗，并没有。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我看完Lies,Inc. 之后，写了以上的文章，并且去网上找那缺失的几页，发现有一位 PKD主脑级强粉David Hyde把它们上传在Academia.edu上了。下载了这几页后，我就礼貌地跟David道了谢，没想到收到David的邮件，才意识到他就是大名鼎鼎PKD版本专家，Lord R.C.！他的PKD版本考证书《粉红光线》（Pink Beam）我一直当作案头工具书在看。
老爷子听说我看的是2003年版本的《Lies, Inc.》，急忙让我去看1983年版的The Unteleported Man，说两本书完全不一样，又指点我看他在PKD-Otaku 26上的一篇关于这本书的文章。读了他的文章一大半后，发现真的像他说的，两个版本的结构变化把整本书完全改观了。
于是，我就把1983和2003两个版本对照读了一下，并且接上了那几个找到的断片，下面才是好戏登场：
1983 Berkeley 版本《The Unteleported Man》与 2004 Vintage 版《Lies, Inc.》比较
这两者的结构差别之大，使的它们虽然有90%的文字完全一样，但却成了完全不同的两本书。所以……PKD的长篇小说，严格来说不是44本，而是45本。
1983TUM的基础版本是PKD1979年从加州大学Fullerton分校他的手稿档案拷回来的1965年原始版本。也就是最早被Terry Carr拒掉的1964年TUM中篇的扩充版。但是1965年版本有三页丢失（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特别是最后一个，十分重要）。
1983TUM 决定丢就丢了，就按照1965年PKD最早的构思来出版，丢掉的三页标明为Gap。
但是，正如Paul Williams指出的，1979年，当PKD发现丢了3个地方后，他对1965版手稿进行了巨大的改动，这个改动大到不可忽视。但是阴差阳错，这些改动（包括内容增减，和结构大变），没有被1983TUM采纳，这大概也是PKD粉丝的幸事，因为这一版还原了1965最初的构思，整个剧情的连贯和精妙要比PKD改动后的好得多。
正如我之前所述，现在市面上的版本2004LI是基于1984年的Gollancz版本，该版本采用了PKD的1979大改动，在加上Paul在1985年找到的三个gap中的前两个。
所以问题的核心就是1979年大改动和1965年的最早的扩展本到底有他喵的什么不同。
这个不同太大了！
总结一下： 
1964 中篇 -> 1965 长篇扩展（被拒版） -> 1983TUM + missing three gaps
1965 长篇扩展  -> 1979大改动 -> 1984 Gollancz 版（改书名） + John 补充两个missing gaps -> 2003 Vintage with original two missing gaps -> 所有2003年后的英国（Gollancz）和美国（Mariner）新版
因此，我手头比较不同的版本分别是2014 Gollancz版 （简称改动版）和 1983TUM + missing gap（简称1965版）。
晕了吗，我反正是晕了。
1965版 第一章
包含一个被改动版删除的开头约三页内容，这些内容非常有趣，creditor jet-balloon的催债机器人好玩的要死，并且点名了主角和反派组织THL为何有那么大的矛盾。很可惜，被删了之后，一方面让这个矛盾在改动版里显得突兀，另一方面，在扭曲现实里跟邪恶独眼怪物再次遇到催债机器人的那种喜剧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删除内容从
Over Rachmael ben Applebaum's head floated a creditor jet-balloon.... 
至
 The creditor balloon had gotten to him; he was trembling and perspiring.
改动版 第一章
全新增加的第一章，这里不仅强调了Lies, Inc对主角的脑波传送，还引入了一个诡异的老鼠世界。等于给原来的设定又额外套上两层虚构。
改动版 第二章
开头直接接1965版第一章删节后的内容。接下来都是继承了1965版第一章的后半部分，就是主角Rachmael和女主角Freya第一次见面时候聊天的内容，这里把主角的动机，整本书的大背景都交代清楚了。区别在于，改动版插入了大量老鼠世界的重叠现实，看得人非常累。如果仅看1965版的话，这里从阅读角度来说就很清爽。
改动版第三章和1965版第二章一致。说的是Lies老板Matson和女友Freya酝酿入侵新殖民地，含有大量架空政治历史背景。
改动版第四章开头和1965版第三章一致，但很快就加入了两页多的老鼠世界的事，当时看到这里真的要疯掉，太诡异了和突兀了，现在明白了，完全是后来加的——这是改动版中老鼠世界最后一次出现，直到书最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出现过，再也没提过！除此之外，此章两个版本并没有区别。
改动版第五章和1965版第四章一致，但这里有个大关键，就是主角和女主角第二次见面，准备在饭店里偷偷地把他的飞船需要的装置给他，但是被对头识破给偷走了。
改动版第六、第七章和1965版第五、第六章一致。
改动版第八章和1965版第七章有重大区别。
首先，在1965版里，这里是继续上面一以贯之的的剧情，Maston按照和Freya商量好的，Freya传送去新殖民地后，他后脚跟到。
但是，在改动版里，这里居然是男主角Rachmael去传送了，除了直接把名字换了，说他是Rachmael之外，这里开头的内容其他文字都不带变的，难怪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印刷出错了呢。
但显然这是改动版有意为之，因为接下来在改动版第八章，PKD直接把全部扩展内容插了进去，这就跟1965版完全不一样了。
对于改动版来说，因为第七章去新殖民地的是Rachmael，因而，他中LSD毒镖，然后经历一系列的现实扭曲体验，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1965版第7章里，是Maston去了新殖民地，然后他看到了灰色军营（这里是劳改营，而非宣传的所谓移民天堂），马上跟Freya接上头了。但是在改动版里，直到第15章中间，才提到他到殖民地，遇到Freya。
在1965版里的第七章：
Pushing the door open, Matson stepped out onto the sidewalk. He saw gray barracks. Beside him. Freya appeared.
而改动版里的第八章（相当于原来的第七章）：
Pushing the door open, Rachmael stepped out onto the sidewalk. And stopped dead in his tracks. Acrid smoke billowed about him, stinging his nostrils.
注意，加粗这一句是PKD在1979年改动版里放置的标记句。
因为接下来的内容，直到改动版的第十五章的中间，都是1965年新增的现实扭曲内容。
Acrid smoke billowed about him, stinging his nostrils. He halted, dropped into an instinctive crouch of self-defense.  Matson saw gray barracks.
看到这里这我就知道为什么看改动版看的快晕死了（我好歹也是截至昨天硬食过23本PKD长篇原著的人），因为PKD压根不解释他为什么在改动版第八章把Maston改为Rachmael，然后回头跟原来的故事线接上的时候，又直接跳回了Maston。
对比到这里，我可以肯定地说，1979年的改动版是一个未完成版，否则这么混乱的改动能忍吗……当然，Paul Williams，Gollancz，Vintage几代编辑都忍了，我们又何尝不能忍呢。直接看《Lies,Inc》的人能帮PKD把这个脑洞给圆回去，我把我眼睛吃了（书中的怪物就是一个食眼怪）。
也就是说，本来1965年的扩展版你看了是看PKD的正常san值水平，大概是1.2个三圣痕，0.7个死亡迷局，0.35个仿生人这样的水平。但是看1979年的版本，你的san值直线下降为0.1，甚至出现了san值为负数的毫不奇怪的现象！
接下来——好吧，哪个接下来呢。
我们现在先跳过改动版第八章后半部，以及第9，10，11，12，13，14和15章前半部。
这样，改动版我们跳到了第十五章中间，就接上了1965版的第七章的剧情，也就是Maston大爷战死异星的事儿。
然后改动版第十六章和1965版第八章完全一样，就是从异星传回来的警讯引起UN注意，大家赶紧把已经上路亲自去异星的Rachmael叫回来。（在原来1965版，也是中篇的原始故事里，Rachmael为了证明异星有鬼，有意不坐传送器，而是开飞船，飞18年去异星看个究竟；当然，根源在于这个传送器是单向）
接下来我们就来到了改动版的最后一章第十七章，这里的剧情和1965版第9章的开头部分是一样的。也就是Rachmael决定传送去新殖民地救Freya。最后以地球上一家McElhatten四口放弃去新殖民地（因为真相已经被UN揭露）而结束开头。这个结束也很明显是1964年中篇的结尾：
But even before that: the two drinks.
改动版在这之后又加了三段无关紧要的很短的话说Jack，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1965版到这里，就是完整的1964版中篇，1965版第9章的余下的一半，以及接下来10，11，12，13，14，15，16全部是1965年版本新增的。
为什么这么确定呢，因为1965版用的标记句和1979版，也就是改动版是一样的：
Acrid smoke billowed about him, stinging his nostrils
正如前述，不同的是，从这以后发生的事，在1965版里面是很顺的，因为前面说了，逻辑上也不别扭。中篇的结尾处Rachmael决定传送去新殖民地，然后新增的五章半内容全部是他刚到殖民地之后中了LSD毒镖后的现实扭曲。我们继续往下看（好吧，我承认写这玩意跟吃了LSD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我们只能再拉回到1965版（因为改动版已经结束了）往下看：
1965版第九章的下半部分，也就是中篇后面续写的内容的开头，也就是改动版的第八章下半段。这里说的是Rachmael陷入Blue现实，遇到超级恐怖的克总级怪物。
继续，1965年版第10章，和改动版对应的是第9章，完全一样。这里说的是Rachmael来到一个现实，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混乱现实体验，都是因为传送造成的，但都承认Blue是最可怕的。
接着是1965年版第11章，和改动版对应第10章。这里众人遇到了电视里的吃（自己）眼怪。
接着是1965年版第12章，和改动版对应第11章。这里有传送门创造者和UN之间极为古怪的秘密战争，涉及到时间机器。
接着是1965年版第13章，和改动版对应第12章。这里Rachmael遇到成了多眼怪的Matson，（这样的话，1965版的逻辑也就通了，而改动版看到这里读者已经疯了），并且那本书中之书也首次出场（现在算是明白了，这是一个UN对付THL老大的现实扭曲秘密武器），Rachmael在书中读到了有关Freya的片段。
然后是1965年版第14章，和改动版对应第13章。说Freya也陷入了扭曲现实，也读到了那本书中之书，读到了有关Rachmael的片段。此处的1983 Berkeley 版出现了第一个断点，这个断点不是很重要，主要是两个THL士兵和Freya的一段交锋。最后，她意识到全书一开始的那个世界（也就是中篇的内容）也是paraworld中的一个，Clock。也就是说，扭曲现实已经渗入了地球人的基本现实。
然后是1965年版第15章，和改动版对应第14章。博士和UN之间的斗争到了白热化阶段。THL老大陷入了扭曲的现实之中。
然后是1965年版第16章，和改动版对应第15章。这里说Freya遇到了成了吃眼怪的Ferry。而Rachmael则遇到了全都变成吃眼怪的人（之前遇到的一屋子做心理咨询的人）。
但是，正如前面说的，改动版第15章到这里让Rachmael离开混乱现实，然后强行跟断掉的Matson线接上。而1965版则是也用了一个关键句来把Rachmael拉回到现实：
 Acrid smoke billowed about him, stinging his nostrils. He halted, dropped into an instinctive crouch of self-defense
接下来的五页内容在改动版里都没有了，其中包括重要的第三段断点（这段断点很长，至少有两页半），把第三个断点和1983年的Berkeley版本的结尾合上之后，我们就得到了1965年版的结局，Rachmael使用时间机器回到了第二次跟Freya见面的餐馆（改动版第五章），却发现自己仍然陷在扭曲现实之中，因为摆在他面前的菜单上，正是那本书中之书的……第十七版。
There were several editions of the Text. And evidently not all were accurate. Like the range of paraworlds, the texts were mutually exclusive; one replaced the other, supplanted and abolished earlier versions, as, in the old days, the Great Soviet Encyclopedia had been altered again and again, with each discarded section tossed into the land of never-was.
非常可惜，这个如此点题的段落在1983年的版本中未能体现（因为丢失了），而在1984年以及之后的版本里又不需要了，因为PKD改了结尾。
最后，在1965年结尾处，Rachmael夺回了必需的模组，并决心踏上18年的旅途前往殖民地，而非传送（传送无论在哪个版本里都是非常可怕的），而这一次，他有了相伴的人选。
多么光明，美好的结局。
下面是图示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