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如果我活着,那么这些肮脏的秘密将会和罪恶感一起继续折磨着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只有当我死去,才有勇气将这些事情对你公布出来,让你的憎恨和愤怒作为对我最后的惩罚。
如果事情如我所料,这封信应该是由贝德福德磨坊主交到你手上的。不管他有没有传达我最后的叮嘱,请你务必确定此时此刻你读信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我并不害怕有人知道我过往的所作所为,而是担心有人看到这封信之后会对你不利。这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答应我在安全的地方再继续读下去。最好是在你自己的卧室,把门锁好,然后尽量平静地读完我最后的忏悔。
哦老天啊,克拉拉,你不会知道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要鼓起多么大的勇气。羞耻,和对你的反应的诚惶诚恐,让我每写一笔都无比揪心。不管怎样,你有权知道,也必须知道真相。让我们继续吧,上帝会保佑你的。
如你所知,我出生在普利茅斯的一个码头工人家庭。我的祖父母在大饥荒年代逃难离开了故土爱尔兰,和其他同胞不同,他们没有向西横渡大洋去往美洲,而是来到了造成他们苦难的罪恶之地英格兰。你熟读历史,一定知道这有多么的不同寻常。我对祖父母的这个决定也充满疑问。但是在我少年时问及他们这个问题时,得到的都是呵斥和推诿。多年以来,凭借我的猜测,或许是他们不想当逃亡者,而是要在自己的主子的土地上证明自己一样可以获得尊重和权利。亦或者,仅仅是因为当时我的母亲已经怀孕,无法承受长途的海上颠簸,所以来到邻近的英格兰讨生活。总而言之,当我出生的时候,全家人甚至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直到第二年奥斯卡出生的时候,我们的父亲才在码头找到了一份装卸工的工作,让我和小奥斯卡都能吃得饱。
克拉拉,像你这样出生在富贵之家的女孩是很难了解到贫穷的意义。诚然,你善良温柔,平易近人,有几个出身贫寒的朋友,也到过他们家里作客,但是你所见所闻都是水面上的泡沫,那一潭死水到底多么肮脏得让人难以忍受,是你绝对无法体会的。不幸的是,我和奥斯卡的童年正是在这种环境中度过的。从5岁开始我就要帮父母干活,有时候是拎着布袋子装煤,有时候是把鳕鱼罐头装箱,有时候是再有钱人家的后厨削土豆,或者修补渔船。从早到晚,只要我醒着就没有空闲的时候,而我的父亲母亲甚至在我睡觉的时候还要工作。即使如此,我们家里的生活也仅仅是能勉强维持。
贫穷,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惧怕的东西。即使在我拥有无数财富,挥霍了无数财富之后,依然会在梦里感受到饥肠辘辘的痛苦和下水道的恶臭。童年的苦难会对人的一生造成深远的影响,毫无疑问。克拉拉,你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请务必让他们少遭点罪,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啊,我有点扯远了。人老了就会这样。尤其是一想到你今后的生活,更让我无法停止遐想。对不起,我还是回到原本要讲的事情上来。随着我不断长大,承担的工作也越来越多,家里的生活也因为我的劳动变得有所好转,这一切又随着奥斯卡的成长而越发明显。那时候我们两兄弟总是形影不离,往返在码头和工厂之间,一天要接两三份工作。在同龄的男孩中,我是最强壮的,雇主们总是会在一群争抢工作的男孩中优先把我挑出来,而我总是要他们再带上奥斯卡。
那时候的工作都很苦,每个干活的男孩都长期饱受疲累,经常是很多人一言不发地忙碌着。而我和奥斯卡不同,我们总是说个不停。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讲,他在听。你知道我受不了安静,喜欢一刻不停地找人说话,而奥斯卡是个内向的男孩,甚至有些忧郁气质,这一点在工人家庭中可不常见。我认为这是因为他天性纯良,对任何人都怀有善意,生怕说错什么或者做错什么伤害了别人。这种沉闷的性格让奥斯卡在年轻的码头工人之中不太受欢迎,不过有我这个哥哥在他身边倒也不必忍受孤独。只是当和那些朋友找姑娘们一起去出海喝酒的时候我不会带上奥斯卡,他也从不因此抱怨。他就是这么害羞,既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愿意在女孩面前多待一分钟。大多数的夜晚,全家人吃过晚饭之后,他就会独自在灯下读书。
我很佩服读书人。我自己不怎么读书,甚至阅读和写字的能力都是成年后很久才学会的。我的全部知识都来自于自己的经历,所以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书本上写的道理,也更愿意去拓展自己的人生经验,认识更多人。我毫不怀疑自己的精力旺盛非比寻常,从年轻时直到现在都是如此,闲下来就会让我难受。
我那时候最喜欢带领着一起在码头工作的男孩女孩们一起四处游荡,找乐子。我们会一起偷偷开上一艘船出海去夜钓,或者从码头货仓偷一点酒出来大醉一场。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们十几个孩子一起坐在海滩上点起一堆篝火,望着漆黑的海面畅谈自己的未来。克拉拉,你现在的年龄和我当时差不多,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管是好是坏,年轻人都不会对自己当下的生活满意,总是要想方设法地寻找改变,以为一切都会变的更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在火堆旁抓着酒瓶胡言乱语的时候,会有一个姑娘微笑着看着我。我不记得这个黑头发的姑娘和我一起工作过,也不是谁的女朋友。我注意到她总是独自一人悄悄地加入我们,又在我们喝完最后一口酒之前悄悄离去。她从不曾说话,微笑着看着我们畅谈痛饮,尤其是在我说话时紧紧地盯着我看,而当我望向她的时候又立刻看向别人。我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只能从其他同伴那里打听到这女孩是叫茱莉亚,是海军军官的女儿。她的父亲常年跟随舰队在海外漂泊,茱莉亚便常常独自一人跑出来到码头玩,偶然发现了我们这一伙人。
海军军官对于码头工人来说是一种很高的身份,所以我很好奇出身良好的茱莉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于是再又一次聚会上,大家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叫到她的名字,请她讲讲做过的最叛逆的事。我们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围绕这种主题胡扯一番,往往会从最初的经验分享变成吹牛比赛。我原本是想让茱莉亚出丑,因为我料定她这样的乖女孩不会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但没想到她讲了一段让我们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经历:她曾经假扮成男孩偷偷溜到父亲工作的军舰上出海,在海上遭遇了海盗并在作战之中表现英勇,事后受到表彰的时候被拆穿了身份而遭到父亲重罚。女人上船会带来厄运,所以茱莉亚这辈子与航海无缘。
她的故事把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而我也有点弄清楚她对我感兴趣的原因了:因为我曾说过要加入海军的想法。就像我说的,我们经常会谈论未来的事情,我差不多每次都会冒出个新想法,当厨师,木工,女王的护卫,银行家,哦我甚至不知道银行家是做什么的。茱莉亚觉得那一次我说自己将来要成为一艘军舰的炮手时非常认真,发自真心,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总之从那个晚上之后我和她就真正互相认识了,她也正式成为了我们这这小团体的成员。尽管她不和我们一起工作,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和我们混在一起,但是她却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具号召力的人。是的,她加入我们的时间最短,地位却似乎要超越我了!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讲很多道理,当我们只会怨天尤人抱怨咒骂的时候她能用很多古代故事和名人箴言让我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哪个小伙子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我性格懒散,情感粗糙,但即使如此也能感受到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情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茱莉亚的关系变得密切了。你应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克拉拉,当你喜欢上一个地位比你高的人,或者是那个人对比表露出好感,你会本能地展示出一种拒绝的姿态。我当时就是这样,对这种关系有些惧怕,不希望和地位尊崇的人有什么情感纠葛,仿佛这样会被自己瞧不起。但是茱莉亚是如此优秀的女孩,她的学识,她的品格,她优雅得体的言行仪态,都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不自觉地陪伴在她身边。这种复杂的情感甚至让我感到有些痛苦,但更要命的情况发生了:奥斯卡向我袒露他爱上了茱莉亚。
他是我的兄弟,不可能不注意到我们的聚会上多了一个像灯塔一样耀眼的女孩。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奥斯卡竟然主动向我打听起茱莉亚的事情。啊,她这样的女孩就是会让生锈的冰冻的心跳动起来。那时候我太骄傲了,太看重虚荣了,竟然在奥斯卡面前说我很瞧不起茱莉亚的小姐脾气,甚至故意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即使是在最亲密的家人面前,我还是这么虚伪。是因为那时候我太年轻吗?或许不是,因为之后我还会对奥斯卡做出更难以被原谅的事情。
总之,从那时候起,奥斯卡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夜晚聚会上,在茱莉亚注视着我的时候偷偷看着她,而我则会在他注视着茱莉亚的时候悄悄看着他。很难说出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但是奥斯卡隐藏不住的甜蜜却被我轻易地看穿了。他那么单纯,任何情绪都会自然地流露出来。很快,茱莉亚的名字就时常挂在他的嘴上,对她的爱慕已经不加掩饰了。从小到大,无论任何东西,只要是奥斯卡喜欢的我都会想尽办法弄给他。书也好,口琴也好,甚至戏院的票,不管多贵多难我都会尽力满足他。因为我知道他追求的东西都代表着真善美,是值得为之付出并且一定会收获美好的结果。但是这一次,当爱情突然降临,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向奥斯卡毫无保留的奉上我所拥有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根本无法在家里待着,无法面对奥斯卡。每天工作结束我就独自溜出去,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茱莉亚待在一起。她会教我读书识字,讲她父亲在海军服役的战斗事迹,而我则会把从工厂里听来的各种奇闻异事讲给她听。我的那些粗俗的笑话会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而她给我讲述的道理则每每让我深思。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快乐,但我又常常想,如果是奥斯卡和茱莉亚相处,这两个有学识修养又好的年轻人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快乐?这种想法一旦出现就会让我恼怒和沮丧,为此我只想更多地和茱莉亚相处。家里人都觉得我有些不对劲,工作的伙计们也觉得我有些疏远他们,而我从不多做解释。事实上,为了能多抽时间和茱莉亚在一起,我甚至放弃了一些工作的机会,而灾难正是由此开始。
1872年3月,圣帕特里克节的前两天,我的父母为了能给家里人准备一顿像样的节日晚餐,冒着风浪出海捕鱼。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原本我和奥斯卡也应该一同出海,但是我又一次逃离了家庭和茱莉亚出去玩,奥斯卡和父母一起登船了。那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茱莉亚去了牙医诊所后面的林子里读但丁的《诗集》。茱莉亚曾经给我读过这位诗人的《神曲》,我很喜欢作者在地狱的种种见闻,茱莉亚力对于这本书的喜爱显然和我并不相同。于是我请求她再找找这位诗人的其它作品来读,她便找来了这本《诗集》。诗人在书中极力赞美他的爱人,这些关于爱情的优美句子从茱莉亚口中读出来给了我巨大的愉悦,但是在那一天我却有点听不进去。有什么事萦绕在我心中,阻碍我去享受这美好的时光,让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就这样我稀里糊涂的等到傍晚,告别了茱莉亚回到家中,得知家里的渔船出了事。
在那之前的几天,父亲让我去换渔船的帆绳,但是当时我为了去赴茱莉亚的约会只是草草地加固了一下敷衍过去。没想到他们出海那天风急浪高,绳子撑不住而断裂,帆落下来砸中了母亲让她落水,父亲跳进冰冷的海水中去救她,结果两人再也没有上来。奥斯卡下水营救他们也差点丢了性命,幸好风暴平息才独自返航。当我匆匆赶到家中得知这一切,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行。
懊悔和自责并不足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那种瞬间丧失一切的感觉简直就像挖空了我的心。我长到19岁都没有过过好日子,但是我没有一天觉得我的家庭不幸福,而这一切都被我亲手葬送了。奥斯卡哭得很伤心,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无能和疏忽。而我,甚至都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过失。如果我因为喝酒大醉或者打架被捕而忽略了更换帆绳,那我一定会站出来坦诚过错,但这一次我是因为和女孩约会,这种无比羞耻的理由我不能让别人知道。而我更害怕的是别人会说威廉·奥布莱恩要通过女人投靠有钱有势的家族。是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要看起来是条硬汉,情爱是可耻的,更别说导致家人的死亡。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安慰奥斯卡,让他从罪恶感中走出来。
在那些阴暗沉重的日子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茱莉亚。父母的意外死亡带来的负罪感我无法用任何方式消解,离开茱莉亚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会让我好过一点。我确实是条硬汉。当我认准了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没有什么能让我留恋。茱莉亚也不行。当我明确告诉她我们不能再见面之后,她的惊讶和困惑要从眼睛里溢出来。或许她没有想到我是这样的人。说起来我曾经花上漫长的时间去猜测和她分手之后我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懦夫?玩弄女感情的薄情之人?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她早已看穿我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化解我的心结。
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尸体,我和奥斯卡对于父母的生死还抱有一些微弱的希望,但是在普利茅斯周围的海岸打听了2个月之后,我们终于承认他们已经沉入海底了。于是我们举办了一个没有尸体的葬礼,把自己的悲伤和愧疚连同空棺材一起埋葬了。第二天,我告别了奥斯卡去海军招募处应征。我不能再在码头混日子了。奥斯卡已经长大,他能照顾好自己,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前面的道路该怎么走,所以我再无牵挂,该是寻找我自己的路的时候了。思前想后,我决定尝试着去践行曾经立下的志愿,加入海军。如果茱莉亚相信那是我最真诚的愿望,那我愿意为之一试。
虽然我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常年累月地干不同的工作成为了我的优势,海军正需要我这种同时兼任锅炉工、木匠甚至厨师的杂役。说不来你可能不信,克拉拉,我从没在你面前展示过厨艺,但在海上那几年我做的腌肉豌豆得到过舰长的赞许。啊,那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真的无法知晓自己的命运,就像我此前一直觉得自己将会在码头上做一辈子体力活,没想到却在皇家海军混的如鱼得水。当长官们都不在的时候,我永远都是最受士兵们欢迎的人,就像我在码头工人之中一样。一方面大概是因为我很善于和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我总能从仓库里偷出点朗姆酒和他们分享。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只是随着军舰在英格兰南部飘荡,最远只到过卡迪根湾。当船有那么一两次穿过圣乔治海峡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过爱尔兰的土地,那时候我就非常的想念父亲母亲,想象他们年幼时在爱尔兰的生活,这让我非常难过。想家对我来说是个虚无的概念,能够寄托这种思绪的只有给奥斯卡写信这一种方式。
和茱莉亚相处的时间里我从她那里学会了阅读和简单的书写,这对我此后的生活非常有助益,起码能让我把想对奥斯卡说的话传递给他。在每隔两三个月一次的通信中,我了解到奥斯卡在邮局谋到了一份邮差的工作,衣食有了保障,这让我很欣慰。和以往的沉默寡言不同,他在信里总会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遇到的趣事,又从哪些书里读到了什么真理箴言,也不忘提醒我注意安全,让我多讲讲在海上服役的故事。说实话他的信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字我都不认识的,即使我想跟他分享一些事情也碍于识字有限而无法办到。但是有一次我在他的信里读到了一些让我心中震动的消息,那就是奥斯卡似乎和茱莉亚的接触多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多么希望那时候能够阻止爱情之火在这两个人之间点燃,但当时我却天真地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我甚至觉得如果茱莉亚渴望爱情,那么在奥斯卡身上收获这种情感是多么的完美。唉,人总是短视的,这不能怪罪我,也不能怪罪任何人。如果命运决定惩罚你,他会不遗余力地把你此前做过的所有愚蠢的事都报应到最后一把牌上,让你一败涂地,血本无归,受尽羞辱和折磨。如果说我这一辈子弄明白了什么,那这一条就是排在第一位的真理。不要做坏事,不然报应来临的那一天所有过往的美好都会变成刺进你心脏的利剑。它此前有多甜蜜,之后就有多痛苦。
唉,回想起来,奥斯卡写给我的信里那种对爱情跃跃欲试的欣喜就连我也替他感到高兴。他说最初是茱莉亚找到他打听我的事,他会把我的信拿给她看,之后两人慢慢有了更多的来往,而茱莉亚渐渐地对奥斯卡感兴趣起来。奥斯卡写信给我的时候说茱莉亚根本不像我以前跟他描述的那样傲慢和冷漠,是个很热心很善良的好姑娘。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但我只能回信说是他纯真的天性和丰富的学识吸引了茱莉亚,让她对他有了好感。随着通信次数逐渐增加,奥斯卡每次描述他和茱莉亚的关系都更进一步,两人似乎已经确定了彼此就是托付终身的人。我一点都没有嫉妒或者懊悔,真的,此时此刻我也能坦然地说,我对奥斯卡和茱莉亚的爱情只有祝福,再无其他。我期盼着有一天在奥斯卡的来信中看到他向茱莉亚求婚成功,在更远的一封信中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到时候我一定会把自己能想到的美好的词语都写给他们。
但是,生活中不会总有好事出现的。应该这么说,生活中想要有好事出现实在太难了。很快我就在下一封信中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遭遇的阻碍:当朱莉娅的父亲,那位海军军官得知一个贫贱的邮差想要娶自己的女儿,立刻拒绝了。当时我只觉得愤怒,为什么一段美好的爱情要因为双方地位的差别而被拆散?而后来我明白了,我能理解这位父亲的心情。等到你为人父母的时候,克拉拉,你也一定会明白的。‘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军衔在我之下的人’。这是这位父亲当面拒绝奥斯卡时所说的话。也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的弟弟决定参加海军。
尽管他一直以来都把读书当做自己最大的爱好,从没想过参军,但是为了茱莉亚他别无选择。是的,他就是这么爱她。这是我见过的最坚贞不渝的爱情。我当时劝说过他不要这么轻率的做决定,因为我深知海上的军旅生活会对奥斯卡的孱弱的身体和自由的精神产生多么巨大的摧残,但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他太爱茱莉亚的,参军是唯一能得到她的出路。当我确定他一定要这么做之后,便决定要帮他。于是在1873年9月,我在海上漂泊了一年半之后,终于又回到了普利茅斯的家,见到了我日夜思念的弟弟。
奥斯卡非常高兴,我又何尝不是呢?他比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高了一些,却更加瘦了。而他说我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10岁。那是我正好20岁,海军生涯的艰苦历练让我更加强壮,做事的风格也沉稳了不少。我对奥斯卡的关怀更多地从兄长变成了类似父亲那样的感觉。茱莉亚那天也在我们家,她见到我也很激动,但只是问了一些普通的问题,并没有多说话。奥斯卡和我谈了关于他加入海军的打算,我决定帮助他完成心愿。就在我们兄弟两个讲话的时候,茱莉亚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当时我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以前她看着我在工人的聚会上夸夸其谈一样。我不敢与她对视,也不想去深究她是以何种情感置身于我和奥斯卡之间,但后来的结果印证了我的担忧。茱莉亚始终没有忘记我们的过去。不过我从她望着奥斯卡的眼神中看到了欣赏和爱慕,所以我告诉自己要相信他们,帮助他们。
第二天我陪着奥斯卡一起去见朱莉娅的父亲,坎宁汉上尉,对他表明了奥斯卡要参军的意愿。坎宁汉先生知道我的现役身份之后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对于奥斯卡的想法并不尽信。他坦白私下对我弟弟做了一些调查,对他的人品和过往的作为并无成见,问题在于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稳定的家庭生活。不过对于之前所说的话,坎宁汉先生愿意信守,只要奥斯卡在海军取得一些成就,哪怕是最低级的授衔,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要嫁的是一个有责任感和坚定意志的男人,就够了。他是个军人,我相信他的话,于是我立刻向自己的服役的军舰长官举荐奥斯卡,让他顺利入伍。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奥斯卡会在海上待三五个月,然后会因为解决了舰上一些像我这样的麻烦人物而受到嘉奖,获得晋升,满足茱莉亚父亲的条件。只要有我和一些好伙计的安排,奥斯卡立功的机会多得是。我把他弄进了厨房帮忙,不用忍受风吹日晒,也能吃得饱饱的,只等船起航开始下一轮沿岸护卫任务,好戏就开演。但没想到这一次我们的军舰没有往北,而是往南驶向非洲。没有人想得到,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提前告诉我们。直到船离开普利茅斯两天之后,舰长才告诉所有人我们这次要执行的是一次正经的任务,支援非洲黄金海岸的部队和当地人打仗。
自打加入皇家海军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上战场。在女王的治下,我国在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和能见到的任何敌人开战,无论海上和陆地。但是一年多的沿岸巡逻让我忘记了这项任务,把服役生涯当作了长途旅行。命运有时就是如此,就在奥斯卡登舰首航的时刻,我们被派往了遥远未知的大陆。我悄悄地向长官们打听这次的目的地以及作战计划,他们都表现得无比轻松愉悦,就像这次作战比有钱人去非洲打猎还容易似的。当我想要多问一些具体的情况,他们就会以军事机密为由拒绝回答。这又让我有些不安,在安抚奥斯卡的时候也有些不自信。说到奥斯卡,他真是个好小伙,非但没有被打仗吓倒,还对此抱有极大的热情,即使他的正式身份只是个帮厨。我真不知道在读书人的外表下他有这么多勇气。
随着战舰一路向南,我第一次看见了非洲大陆,之后我们沿着海岸线继续向赤道航行。这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向船上的所有人打听过关于黄金海岸的情况,只有一个人告诉了我一些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这个水手的名字叫欧文·奥康纳,来自布里斯托尔,当时27岁。在军舰上一般像他这个年龄的人至少是士官了,而他还和我一样只是最低级的水手,这有点让我费解。从他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在过去的6、7年里他一直在皇家海军不同的舰艇上服役,几乎每年都会换一条船。军队的纪律严格,一旦登舰除非升迁、退役或者被开除军籍,否则不会有机会让人更换服役的舰艇,而他就是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实在是让我想不透。不过也正是这些奇异的经历,才使得欧文告诉我的话很有说服力。
根据他的了解,黄金海岸最早是葡萄牙人在环球航行时发现,因为盛产黄金而得名,我国从19世纪开始获得了在那里的殖民地。当地人并不是驯服的驮马,他们在和葡萄牙主子的斗争中累积了丰富的经验,一直和我们的驻军打来打去,这一次我们去那里应该也是为此。听到这样的描述,我不禁为自己和奥斯卡的安危而担忧,但欧文却并不以为然,他更关心的是关于那里的黄金的传说,认为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我已经有点明白这个人过去几年不停地换部队的原因了,同时也有点明白船上的长官为什么也流露出和他相似的愉悦。有时候当你明白了一点道理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我不再觉得这是一艘正在执行战争指令的军舰,而是一只急欲饱餐的嗜血野兽,船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狰狞。我当然没有把那这些事情告诉奥斯卡,只希望他在这趟旅程中做好厨子的本分,安全地回到英格兰。
1月初,军舰已经靠近赤道,转舵向东驶进几内亚湾。这是我第一次在1月份感到炎热。有些人在船上得了热带疾病,这可能是在靠岸补给的时候染上的,于是舰长决定在象牙海岸做了最后一次补给,之后全力驶往目的地。1月12日,军舰在黄金海岸的英国陆军营地靠岸,船上运载的火器和补给品被搬运下来。我和奥斯卡终于又登上了陆地,即使这已经是远离家乡万里之遥的战争之地。最初几天,舰上的水兵都在忙着把武器和补给品运到岸上的营地,再由当地的驻军送到内陆前线。我和奥斯卡在厨房谨慎地观望了几天,盘算着差不多一星期之后就可以返航。没想到第四天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我们的陆军部队遭遇伏击,被困在一个叫阿散蒂的地方无法脱身,舰长当即决定组织起船上所有能拿枪的人组成几支小队登陆展开救援行动。无论他的决定是出于英雄主义感召,还是对于同胞的关怀,亦或是皇家海军之于陆军的傲慢,在当时当地都无可厚非,所有人都满怀激情地拿起枪冲进丛林。但是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人这么积极并不是出自内心的正义,而恰恰是邪恶的驱使。作为必要的后勤人员,我和奥斯卡也随队登陆,尽管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我今年52岁了,一生中去到过世界的很多伽罗,但时隔三十多年我依然能清楚的记得那一趟地狱之行。炎热潮湿的赤道气候,高大茂密的绿色植物,野兽的诡异叫声,让我觉得自己是在雨后的草地中穿行的蚂蚁。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无时无刻都要提防着丢掉性命。尽管我们手上拿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打死大象也不在话下,而据说当地人还在用木头杆的弓箭和长矛,但我知道只要对手是人,就决不能掉以轻心。奥斯卡在这时候又恢复了他在码头干活时的样子,一言不发,专心与聆听和观察。至于我,就别提有多懊悔了,我觉得让奥斯卡参加海军,带他上这艘军舰是我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我会找些轻松的话题和他聊天,但我们俩谁都不会提茱莉亚,因为这会让我们不安分心。不过好在欧文和我们在同一队,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此前服役经历的事情,给我们描述在非洲和亚洲遇到的敌人多么弱小。配合上他惯有的略带癫狂的不可一世,倒让我们没那么害怕了。
我们这个小队的任务是寻找被打散的陆军人员,但是连续五、六天我们几乎没见到任何活物。我们听得到鸟叫,食肉野兽的低吼,但就是看不到一点毛发或者羽毛。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如同整个丛林在监视着我们。而我的这种不良预感很快就得到验证,在第七天的时候,我们的队长不见了。前一天晚上他还值了第一班岗,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就没人再看见他了。一个人凭空消失了,我们怀疑他发现了敌人独自跟了过去,但找遍了附近所有可能的去处都没有发现。没有随身物品,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就像被土地吞噬了一样。恐惧如同涨潮一样在每个人心中迅速增长,尤其是之后两天又有两个人在雨天行军中走着走着也失踪了。一些人动摇了,但剩下的人中军衔最高的那一个鼓励大家继续执行任务。无论友军也好,敌人也好,或者失踪的同伴也好,我们必须要找到点什么才能离开。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往北走,至少当时我们是这么认为的。大概又过了五六天,我们携带的食物吃完了,而直到那时我们还是没有遇见一只动物。为了活下去,我们开始尝试一些从没见过的植物的果实。我至今不知道那是我吃的一些东西的名字,我甚至依稀觉得我吃的一些果子是活的。总之那是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光,我们要接雨水和露水来补充水分,而更致命的打击也悄然降临在我们头上。一些队员开始出现幻觉,皮肤从脸上开始溃烂直至遍布全身,在一两天内因为内外出血迅速死亡。而我和奥斯卡的症状只停留在最轻的层面,出现了一些眩晕和恶心呕吐的症状,那是因为我们下船的时候从厨房偷偷多拿了一些食物,吃那些当地植物比较少的缘故。于是当登陆第十八天的时候,这支而是人的小队就只剩下三个活人,欧文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因为他发现了我们私藏的食物,以告发我们为要挟拿走了一些食物,所以他也勉强保持身体和头脑的健康。
远离家乡,身处战乱之地,食物短缺,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你绝无法想象在那种情况下人会变得多么脆弱和敏感。是的,不是恐惧或者沮丧,那都是最最浅薄的情感,在这之后,是脆弱和敏感。一个小时里你会生出一百个念头,在希望和绝望之间不停地摇摆,落在你眼中的一滴雨水和天空中一片云的形状都能让你嚎啕大哭或者纵情大笑。多年以后我回忆那段经历,我就是身在疯狂的边缘,我几乎已经看到了人性所有辉煌情感的反面。不过总有一个声音在鼓励着我和同样濒临崩溃的奥斯卡,那就是欧文。
根据欧文的说法,这场所谓的救援行动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只是舰队长官们为了能从非洲捞到油水的借口。陆军肯定在黄金海岸遇到了麻烦,但我们作为一艘补给船真的需要登陆作战吗?欧文轻蔑地解释那些靠着微薄军饷的军官们是如何在伦敦黑市贩卖来源神秘的象牙、钻石和黄金物件,再购买附带一大片牧场的庄园。只不过这一次的猎宝之旅不太顺利,但好歹死亡的士兵的家属能获得一份抚恤金。
‘没有人会从非洲空手而归。’欧文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然后狡黠地补充道:‘你总能带走一些改变你命运的东西。’
我一直把欧文的话当做吹牛,但这一次我觉得说的有道理。只不过当时我想从非洲回普利茅斯的只有我和奥斯卡的命,命运却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她的险恶用心。就在我们三个人自以为往南走的第三天晚上,我们看到了一丝火光。你能相信吗,克拉拉?就在我们认为自己已经远离人类文明的时候,眼前出现了火光!那可意味着太多太多了!就在我和奥斯卡想要呼喊着扑向那团火的时候,欧文反倒出奇的冷静和理智,让我们先不要暴露自己。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悄悄地摸近火光,终于在一片茂盛的草丛和刺人的灌木后发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几名身穿兽皮和草编成的奇异装束的黑人男子围在一个火堆旁,整齐划一的吟唱着咒语一样的东西。他们中有一个人的打扮明显比其他人高级一些,他背对着火堆高举权杖像是在领唱。在他对面是一个土堆,上面安放着一把金灿灿的椅子。在来非洲的路上我就听说过一些关于当地人使用巫术的传闻,当时我只把那些当成旅途上的消遣,但是在经历了这一段噩梦般的旅程之后再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很难不去做一些奇怪的联想。我和奥斯卡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考虑如何不被发现地退出去,但欧文这时候已经把枪拿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被士兵的责任和荣誉感冲昏了头,不过我立刻从他眼中无法抑制的贪婪看出他的本来目的,那把金椅子。我想劝说他放弃这种念头,但是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开枪了。
欧文的枪法不错,一个当地人应声倒下,其他几个人看到我们之后没有丝毫迟疑就冲了过来。尽管对欧文的做法并不赞同,但我和奥斯卡并不想看见他死在这里,于是开枪还击。虽然敌人一共有十几个,但他们手里毕竟只有长矛,大概几分钟之后就被悉数击毙。欧文不幸受了伤,肚子被带头的巫师用权杖划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我给了巫师最后一枪,他临死的表情至今仍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他咽气时还在念叨的咒语当时我并不能懂得,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应验了。欧文活了下来,我很不理解他的鲁莽冲动,不过他扑在那张椅子上狠狠咬了一口,证明是纯金打造,这下我就能明白了。他告诉我这是黄金海岸当地部落传承了数百年的黄金座椅,是他们与神沟通的至尊法器。军队中一直流传着关于它的传说,很多人认为只要摧毁这把椅子就能彻底消灭当地部族,但更多人的人是觊觎这数百磅的黄金。现在,它成为了这场罪恶的屠杀的战利品,属于我们三个人。
椅子的重量让我们无法直接搬动,于是我们强行把它砸断分成小块,大致平均分成三份,每人一份带在身上。有时候我会回忆起那把椅子的样子,虽然工艺还不能称为艺术品,但就这样被毁坏也实属可惜。我和奥斯卡分到的黄金要少一些,但我们都不太在意,我们甚至都没能从杀人的错愕中清醒过来,就莫名其妙的成了富翁,带着受伤的欧文寻找离开的路。不过说来奇怪,自那天晚上之后,我们的旅程变得非常顺利。天气晴朗,密林消失,我们可以轻松的判断方向,一路向南往海岸走。而路上的食物也变得丰富且容易获得了,植物的果实根茎变得好吃了,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也开始现身,我们甚至不用开枪仅凭双手就能捕捉,最离奇的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篝火旁休息的时候,一只野鸭竟然直接飞进了火堆变成了一顿美餐。
仅仅四天之后,我们就看到了海。虽然那并不是我们的军舰登陆的地方,但好在有一艘弃船。我们做了简单的修补就驾船出海,沿着海岸线向西航行,希望能发现过往的英国船只。欧文的伤势在不断恶化,我和奥斯卡要分心照顾他,船的速度并不快。在第九天的时候,我们在岸边发现了一艘法国商船,靠过去之后得知这里已经是象牙海岸了。我们向法国人表明自己的身份,欧文负责说谎的部分,说我们的部队在战斗中被全歼,只身逃到海上。法国人很乐意看到英国皇家海军狼狈战败的样子,也很乐意送我们回到欧洲。这一路上他们拿我们找了不少乐子,不过在基本的原则上并没有冒犯,至少他们在我们交出武器后并没有对我们装黄金的包裹多动脑筋。
就在我和奥斯卡以为可以这地了结一切回国的时候,欧文坚持不住了。他的伤口一直在恶化,高烧不退,登上法国商船的时候还能说话进食。船上的医生给他用了各种方法也无法缓解。当船进入地中海之后欧文一天中只有两三个小时是清醒的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于是托付我们将他那一份黄金送到他在布里斯托的家中,然后在听到我们的许诺后闭上了眼。我们为他举行了海葬,将尸体抛入地中海。我和奥斯卡都觉得欧文一生都在追逐财宝,却手握着巨大的财富卑微地死去,对他本人来说无疑是十分惋惜。但是现在我十分肯定,欧文在那时候死去是一种巨大的幸运。
1874年3月22日,法国商船在马赛靠岸,我和奥斯卡带着全部黄金登岸后等了三四天才搭上一条英国货船,辗转之后终于在4月8日回到了普利茅斯的家中。当天晚上,我和奥斯卡锁好房门把全部的黄金堆放在家里的破木板地上,才意识到过去的4个月并不是一场梦。我们一点都没有激动,不感到丝毫欢乐,而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回忆拿到这些黄金所付出的代价。几十条人命,英国人和非洲人的性命,战争,神秘的疾病,巫术仪式,承诺,这么多事情纠缠在一起让我们无法真正面对眼前这笔财富。克拉拉,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凭借自己的良知和劳动换来的财富使用起来就像是水和面包一样自然,而这种天外横财光是拿在手里也会让人恐慌。
我和奥斯卡都认为先不要动用这笔钱,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参加海军执行任务的初衷,和茱莉亚结婚。我们已经离开英国太久,和茱莉亚失去联系好几个月了,必须尽快让她知道奥斯卡平安归来。当我们敲开茱莉亚家的大门时,却从她的叔叔口中得知她已经搬走了,于是我们又顺着地址在帆布纺织厂的车间里找到了她。当茱莉亚看到我和奥斯卡的时候,泪水顿时从她的眼中涌出,在这幸福和委屈的泪水之中,她断断续续地说明了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原来朱莉娅的父亲所在的军舰在去往亚洲的航行中遭遇风暴触礁沉没,父亲的死讯传来,她那毫无人性的叔叔就强夺了哥哥的家产,将她从家中赶了出来。为了生活,茱莉亚只好来到纺织厂做女工,从一个大小姐变成指尖流血的劳动者。在她的诉说之中,我没有听出对身份降低的抱怨,只有对死去的父亲的悲痛和对远方爱人的思念。
我和奥斯卡都对茱莉亚的遭遇深感遗憾,但有一件事却意外地变得简单了,那就是再没人阻拦她和奥斯卡的婚事了!这对年轻人立刻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对他们来说,仪式已经不重要,两个人的心早已合二为一了。他们正式这时的我,心中只有喜悦和轻松。能让奥斯卡和茱莉亚获得幸福,对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救赎。当然,在非洲的经历我们并没有对茱莉亚说实话,而只是简单的告诉她当地人交给我们一笔赎金换回了战俘。对于像茱莉亚这样纯洁的女孩,这已经足够让她不去怀疑我们所拥有的这一大笔黄金。
普利茅斯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伤心地,于是我们一起搬去了卢顿,临近伦敦,又不必沾染太多现代城市的气息。奥斯卡在那里买下了一座庄园,也就是现在你所在的地方,另外又买了几间农场和磨坊,和茱莉亚过上了恬淡的田园生活。一时间我的日子也是既有闲又无趣,而且整天面对茱莉亚也并不好受,于是我向奥斯卡提出去一趟布里斯托尔,把那笔钱交给欧文·奥康纳的遗孀和儿子。这件事一直是奥斯卡心中的一根刺,他非常支持我,于是我跟茱莉亚说要去外地开拓自己的生意,就带着钱离开了。
我一路向西赶赴布里斯托尔,按照欧文死前留下的地址找寻他的家人,但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带着孩子搬走了,去向无人知晓。我在那里停留了半个月,打探了很久也没有收获,就给奥斯卡写了一封信告知这边的情况,并且告诉他我要在外面做短暂的周游,寻找一番自己的事业。就这样,我开始在世界各地游历。埃及,印度,中国,巴西,整整十年,我几乎走遍了地球,听到了每一种语言,在每一个地方纵情狂欢,就像我第二天就要死去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似乎只是想让自己忘记在英国和黄金海岸发生的事,还有那些人。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人间漫无目的的游荡,见识到了人类最堕落的一面并沉溺其中。世界上的人类有那么多种族,千差万别,如果说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剥去一切表面装饰之后所剩下来的骇人样貌。那么我们美好的一面是否共通呢?你也许会这样问。克拉拉,以我的经验来看,当你在顺境时,所作所为皆为美德;当你遭遇困境甚至绝境时,所看到的才是我们的真面目。
在我把身上的最后一点钱都输在班加罗尔的赌场时,已经是1885年的春天了。我正好染上一场严重的热病,几乎死在印度街头。命运使然,让我遇到了一个英国商人,他正好在海军服役过,知道我们的军舰在黄金海岸的遭遇,告诉我那一次英国军队遭遇了惨败,直到一年之后才逐渐从当地人手里夺回了殖民地的控制权。他很同情我们这些老兵,也对我逃出生天的经历啧啧称奇,于是把我送回了英国,我终于在相隔十年之后再一次见到了弟弟和茱莉亚。
离开了南亚的湿热气候之后,我的热病也恢复得很快,但是奥斯卡的身体却极具衰退了。其实当我刚返回卢顿的时候就觉得他也有些异常,但他和茱莉亚都没有对我说太多。然而当我亲眼看见奥斯卡几次近乎歇斯底里的症状之后,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在茱莉亚和其他仆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奥斯卡偷偷的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他看到了黄金海岸部落巫师的鬼魂!我自然是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认为他只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在非洲发生的事情也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但当醒来之后就被我连同酒精一起冲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不过以奥斯卡善良而敏感的性情,这对他造成的精神创伤可能严重得多。我无法将原因向茱莉亚坦诚相告,只好找来各路医生来缓解奥斯卡的精神问题,却收效寥寥,他依旧会凭空大喊大叫,畏惧痛哭,仿佛眼前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拷问他。
面对丈夫的悲惨境遇,茱莉亚毫无办法,笑容再也没有出现在她脸上,每天对她来说都是痛苦的煎熬。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对于弟弟的病我束手无策,对茱莉亚我只能安慰。随着奥斯卡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家里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在崩溃的边缘。有一天晚上,我帮助茱莉亚让从噩梦中惊醒的奥斯卡安稳睡下之后,她扑在我怀里痛哭起来。她告诉我奥斯阿的精神问题在他们结婚后第二年就出现了,严重的时候奥斯卡甚至在失去意识之中伤害过她。这么多年来茱莉亚一直苦苦支撑着家庭,甚至有过想要离开的念头,但她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有悖道德的事。在我回来之前,她不能向外人表露自己内心的脆弱,但那天面对我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我们通常认为人类高于动物之处就是我们用理性驱使自己做出正确的事情,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绝大多数的决定都出自于临时的情绪。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也没有做过深入严谨的调查,但我看到身边每一个人都不外乎如此。当事情无足轻重的时候,我们愿意花上一个星期甚至一年的时间去思考,而重大事情的决策我们往往跟随着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很神奇,也很让人沮丧,难道我们并没有比动物更高级吗?克拉拉,我这样说并不是为我当天的行为开脱,我能把它说出来就意味着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批判,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情绪来临,你根本没有时间和足够的理性去抗拒。
那天晚上茱莉亚和我在房间里渡过了一夜。这一切看似出于一次情绪的爆发,似乎又源自更久远以前的积蓄。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我们用这种堕落的方式缓解痛苦,也在不知不觉中创造美好的未来。十个月之后,你降生了。是的,克拉拉,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是你的父亲。19年来,我待你就像父亲,现在我终于可以想真正的父亲一样和你说话了。
你出生的时候,奥斯卡,你名义上的父亲已经完全陷入了精神疾病的深渊,一点理性也没有剩下,如同动物,这一点在你童年时应该还存留着深刻的记忆。你记忆中的父亲,以那种毫无尊严的方式活了十年。虽然一切事物对他都已经毫无意义,但我和茱莉亚仍然对我们的行为感到羞愧,只能用更细致的照顾求得内心的一点安稳。这不能说是一种补偿,事实上我们的丑事都没有对奥斯卡造成任何伤害,但错误始终是错误,人人都清楚。仆人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既是知晓我和朱莉娅的事也都保持沉默,没有任何人指责我们。就这样,在这座沉默的宅子中,所有的人都疯了,只不过除了奥斯卡之外每个人都假装正常。只有你,克拉拉,你是唯一纯洁而无辜的。
在你9岁那一年,奥斯卡迎来了生命的终结。他终于解脱了。我和茱莉亚讨论了很久,决定继续将你的身世的秘密保持下去,这样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我接手了奥斯卡的财产,抛弃了过往的一切恶习,变成一个努力工作的成功商人,一个照顾自己弟弟遗孀和女儿的好人,一个乐善好施的富翁。真奇怪,我30岁之前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能够变成一个好人,但当我真正想要这样做的时候,事情却这么顺利。我不介意你一直叫我伯父,我只要看到你健康地成长,长成一个像你母亲年轻是一样的姑娘,一切就都值得了。在这看似美好的生活的背后,我孤独地背负着黄金椅子的秘密,包括奥斯卡在内的那么多条人命,他们的鬼魂也确实经常出现在我眼前。有时是在梦里,有时,我也不知道。我慢慢地开始对奥斯卡的精神病和死亡有了另一种认识,觉得自己或许也会迎来那一天。我渐渐地变得平静,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照顾好你和茱莉亚,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接受。
事情的变化出现在3年前,茱莉亚去世了。奥斯卡去世之后,她和我过了几年好日子,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心中还存留着不安。或许她已经察觉到我和奥斯卡对她有所保留,但她始终没有对我发问。我猜她也感觉到我们之所以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是因为那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总之,她变得脆弱,神经质,多疑,总是怀疑我和你会出意外,或者有什么人要害我们一家人。那时候你已经不是小孩,正处在青春年少的时期,而茱莉亚对你过度的监护让你让你受不了。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只是比一般的母亲和妻子更紧张家人,没想到她会迅速地陷入精神失常的地步,开始怀疑每一个人都是邪恶的化身。我见到你对母亲从依赖到恐惧再到冷漠,我也十分痛心。我试图让你明白你的母亲和所谓的父亲所遭受的苦难是有原因的,但我对你的急躁态度和对过往事实的无法坦白确实又伤害了你。所以最后我不得不把你送去伦敦的寄宿学校。一方面我不想让你看到母亲彻底走向疯狂的样子,另一方面我隐隐地觉得应该让你远离某种东西。在茱莉亚死前的最后一年,我几乎又看到了奥斯卡的模样。她似乎也能看见一些危险的东西,正在试图杀死这间大屋里所有人的东西。看着她的样子,我想到在非洲的时候那些得了热病的士兵。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认真考虑我在非洲经历的事情和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之间的联系。
不到一年,茱莉亚就被折磨的不像样子。那一年冬天非常冷,她枯瘦萎靡的身体躺在我怀里,像一只从巢中跌落到雪地上的雏鸟,浑身发抖,发出微弱的呻吟,死的时候还睁大着眼睛。你没有参加茱莉亚的葬礼,这让我感到愤怒。你无法原谅你的母亲,我无法原谅你。我更不能原谅的是我自己,眼下的局面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来解决你我之间的问题。没想到半年之后你从寄宿学校毕业回到家里之后,又变回了我的乖女儿。你知道吗,克拉拉,父母对于子女的一丝丝变化都能体察得到,不管我们之间之前有多陌生,矛盾有多尖锐,我依然能感觉得到你对我示好的背后有更深的原因。果然,没过多久你就给我引荐了杰罗姆·邓恩。
不得不说杰罗姆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优秀,完全就是一个学识渊博,教养良好的年轻学者,让我觉得你在学校接受他的教育是一种荣幸。当然,我也能轻易地看出你对他的爱慕。年轻人的情感是很难掩饰的,爱情尤其如此。我对此只是稍有紧张,和其他少女的父亲一样,出于本能的保护,但很快就在他的侃侃而谈中化解了。我不责怪你把家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事实上那时候我也在寻求各种解答,即使是他从神秘学和超自然的角度来解释一些怪异的现象,反倒比那些一本正经的科学家更吸引我。毕竟,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就不能完全用科学来解释。所以当他从奥斯卡和茱莉亚的精神失常可能与某种巫术有关的时候我赶到震惊和恐惧,还带有一丝丝欣喜。我怕他猜到事情的起源来自非洲,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某种印证。啊,我真是愚蠢,这么明显的阴谋就轻易地欺骗了我。欺骗一个陷入恐惧的人真是容易!任何一个看似答案的东西都能让人觉得是一种解脱,然后在坠入更深层的恐惧之中。这如何能让我不对他深信不疑,唯命是从呢?
所以,当不久之后我们的园丁精神失常陷入疯狂而死,其他几个仆人也出现了症状之后,我把在非洲的罪行对杰罗姆和盘托出。是的,我不想下一个发疯的就是自己。我不想死,这就是我那时候最大的恐惧之源。杰罗姆并没有对我在非洲的行径提出道德上的指责,使我对他的宽容和善良感激涕零。他最初怀疑是某种非洲原始巫术引发了奥斯卡和茱莉亚的,之后确定灾祸的根源是那把黄金椅子。据他分析,那把我们破坏了当地人的巫术仪式,偷走椅子并且将它拆解,导致诅咒降临到我们身上。
他查阅了非洲巫术的资料,我在他的指导之下秘密举行了一些仪式,希望破解巫术。那段时间我变得谨慎多疑,脾气暴躁,把全部的生意抛到脑后,几乎是把自己锁在地下室里。你可能觉得我会像你母亲一样疯掉,我也有这种担忧。你不知道那时候你的陪伴有多重要,克拉拉,我觉得你好像忽然从一个叛逆的孩子长成像你母亲一样温柔善良的人。这也坚定了我的信念,一定要克服无数的影响,不再让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所幸,在一段时间的神秘仪式之后,我们的仆人渐渐痊愈了。我把杰罗姆奉若神明,希望他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承认这不光是我需要他保证我的安全,也是为了让我的秘密能够不被泄露。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如何能让他死心塌地地服务于我?是你帮了我,克拉拉,你和杰罗姆的爱情正是我所需要的。你答应了他的求婚,而我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你们的婚事。如果说我这一生中可以重新选择,那无疑就是这件事。我宁可自己发疯死掉,也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当然,我不是傻子,在你们结婚之前我委托朋友对杰罗姆的身世做了秘密调查。他在女子寄宿学校的执教生涯,在伦敦读书时的优异表现,一切都表示他是个父母早亡,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学识和地位的优秀男人。仅仅是当我知道他是在母亲死后从布里斯托尔搬到伦敦的时候我有过一丝迟疑,这个城市的名字让我联想到被抛入地中海的欧文·奥康纳。不过这是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几百上千个孤儿,我没有理由太在意其中的一个。婚礼没有亲友的参加,这不重要,能伯父的身份看见你身穿婚纱的样子已经让我这个感受到无比的幸福,而你眼中的幸福更胜过我千万倍。而那个混蛋,不但邪恶,而且非常善于欺骗和伪装,你我竟然都没看出他激动的泪水全然是一种表演。
在你们结婚以后,我开始筹划把生意结束,全家搬到伦敦,彻底远离这片让人胆战心惊的土地,然而杰罗姆就在那时候对我下手了。我的体力迅速衰弱,昏昏欲睡,经常会认错人。我想我到底没能逃脱来自非洲的诅咒,差不多该去与奥斯卡和茱莉亚见面了。或许是上帝认为我不能在这时候抛弃你,克拉拉,所以他让我在那个时候收到了一封至关重要的信。这封信来自布里斯托尔,寄信人是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私家侦探,收信人是奥斯卡。
我从来没把那封信给任何人看过,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关系你生死的机密,以及是经过我一再核实可以认定的事实。克拉拉,我再次要你保证,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要确保身边没有别人,尤其是不要让杰罗姆知道这封信和其中的内容的存在。当年我在布里斯托尔写信给奥斯卡告诉他无法找到欧文·奥康纳的遗孀和儿子,但奥斯卡并没有放弃,而是通过其他朋友委托布里斯托尔的一位私人侦探继续寻找。这位侦探非常忠诚,当然也是因为奥斯卡持续支付他不菲的委托费用,终于让他在4年之后找到了欧文的家人的下落。
奥斯卡亲自去了一趟布里斯托尔,以欧文战友和挚友的身份拜访了他的夫人和儿子,希望他们接受一笔钱巨额抚恤金。奥康纳夫人是一位非常正直坚强的女性,她感谢奥斯卡对欧文的友谊,但拒绝了他这种明显带有施舍意味的资助,表示自己有能力抚养儿子长大。奥斯卡无法说服她,但回到卢顿之后依旧想方设法通过别人高价购买了奥康纳夫人的房子,并且在奥康纳夫人死后用奖学金的方式暗中资助她的儿子上学,每年都发给他一大笔钱。
这件事奥斯卡没有跟任何人说,他每隔几年就会给私家侦探一大笔钱,由侦探代理用各种方式交到欧文的儿子手中。就在奥斯卡死前的5年,他的疯病吞噬他最后一丝理性之前,奥斯卡将5万镑交给侦探,让他分10年资助给欧文的儿子,然后奥斯卡就彻底失去了理性,这件事就成了他和侦探两个人的秘密。时隔7年,侦探写信给奥斯卡的原因是他已经老迈,无法再支持他去做资助代理人的工作,希望奥斯卡找其他人来接替他处理剩余的款项。
我为奥斯卡的良苦用心和侦探的忠于职守感动了片刻,就被一个名字吓傻了:欧文·奥康纳的儿子叫杰罗姆·邓恩。这个孩子用了母亲的姓氏,去伦敦上了大学,毕业之后成为了一所女子寄宿学校的教师。是的,克拉拉,他就是你的丈夫。所以我已经可以确定事情的真相:杰罗姆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他父亲和我们兄弟两个在非洲的遭遇,进而故意接近我们。无论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寻仇还是想要拿回自己的财产,我都要立刻解决这个潜入我们家庭内部的危机。
在接到这封信之后我就警觉起来,在我身上的出现的症状,甚至之前家里的仆人出现精神失常乃至死亡都是杰罗姆所为。我生怕身边的人被他收买,于是辞退了所有的仆人,重新雇佣了一名厨师,让他注意我的饮食一定不能经过别人的手,还让他在夜间来我房间值守,没过多久,我的精神失常渐渐消失了。我想那正是由于我切断了杰罗姆对我下毒谋害的途径。是的,我已经完全不相信他所说的关于非洲巫术的一切了。他只是在策划一起针对我的谋杀。他虽然每天都假惺惺的关照我的病情,对我的痊愈假装欣慰,但他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恶毒和不甘心。他已经等不及让我死了。我并没有把杰罗姆的故事和我的推测告诉你,这牵扯了太多以往的丑闻,你的婚姻生活,我认为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却还是让那个魔鬼钻了空子。就在一个多月前我的身体和精神完全好转之时,那种疯病在你身上降临了。
克拉拉,我真的很后悔,我应该早点帮你送走,让你离开那个魔鬼。虽然我很着急,但又不敢和杰罗姆把事情挑明,我怕激怒他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毕竟你已经病倒了,如果只有他知道该怎么医治你呢?我只好假装继续向杰罗姆询问治愈你的方法,而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向我提出一个奇怪的解决方法,去郊外举行一个巫术仪式。根据他的说法,这个仪式可以和非洲巫师的亡灵沟通,祈求他们的谅解,至少可以直接跟他们打听如何才能化解诅咒。但是这个仪式非常危险,需要我的血甚至是性命做代价,这样才有机会救你。
当我看穿了他的企图,他的所作所为就像小丑一样滑稽可笑,但是他把你绑在转盘上丢飞刀,所以我不得不陪他玩下去。其实我已经想好了,不管这次虚假的通灵仪式结局如何,至少我能把他从你身边带走一段时间,让你有机会从家里逃走。而且我已经打定主意,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对他公开讲明,恳请他放过你,我会把所有财产和我的性命交给他处置。这个交易很公平,和他所谓的仪式相等同。如果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期,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寻仇的儿子,而是一个决心残杀无辜女人的恶魔,那么我会想办法杀死他。
这两天我在去往贝德福德磨坊的马车上一直在写这封信,杰罗姆在驾车并没有发现,但是在晚上休息的时候他变得非常阴森,很少跟我说话。我只吃自己厨师专门给我准备的东西,对他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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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到此为止了。”杰罗姆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读信而有些哑,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把一沓信纸信递给坐在沙发里的克拉拉。“然后我就用刀刺进了他的心脏。最后一页纸上的血迹就是那时溅上去的。”
“无所谓,反正我也能想得到他接下来会写什么。”克拉拉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信纸,流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他知道这可能会成为他的遗书,却还是要在这里面撒谎。”
“或许他不止想把这封信交给你一个人看。”杰罗姆又喝了一大口,咂咂嘴里的滋味,饶有兴致地分析道:“他可能想让更多人看到这封信,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负责的哥哥,多么忠诚的情人,多么具有牺牲精神的父亲。你想想,他知道我已经掌握了他过往的丑行,担心我会公布于众,还不如自己先装点一番之后再给别人看。死人不能说话,所以他只能寄托于这封信了。真可笑,他难道没想过你看了这封满是谎言的信之后还会让它留落到别人手里吗?他给你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却只字不提……”
“够了。”克拉拉摇摇头,把信纸丢进壁炉里,看着火焰舔舐着纸张直到它们变得焦黑。“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对于我个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倒是在别人眼里,确实如你所说,他还是干净得像个圣人。”
“我想,公正并非要在阳光之下彰显。它应存在于人的内心。如果每个人的一生中遭遇的事情都得到了公正的裁决,那么我们并不需要对别人经历的正义过多羡慕。”杰罗姆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毕竟,正义不是能拿到天平上称量的东西。它是绝对的,只有没有或者全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能是这样吧。”克拉拉还是难掩自己脸上的失落,“你呢?你觉得得到满足了吗?几十万镑的遗产,复仇的快感,还有,嗯,执行正义的崇高感觉?”
“这个嘛,我一下子还无法把这些复杂的情感一一品味。它们融合得恰到好处。”杰罗姆闭上眼睛,无比惬意,“简直不能再好了!我只能暂时把这种感觉叫做成功。”
“毕竟我的母亲和我的叔叔,他们发疯并不是因为吃了你的药。”
“负罪感,情感压抑,精神压力,很多事情都能把人逼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你家里这些人肯定都有自己的麻烦。说到底,是他们犯了罪。你管这叫报应也好,叫心理问题导致的必然结果也好,在我看来都是合理的。”杰罗姆说得轻描淡写,“财富并不是罪恶的东西,不管他来自非洲亚洲还是美洲。只有罪恶本身才会被追究。接手你父亲的财富,我心安理得。”
克拉拉没有反驳。她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必须要问,尸体处理好了吗?”
“当然!我不会让自己的精彩演出毁在最后一幕!仪式的场地我们在白天就布置好了。你父亲信里说的没错,他年轻时确实是干了不少工作,锻炼出一手好手艺,我要求的道具他全都准备好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出他先要跟我把事情说开,但我没给他机会。我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我一定要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带着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如果他有灵魂,那一定是永恒的痛苦。杀了他之后,我把他的尸体搬到仓库里,就在法阵的中心。所有的道具都和书里所说的一样,我甚至连咒语都念了。我不是变态,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有超人的法力。那感觉很不错。唉,人总是对力量痴迷,不自觉地想要踮起脚去够更高的地方,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哪怕知道那都是虚幻的。扯远了。总之我把刀放在他手里,给他摆了个漂亮的姿势,确定眼前的场面就像是一个伯父为了拯救陷入重病的侄女甘愿向邪神献祭出生命的样子。我点燃蜡烛,一直守到天亮。然后独自悄悄驾车离开了。”
杰罗姆兴奋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双手不住地挥舞比划着。克拉拉对他的表演有点不耐烦,抓紧机会问道:“没有人发现?”
“没有人。”杰罗姆用手把头发往后用力捋了捋,满脸涨红。“我简直等不急要让别人发现他的死状了!”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杰罗姆把自己按进沙发里,双手还是忍不住搓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家里的事情呢?你都处理好了吗?”
“没问题。你们走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减轻自己发疯的症状,第三天晚上就表现的像个正常人了。我告诉厨师我已经痊愈,让他立刻去磨坊找你们,阻止危险的仪式。如果他对那个老家伙忠心耿耿的话,应该明天就能看见他的尸体了。”
“这间大宅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真是难得的安静。”杰罗姆忍不住又从沙发里站起来,背起手环顾客厅,“可惜过几天之后这里又要被一堆虚情假意的人挤满,还要迎回那家伙的尸体。”
“葬礼过后我要把这所房子卖掉。”克拉拉突然坚定地说。“越快越好。”
“嗯?这可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杰罗姆有点诧异,但没有不高兴:“现在我们不缺钱,没必要卖这所房子,而且你的人生几乎都在这里度过,卖掉的话不觉得可惜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在嘲讽我吗?”克拉拉的愤怒已经无法忍耐了。对于杰罗姆从刚才开始洋溢的自负和挑衅,她有点受不了了。“一个其实是我叔叔的疯癫父亲,一个时刻想要控制我的母亲,和一个看着我挨打挨骂却无动于衷,假装成我伯父的父亲,哼,每一个人说的不是疯话就是假话,我的全部童年就是在承受这些东西。离开这所大屋在寄宿学校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如同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呼吸,第一次看见色彩。”
“别这样说,我都有点愧疚了,”杰罗姆似乎并不打算停止激怒克拉拉,“如果我没有找上你,让你知道这所房子里的罪恶,你大概能一直那样快乐下去吧?”
这句话倒没能让克拉拉爆发,她像是冷静下来一样,轻轻地摇着头:
“就如你所说,复仇的滋味太好了。”她抬起头盯着杰罗姆,“就算只有在梦里,我都能闻到它的香甜。现在我终于可以狠狠地咬上一口,再舔干净嘴角上溢出的汁水。”
“看来我真的把你的文笔教得很好。你简直是在写诗。”杰罗姆忍不住鼓起掌来,空荡荡的客厅产生了回响。“那么,你只需要再扮演几天失去所有亲人的女孩,把你的‘伯父’下葬,你的,啊,我们的复仇就结束了。”
两个人同时沉默,似乎在等着彼此继续说下去,却又都没有在看对方的眼睛。座钟的滴答声持续了一小会儿,克拉拉终于开口:“我要去美国。我要卖掉这里的一切,在新世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哦?你好像改变了我们此前的计划,邓恩夫人。”杰罗姆用指甲轻轻地刮着沙发上的皮革。
“是的,”克拉拉的脸色也有点发红,语速也变快了:“你们离开的这几天,我又想了想,我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嗯,身边没有人的生活。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让我觉得难受。我必须要走,走得远远的。”
“但是,丈夫继承了妻子家族的巨额遗产,妻子却独身远赴大洋彼岸,会不会让外人觉得有些奇怪?”杰罗姆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总会有人想要费尽心思地找我的麻烦。出于嫉妒,或者多余的好奇心,这些人不会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样毫无破绽,即使有人有所怀疑,也不会查到任何东西。”
“这一点我当然很有信心。不过我已经打定主意搬去伦敦,尝试一下上流社会的生活。你知道我一直很好奇银行家和政客是如何做尽坏事还能保持心安理得的,我很想去学习一番。”杰罗姆皱起眉头,“不过,一个年轻的已婚富豪身边没有夫人陪伴的话确实和那些人有些格格不入。就像,如果你去猎野鸭,至少要带一只狗。即使用不上,也不能少,你明白吗,亲爱的?”
“我不是说现在就要走。你打算什麽时候去伦敦?下个月吗?我可以去伦敦陪你一两个月,或者,半年怎么样?等到你和那些人混熟了,不需要我了,我再去美国。你可以说我需要在阳光充足,气候温暖的地方疗养。或者干脆一年之后我们离婚,到时候你可以找别的女人。你完全可以找到银行家或者政客的女儿,和她们结婚,那不是更好吗?”
克拉拉越说越快,就像生怕来不及说完就要被捏住脖子一样。最后,她呼吸急促,胸口快速地起伏,双手交握在一起。杰罗姆微笑地看着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柔顺的头发,温柔地说: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况且,让我年轻美丽的妻子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很不安全。”
“安全?对你还是对我?”克拉拉的声音有些发干,一动也不动。
“在我看来,分开对我们两个来说不是个好主意。”杰罗姆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亲爱的克拉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两个永远不分离。”
“杰罗姆,我保证,那些秘密会和我一起埋葬在美洲。”
“是的,它们会的。”杰罗姆所有的语调和表情一下子都不见了,就像一只蜥蜴或者蛇一样看着她:“你觉得是在什么时候呢?”
克拉拉浑身颤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从杰罗姆的手掌中扭开,不再敢看他。这一次,座钟孤独的滴答声并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敲门声猛烈的想起,让屋里的两人都感到诧异。
“你叫了人过来?”杰罗姆凶狠地问道,看到克拉拉猛摇头之后又问:“是厨师?”
屋里没有别人,必须要去应门。杰罗姆给克拉拉递了个眼色,她只好走到大门边,张了张嘴,终于问道:“是谁?”
“是我,亲爱的克拉拉,你的父亲威廉。我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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