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店的店长赫尔曼经营这家裁缝店的时间足够长,长到他可以经历并且目睹这个城市的变化以及城市背后发生的一切。
他现在也已经是个体型虚胖的中年人,好在他的工作并不算复杂,他所需做的无非也是每天清晨清理店门口遮罩上的灰尘,然后一如既往地站在店门口,等着第一位客人的到来,一年四季皆是如此。他做了这么多年裁缝行业,也使得他有了几个已经完全可以信任的过的徒弟,步入中年的他变得力不从心,尽管现在他做的更多的是接待客人以及处理店里店外的一些琐事,但是他依旧尽力想打理好这家裁缝店。
他是在山姆万圣节的前夜遇见山姆的。当他发现这个浑身散发着恶臭并且穿着破烂不堪的流浪汉你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会是山姆。即使现在,赫尔曼先生也笃定当时的山姆已经神志不清了,当时山姆嘴里嘀咕着:“酒保,你们这会有牛奶吗?我指的不是威士忌,而是那种牛奶。”赫尔曼很庆幸当时通过那独特的口音认出了山姆,并且及时将其安顿下来。
他尽力让山姆清醒起来,尽管这在当时不太可能。他给了山姆一点食物和干净的水,等山姆渐渐平复下来后,他就开始仔细端详起了这位男士。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眼前的男人是山姆,是个可以和整个城市相提并论的男人,无论其现在看过去他有多么的颓废,但是他依旧是那个山姆。
“不不不,老先生,我是在街边遇见你的,是我把你带进了店里面。我是这家店的主人,你可以叫我赫尔曼。”
但是山姆好似没有听见赫尔曼的话,他说道:”威尔,你知道他们疯了吗,威尔,他们把我赶了出来,他们就是帮疯子!”山姆居然开始抽泣。
一时间赫尔曼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眼前这个男人发泄这内心的情绪。他想起了人们口中关于山姆的传言,然而此刻他没有丝毫的兴趣去考证其真假。片刻后,赫尔曼对山姆说道:“先生,我可以给你在附近可以满足你的就寝,你不用再流离在街头了,我来承担所有费用。”
“给我安排住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现在这个城市需要的一个流浪汉‘山姆’,我现在住在哪,在他们的心中都只是个流浪汉。我现在难道还会想要一间住处吗?”
赫尔曼知道山姆考虑的肯定比自己多,于是他不再说话了,片刻后,山姆问他:“介意我用用门口的遮阳罩吗?幽绿色的那顶。那会是个好地方。”
我必须承认自己在回避自己右眼失明这个话题,无论是在和家人的交流中还是和旁人的谈话中,甚至在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的写作中,我也只是用一章的篇幅提到了我右眼的失明,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阐述医生当时所讲的事实以及简单地谈起了周围人以及自己的反应。事实上,当时发生的种种事以及当时我的心路历程绝对没有我在之前那章谈起的那么轻描淡写,我也完全可以花大篇幅来写下这些内容,但是我并不会那么做。我还是想和你说说我自己的理由,当然你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我对右眼失明这个敏感话题的逃避的借口。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左眼还能支撑多久。在我的右眼失明后,医生们给我特制了一幅眼镜,眼镜只有左镜框配了镜片,而右镜框则是被一层蓝色的棉布裹了起来,刚好可以盖住我动过手术后的右眼。我把这理解为医生把我看上去可怖的右眼蒙上了一层纱布,这使得我的样貌看过去像极了以前书上看到的戴了一只眼罩的独眼海盗,样子显得滑稽且可笑,但至少那时我的左眼视力还算正常,过习惯了一只眼生活的我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学习生活。但是现在,我的左眼视力越来越糟糕,医生告诉我,我的左眼有很大可能患了和右眼一样的怪病,最终也不可避免的会失明。但当然,关于我的左眼,那就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现在我极其费力才能看清电脑屏幕上自己敲打出来的字,我的左眼无时无刻都能感觉眼睛里的血管要爆开来。现在对着镜子我能看到我的左眼球上布满血丝,仿佛无时无刻就会有血从里面飞溅出来。我在这仅剩的篇幅里描述我的左眼并不是想和你们诉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此刻情况的糟糕,每个清晨的醒来我都可能彻底的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从而真正的双眼失明。
所以我现在不得不极其认真的对待自己写下的每一个文字了,毕竟以我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写的每一章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章,左眼留给我的时间也是寥寥无几。所以我决定尽量省去自己对右眼失明的描述,虽然那段故事肯定是最有煽动性,但是显然在这有限的时间内,我有更想讲述的故事。也请原谅我对自己童年遭遇不幸有关的描写,毕竟如果我真的只有一章的篇幅来写下自己的童年的话,我是真的无法为自己的童年回忆想出什么美好积极的修饰词。
关于失明后的故事,我这里也只能挑一件自己最想说的来说。在我失去右眼后,我去过一次裁缝店,就是童年时自己常常远望的那家。我那时的左眼视力正常,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我更想好好地看看自己以前看过的事物,于是我选择了故地重游。我很理解小时候的我的心情,那时候的我看见街对面装修统一的店铺时,能发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幽绿色遮阳罩时,我肯定更多的是好奇与兴奋的。但是当我这次跨过街道时,我发现街对面那顶幽绿色的遮阳罩没什么特别的。多少年过去了,其表层都已经褪去了那层幽绿色,遮阳罩上面也开始积攒起常年没人打扫的灰尘。
我再也没有兴致去裁缝店里面走走,但是考虑到这毕竟是一切故事的发源地,我还是走到遮阳罩下,学山姆那样依靠在背后建筑的玻璃板上,眺望着远方。那一刻,当我仔细品味起眼前看到的一切时,我真的有了山姆的感觉,眼前的人们匆匆走过,没人会去在乎一个路边遮阳罩下坐的是谁,他们真的只是如同背景一般,开始和这个街道,这个城市融为一体了。在我视线所能看到的左前方,有一栋正在施工的建筑高高的耸立在这个城市之中,只不过他在山姆的故事中变成了一栋废弃的写字楼。
我不禁想到,自己曾经预想过,要生活在这顶幽绿色的遮光罩下,必定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流浪汉。但此刻,坐在这顶遮光罩下的,却是一个瞎了右眼的少年。我和流浪汉比起来,哪种情况更糟呢?或许,比起右眼失明更可怕的,是我失去了用好左眼的信心。而比起双眼失明更可怕的,是我让我的生活失了明。
所以才有了我接下来的故事,我开始思考山姆对我的意义,我选择在自己的眼睛还能看见时,写下这些故事,就像我之前一再说,这是在我眼睛彻底失明前,所能写下的最重要的印记。
这并不是山姆第一次消失在赫尔曼的视野中,之前山姆就在赫尔曼不经意间离开过这顶遮光罩,然后又会在某个傍晚,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栖息之所。赫尔曼明白山姆不希望自己过多地询问有关于他在离开遮光罩后的经历,他很清楚,山姆更希望自己把他当作那种没人会在意的流浪汉,他现在更需要这种身份。
这次山姆是在傍晚时分离开了裁缝铺门口的遮光罩,紧接着,赫尔曼的裁缝店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的到来和山姆的离开仅仅隔了不到一个小时。
往往这个时间,赫尔曼的裁缝店已经不接生意了,店员们井然有序地打理店内剩余的材料以及盘算这一天的收支,而这位不速之客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闯了进来。他的皮鞋踩在木制的地板上吱吱作响,胸口的领带随着跑动上下飞舞,穿着的黑色西装此刻被扭曲的失去了原样。
“你们看见门口那老头了吗?就是那个流浪汉!”他尽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然后朝着店里面的店员们喊道。“去哪里?去哪里了?”他越发的慌张。
“冷静老兄,”赫尔曼从里屋走了出来,“您先冷静下来,我们会帮你的,先生?”
但是此刻眼前的男人开始歇斯底里,他急得跺脚,双目怒视着赫尔曼,仿佛随时就会朝赫尔曼扑过来。
但是赫尔曼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对待这种暴躁的顾客很有经验。他走到了男子面前,然后十分彬彬有礼地问他:“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托马斯,如果你很在乎这个回答的话。”托马斯没好气的说。
“好的,托马斯先生,如你所见,我们这只是家普通的裁缝店,我们并不会对门口那位流浪汉感兴趣,更没有时间去观察他的生活。所以您真的觉得我们会知道他去了哪吗?”
“你放屁”,托马斯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在你眼皮子底下的人就这么跑了?他就坐在你的店门前,你不知道谁还会知道?你这人——”
托马斯口袋中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无理取闹。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瞬间不再说话了。他用那颤抖的手接了电话,一段时间后,他惊魂未定地离开了裁缝店。
赫尔曼在安定完受到惊吓的店员们后,也开始思考起来了起来。对于山姆来说,这一切都太反常了,对山姆来讲,他不会想打破自己流浪汉的生活,不应该引来周围人的关注,但是就在刚刚,有一个男人为他的失踪而暴跳如雷,这完全不像是山姆会做出来的事。
这次山姆的消失足足有十天之久,而他的突然归来也如他的突然消失一样,完全出乎了赫尔曼的意料。山姆这次是走进店里的,他甚至直接略过了他长久以来得以栖息的遮光罩,而是像个正常顾客一样走进了店里。赫尔曼曾预想过山姆会以什么形式再次惊吓到他,第一次是山姆的颓废,而这次完全就是上一种山姆的对立面。他至少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散乱的头发理了干净,给赫尔曼一种说不出的反常。这次赫尔曼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当面向山姆迎面走去,问道:“你这几天经历了什么?”
山姆没有直接回答他,他对赫尔曼轻声说道:“老朋友,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听我的忠告,趁早离开这座城市吧,越快越好。”
赫尔曼一脸疑惑,山姆没等他再次发问,便指示赫尔曼去店门外再谈。来到店门口时,山姆便指向一栋高耸的建筑,让赫尔曼望向它。那是一栋废弃的写字楼,它的残破不堪甚至让人们觉得它和这座翻新过后的城市格格不入。山姆对赫尔曼说道:“看到它现在的样子了吗?那会是它最完美的样子。”当这句话从一个老工程师口中说出来时,就不得不让赫尔曼毛骨悚然。
紧接着,山姆就走到了那顶幽绿色的遮光罩面前,他面对着它,就这样注视着它,也不说话,仅仅伫立在那边,足足看了有五分钟。在赫尔曼眼里,那段注视他更想理解山姆是在对这顶遮光罩一种无声的告别。冥冥之中,赫尔曼也有种感觉,自己也是最后一次见山姆了。他不想上去挽留山姆,现在不要去私自插手山姆的计划,便是对山姆最大的帮助。就这样,山姆甚至没有和赫尔曼好好道别,就径自朝街道的尽头走去。在赫尔曼的回忆里,这个他一辈子都看不透的男人,在那一刻的沉默,却是对他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诉说。
星期三的傍晚,我居然又听到了那如噩梦般的发动机引擎声。
我在左眼被确诊为失明后,我就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在写作上。那时我的左眼平均每半小时就要“发作”一次,完全可以把我疼得渗出眼泪来,我不再有兴致像刚失去右眼时那样,还想着最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现在只想最后,趁自己还能看见,尽可能的完成这些故事。即便如此,我现在的写作状况也极其的糟糕,首先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比之前还要严重,我甚至开始看不清眼前的键盘。而我的左眼,该死,它的疼痛会让我有时失去意识,精神恍惚,我根本连自己的生活都很难自理,哪还有什么经历去构思什么故事,我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被上帝有意玩弄一样,故意不让我写完哪怕其中一个故事。
左眼留给我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短,我现在上厕所等基本活动都得用手去摸眼前的事物,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走路时,我会用脚背去触碰地面上的家具,来一点一点摸索到我自己的写作台上,然后极其吃力得打下每一个字。
我的父母在我的情况恶化后就开始疯了一样地开始叫医生来我的公寓给我上门检查。从我的右眼开始有了异样开始,我就做了无数个各方面的检查,但是到现在,他们还是不死心,检查也好,治疗也罢,我的左眼最后还是避免不了地会走到自己右眼那个地步,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自己安静地过完自己的最后一段能看见的时光呢?他们依旧发了疯般企图挽救我的左眼,于是乎,我的公寓楼下整日开始有了从各个医院来的“眼科专家”,他们开着车在楼下盘旋,发动机的声音简直能让我抓狂。我向他们解释到自己最后这段日子既然选择呆在房间里而不是医院的病床上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想迎接自己的失明时却是在一个没有意义的病床上,我宁可倒在自己的写作台上。
但是他们听不懂,只是一味的像个“父母”,做着“父母”的事。我不肯去医院于是他们就宁可花大价钱请这些医生来我的住处。
至少在这周开始时,我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听见发动机的引擎声了。我有预感,我的眼睛无论如何撑不过这周了,我看来不得不接受自己写不完故事这个结局了。
但是该死的是,我居然又在周三傍晚听到了那烦人的发动机引擎声。我失去了耐心,就不能让我安静的最后再写一章故事吗?哪怕就一章。
但是这次,伴随着上楼的脚步声,我没有听到那些金属医用器材碰撞而发出的声音。我越发诧异,当我开门迎接这位“不速之客”时,我还是对他说到:“如果你还是来给我治眼睛的,那请您放过我吧。”
他站在我面前,我现在的左眼已经看不清他的具体长相了,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伴随着这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在我面前坐了下来,随后开口问我:“想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没好气的说:“关于我的眼睛,我已经把能说的和那帮医生都说了,还有什么可奉告的。”
“不不不”,他开始放慢语速,“另一个故事,他的故事。”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后问道:“你在说些什么?你算哪门子医生?”
“从进这个房间起,我就没说过自己是眼科医生。”随后,我仿佛感觉他露出了笑容:“想说说山姆的故事吗?”
安德鲁在结束和托马斯的通话后,并没有急着赶去写字楼。在他听到山姆独自来到废弃写字楼后的消息后,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兴奋与激动,反之,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断扩散开来。他之所以会去找山姆,是因为自己的确被逼到绝境了,他现在能想到的有能力并且有勇气帮他这个忙的只有山姆了,毕竟银行那帮家伙至少不会在乎一个流浪汉出入这栋废弃的建筑,而城市中的人们都选择无视山姆的存在,这种情况下,山姆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选。但是他根本没报以成功的打算,他多少也听闻了关于山姆的负面传闻,山姆从来不是一个好惹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老工程师的暴躁固执的性格,才会被别人赶出自己的工作单位。
对安德鲁来说,山姆本身就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而他出乎意料地重新来到废弃写字楼,更是让安德鲁捉摸不透,他现在的处境,简直就像将自己困入了层层迷雾里,天知道在躲在迷雾外的山姆,在盘算些什么。
托马斯飞奔着,当他跑到离写字楼最近的十字路口时,他再也跑不动了,快窒息的他靠在身边的电线杆上大口喘气,同时向写字楼望去。即便逆着光,他还能看见写字楼顶站着个人,在他的视线中,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但是他还是第一时间确信那就是山姆。“我的天,这人疯了吧!”他顾不及喘气,继续扎进来往的人群中,跑向写字楼。当托马斯爬到写字楼楼顶时,他已经面色赤红,原本系着的领带也被他扔在了路上,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然后用着仅有的一点力气喊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这是栋危楼吗?你知道这建筑有多高吗?你万一一不小心摔下去了你叫我怎么办了!我还怎么和老板解释?”
“我只是来这位置仔细地看看这座城市,你如果来我站的位置向下看的话,你能看到这个城市最完整的一面”,山姆转过了身,面向托马斯说道:“再说了,我这种老工程师也不至于失足摔死吧?”
“行了,你站在这别动,我和老板打个电话。”托马斯总算把气喘匀了,随后拨通了安德鲁的号码。约莫在半小时后,安德鲁还是来了,相比上一次的见面,安德鲁这次的脸色难看很多。
“山姆,你真的下决心帮我们了?”安德鲁这次没有走到山姆跟前。
“先生,我不总得找点事做吗?”,安德鲁开始感到脊背发凉,他感觉山姆说这话时在笑,“再说了,能有什么比拆掉建筑来得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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