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5月23日,我在太平洋的一个岛屿上失去了我的双臂。
敌军扔下的一颗等离子炸弹掉在了距离我的小队600米远的地方,这种可怕的炸弹不会产生强烈的爆炸和冲击波,取而代之的则是放出地狱中才会出现的强烈的亮光热浪,将方圆半公里内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在最后的记忆中,我只记得挡在身前的队长变为一阵烟雾般消失在耀眼的强光之中,而我本能的举起双臂以遮挡光线对眼睛的直射,之后则是无尽的黑暗。
醒来时,我躺在一所战地医院里。起初我只看到身边净是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但缺胳膊少腿的人,活像工厂仓库中还为组装的玩具们。过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我才意识到身体上的异常——我感觉不到右眼和双手的存在,虽然之后通过镜子确认那只是因为我的右眼被纱布所覆盖,但是我的双手,确切说是两只小臂都实实在在地消失了,原本双臂的位置只剩下木炭般漆黑的残肢,和依稀可辨的肘关节。对此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医生告诉我是因为高温已将两条前臂大部分的组织直接蒸发,神经也不可避免地全部坏死,所以即使严重的烧伤还没痊愈,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感觉,字面意义上的“消失”。
我这样是铁定不能继续战斗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偶尔转动的右眼所带来的疼痛感,我对于目前的这个身体没有丝毫的感知,我像一只残破的幽灵在战地医院中游荡。不久军队告知我已经退伍,并将我送回了老家,从此我变成了一只飘荡在老家的幽灵。
退伍回家的我,不知道这副身体还有什么用处,我长时间地发呆,回想自己在那座海岛上的最后时光,但记忆总是在强光出现时戛然而止,此后便再无任何有意义的场景出现,这是真正的虚无,无法感知自身生命的虚无。我整日躺在家中,吃饭就是我每天的全部活动,但即使是这样我的体重也没有丝毫上升,因为每当我闭上眼睛,都会看到队长消失在我的面前,或者一团烟雾逐渐定型,变成小队里其他的成员。而我,作为小队中唯一幸存的成员,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悲伤或庆幸,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消失殆尽,虚无接管了全部世界。
在我退伍回家将近两个月后,2045年9月7日,事情迎来了转机。一位自称来自“机科思义肢”的男人来到了我家,告诉我他们可以为我提供两只手臂义肢,来帮助我恢复部分的生活,即使他们的产品还未大规模上市。我明白他们是想把我当作小白鼠进行实验,不过那又怎样呢?我答应了他们,一周后我来到他们的公司,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接待了我,我能看出他本能地想向我伸出右手,但又立即缩了回去。他带我参观了他们的公司,成千上万的机械手臂挂在传送带上运向库房,这场面让我想起了保存在部队装备处的步枪。
之后他将我领进了一个房间,让我躺在房间中央的平台上,开始着手为我安装新的义手。这双义手并非像科幻作品中的那样充满机械质感和各种裸露的零件,相反,它们看上去与真正的手臂无异,就连皮肤上细小的毛孔和纹路也被很好的模仿出来。
“我们的义手与其他厂家的产品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们可以直接与人体大脑连接,而不是与末梢神经连接,这样就可以带来更小的动作延迟,同时像您这样的情况也完全适用。最重要的,它们能产生真正的感觉。”他一边解说,一边为我进行安装和调试。整个过程并不漫长,由于残肢的末梢神经已经坏死,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有在他用一根线刺入我的后颈时才产生一丝疼痛,这丝疼痛提醒着我自己确实还活着。
在他说出这句话前我就意识到安装已经完成了,因为我确实感觉到了由指尖所传递上来的种种知觉。那些混在一起传递出来的触感,对我来说虽然无比的熟悉,但也失去了几个月的时间。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奋兴奋,反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好像他们不是给了我一双新的手,而是直接将我本身更新换代,将我变成一个刚刚来到世界的婴儿。
“这种反应非常的正常,大部分患者在刚开始时也是像您这样被冲击到,”研究院看出了我的疑惑和犹豫,对我说,“不过我向您保证,很快您就会习惯您的新手,它们会真正让您的生活回到正轨。”回到正轨吗?我一时不清楚自己生活的正轨应该是什么样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队长消失的瞬间,我的手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接着是手心传来的阵阵灼烧感。我看了看四周,自己确实早已离开了那个海岛。
适应新的手臂似乎异常简单,正如那个研究员所说,仅仅两周时间我就能够娴熟地控制它们完成各种日常工作,这段时间“机科思”的工作人员也经常上门为我检查义手的运转情况,当然结果总是完全正常。他们说的确实是事实。有时在夜晚我会仔细端详这双手,我看着月光一如往常的照在手心,仿佛它们从不曾离开过我,只有当看到手肘部分残留的黑色印记时,我才会意识到它们对我来说仍然是异物。
2045年11月2日,托新手臂的福,我开始了工作。军队为我安排了列车售票员的工作,我干的得心应手。得心应“手”,确实有些好笑,因为我的这双手实在是好用,哪怕是使用电脑键盘这种精密的工作也完全难不倒我。虽然我对这双手很满意,但是有一个问题却从两周前开始困扰我——我的双手经常某种灼烧感,那感觉并不强烈,只是轻微发热,但这热量却好像来自手掌内部,我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凉的触感。我曾多次咨询“机科思”的人,他们也数次上门为我进行了各项检查,但无论是这两只手,还是我本人,结果都不能更正常了。
虽然他们一再强调这只是我的心理原因在作祟,但这种莫名的灼烧感却有增无减,并且逐渐变得明显起来。我也随温度一起变得愈发神经质,经常会在双手空闲的时候不自觉地触摸身边的任何物体,试图为我的双手降温。这幻觉逐渐发展为病态,以至于带到了睡梦中:在梦中我回到了那个海岛,队长再次消失,我一如既往地举起双手,强烈的灼烧感从手掌传来,将我从梦中唤醒。后来我不得不在床头柜放上一杯冰水,不是为了半夜惊醒后可以喝口水冷静一下,只是为了给我的双手降温。
反复的梦境和越来越热的手掌不断折磨着我,就在我将要被这热度逼到走投无路之时,我收到了一封军队发来的信件,信件的内容非常简单,他们想让我回归前线。起初我对此感到无比诧异,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将一名因伤致残的退伍老兵召回战场,但随后我很快反应过来,相比我本人,我的这双手显然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只不过这次验证的内容变为测试造义肢在军事上应用的可能性,而我作为一名曾经参加过这场战争的人,自然是最符合他们标准的实验对象,我再一次变成了小白鼠。我始终犹豫是否要重归战场,毕竟作为一个人来说,我已经因此吃尽了苦头。但是就像在呼唤我一样,早已消失的队长和队友每晚都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伴随他们而来的则是双手那根本无法忍受的炙热灼烧。就像为了逃避这一切一样,我突然近乎本能地认为,只要我重新踏上战场,就不会再遭受如此的折磨。于是我到了军队,并在通过例行体检后,重新被派到了战事最为激烈的太平洋。
说来奇怪,再次拿起步枪的我,真的不再感受到手掌下那令人烦躁的灼烧,虽然枪身会在射击后变得发烫,但是我的双手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清凉。同时我意识到,这双手比我自己原先的手要更加好用,不仅可以抬动更多重物,枪也端得十分稳定,这双手简直就是为我重返战场而出现的。于是,不出意料的,2046年3月7日,我用这双手杀了第一个人,那是敌方一名落单的士兵,我在距离他700米远的战壕中,用步枪一枪打爆了他的头。看着他瘫倒在地上,我热血上涌,脑袋发晕,但双手却异常清爽。
就这样,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死在我手上的敌军已经超过百人,其中还包含了不少军官。我成了敌军口中令人胆寒的“冷血杀手”,战友们也因此士气大振,一举夺下了整个岛的控制权,而我个人也因此被授予了银质奖章。
大约三个月之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看似即将迎来终结,我军已经在太平洋上不断推进,而敌方希望展开投降谈判的传言也开始流传。传言应该是真的,因为军队开始了大量撤军,而像我这样二次参战的老兵,自然要趁着还没阵亡时率先撤回国内,于是我再一次退伍了,只不过这次我完整的回到了家中。由于在战场上的表现,我被一家安保公司聘请为教员,将战场上的所学丝毫不差地教给新来的学员。
正当我以为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我的双手又开始发热。这回要比之前严重得多,我整日搓揉手掌,时刻检查它们的温度,将双手贴在各种地方来试图降温,我甚至为此专门买了一个温度计。然而正如“机科思“的工作人员所说,虽然我的手看上去与真手别无二致,也能接受并产生各种感受,但机械终究是机械,本身是不会发热的,甚至摸起来温度要更加冰凉才对。我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温度计也无法提供给我真实的温度,这理所当然的结果却加深了我的纠结和恐惧。
这应该不是枪的问题,我想,因为我现在的工作需要每天用枪射击,但射击再也不像在太平洋的小岛上时那样会为我的双手带来清凉,我有时甚至会由于感到发烫而将手里握着的枪扔出去。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辞去现在的工作,却又怕失去“枪”这个最后的救命稻草,于是我申请了休假,一个人回到了家中,整日经历双手灼烧的痛苦。现在的我还会做梦,但已经不是队长被烧光的梦了,而是在枪弹横飞的战场上,我一枪又一枪射杀敌人的画面,那时清爽的双手实在让人怀念。
同样的梦境再次袭来,这次我猛然惊醒,仿佛意识到了自己要如何扑灭手中这可怕的火焰。我趁着夜色偷偷回到公司,在带出了两支枪和百十发子弹后,隐藏进了黑暗狭窄的巷子中。
我还记得在战场上时是怎么做的,只要在敌人发现你之前开枪就行了。
2046年8月6日,我杀死了第一个战场以外的人。不出我所料,虽然枪口吐出了炙热的火舌,但我的双手却异常清凉。我放下枪,看着我的两只手掌,把它们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脸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但更重要的是,我的双手感受到了温暖。这是手掌感受到的,它们终于不再烧了。
但是好景不长,一旦我停止行凶,双手就会重新燃烧起来,而且越烧越猛,就像那颗等离子炸弹爆在了我的手里一样。
我继续着能为我带来短暂凉爽的罪恶行为,我感觉我又回到了那个太平洋的小岛上,我趴在战壕中,向一个个落单的敌军开枪,每一枪都打的很准,一发就终结他们的生命。我疯了吗?也许吧。但如果不这样,双手中的火焰就会持续不断地燃烧下去,最终将我自身变为一地灰烬。
当我杀到第六个人时,警察终于有所行动,他们好像抓住了我的把柄。为了躲避他们,我躲在一间租来的小公寓中。我蜷缩在墙角,怀抱着步枪,不停地搓着双手,太疼了,它们已经开始烧起来了。我感觉到骨头已经开始融化——虽然那只是人造皮肤下的金属骨架,但我依旧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我在忍耐,因为警察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是我的救星,就像小岛上那些敌方的士兵一样。终于,警察包围了我,探照灯打在窗户上,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但是没关系,我知道这双手想要什么,我知道只要是它们拿着枪,就一定能打中。我爬到窗户下,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楼下的警察,大致记清了他们的位置,接下来只需要快速地站起来开一枪就行了。
枪响后,楼下传来一阵骚动,我知道我打中了,我一定是打中了。我激动地浑身颤抖,上下门牙不断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感觉就和我用这双手杀死第一个人时一模一样。但是一阵剧痛却将我拉回现实,我看着自己的手,瞪大双眼。
这回我是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无法阻止它们燃烧下去,从手中熊熊燃起的烈火此刻正顺着我的小臂蔓延到胸口、到后背,我如同怀抱住了太阳,正被可怕的高温蚕食殆尽,终将化为一缕青烟。
不,还有机会。我意识到了扑灭这可怕火焰的最终方法。我拿起枪,两眼直视着黑黢黢的枪口,闻着上次射击后残留的火药气味。就在我扣下扳机的瞬间,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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