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初的美国,从北部到南部各州都陆续颁布了各项法律禁止决斗。1802年,北卡罗来纳规定决斗者一律判处死刑,1812年,南卡罗来纳规定凡参加决斗者包括其助手一律入刑,并罚款2000美元,限制从事律师医生等职业,然而决斗行为非但没有禁止,反而愈演愈烈。
19世纪上半期,特别在美国南部,许多上层白人,包括一些担任过总统、国务卿、国会议员、州长、州议员、将军、律师、报刊编辑以及大量自认为是绅士贵族的白人都曾进行过决斗。
如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担任过国务卿并曾三次参与总统竞选的亨利·克莱、内战期间出任南部同盟总统的杰弗逊·戴维斯、南部同盟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路易斯安纳州长威廉·克莱本、南卡罗来纳州长詹姆斯·汉密尔顿等等,在担任公职前都曾与人决斗过。
有人认为,“1790年后才显赫起来的南方政治家当中,很难找出一人是没有卷入过决斗的。”许多人不止一次地决斗过,据说詹姆斯·汉密尔顿进行过14场决斗,一位名叫詹宁斯·怀斯的编辑在不到两年内就决斗过 8 次,有些人声称决斗过50次,甚至有父子俩在同一天都卷入决斗。1839年的一个星期天,仅在新奥尔良一地就有 10 场决斗。不少人因决斗而终生残废,安德鲁·杰克逊在 1806年的一次决斗中虽然开枪打死了查尔斯·迪金森,但其前胸也被迪金森打进一顺子弹,因距心脏太近无法取出,杰克逊身上带着这颗子弹终其一生。由于决斗盛行,南部墓地的许多墓碑上都刻有“死于决斗”的字样。
2020年7月3日,迪士尼流媒体平台Disney+上架了2015年燃爆全美的百老汇音乐剧《汉密尔顿》官摄版,这是一部用160分钟讲述汉密尔顿一生的音乐剧。
它并不是传统的音乐剧,《汉密尔顿》全片的信息量异常巨大,他的演出方式对音乐剧来说毫无疑问是一场变革,因为很难想象一部两个半小时的演出能够拥有如此庞大的词汇,作家Leah Libresco曾经统计过歌词的速度,最快达到1分钟200个词,整体上的平均数也达到了144个词每分钟,Angelica(Golsberry饰演)那段《Satisfied》实现了24秒121个词的成绩,Lafayette(Daveed Diggs饰演)在《Guns and ships》里达到了每秒6个词。Lebresco还对比了其他百老汇音乐剧,如果呈现该剧的内容,至少需要唱4-6个小时。
《汉密尔顿》同样拥有非常丰富的细节,舞台的布景,演出甚至演员走位都能传递出大量的信息帮助观众与角色建立情感。比如整个舞台的圆盘设计,汉密尔顿通过弧线形走位表达他对机会的敏锐以及不放过任何可能性的行动风格,而Burr的走位多为直线,表现他犹豫低调从而发现不了什么机会。
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但《汉密尔顿》红遍全球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依旧是他的故事,一名美国国父跌宕起伏的命运史。
开场曲《Alexander Hamilton》已经用四分钟做出了整个故事的梗概。后面的两个多小时是对整个开场曲的扩充——一个充满磅礴史诗和细腻情感的动人故事。当然作为贯穿始终的情节伏笔,决斗是最终人物命运的悲剧宿命。在此我就不多谈该剧本身了,有机会专门写一篇《汉密尔顿》的评论。
现在就从历史上最著名的决斗之一,汉密尔顿和博尔的决斗来聊聊西方决斗简史。
1804年7月11日,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参加了那场历史上最著名的决斗,对手是美国副总统,政治上的宿敌,曾经的战友,阿伦•博尔。由于纽约州禁止决斗,他们越过哈德逊河在新泽西州的威豪肯,同样是汉密尔顿的儿子菲利浦三年前决斗战死的地方,进行最终的对决。一阵枪响,博尔安然无恙,而汉密尔顿却将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46岁。同样被定格的,是这场决定美国历史进程的决斗,他作为美国历史的重要转折点之一被永远地载入史册。
按现在的眼光,或许很难想象作为思想具有超越性的美国开国元勋,并且主张立宪,法治,具备现代思维观念的伟人居然用这种野蛮的方式解决冲突。那么解答这个问题就得从他的源头分析。
历史学家塔西佗说过,一个日耳曼部落预谋攻打相邻部落,会抓一个敌方俘虏,命其同本方战士交手,从而推测获胜概率。亚历山大大帝攻打波斯大流士之前就采取了这样的方式。
希腊神话里特洛伊之战,赫克托尔和阿喀琉斯的决斗被传唱至今,罗马帝国的角斗场至今保有遗迹,即便被奥古斯大帝限制,罗马帝国的角斗士依旧深入骑士阶层和元老议院。
在法制史理论里,决斗的起源是“神明裁判法”,他们信奉上帝对无辜之人的庇护,因而被告需要通过决斗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无辜。这样的一套法律制度便是“神明裁判法”。
公元501年,勃艮第国王让司法决斗合法化,他为了防止臣民做伪证,发假誓,便发布法律规定两个勃艮第人用剑解决纷争是合法的,即便是证人也应该拿起武器捍卫他证明的事实。
自此,决斗作为一项制度开启了一千多年的“辉煌史”。与此同时,相关的制度也逐渐完善,比如原告指控的罪行如果需要判处死刑,那么双方就应该决斗到至死方休。如果是其他刑罚,一方认输或无法战斗便可结束战斗。被告人可以指定他人代表自己参加,原告则必须亲自上场。双方持有相同的装备,妇女儿童不得参加观看。等等,当时的欧洲有一整套相关制度来让决斗规范化。
这项制度得到了尚武群体的拥护,北欧和英法俄等国均将决斗推崇为解决冲突的准则,关于拒绝决斗的人则直接判处败诉,并且没收财产。制度影响也越来越深。以至于从司法决斗的历程中都可以挖掘出判例法的渊源。比如公园十世纪德意志国王奥托一世时期,关于“丧父的孙辈能否继承祖父财产”的争论持久不休,最终法学家们让孙辈同他们的叔辈决斗决定,最终孙辈获胜,其继承权自此得以确认。
决斗行为的野蛮残酷以及尚武群体打着上帝的旗号去伸张自己的“正义”,这样长期的流血事件令教会无法忍受,梵蒂冈最终出台通谕主张废除决斗制度。高层教会成员也开始反对决斗,认为上帝不会鼓励流血。决斗背后的宗教支撑也随着教会的批判一步一步走向瓦解。
公园855年法国瓦朗斯宗教大会,994年利摩日宗教大会,教皇宣布:所有允许自家领土进行决斗的国王一律逐出教门。自此迎来了著名的上帝休战运动。
冰岛在十世纪成了第一个明文禁止司法决斗的国家。1041年,法国图卢兹宣告:所有节庆日和每周三晚上到下周一的早上,任何争执都不应该流血,1148年,法国尼斯颁布宗教法规:基督教墓地不得接受和埋葬死于决斗的尸体。
同时,十字军东征让决斗现象有所下降,1137年发现的《查士丁尼法典》展示了欧洲人尚有文明的解决纠纷的方式。后续民法的兴起,从研究罗马法运动开始,越来越多的欧洲国家决定废除决斗,开启新一轮的大陆法文明。
决斗禁令屡禁不止,在法国尤为严重,亨利四世在位时期有至少4000名绅士在“事关荣誉事件”里献出生命。亨利四世表面上颁布禁令,最高处以决斗者死刑,助手同罪论处。然而他内心的骑士精神却在蠢蠢欲动,甚至自己都想拔剑而出维护荣誉。所以他在位期间至少赦免了14000次违法决斗。以至于法国街头的闲谈都充斥着“最近谁和谁决斗”的各种消息。
另一边的英国,从征服者威廉到亨利二世,决斗长期以来都是判断正义与否的唯一体面方式。所谓的法规,禁令,都形同虚设,以至于一些国家还专门制订了《决斗法典》来规范无法阻止的决斗乱象。
第一部决斗法则在1410年由意大利人制定,随后法国颁布了第一部成文法典《决斗法典》,并在欧洲广泛普及。1777年,爱尔兰人也推出了自己的决斗守则26条,这些条文随后流传到美洲大陆(《汉密尔顿》里说的是决斗十律)。1838年前脚刚颁布法律限制决斗的南卡罗来纳州,后脚州长约翰•威尔逊就出版了决斗教科书《荣誉法规》。
作为上层建筑的法律不得已由下层建筑推动,那么作为引导下层建筑的教会则丝毫不会妥协。教会排山倒海的压力迫使司法体制改革,司法决斗最终由陪审团制度和巡回法庭取而代之。
即便司法决斗在死绝的过程中不停妥协变更,但最终消亡的趋势是不曾改变的,其中不乏大力打击决斗的国家,1712年波兰国王奥古斯都颁布法令,所有参与决斗的人包括传信的都处以死罪。1773年慕尼黑也规定,参与决斗者即便没有死伤也会被处以绞刑,并把尸体埋在绞刑架下。
严刑峻法的威慑下,司法决斗必然衰落,但与此同时,另一种决斗形式——荣誉决斗开始取而代之。
极度重视荣誉的西方人不会允许他人对自己的家族有一丝一毫的诋毁。对他们而言,“荣誉高于生命”,何况法律。欧洲骑士们以身作则,15世纪查理七世宫廷骑士决斗,土耳其大使目睹惨状,“他们认真的话就伤亡太少,但要是开玩笑那就太惨烈了”。
即便早期的决斗不允许妇女和13岁以下儿童观看,但随着历史发展,妇女不光开始观看,甚至亲自参与决斗。1828年,一名被战士抛弃的年轻女孩决定通过决斗来挽回自己的荣誉,她作为弱势一方率先选择武器,用枪来对决,但由于助手们趁她不注意换上了哑弹,这次决斗并没有造成伤亡。但女人之间的决斗也开始盛行起来。在欧洲男女决斗,男性需要进入及腰高的土坑中,左手反绑,只能用一个钉头锤,以示公平。
早年德国大学里也可以处处寻见决斗的影子,尚武的大学生喜欢用剑,并且一些人还会削掉对手的鼻子充当战利品。
汉密尔顿和博尔的决斗同样是荣誉决斗,但汉密尔顿坚持认为“我的信仰告诉我,决斗时不应将子弹真的射向对手。”但博尔不这么认为,他带着“费厄泼赖”的精神,击中汉密尔顿的右胸。汉密尔顿奄奄一息之际请求教堂为自己举办圣礼,并且忏悔他一开始就没有想置任何人于死地,愿意同所有人和解,包括博尔。原本抵触决斗行为的教堂最终接受了汉密尔顿的请求。也因为遗嘱,博尔躲过了法律追究。汉密尔顿的离世造成了全美巨大的悲痛情绪,除此以外只有华盛顿的离世造成过如此轰动。饱受非议的博尔选择出逃墨西哥。
1798年至南北战争前,美国海军死于决斗的军官数量相当于战争中死亡数字的2/3。在今天的《美国军事审判统一法典》第144条仍然规定:武装力量成员进行决斗是一种军事罪行。
汉密尔顿的离世,让决斗这一现象在美国北方几乎绝迹,南方的决斗乱象也随着政府不断打压和司法逐渐完善走向消亡。
无论是司法决斗还是荣誉决斗,毫无疑问都是在一幕又一幕的悲剧中教会了人们去接受文明的进步与体制的成长。有太多的人因为决斗患上了永远无法抹去的梦魇,也有太多的人因为决斗使人生轨迹彻底扭转,这个骑士时代的最后余烬终究在十九世纪走向消亡,到了二十一世纪,决斗基本上已经彻底淡出了历史舞台。
在人类摆脱野蛮蒙昧的过程中,日益崛起的理性力量与逐渐式微的凶残暴力之间的斗争,可谓机锋重重。我们这一代自作聪明地嘲笑先辈的前后矛盾,其实,那正是人类螺旋式前进道路的一部分,犹如沉默的胜利奖杯,应当得到尊重,这胜利几乎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依靠渐进方式取得的。因此,在黑暗时代,我们看到正义的实施竟要披着基督教化的迷信外衣、诉诸刀剑和运气的怪现象。
——查尔斯·李
回看历史,文学家大仲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美国总统杰克逊、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参与过决斗 ;铁血宰相俾斯麦更是把决斗当成家常便饭,大学期间与人决斗过 27 次!连林肯总统都曾走上过决斗场。1837 年 2 月 8 日,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与丹特士的那场决斗,最终使得“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陨落,年仅 38 岁。天才数学家伽罗华,这位 21 岁不到的天才数学家,在一场“因爱而生”的决斗中,以“俄罗斯轮盘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1868 年 3 月 6 日下午, 一生决斗过三十多次的意大利诗人菲利斯·卡瓦洛蒂在罗马和对手决斗时不幸身亡, 对方是《威尼斯报》的编辑。
决斗有轻率,有本能,有忘我,有勇敢。但无论为决斗寻找怎样的理由开脱,它依旧是极为野蛮且愚昧的处理问题方式。最后结果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是和解还是两败俱伤,它无非是一种基于纯粹感性的不理智行为,是人性的盲目与丑陋。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文明的进步终将会抹去那些腐朽,愚昧,封建的古代糟粕,而那些悲剧则无时不刻提醒我们铭记那些教训,用理性的眼光重新审视,共同塑造更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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