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ジッチャンの名にかけて!”(赌上爷爷的名号)
这是推理漫画《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主角高中生侦探金田一一的口头禅。每当案情陷入僵局时,金田一便会奋起勇气,喊出这句名言。
这句话能作为开大招宣言当然是因为阿一无比崇拜爷爷金田一耕助,所以敢拿爷爷的名号出来赌博自然就有必胜的信心。虽然每回都用这句话给读者感觉好像阿一特别不尊重爷爷似的,回回破不了案就拿爷爷的名号出来卖……
如果要较真的话,在《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中金田一耕助应该是金田一一的外公,并非爷爷。日语中并无爷爷和外公的区别,当年的翻译人员无心之失造就了这句流传甚广的经典错译。不过由于金田一一是随母姓,其父亲是入赘的女婿。所以从法理上来说,阿一称金田一耕助为爷爷倒也不算错。
今天我想聊聊金田一耕助以及那部让金田一耕助风靡全日本的电影《犬神家族》的故事。
金田一耕助是日本家喻户晓的经典侦探形象。他和江户川乱步笔下的明智小五郎及高木彬光笔下的神津恭介并称日本三大名侦探,三人都是日本推理小说前期代表角色。
横沟正史于1902年生于兵库县神户市,毕业于大阪药学专校。1934年他因罹患患肺结核,长期在八岳山麓的疗养院一边养病一边写作。因为身体原因,横沟正史没有像小津安二郎等文艺界人士一样走上战场。在战争期间日本政府加强了文化管制,这让横沟正史无法自由创作侦探小说,又因为药品管制的原因,横沟正史一度无法维持生活。万幸的是他索性放弃推理小说,转而在新潟每日新闻上进行家族言情小说的连载。二战结束后,横沟正史仿佛一根被压迫已久的弹簧般,迅速一个猛子重新扎入推理小说的池水中。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
要让在战争中被压迫的侦探小说重见光明。
横沟正史在1948年发表了《本阵杀人事件》,金田一耕助就此登场。《本阵杀人事件》中金田一耕助直到小说中段第八章才正式出场,书中描述道:
这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皮肤白皙,身材比中等略矮一些,相貌平凡,身穿碎白点花纹的羽织及和服,细条纹长裤,羽织及和服都皱巴巴的,松垮的长裤下,一双蓝色袜鞋已严重磨损,脚趾头像要穿出鞋面似的。木屐的后跟也快磨平了,帽子变形……总之,和当时的年轻人比起来,显得既不修边幅也无精打彩,他就是金田一耕助。
《本阵杀人事件》取得了既叫好又叫座的成绩,并且夺下1948年第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长篇小说奖。此后,横沟正史笔耕不辍,几乎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发表了十部以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推理小说。
横沟正史在中国大陆一度被讹传为变格派。惭愧地说,本人在刚接触推理小说时也曾经将他和赤川次郎等人看作变格派的代表。当时我家中有本大约90年代左右出版的日本推理小说大全,里头堂而皇之地将横沟正史归入变格派。
在日本,横沟正史一直都被视为本格推理小说的代表。所谓变格很有可能是日本出版界用来形容横沟正史战前所发表短篇小说的噱头,金田一耕助系列自出版伊始就不曾被视为变格派。从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看,金田一耕助系列小说的确有许多变格派的印记,譬如《犬神家族》中大家族的畸形关系、譬如《狱门岛》中猎奇的杀人方式等,但归根结底,金田一耕助破案所使用的是逻辑推理和嫌疑人排查,并不存在更加偏离推理的手段。
新本格以降,日本推理小说本格变格的分界线越来越模糊,“变格派”这三个字逐渐成为历史词汇,在文艺批评界不再具有使用价值。推理迷大可不必再拘泥于本格派和变格派之争。推理小说作为一种娱乐性极强的体裁,先天就对猎奇内容有不可抗拒的适配性。从保守角度看来,杀人这项行为本身都已经足够变格了。(笑)
被誉为“推理之神”的岛田庄司曾经评价江户川乱步的作品为:
乱步的小说重点并不在于解谜的推理部分,而是更重视让读者毛骨悚然的恐怖布局。
江户川乱步重逻辑推演的作品如《两分铜钱》、《心理测验》等逐渐被人们淡忘,反而那些描写变态行为、心理的作品如《D坂杀人事件》、《人间椅子》等作品更受重视。随着时间的推移,推理评论界越来越多承认他笔下变格的一面。
极度重视逻辑和诡计的新本格代表人物岛田庄司干脆就将乱步的推理小说视为恐怖文学。而如此评价江户川乱步的岛田庄司,其自身作品不免也带着变格的影子。《黑暗坡食人树》里那具飞上天的尸体和大段大段关于斩首行刑的恐怖描述,这些片段难道不变格吗?
有些读者会把变格视作本格派的对立面,从而认为变格派是对推理文学纯粹性的破坏或冒渎。可我认为,变格和本格往往如影随形。或许,根本就从来没有变格派。又或许,人人都是变格派。在这个年代争论本格变格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个人浅见,真正对本格派推理小说产生最大威胁的是社会派。
60年代,高速增长的日本经济和发达都市的虹吸效应逐渐改变了日本社会的构成。松本清张为首的社会派推理作家不再创作以诡谲案件或家族矛盾为主的猎奇故事,转而以写实手法描绘那些发生在都市人群身上的犯罪故事,《点与线》、《砂之器》、《海之牙》这些作品成为这一时期的推理小说代表。
横沟正史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在社会派的冲击之下开始显得不合时宜。金田一耕助并非都市上班族,他不穿西装不打领带,总是穿着和服木屐奔波在战后日本的各个乡野小镇上。在极具乡土气息的封建家族内部发生的财产斗争似乎已不再符合高速成长的日本社会审美。
对于社会派的冲击,横沟正史心中存在极大忧虑。他认为社会派小说不该过分注重写实,推理小说是构建在智力较量上的文字游戏,丧失这一点,推理小说将失去类型的意义。推理小说需要浪漫主义的复活。
这番言论自然有其道理。松本清张和西村京太郎等早期社会派作家或许可以很好地把握写实与推理之间的平衡,他们的《点与线》、《双曲线杀人》这些作品虽然写实,在逻辑上却不会逊色于任何本格推理小说。
可社会派持续发展的结果最终导致了推理小说的变质。90年代以来,宫部美雪、东野圭吾等新兴社会派作家的作品中逐渐失却了推理小说的最大特征,如《模仿犯》、《白夜行》等作品成为大众推理读者的首选。它们自然都是很好的小说,可终归已不再具有智力较量的属性。幸好,由绫辻行人、麻耶雄嵩等人引领的新本格给推理小说吹了一口复苏的仙气,赋予了逻辑和诡计以生存的土壤。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时间退回三十年,在社会派横行的60年代,横沟正史落伍了。在1964年发表《蝙蝠男》后他选择了封笔,看上去金田一耕助似乎就此要离开我们了。
横沟正史封笔数年后,一个年轻人重新将金田一耕助拉回大众视野之内,并让他再次成为国民侦探。
当时,角川春树刚刚从父亲角川源义手中接过了角川书店。彼时的角川书店主要出版的仍是辞典和教科书,在女性读者群体中人气颇低,角川春树极欲开拓经营领域,进军小说出版行业。在选择出版作品时,角川春树意外地选择了逐渐被世人淡忘的、已封笔快十年的横沟正史。
后来角川春树在接受采访时解释了当年这一选择的理由。角川春树在美国旅行时看到美国十分流行如《罗丝玛丽的婴儿》、《驱魔人》这类民俗恐怖作品。他回到日本后便想要寻找可以将乡土、猎奇、悬疑相结合的优秀作品,于是他想到了横沟正史的金田一耕助系列。
为了取得金田一耕助系列的版权,角川春树前往横沟正史家进行交涉。由于横沟正史长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并无参加社会活动,角川春树在初次拜访前甚至以为他已经过世。
角川春树登门时,一开始出来迎接的时横沟正史的夫人。当横沟正史从房内走出时,角川春树大为惊诧,霎时间还以为见到了幽灵。
我会把您的书卖出五百万本!
可是角川君,我的书卖不出去噢。我可不是江户川乱步。
不知是不是吹逼效果拔群,角川春树顺利拿下了横沟正史作品的版权,然后他大胆地选择直接刊行文库本的出版策略。
文庫本(ぶんこぼん),指的是以追求最广大读者群、薄利多销为目标而生产的小型平装书。多为A6纸尺寸,以廉价纸张印刷。
在角川春树的时代,文库本已逐渐成为《资本论》、《追忆似水流年》等国外高雅读物的阵地。佶屈聱牙的作品让许多读者对文库本产生了偏见,反而降低了文库本扩大读者群的初衷。角川春树一反业界惯例,用最华丽最妖冶的封面设计来推销横沟正史作品,给文库本设计单独封面的做法,正是角川春树首创。
这间接导致了1971年以来日本出版界文库本的第三次复兴。
角川春树的野心不止于文库本。他明白单靠平装书不足以复活金田一耕助,一个庞大的多媒体商业计划在心中浮现。角川春树决定成立角川电影,将金田一耕助系列拍成电影。
可是在超过七十个金田一耕助的侦探故事中,应该选择哪一个呢?
《八墓村》取材自日本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冈山县连续杀人事件。横沟正史将日本战国时代落难武士亡灵的民俗传说与二战时日本农村秩序混乱、人心惶惶的大背景相结合,勾勒出一起大起大落的时代演绎。
角川春树认为,若要着重体现电影恐怖的表现力,没有比《八墓村》更适合改编的了。遗憾的是《八墓村》的场景要求极高,整个拍摄成本折算下来价格着实不菲。《八墓村》这一提案遭到了电影合作方东宝公司的断然拒绝。
遭到否决后,角川春树没有在《八墓村》上浪费太多时间,立即提出了二号备选方案。这便是日后留名日本影史,同时也成为金田一耕助系列最为人熟知的故事——《犬神家族》。
角川春树认为日本社会是严苛的等级社会,而《犬神家族》所描述的朱门豪族最能体现这种等级之下人性的扭曲。将扭曲的亲属血缘关系剥离出来,观众便能从中感受到共鸣。
当时日本弥漫着一股“洋高邦低”的舆论风气。也就是人们普遍认为洋画(外国电影)比邦画(国产电影)要更高大上。角川春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日本本土电影制作成本低廉,在艺术性上没有追求,能省则省,尤其在电影配乐上非常不上心。
于是角川春树从电影初期制作开始便一扫本土电影的暮气,连电影剧本都专门请人进行了装帧设计。这让剧组人员包括导演在内都十分惊讶,“这个门外汉到底想干什么”?
另外,角川春树更是斥巨资制作音乐。当时日本业内电影配乐的行价是五十万日元,而《犬神家族》的音乐制作费用是五百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有精品。最后,得到这笔巨款的人是毕业于庆应大学法学部的年轻人大野雄二。后来,大野雄二为动画《鲁邦三世》所作配乐享誉全球,这是后话。
大野雄二当时没有给任何电影写过配乐,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根据大野雄二的回忆,角川春树当时对他说:
那帮给电影配乐的人全都很无聊,你就随你喜欢地去写吧!
大野雄二不负众望,创新地采用西方传统乐器大扬琴作为主旋律,谱就和故事风格极为吻合的《爱的叙事诗》。大野雄二的创作理念围绕着《犬神家族》这个故事,这首曲子始终没有游离在电影之外。
这个故事很恐怖,却不全然是恐怖。我需要恐怖的音色,不需要恐怖的旋律 。
在电影尚未完成时,整部电影的音乐已臻完美。电影原声早于电影完成,这同样违反了当时日本电影界的创作规律,这正是只有电影“门外汉”角川春树才能构思的企划。角川春树的野心是在电影上映时,同时进行原声碟和原作小说的促销,以多媒体形式构成一个巨大的《犬神家族》世界。
这一做法在如今的电影界当然是家常便饭,可在1976年尚且无人有此远见。
《犬神家族》电影的导演是与黑泽明、小林正树、木下惠介并称为“电影四骑士”的伟大导演市川昆。
市川昆出生于1915年,在职业生涯早期为东宝拍摄动画片,名作《银河铁道999》背后就有市川昆的身影。离开了动画行业,执导真人电影后的市川昆更是大展手脚,充分展现了他对电影画面的美学敏感。《缅甸的竖琴》、《野火》等影史留名佳作让他跻身于日本电影大师的行列。
可是在1965年,市川昆正逐步迈向顶点的电影人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波折。
1964年,和今年不同,东京奥运会如期召开。战后经济高速恢复的日本得以举办奥运会,对全体国民来说无疑是一剂提升爱国热情的强心针。这样盛会自然需要用镜头记录下来。日本奥林匹克委员会聘请市川昆为东京奥运会拍摄纪录片。
市川昆斥巨资最终拍出长达170分钟的纪录片《东京奥林匹克》,该片获得1965年戛纳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奖。市川昆用多机位、高速摄像技术展现了运动员的肉体之美,以镜头诉说着体育运动对人类肉体的改造以及对人类情绪的影响。
可是这部作品在日本国内却遭到两极分化的评价,时任国务大臣的政客河野一郎首先开炮。
谁和谁比赛?哪国赢了哪国输了都看不清楚。没看过奥运会的人根本没法看。
市川昆在采访中表示尽管《东京奥林匹克》是纪录片,并不意味着这只是一部纪实的作品。市川昆想要表现的是人类本身的伟大和人类本身的悲剧性,那是只有人类才能做到、才能表现的美感。
可是这样的思想并不被一部分人接受,很多观众将河野一郎的炮轰看作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针对市川昆的批评甚嚣尘上。河野一郎随后再次发表暴言,他提出应该重新剪辑一版新的东京奥运会纪录片,要重点表现日本选手的活跃。这一论调得到了不少日本运动员的赞同。
不过讽刺的是,褒贬不一的争论却让《东京奥林匹克》这部纪录片的票房节节攀高。对于自己这部站在风口浪尖的作品,市川昆在采访中表示:
我只是很为电影感到不值,电影太可怜了。
此后,市川昆逐渐远离了电影界,投身于电视剧和广告片的拍摄。对于市川昆来说,这想必是一段痛苦的时间。所以当市川昆再次手持导筒,势必将继续贯彻他对电影美学的执着。对于《犬神家族》这个推理故事,市川昆进行了极大幅度的改编。
以下我会详细介绍部分改编内容,将会有大量剧透成分,请小心。
首先,整个故事的核心犬神佐兵卫的出身就和原作不同,原作中犬神家族是纺织业巨头,在电影中则成了制药界巨头。这一点在剧本上的功能我认为有三。一是简化叙事,制药公司的背景可以更方便得解释原作中毒杀若林的毒药来源;二,用制药公司的设定来凸显犬神家族发战争财的不义氛围,给观众塑造一家子没好人的印象;三,通过开篇犬神佐兵卫开制药公司发家的新闻照片,强化犬神佐兵卫作为家主的暴虐形象。
其次,在具体杀人场面,市川昆为了电影画面的表现力同样进行了改动。在原作中,犬神佐智死在老宅中,在电影里则死在了老宅的房顶。并且发现尸体的方式是透过天花板的天窗看到犬神佐智狰狞的死相,这样改动当然是为了增加恐怖画面的冲击力。
电影中最著名的惊悚形象——面具男犬神佐清,不论是面具还是毁容后的脸都和原作不同。原作中,毁容的仅仅是鼻子部分,面具男的下巴和常人无异,只在原本应该是鼻子的部分留着黑红色空洞和肉块。但在电影中佐清解开面具时,可以看到佐清的下巴至脸颊部分都已毁容,而且在电影后半段制作面具的回忆中,我们可以发现佐清的鼻子并不是空洞。
市川昆让特效道具组为佐清制作了数十张树脂面具,一再要求必须做得越薄越好。最好是能够让观众看到面具下肌肤的呼吸,可以透过面具看到角色情绪的逐渐激化。
另外还有个非常细微的改动。原作中金田一耕助身边并没有类似华生的助手存在,但在电影中,市川昆不仅赋予了在原作中并无具体描写的那须旅馆女服务员以名字“小花”,还给了她大量台词和戏份,让她在金田一耕助苦思冥想时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并时不时吐槽一下金田一耕助不拘一格的邋遢作风。电影一开场金田一耕助就和小花闹了个小小的尴尬,当着人家服务员的面贬低旅馆。
在金田一耕助入住后,小花服侍完金田一后离开房间,关上拉门时不慎将衣角夹住,片刻后她唰地一声将夹住地衣角抽走。这个镜头描写非常琐碎,从叙事角度看不对故事起任何帮助,被门夹住衣角是很常见的事,可我们很少在电影中这样描写配角性格的手法。
市川昆对故事的结尾亦做了改动。原作中在金田一耕助的推理后案件真相大白,真凶在自白后迅速自杀,然后小说立刻以一个很直白的意象描写结尾了: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萧索的那须湖畔又开始缓缓结冻了……
市川昆在电影中给这个故事加了个颇具人情味的尾声。事件结束后,金田一耕助从委托人那里如数接受了破案酬劳和车马费。委托人还想额外加一笔钱,金田一却坚持不收。接着镜头一转,观众看到事件剩下的相关者、当地警官以及旅馆女招待小花都打算去送别金田一耕助。可金田一耕助却趁委托人不注意转过身去的时候,郑重鞠了一躬,然后逃跑一般地奔向车站,飞也似地跳上了离去的火车。
在所有原作小说中,横沟正史都没有描写过金田一耕助接受金钱报酬的场景,市川昆可以说是为横沟老师补足了这一空白。电影大获成功后横沟正史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破案报酬这一点连自己都从来没想到。
让金田一耕助接受破案报酬的同时却拒绝额外的奖金,在拉近金田一耕助与观众距离的同时,又塑造了其高洁的人格。那么,市川昆为什么要让金田一耕助偷偷逃跑,而不接受众人的送别呢?
市川昆导演说,在横沟老师的作品里侦探就像是天使的存在。
市川昆认为,金田一耕助是为了消除附在犬神家族上的诅咒而来的天使。推理出杀人案和遗产案的真相,意味着驱赶了犬神家族因战争而产生的怨恨,这是金田一耕助身上的神性所在。所以,金田一耕助不会也不应该接受事件相关者的送别,而只会在诅咒消失后默默离开。
市川昆独特的阐述视角与镜头美学让《犬神家族》这部电影光芒万丈。市川昆在电影上映后接受采访时说道:
这个时代的电影信用必须得到恢复,即使每次只能恢复一点点。电影若没有信誉,即使偶尔有客人一哄而入的情况,也只是昙花一现。必须恢复电影原本的信用。
《犬神家族》最终斩获了破记录的十五亿六千万票房。而角川书屋的横沟正史系列丛书销售量也突破了一千八百万本。角川春树实现了当年自己对横沟正史吹的牛逼,市川昆也恢复了自己电影的信誉。由金田一耕助系列改编的其他跟风电视剧和电影开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封笔多年的横沟正史受到这股金田一热潮的鼓励,开始着手创作新的金田一耕助故事。直到1981年去世前,横沟正史又完成了《假面舞会》、《迷路庄的惨剧》、《医院坡血案》、《恶灵岛》四部小说。
《犬神家族》取得史无前例的大成功,市川昆、角川春树、横沟正史、大野雄二,所有涉及这个项目的人员都分得一杯羹。
在角川电影看来,金田一耕助系列拥有无限的挖掘潜力,不继续深入开发实在可惜。于是,市川昆以接近一年一部的速度连续拍摄了四部续集电影,均由石坂浩二主演。它们分别是《恶魔的拍球歌》、《狱门岛》、《女王蜂》、《医院坡血案》。1996年的《八墓村》因为相隔年份太远,金田一耕助也从石坂浩二换成了丰川悦司,所以我就不在这篇文章里将其列为直接续集了。
《恶魔的拍球歌》一直是金田一耕助系列中极受欢迎的作品,被影视改编搬上银幕的次数也极多。这个故事有着不输《犬神家族》的诡异氛围和一个意外性算是一流的核心诡计。童谣比拟杀人只是表面,其核心是阿加莎最爱用的身份诡计。
可是问题就在于这个表面的童谣比拟杀人太耀眼,其解释的逻辑又远不够强大,让人不免顿生噱头的失落感。
因为《犬神家族》珠玉在前,人们很难不将续作与其进行比较。比较的结果只有遗憾。不论是故事的恐怖氛围还是画面上的冲击力,《恶魔的拍球歌》都有所欠奉。市川昆依然对原作故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这些改动在原作读者眼里可能过于偏向情感表达了。金田一耕助在这部电影中更像是个按部就班排查人物关系的本分刑警,而不是前作那位具有温柔神性的天使。
《狱门岛》的开篇很是具有吸引力。金田一耕助来到冈山县笠岗市寻找前往狱门岛的码头,在路途偶遇一名断了腿的拄拐老兵。在二人分别后,金田一耕助因故回头,居然发现这老兵为了赶红灯驾着拐杖一路狂奔,他根本没断腿。
这个开头对故事氛围的刻画宛如黑泽明在《用心棒》那只安排叼着人手的狗,一发入魂地传递了战后乱象丛生的日本社会。
但非常残念的是这部电影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开头了。市川昆似乎过于沉迷表现血腥和死亡的美感,在三姐妹的死亡画面上耗费了大量精力。具体到杀人手法的逻辑性和杀人动机的合理性,其歪曲的猎奇度已经超出横沟正史变格的一面,余味实在糟糕。
在叙事结构上本片有着让人焦躁的跳脱式风格,电影往往在金田一耕助正在了解案情或深入推理时突然调转枪头去拍一些无关紧要的日本风土人情,缺乏清晰的案件主线。最后的真相推理竟大半靠真凶自白,金田一耕助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女王蜂》是市川昆的金田一耕助系列中毫无疑问的垫底作品。
尽管本片请来了仲代达矢饰演男二号,故事很是无聊。首当其冲的就是饰演故事核心的“女王蜂”大道惠智子的年轻演员中井贵惠没有多少魅惑男性的信服力,实在无法让人相信三个候选女婿会因为这个看上去土土的、单纯的女孩子相互斗杀至死。
选角上的失败让整个故事都不可信起来,角色间的互动也因此有了如鲠在喉的违和感。
瑕不掩瑜的是石坂浩二扮演金田一耕助愈发地得心应手了。在故事结尾,市川昆删去了原作大道惠智子的结尾剧情,而由金田一耕助在火车上织毛衣为结局。织毛衣这个行为在《女王蜂》这个故事中出现多次,金田一耕助的这个行为代表本次案件悲剧性的结局也给他带来了极深的苦涩回忆。
一家照相馆的员工被人拜托在深夜前往一处废弃宅邸拍摄新婚照片。这名员工在当夜前往拍摄了只有新郎新娘的结婚照。第二天白天,人们在这座废弃老宅发现新郎已被斩首,头颅被挂在了天花板下。
这样血腥猎奇的谜面确实让我很是着迷。可随着案情的深入,叙事的拖沓让我的观影兴趣大减。惊悚的谜面换来平庸的谜底,后半小时的情绪铺垫过于冗长,没有什么比在已经知道凶手身份的情况下再看案件回顾更无聊的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横沟正史本人在电影中客串了金田一耕助的作家老友。可以和自己笔下的角色进行平等交流,这想必是每个作家的梦想吧?其实在《犬神家族》中横沟正史就客串过那须旅馆的老板。
《犬神家族》之后连着四部续集,拍摄风格和叙事技巧都无法摆脱第一部的影子,更无法在内容上超越第一部。市川昆和石坂浩二停下了继续拍摄的步伐。
没想到三十年之后的2006年,九十高龄的市川昆翻拍起自己的中兴之作《犬神家族》。更没想到的是,这次金田一耕助竟仍由已年过花甲之年的石坂浩二出演。
如果看过市川昆自翻拍的《缅甸的竖琴》,那么《犬神家族》便不会让你惊讶。如果没看过《缅甸的竖琴》的观众则必定会惊讶于翻拍版的《犬神家族》。
因为这真的是1:1的翻拍,连分镜和特效都不带改的。
严格来说,这样纯度99%以上的翻拍已经不具备翻拍的意义。用游戏打比方的话,这就不是remake,只是remaster了。甚至都不能称它为高清复刻版,因为年老色衰的石坂浩二已不再符合金田一耕助的形象。
很难想象这样的金田一耕助会得到深田恭子饰演的女服务员小花的帮助;很难想象这样的金田一耕助会得到松岛菜菜子饰演的珠世小姐的信赖;很难想到这样的金田一耕助会得到心直口快的猿藏先生的尊重。
在日本观众的影评里有人将这一版本称作“1976版的同学会”。此言非虚。除了导演市川昆和石坂浩二是老面孔,06版的《犬神家族》还有好几位原版人员。饰演大山神官的仍是大泷秀治、饰演警署署长的仍是加藤武、饰演古琴师傅的草苗光子在原版饰演犬神梅子、饰演仙波刑警的仍是尾藤勋、饰演犬神松子的母亲阿园的三条美纪在原本中饰演犬神竹子……
可以说只要是仍在世的演员,市川昆几乎全部找来了。在原版中饰演犬神佐兵卫的三国连太郎已经过世,市川昆就找来了在《女王蜂》中合作的仲代达矢。
他甚至要挟投资人说如果不让石坂浩二继续演中年发福金田一耕助,他就不让松岛菜菜子做女主角。
那么市川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一比一地复制出个高清劣化版呢?我想就像是横沟正史在晚年仍然在奋笔疾书未完的连载,市川昆在生命的最后也想要继续徜徉在熟悉的艺术创作中。
所谓人生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对于2006版《犬神家族》更是如此。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的金屏风、熟悉的谋杀、熟悉的情感、熟悉的镜头。在一个人的生命最后,我想没有什么比重温旧梦更加动人了。
上文中说这一版是99%纯度的复刻,那总还剩1%的独特之处,这1%就在片尾。
原版片尾,金田一耕助为了躲避众人的告别,匆匆赶上火车。在三十年后,金田一耕助依然没有接受众人的告别。可这一次,市川昆没有让他匆忙登上火车,而是以周正的镜头拍摄金田一耕助漫步田间的背影。
当金田一耕助走到一半时,他忽然感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旅行的脚步,然后转过头来注视镜头。
这一笑是释然,是宽怀,是遗憾,是告别。因为不论是石坂浩二还是市川昆,他们都知道,这位金田一耕助这次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新版《犬神家族》上映不到两年,市川昆罹患肺炎不幸去世。
市川昆版的金田一耕助走了,千万个金田一耕助还会再来。我们与这位身着和服、头戴爵士帽、脚穿木屐的邋遢侦探的缘分还未尽。
也许会有下一个女招待被金田一耕助的头皮屑给恶心到,也许会有下一位脑袋不大灵光的警察署长惊叹于金田一耕助的聪慧,也许金田一耕助还会有很多次被不孝孙子滥用名号的时候。到那时我们与他的相遇便会想市川昆的最后一作那样,仿佛与久别重逢的老友饮醇醪那样,在感动之余相互吐槽。
最后,请不吝阅读至此的朋友听一下大野雄二为《犬神家族》所作主题曲“爱的叙事诗”:
NHK纪录片《アナザーストーリーズ:犬神家の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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