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都在他乡。”普罗维登斯的当地人经常这样自嘲。这座十多万人口的小城市,被加载波士顿和纽约两个无比闪耀的明星的中间,变得愈发地黯淡而飘渺。
而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普罗维登斯却有着一股特别的吸引力。这些人敏感又不合群,他们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些沉于深海之渊的城市、那些藏于雪山之巅的遗迹,还有若隐若现于梦中的沙滩。这些人总是能听见仿佛不存在于世上的喃喃低语,总是能看到不存在于光谱之上的颜色,总是感知到不属于这个维度的事物。
普罗维登斯就像烛光,吸引着那些特殊的人们。海浪于风交织成奇怪的语言,召唤着人们集结在这座城市。召唤着他们去城市的各个角落,搜集王的碎片,组成银色的钥匙,开启那扇门。在门的背后,沉睡着那穿越千古岁月的至高的造物者。
130年前的8月20日。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在美国普罗维登斯的一栋宅邸里诞生。他就是未来对流行文化产生了很大影响的作家。他创作了一系列剧情曲折诡异的恐怖小说,当时被归为 “怪谈小说” 。这些小说被后人整理归纳,被命名为 “克苏鲁神话” ,并肆意生长着。它的枝干遍布了流行文化各个角落,并在130年后的今天,依然在不停地向各个领域提供着氧气。
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作家, 一个民间机构 The Lovecraft Society of New England (新英格兰洛夫克拉夫特协会)从1993年开始,每隔一年举办一次主题大会——NecronomiCon。活动的名字,取自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经常提到的臭名昭著的死灵之书Necronomicon (Con同时也是Convention,大会的意思)。 每次举办的日期大约就是当年的8月20日左右。大会举办了5次以后,突然暂停了很久,然后在新的主办Lovecraft Arts & Sciences Council (洛夫克拉夫特艺术与科学理事会)的努力下,于2013年重新以NecronomiCon Providence的名字再开。也就是说,从1993年开始,截止到2020,总共已经开办了9次大会。
NecronomiCon 不仅是为了庆祝洛夫克拉夫特诞辰,更是提供了一个平台,给喜爱克苏鲁神话,喜爱新怪谈类作品,喜爱猎奇神秘的人们一个交流、庆祝的机会。
我接触克苏鲁神话,还是从D&D开始。很久很久以前,我在玩D&D 桌面角色扮演的时候,有听说过一个神秘的规则。讲述的是凡人在现实背景的世界里,和诡秘的力量斗争的故事。但是当时的我,只沉迷于剑和魔法的瑰丽壮阔的世界,对那种听上去就无聊的世界毫无兴趣。
出国留学以后,我发现可以在电影院里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各种恐怖片和B级片,于是我便越陷越深,对恐怖灵异怪异的事情愈加地沉迷。最终,我不可避免地、命运般地,接触到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我读了很多竹子、玖羽、Bozar、Milk等前辈翻译的小说,再次接触了克苏鲁呼唤、克苏鲁迷踪等等角色扮演游戏,再结合我看的B级片。多种因素化合作用,让我彻底变成新怪谈的爱好者。好消息是,我的病情现在已经减轻了。但是我知道,仍有很多人依然不可自拔在洛夫克拉夫特等人创造的神秘的世界里。
NecronomiCon Providence是所有喜爱怪谈作品,喜爱克苏鲁神话,喜爱洛夫克拉夫特的人们的盛会。现在,众星已经就位。距那位大人的诞生,已经过去130年,就允许我来带领所有对洛夫克拉夫特感兴趣,痴迷于克苏鲁神话,却又没有机会亲自到现场的朋友们,游览一次NecronomiCon,弥补遗憾吧。
本可以坐飞机到普罗维登斯,我却选择坐火车。就是为了感受一下洛夫克拉夫特所在的20年代的氛围。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为乡村,又变为港口。
普罗维登斯在美国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市,17世纪的时候就被英国人入驻了,洛夫克拉夫特的祖先就是英国人。这个城市经过了漫长的变迁,更多的移民涌入这座城市,也给这里带来过辉煌。但如今,她的高光时刻早已过去,现在这里只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安静的城市。
下了火车,便马上可以感受到一种美国现代化大城市里没有的气质,一种欧洲的感觉。一条河穿过城市,有人在上泛舟。建筑延伸到山上,山上就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家……
我在酒店安顿好以后。便去著名的Graduate Providence酒店大厅里报道,领取各种手册和日程。
如果有小伙伴对这种会展活动不熟悉的话,我这里介绍一下。像是这种主题大会,比如ComicCon,或者桌游展Gen Con,一般是持续几天,并且以讲谈为主线,辅佐以丰富多彩的活动来开展的。所谓的讲谈,就是按照日程排满的各种主题讲座,几位大佬在台上坐着分享探讨一些新闻或者知识,台下则坐满听众。同时,活动的几天内也会有各种别的活动,比如“洛夫克拉夫特的普罗维登斯圣地游”啦,假面晚会啦,电影放映节啦,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啦,还有臭名昭著的“克苏鲁信徒祷告早餐”活动等等。所有的活动,都有可能时间上冲突。所以安排行程,谨慎地取舍,是逛这种展会的必要技能。
由于我是下午才到,所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参加活动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一定要去的——拜访洛夫克拉夫特的墓碑。他的墓,就和他的家人的墓一起安置在 Swan Point 陵园。陵园是随便参观的。我坐车抵达陵园的时候,天正下起霏霏小雨。我正苦恼要冒雨去陵园深处,这时,一位老人驱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拿着纸质地图,问我是否知道洛夫克拉夫特的墓碑在哪里。于是,我便拿着手机一边帮他导航,一边搭着他的车,来到了墓碑跟前。
那本是很小的一座不起眼的墓碑。但是却能远远地被认出来。因为它的四周放满了各种来参拜的人的礼物。有花、有贝壳、有硬币、有小说、吉他拨片、有多面骰子、有他喜欢的甜食。他在当时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作家,只是一个通俗小说的作者,在当时一直也没有受到过重视。但是他撒下的种子,竟能在100多年后,神奇地长成了参天大树。冥冥之中,仿佛是命运的牵引。
那位老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吻了一下自己的手,又摸了一下墓碑。我也默默地在心里向墓碑的主人致敬。一老一少,此刻在他面前都只是孩子,我们的心意能否穿越时空,穿越阴阳的界限传达过去?
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我作为克苏鲁的爱好者的人生,已经圆满了。我的NecronomiCon之旅,现在正式开始。
洛夫克拉夫特其人如何?克苏鲁神话是神话吗?这次NecronomiCon,我大约参加了4、5场讲座。有关于克苏鲁的呼唤RPG跑团经验的,有关于江户川乱步和怪谈小说的关系的,等等。其中两场,我觉得很值得分享。
我听的第一场讲座,就是有关洛夫克拉夫特和普罗维登斯的历史。主讲人有H. P. Lovecraft Historical Society (H.P.洛夫克拉夫特历史学会)的创始人 Sean Branney,以及Jim Dyer。
Jim Dyer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前的挚友和同僚 C. M. Eddy Jr. 的外孙。C. M. Eddy Jr.和洛夫克拉夫特关系非常好,经常会串门,而且他们也会互相帮忙修改对方的作品,也曾一起去普罗维登斯周边采风。所以从他外孙的口中,有关洛夫克拉夫特的描述,显得尤其可信一些。
从他们的讲座里,我脑海中的洛夫克拉夫特逐渐被增添上了鲜活的血肉。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个很健谈而又幽默的人,很喜欢和文人志士书信社交。他们开玩笑说,如果洛夫克拉夫特活在如今这个时代,一定是Twitter等社交媒体玩得很转的那类人。而且洛夫克拉夫特很喜欢小孩和年轻人,对年轻文人的鼓励和帮助很积极。他也很喜欢旅行,尤其喜欢步行。普罗维登斯的周边环境,给予了他很多创作的灵感,他的小说里面的很多地点,就是以普罗维登斯当地为原型。
有人说,洛夫克拉夫特是个“种族主义者”,其实根据讲座中提到的信息,我觉得这个描述并不准确。他本质是个保守的人。也许是因为童年本来富足的他,由于父亲的去世,生活条件突然下降了很多,所以逐渐有一种保守的气质——不喜欢变化,特别是不喜欢工业化。他很讨厌当时正在大兴土木、大步迈向现代化的市中心。顺带着,他也自然不喜欢后来到的移民,比如当时的爱尔兰人和意大利移民。所以我觉得,并不应该用“种族主义者”来形容,他的歧视,更像是本地人对外地人的歧视,是一种守旧的表现。
听着他们的讲座,我感觉洛夫克拉夫特变得平易近人起来。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有优点,有缺陷。这样一个普通人,究竟如何成为了无数人的灵感的源泉?
我听的另一场讲座,是有关克苏鲁神话的主要出版商Arkham House的讲座,主讲一些和Arkham House合作过的编辑或者作者。从他们的角度讲述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从默默无闻到发扬光大的神奇过程。也许有人已经对这段历史有所耳闻,不过相关人员诉说这件事,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生还是挺坎坷的,不仅童年的生活剧变,之后在纽约不顺地生活了几年后,最终还是回到普罗维登斯。不过也大约是他到故乡以后,创作出大量流传至今的作品。
他生前主要写的小说,是属于通俗小说的一种,被称为怪谈(Weird)小说,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西方的志怪小说。而他对恐怖题材有着深刻的反省和总结,曾在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 (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这篇论文里表述过他的看法 (感谢setarium的 翻译版本 )。 他坚信作品的价值来自于技艺,而不会受限于题材。他结合当时最新的一些科学发现,努力贯彻实践恐怖小说的写作手法,写出一篇又一篇的经典之作——从现代的角度来看。而在当时,他的小说属于偏门通俗文学,是很小众的题材。之后主要发表于《诡丽幻谭》(Weird Tales)这个杂志。所以,即便在圈子里洛夫克拉夫特很活跃。但是在大众领域,但是直到他去世,依旧不为人知。他和他的作品,就像无数消失的历史一样,即将沉眠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奥古斯特·德雷斯(August Derleth)也是一名作家,也在《诡丽幻谭》上投稿,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晚辈,他们之间也保持着友谊。不同的是,德雷斯算是个主流作家,所以影响力上要大一些。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不久之后,德雷斯和同僚Donald Wandrei想把洛夫克拉夫特生前的作品编撰成集出版。
但是当时没有人愿意出版,于是他们自己便就开办了Arkham House出版社自己搞。从此,洛夫克拉夫特才有机会在几十年后被广大的人们所熟知。可以说,就像门德尔松之于巴赫。如果没有德雷斯,流行文化的历史上可能就没有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子。
但是凡事都有光影两面,德雷斯这不能抹灭的功绩之后,也有着为后人诟病的问题。首先,读过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读者应该会体会到,就像他在之前提到的论文里总结的那样,洛夫克拉夫特着重增加故事里的神秘感。所以别说什么详实的“邪神”的设定了,他的小说绝大多数基本上没有明确的体系,经常语焉不详。尽管偶尔会出现卡特这种串场的角色,但是绝大多数情况,最常见的也就是偶尔某个故事里的人物发疯后嘟囔几个别的故事里出现的怪物的名字,仅此而已,更别提“神话体系”了。而德雷斯却整合提出了“克苏鲁神话”这个概念(Cthulhu Mythos。尽管他说这个概念是洛夫克拉夫特提出来的)。
此外,他还以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名义出版了一些不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德雷斯出版的一些克苏鲁神话作品里,把邪神们分门别类,并且更加具象化(这个概念被日本的一些作品以及克苏鲁TRPG的开发商Chaosium进一步发扬光大)。这些符号化的东西,更加适合传播,但是同时也完全曲解和破坏了洛夫克拉夫特所要呈现的风格。所以后人对德雷斯可谓“又爱又恨”。这种事情,在如今的同人圈里可能是很常见的原作党和OOC党的矛盾吧(笑)。
讲座的最后,他们还谈了一下克苏鲁神话的版权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一般的观点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已经进入公共领域,不受版权保护了( 这里是网上有人梳理的版权问题的总结 )。讲座的几个嘉宾说,30年代,洛夫克拉夫特非常鼓励年轻人创作,也不介意他们自由地使用他的文章。Arkham House尊重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心愿,不去注册版权(另有一说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出版权到期一直没有人更新,所以已经失效)。总而言之,如今哪怕Arkham House想要去打官司争取权利,也很难胜诉了。 不过要注意的是,克苏鲁TRPG的开发商Chaosium,在游戏领域注册过一些克苏鲁相关的版权。不过效力如何没有人知道。毕竟大家都很尊重洛夫克拉夫特。没有听说在这方面有过法律争端。
恐怕我此行另一大的收获,就是参加了这个周游普罗维登斯。
H.P.洛夫克拉夫特历史学会的导游带着我们在洛夫克拉夫特所住的地区步行游览了一番。这个区域很多的建筑都曾经出现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里。比如《克苏鲁的呼唤》、《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夜魔》和《畏避之屋》提到过的教堂啦、布朗大学啦、图书馆啦等等。其中还有洛夫克拉夫特在不同时期住过的房子。对于克苏鲁爱好者来说,简直就是朝圣之旅有木有?具体的内容, 我另发了一篇文章 ,里面有详尽的地图标记和说明,在这里不再赘述。 严肃的事情终于说完了,想说一下这次大会里其他丰富多彩的活动。
从大约2012年开始,一些克苏鲁主题的大会就加入了克苏鲁信徒祷告早餐这个保留项目。就是一种特别的带表演的早餐,听众聚在一起吃自助早餐,然后“主教”会在台上说一段幽默、槽点满满的玩梗演讲。所有参与者用克苏鲁风格祷告一番,然后吃早餐。期间还有唱诗班,带领全场唱一些改编成克苏鲁神话风格的圣歌。
这个是H.P.洛夫克拉夫特历史学会里的一个表演,是一种类似于有声读物、广播剧的东西( 官网 )。黑暗冒险电台剧场会讲洛夫克拉夫特或者一些别的作者的恐怖故事,配上音效和音乐。他们也会进行现场表演,3、4个人在台上有声有色地讲故事。当然也会和观众进行一些互动,让观众参与模仿一些声音(比如繁忙的车站噪音等等)。 我听的这场Mad Science,包含了《有翼死神》、《电刑椅》、《自外而来》等名篇。他们在台上讲的很鲜活,有人旁白,有人表演配音。我觉得享受和体验克苏鲁神话,不一定是通过游戏,这种广播剧就是很好的形式。黑暗冒险电台剧场也会在网上卖一些他们的录音作品。还送各种烘托气氛的剪报小册子什么的,良心满满。
Sandy Petersen 是一个游戏设计师。他设计过原版《Doom》、《雷神之锤》、《帝国时代》的很多关卡,最近几年他和他的儿子在制作桌游。但是恐怕最有名的成就,是受雇于Chaosium公司,设计了克苏鲁的呼唤TRPG。没错,他就是很多爱好者们玩的COC跑团的规则创造者。这次大会里,参与者可以提前预约和他一起跑团!而且他也参加了一个有关设计COC模组故事的讲座。
不过这次讲座的内容不是很充实,他在2018年的桌游展Gen Con上,专门单独办过一个“如何设计模组”的讲座,我也参与了。全程内容,我复述翻译以后,发在了 TROW 。有兴趣的人可以读一读,看看规则的设计者亲自制作模组的,还是蛮有意思的。 大会的某天晚上,还举办了限制级的化妆舞会。比起化妆舞会,更像是表演。在昏暗的舞厅里,台上有演员表演诡异风格的音乐演奏和舞蹈。其实比想象中的无聊很多,可惜我还专门准备了那个时代风格的小帽子。
除了以上的这些活动,大会里还有一些别的活动,比如电影节(每天晚上都要放很多诡异类恐怖电影。比如白石晃士的《超自然》这类。),或者一些聚会。在结束的要离开的那天,我奇迹般地又碰到了陵园里遇到的老人,他和旁边的路人似乎还兴致勃勃地盘算着未来参加别的地方的克苏鲁神话的主题会展。我一脸敬而远之地与他道别。
普罗维登斯的风送我坐上了归程的火车。洛夫克拉夫特也许永远也想不到,他的作品影响了那么多人。甚至影响了流行文化。克苏鲁神话在不同人的心中,已经成了不同的样子。人们也总会不禁会去想象洛夫克拉夫特到底是怎样的人。
也许仅仅是像他的墓碑上所写: I AM PROVID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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