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初,我在北京结束了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学期,闲来无事,便去电影院看了上映不久的变形金刚系列电影《大黄蜂》。本来抱着看“爆米花影片”的心态走入影院,出来时却意犹未尽,回家在手机上补完了全系列电影,又陆续看了多部动画、漫画作品,买了变形金刚的模型玩具,惊叹于变形金刚这一IP涉及的领域之广。
比IP本身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圈子里的爱好者们。我曾经加入过的粉丝群体多由20岁左右的年轻女性组成,而变形金刚爱好者多为男性,大部分已经成家立业,在这个圈子里已经待了二三十年。对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热爱感到惊讶、敬佩且好奇,我与他们中小有名气的几位聊了聊。
1988年深秋的一个周六晚上,10岁的七面兽看到电视里在介绍一种美国进口新玩具,逼真的汽车飞机在孩子们手中咔咔几下就魔术般地变成了机器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求父亲带自己去找这个叫做“变形金刚”的新鲜玩意。
几经周折,父子俩在街边一家小店里找到了四个变形金刚。挂在墙上的玩具用透明塑料壳包裹着,后面的硬纸板印满了英文,色彩斑斓。一问价格,居然要28元,这对七面兽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知道父亲的月工资还不到100元,平时想买个2元的小车都要跟父母磨上半天。眼馋地看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小心翼翼地问父亲能不能买一个。出乎他意料的是,父亲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七面兽拥有了第一个变形金刚——“霹雳飞刀”。
北京的麦片周小时候有过20多个变形金刚玩具,其中有父母买的,也有拿家中粮票换的。当时外地来京务工人员需要换得北京粮票购买粮食,因此粮票也成了一种流通物。买的玩具多了,再想买时,他不得不给父母写保证书,心里却有自己的小算盘:“混一把是一把呗,保证下次不买了,先把这个买了再说。”
有一段时间,10元多一本的挂历被当成送礼佳品。学校附近一个小贩告诉麦片周,用挂历也能换变形金刚。他乐翻了天,冒着大雪跑回家取了一本挂历,又回到学校,却发现那小贩不见了。至今他也不知道,小贩是因为天太冷受不住了,抑或只是在糊弄自己。
孩子们对变形金刚玩具的喜爱是有原因的。1988年,《变形金刚》G1动画正式在北上广三地电视台播出。这部现在看起来有些简陋的动画片,在那个物质和精神资源都较为匮乏的年代掀起了一阵“变形金刚热”。《新民晚报》1989年5月刊登的一则调查结果显示,超过95%的小朋友表示“喜欢或有点喜欢”《变形金刚》。
除此之外,每一集变形金刚动画前都有15分钟的玩具广告,导致大人们后来听到“变形金刚”四个字就如临大敌。上海音像资料馆的老馆长肖祖庚先生回忆道,上海电视台副台长王根发曾对自己说:“老肖,咱们都上当啦!当时美国人把《变形金刚》送给我们,我们还以为占了便宜,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是免费播动画片,给他们的机器人玩具做广告啊!”
相比麦片周,工薪家庭的老北京面人刘没有那么幸运,大部分时候只能趴在商场铁皮柜台上过过眼瘾。但他自从五岁时见母亲在民族文化宫长椅上用橡皮泥捏出一只小鸭子,便沉浸在捏泥的乐趣之中。1988年看了变形金刚动画片后,面人刘便开始尝试制作自己的橡皮泥金刚。他先去玩具柜台记住角色的配色和特点,再回到家边看动画片边捏制。在家中的几个弟弟和邻居小朋友的注视中,他收获了极大的成就感,“那种通过自己努力满足愿望的感觉是一种享受。”
然而,尽管初衷是玩具宣传广告,这部动画中提及的硅基外星生物、宇宙飞船、氖射线、全息影像等种种科幻概念,也第一次点亮了孩子们对未来的憧憬。擎天柱率领下的正义汽车人们爱护地球生命、与邪恶霸天虎不懈斗争,让孩子们的心中生出了朴素的正义萌芽。“维护正义、惩恶扬善是永远的主旋律,是孩子从小就向拥有和珍惜的品质,这也是变形金刚给我们带来的最宝贵的财富。”孩之宝商贸(中国)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宇晨在为《变形金刚:时代》一书作序时这样写道。
90年代,随着正版玩具引入的结束和任天堂游戏的兴起,《魂斗罗》和《超级马力欧》取代了变形金刚的地位。期间,这些初代粉丝长大成人,度过了没有变形金刚的少年时代。
而到了2000年左右,随着初代玩具的盗版、复刻和“水货(指非法走私入境的玩具产品)”,以及玩具图鉴《变形金刚大百科》的出现,购买变形金刚的成本大大降低且有了参考。逐渐发展起来的网络也让变形金刚迷友们的交流超越了时空限制,能够通过论坛和OICQ(QQ的前身)等工具获取更多资讯。
1998年,就读于沈阳工业大学的通天晓刚刚完成学校官网的设计与开发,还承担了校园网的日常维护工作。利用教育网十分有限的出口带宽,他遍访那时为数不多的网站,用刚刚学会使用的搜索引擎在国外网站上搜索变形金刚这一童年回忆。
1999年1月,通天晓建立了“塞伯坦中转站”,2000年10月更名为“变形金刚中国联盟”,成为中国互联网历史上第一个具有会盟意识和形态的变形金刚主题网站。从这里开始,网络上一个个孤零零的个人主页变成了可以“互相走动和连接”的平台。
2003年,经过紧锣密鼓的联络与筹备,第一届变形金刚中国爱好者年会在北京观园举办。在这里,麦片周见到了更多的初代玩具,也遇到了交易玩具的粉丝和复刻玩具的老板,从此开始系统化地收集变形金刚的模型玩具。过去的十几年间,他收集了变形金刚各个产品线的2000多件模玩。
与儿时玩过所以再次收集的初代产品不同,后来收集的每一个变形金刚对麦片周而言都是全新的体验。“后面的看着挺二,买到手之后发现其实挺有感觉的,越买越有感觉。”他对变形金刚每个变形过程充满好奇,不想错过任何一次美好,“我有可能不满意,那无所谓,就再卖掉,但至少我体验过。”麦片周收集模玩以玩为主,并非单纯的收集“强迫症”或摆着观赏,把玩的过程对他是一种享受。新品到手之后,他也会根据经验制作一些简单的玩具评测,供其他粉丝参考。
变形金刚圈子内部可以分为“玩具党”和“动漫党”两大派系。大家尽管和谐相处,关注点却往往不同。但相比玩具,变形金刚文化的核心更在于其动画、电影、漫画等系列作品上。
2002年仲夏的某天中午,灼人的烈阳下,狂飙出门办事时路过一个书摊,随手拿起本杂志翻了几页,瞬间被眼前的漫画震惊——擎天柱高举领导模块,将全体汽车人从北冰洋底唤醒。记忆深处所有对变形金刚的热爱,被那几页色彩鲜亮的漫画重新点燃。加之2003年“非典”肆虐,狂飙被困工地无事可做,便想到了翻译变形金刚的漫画。
第一次翻译漫画时,狂飙使用软件不太熟练,将漫画上的英文涂掉再加上自己的翻译就用了三天时间。担心被别人抢了先,他紧张得不停刷新论坛,看到另一位网友发布了漫画的前两页中文版,激动得腿直打颤,中午饭都没吃赶完了剩下的译制工作。最热血的时候,他一天能翻译4集漫画,披着军大衣抱着三盒泡面坐在电脑前,一整天都不挪动。
自2003年起,狂飙陆续汉化并发布231集单行本和8卷合订本,为多个变形金刚角色确定了中文译名。2004年,狂飙与其他几名粉丝成立了塞联汉化组,以“塞联阵”论坛为平台,汉化分享美国漫画。如今,塞联汉化组已经有了二十多名成员,狂飙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战斗。
麦片周说,变形金刚圈子中最快乐的是分享,最大的收获其实是朋友。
“这个爱好你选对了,”他笑着对我说,“希望你能从这里找到更多乐趣,再把快乐带给别人,大家一起嗨。”
步入不惑之年时,这些七八零后变迷基本都已经成家立业。但在有了稳定的家庭关系与收入来源后,他们的“变形金刚之路”仍然坎坷。在圈外的人,有时还包括他们身边的亲友看来,他们对变形金刚的痴迷不免有些幼稚甚至愚蠢。“他们可能不会跟你直说,但心里想着‘嗬,还没长大呢,玩这个’。”
“家庭矛盾已经成为了变形金刚文化的一部分。”谈及收集模玩时的困难,麦片周半开玩笑半是无奈地说。他在圈里经常扮演知心大姐姐的角色,倾听迷友们因为痴迷模玩而遭遇的种种婚恋问题。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化解了麦片周的亲友对他收集模玩的排斥反对。“其实谈不上什么支持或者感化,当你一直在坚持这个事的时候,周围的人也会习惯,认为这就是你的一种生活方式。”
做奢侈品销售工作时,面人刘有了重新捏制G1动画所有人物的打算。当他踌躇满志地把这个计划告诉周围的同事时,本以为会换起这份集体童年情怀,却遭到了许多不解和质疑。他熬夜四五个小时做出的变形金刚泥塑作品,被同事一句“你这有什么用”直接抹杀了存在意义,满怀热情被迎面泼了一头冷水。“觉得做得不好、挑毛病都没事,但他们说这东西是浪费人生,那种滋味真的挺不好受的。”
好在家人支持他的爱好。随后,他从传统陶泥艺人贾老处学艺,自主研发了区块拼接捏塑方法,并开始从事捏塑教育,常在各教育机构和轰趴活动授课。2019年5月,在北京奥特莱斯举办的大黄蜂主题展会上,面人刘拿出彩泥,现场教周围三四岁的孩子们捏制大黄蜂。
看着他们一个个开心地制作着属于自己的变形金刚,面人刘也重新体会到了童年时单纯的快乐。“这也许就是我的使命吧。”
狂飙翻译出版的漫画在家中书架上摆了半臂展宽,妻子却连翻都没翻开过。女儿把他特地买来的变形金刚玩具抛在一边,说汽车飞机不是女孩子玩的东西,转身拿起了娃娃。他继承“上译”风格的“本土化”翻译也饱受网友攻击,被批评为“抖机灵”、“夹带私货”,一度让他非常郁闷。他尝试过跟那些牙尖嘴利的同人圈网友们辩论讲理,最终却不了了之。时间长了,他慢慢放宽了心,以调侃的姿态化解外界攻击,同时化解自己的气愤。
成立二十年来,塞联阵汉化组绝大多数时候是在“用爱发电”。每集漫画从译制到发布全部无偿,没有收费也不加广告,任何一个网友都能免费下载阅读。翻译完成的几百集漫画中,只有一小部分得到出版。身为业余翻译,狂飙的千字翻译价格也被压得很低。常有新成员加入,做不上几个月就销声匿迹,狂飙也表示理解与宽容:“我又不给人家发工资,凭什么强迫人家做这做那。”
自己能坚持多年的原因,狂飙觉得主要有两个:反馈与竞争。通过翻译漫画,他发现了许多同好。有时他因为生活工作太忙推迟发布,还会有人追着问他怎么没发。这让他惊喜不已,感到自己的工作确实有价值。同时,除了塞联阵,还有其他组织与个人在翻译变形金刚漫画。为了争得第一时间发布,他翻译时也更有动力。
相比有情感连接的家人朋友,来自陌生人的不解和质疑更加难以化解。麦片周的微博内容有时提及“变形金刚文化”一词,下面有人留言:“变形金刚顶多只是个圈子,根本谈不上文化”。对此,麦片周不以为然:“文化是由人组成的,是人们共同的看法约定俗成的东西,不用想得多高深或者多低端。你随便拿一个翻译软件,输入Megatron都能给你翻译出威震天来。再比如街上过来一辆车,你可能喊雪佛兰,我喊大黄蜂,这些就是文化现象。”
对于变形金刚圈与外界的碰撞,麦片周认为,名利是获得外界认可的必要因素,要想办法把自己的爱好与他人认可的东西连接起来。他现在全职做变形金刚文化在中国的推广宣传工作,积极参与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各种采访以及商业活动,希望能运用自己的资源给喜欢变形金刚的朋友们提供平台和机会,让大众看到这个圈子和这种文化。“这样大家就能看到,还有这么多人在坚持做这些事,也就不会觉得我们喜欢变形金刚是那么幼稚的事了。”
他说,要传承变形金刚的文化,翻译等语言工作和以变形金刚为灵感来源的原创作品非常重要,尤其是未来对于机器人变形要素的研究。“我们会说传承七八零这一代的精神,但其实你们也有你们的精神。我们爱变形金刚,但我们有的时候要跳出变形金刚这个圈子,去传播对于一件事情的专注和坚持,这些是共同的。”
把玩新玩具时,麦片周经常会发明一些“非常规”玩法,不按照说明书中规中矩地变形,而是根据自己异想天开的“脑洞”创造新形态。他有时候会在变形金刚身上看到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并非一成不变,在把玩具变形成想要的形态时,他们也在“变形”,成为想要自己成为的样子。
记者手记:入变形金刚圈的时间不长,感谢麦片周、狂飙、七面兽和面人刘等各位前辈的大力支持,听说我要采访,回应都特别热情,甚至还请我吃饭(捂脸)。特别感谢七面兽前辈,他写的《变形金刚:时代》一书详尽地考证了变形金刚在中国的发展经历,是我这篇报道中所有变形金刚历史大事件的资料来源。也感谢塞联阵的好姐妹刀光,陪我面对面采访了两位前辈,还提供了开头截图的电影视频。用她的话说,错过了变形金刚在中国的前30年,就一起走过接下来的30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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